第173章 公孫瓚篇——白馬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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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公孫瓚,字伯珪,生於這遼西令支苦寒之地。風是刀子,雪是鹽粒,一年倒有半年刮得人睜不開眼。可就是這風霜,磨得我骨子裏一股狠勁。我娘早逝,爹不過是個六百石小吏,在這遍地豪強的邊塞,公孫家這點微末根基,算得了什麽?我自幼便知,想要出人頭地,唯有手中刀、胯下馬,比旁人更狠,更硬!
    郡守大人見我機敏,又有些氣力,便舉我為書佐。案牘勞形?哼,那筆墨紙硯豈是男兒馳騁之物!我目光總是不由自主投向窗外,投向那無垠的曠野,投向校場上士卒操練揚起的煙塵。終於,我抓住一個機會,在護送太守家眷的車隊遭馬賊突襲時,我領著幾個悍勇家丁,硬是殺退了數倍於己的賊寇。那是我第一次嚐到熱血噴濺在臉上的滾燙,第一次聽到敵人臨死的慘嚎——那聲音非但不讓我恐懼,反而像烈酒,燒得我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太守驚魂稍定,拍著我的肩:“伯珪,真虎賁也!”不久,我便被舉薦,得以遠赴洛陽,拜入名滿天下的盧植盧子幹門下。
    盧師府邸,青磚黛瓦,書聲琅琅,與我那風沙漫卷的故鄉恍如隔世。就在這滿堂錦繡的學子裏,我見到了劉備劉玄德。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袍,身形頎長,眉眼溫厚,對著我這個“師兄”執禮甚恭。他自稱漢室宗親,中山靖王之後。我麵上含笑應承,心中卻嗤然:這漢家宗室,早已枝蔓零落如秋草,誰還記得中山靖王是哪棵老樹上的枯枝?他織席販履的出身,更是讓我骨子裏的邊鄙傲氣隱隱翻湧。我公孫瓚的功名,是要在屍山血海中搏殺出來的,豈能靠攀附一個虛無縹緲的祖宗名頭?他對我謙遜有加,一口一個“師兄”,那溫良恭儉的姿態,像一道無形的牆,隔開了我們。我看著他與那些世家子談笑風生,心中冷笑:玄德啊玄德,這溫吞水般的性子,如何在這即將沸騰的亂世立足?大丈夫生逢其時,當如鷹隼擊空,猛虎嘯林,豈能學那簷下燕雀,啾啾作態!
    學未竟,盧師因直言觸怒權閹,被檻車征還。洛陽這潭渾水,我亦不願多待。胸中那團渴望建功立業的火,燒得我坐立不安。恰逢朝廷詔命,征召良家子赴邊塞效力。我毫不猶豫,束甲上馬,直奔那黃沙漫卷、胡騎縱橫的北疆。這才是我的天地!
    塞外的風,帶著砂礫和血腥氣,刮在臉上生疼,卻讓我精神百倍!我被任命為遼東屬國長史,鎮守一方。那些鮮卑、烏桓的雜胡,仗著馬快弓強,視我漢家邊民如圈中牛羊,動輒南下寇掠,殺人放火,擄掠婦孺。每當烽燧上的狼煙衝天而起,我的心便如戰鼓般擂動!
    一次,我率數十精騎巡邊,驟然遭遇數百鮮卑精騎。他們嗷嗷怪叫著,揮舞著彎刀,像一群嗅到血腥的惡狼撲來。身邊士卒臉色煞白。我猛地拔出腰間環首刀,刀身在塞外刺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森冷的弧光!“怕什麽!隨我殺!”怒吼如雷,我一夾馬腹,那匹心愛的白馬如離弦之箭,率先衝入敵陣!刀光起落,血花迸濺,一個鮮卑百夫長的頭顱被我硬生生斬飛!身後士卒見我如此悍勇,士氣大振,竟以區區數十人,將數倍之敵殺得陣腳大亂,狼狽潰逃。此戰之後,“白馬長史”之名,開始在這片蒼茫大地上傳揚。朝廷的嘉許文書接踵而至,升遷的任命讓我摩挲著冰冷的印綬,胸中豪情如烈酒奔湧:這遼闊疆域,終將匍匐於我的馬蹄之下!
    塞外的風霜和血火,淬煉著我的筋骨,也淬煉著我的野心。朝廷的嘉獎和升遷,如同投入爐中的薪炭,讓那團名為“功業”的火焰在我胸腔裏燒得愈發熾烈。我意識到,僅憑個人的勇武和朝廷的零星兵馬,在這廣袤的北疆,還不足以震懾那些反複無常的胡虜,更不足以支撐我心中那幅日益清晰的宏圖。
    我要打造一支真正的鐵騎,一支令胡人聞風喪膽、讓群雄側目的強軍!我傾盡所有,挑選軍中最為剽悍忠誠的幽燕健兒。他們須精於騎射,悍不畏死,更須對我公孫瓚奉若神明。我為他們配備最好的幽州戰馬,一律挑選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的良駒。甲胄要最精良的,一律漆成醒目的銀白。當這三千健兒,連人帶馬,盡披銀甲白袍,肅立於校場之上,陽光潑灑下來,反射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冰冷而神聖的光芒!那肅殺之氣,連天上的雲彩都仿佛被凍結了。
    我策動那匹跟隨我征戰多年的雪白神駿,立於陣前,手中長槊指天。“義之所至!”我聲如洪鍾,震動四野。
    “生死相隨!”三千個喉嚨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回應,聲浪直衝雲霄,連大地都在微微震顫。
    “蒼天可鑒!”
    “白馬為證!”
    每一次呼喝,都讓我血脈賁張,仿佛有無窮的力量注入四肢百骸。我特意命人在每位騎士的鎧甲肩頭,係上一條隨風飄舞的白色絹帶。不為別的,隻為讓敵人遠遠望見地平線上那一片席卷而來的、流動的白色狂潮時,便肝膽俱裂,未戰先潰!我要讓“白馬”二字,成為這片土地上所有敵人最深沉的噩夢,成為我公孫瓚威震天下的旗幟!這支“白馬義從”,便是我的筋骨,我的爪牙,是我在這亂世中搏殺出一片天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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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義從的鋒芒,助我掃蕩塞外,威名日盛。朝廷倚重,擢升我為奮武將軍,封薊侯,總督幽州軍事。幽州,這片北疆重地,似乎終於要成為我公孫瓚施展抱負的根基。然而,一道陰影卻始終籠罩其上——劉虞。
    這位宗室大臣,掛著幽州牧的尊銜,以寬仁愛民著稱。他的仁政,在我這雙看慣了塞外刀光血影的眼中,卻處處透著不合時宜的軟弱與迂腐!那些鮮卑、烏桓的酋長,哪個不是畏威而不懷德?他們剛剛還在邊境燒殺搶掠,轉眼就能捧著牛羊、帶著諂媚的笑容來向劉虞“請和”。劉虞呢?竟真以為一片赤誠能感化虎狼!他打開府庫,賜予錢糧布帛,待之以上賓之禮,甚至上書朝廷,請求授予這些酋長印綬官職!
    我每每聞之,怒火中燒!這簡直是養虎遺患!那些酋長拿了賞賜,回去便用我漢家的錢糧武裝他們的騎兵,轉頭又來劫掠我漢家的邊民!劉虞的所謂“懷柔”,無異於用我幽州百姓的血肉去飼喂群狼!我數次與他爭辯,言辭激烈。他端坐堂上,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說什麽“王者之師,以德服人”,“戰端一開,生靈塗炭”。他那悲天憫人的眼神,像針一樣刺著我,仿佛我公孫瓚才是那嗜殺的屠夫,是破壞他“仁政”的莽夫!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心中對他的不滿與日俱增,漸漸化為冰冷的猜忌和敵意。既然他劉虞要“仁德”,要“懷柔”,那我公孫瓚就用我的刀,我的白馬義從,來守護這幽州的安寧!我自行其是,凡有胡騎犯境,無論大小,必率白馬義從迎頭痛擊,斬盡殺絕,懸首塞垣!我的鐵血手段,與劉虞的懷柔政策,如同冰炭同爐,將這幽州攪得暗流洶湧。州府之中,官員亦漸漸分成兩派,一派依附劉虞的仁政,一派懾服於我的兵威。幽州的天,已然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
    裂痕終於無法彌合,化為血淋淋的刀口。
    初平四年公元193年),那個寒冷的冬天。劉虞,他竟敢!他竟敢集結了十萬之眾的州郡兵,以我“屢違節度,殘害百姓”的罪名,向我盤踞的薊城撲來!看著探馬送來的急報,我怒極反笑。好一個“殘害百姓”!我公孫瓚在塞外浴血廝殺,擋住胡虜的屠刀,保的難道不是他幽州的百姓?他劉虞倒行逆施,用我漢家的糧餉去資敵,如今反倒舉起“大義”的旗幟來討伐我?
    十萬大軍?烏合之眾罷了!我環視身邊僅存的、在連年征戰中依舊對我忠心耿耿的白馬舊部,還有那些依附於我的悍勇邊兵。他們眼中燃燒著和我一樣的怒火與不屑。“劉虞無謀!”我厲聲喝道,“其眾雖多,然號令不一,將驕兵惰,且多為脅迫而來,豈有死戰之心?我軍雖寡,然皆百戰精銳,心誌如一!破之必矣!”
    戰事的發展,印證了我的判斷。劉虞空有大軍,卻嚴令部下“勿傷士卒,隻誅公孫瓚一人”,簡直是婦人之仁!兩軍交鋒,我的部曲如猛虎入羊群,悍不畏死。而劉虞的軍隊,被這莫名其妙的命令捆住了手腳,畏首畏尾,陣型大亂。我親率精銳騎兵,直撲劉虞那顯眼的中軍大纛!刀鋒所向,擋者披靡。混亂中,劉虞狼狽不堪,帶著殘兵敗將向居庸城逃竄。我豈能容他走脫?揮軍猛追,不過數日,便將居庸城圍得水泄不通。
    攻城,破城。當士卒將灰頭土臉、瑟瑟發抖的劉虞押到我麵前時,他昔日那悲憫、從容的氣度蕩然無存。他看著我,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
    “劉使君,”我的聲音冰冷如塞外的寒風,不帶一絲波瀾,“你勾結胡虜,縱容寇邊,更舉兵謀逆,其罪當誅!”
    沒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我揮了揮手,仿佛拂去一粒塵埃。劊子手的刀光一閃,那顆曾經代表著“仁德”的頭顱滾落在地,溫熱的鮮血迅速滲入冰冷的泥土。周圍一片死寂,隻有寒風呼嘯。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心中並無多少快意,隻有一種冷酷的塵埃落定之感。殺一人而安北境,斷後患而絕優柔!這便是我的抉擇,我的霹靂手段。至於後世如何評說這“菩薩心腸”,我公孫瓚,何須在意!
    除掉了劉虞,幽州似乎盡入我手。然而,我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更為膏腴遼闊的冀州。那裏,盤踞著我生平最厭惡的那種人——袁紹,袁本初!
    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呸!不過是躺在祖宗功勞簿上吸血的蛀蟲!他又何德何能,竊據冀州?我公孫瓚的功業,是一刀一槍,在塞外風霜胡虜血海中搏殺出來的!他袁紹,不過仗著家世顯赫,強取豪奪罷了。更何況,當年諸侯討董,他身為盟主,卻首鼠兩端,坐視戰機流逝,其無能之態,盡顯無疑!如今,竟敢與我爭奪河北霸權?
    興平元年公元194年),我盡起幽州精銳,以討伐董卓餘孽為名,揮師南下,兵鋒直抵冀州腹地——磐河。旌旗蔽日,刀槍如林,我的白馬義從列於陣前,銀甲白袍在陽光下閃耀著令人心悸的寒光。我跨坐在那匹神駿的白馬上,眺望對麵袁軍大營。那麵繡著巨大“袁”字的帥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刺得我眼睛生疼。袁紹,你這沽名釣譽之徒,今日便讓你見識見識,什麽是真正的鐵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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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軍在界橋對峙。袁紹派出的先鋒,是那個名叫麹義的涼州悍將。此人我略有耳聞,據說頗有些本事。但我深信,在白馬義從摧枯拉朽的衝擊麵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勞!
    戰鼓擂響,聲震四野。“白馬義從,隨我破敵!”我高舉長槊,一馬當先。身後,三千銀流匯成一股勢不可擋的白色洪流,馬蹄聲如悶雷滾動,大地為之顫抖。“義之所至!生死相隨!蒼天可鑒!白馬為證!”震天的怒吼再次響起,帶著無堅不摧的信念,衝向麹義的軍陣!
    近了,更近了!已經能看到對麵盾牌縫隙後那一張張緊張的臉。隻需一個衝鋒,便能將他們碾為齏粉!
    然而,就在這雷霆萬鈞之勢即將撞上敵陣的刹那,異變陡生!麹義軍陣中突然爆發出震天的呐喊,前列的盾牌兵猛地半跪於地,將巨大的盾牌深深插入泥土,死死抵住!而盾牌之後,並非我以為的長槍兵,而是密密麻麻、早已引滿待發的強弩手!
    “放!”一聲淒厲的號令穿透喧囂。
    嗡——!
    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弓弦震響!刹那間,遮天蔽日的弩矢如同死亡的蝗群,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撲麵而來!那密集的程度,幾乎遮蔽了陽光!
    噗!噗!噗!
    利矢入肉的悶響連成一片!衝在最前麵的白馬騎士,連人帶馬,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鐵壁!健壯的幽州駿馬悲鳴著轟然倒地,馬背上的騎士被巨大的慣性拋飛,隨即被後續如雨的弩矢釘死在地!銀亮的鎧甲在鋒利的矢鏃麵前如同紙糊,瞬間被洞穿!鮮紅的血液從潔白的戰袍上瘋狂湧出,迅速染紅了身下的土地。
    “不——!”我目眥欲裂,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這怎麽可能?我的白馬義從,無往不利的鐵騎洪流,竟被這看似脆弱的盾陣和弩箭硬生生遏製住了衝鋒的勢頭?巨大的傷亡讓後續的騎兵陣型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混亂和遲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麹義軍陣中戰鼓再變!盾牌猛地向兩側分開,早已蓄勢待發的精銳步卒,如同出閘的猛虎,悍不畏死地反衝出來!他們手持長戟、環首刀,凶狠地撲入因衝鋒受阻而陷入混亂的白馬義從之中!失去了衝擊力的騎兵,在靈活凶悍的步兵麵前,優勢蕩然無存!
    砍馬腿!刺騎士!慘叫聲、馬匹的悲鳴聲、兵刃的撞擊聲響徹界橋兩岸。我看到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在敵兵的圍攻下墜落,那些耀眼的白色,被汙血和泥濘迅速玷汙、覆蓋。那象征著無上榮耀與力量的白色狂潮,正在被無情地撕裂、吞噬!
    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直衝頭頂!仿佛有萬載玄冰刺入了我的骨髓!驕傲的脊梁第一次感受到了斷裂的劇痛!我揮舞長槊,瘋狂地格擋著四麵八方刺來的兵器,身邊的親衛拚死護衛。“撤!快撤!”我嘶啞著嗓子下令,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敗了!生平第一次,我嚐到了如此慘烈、如此徹底的敗績!退兵的路上,殘陽如血,映照著同樣被鮮血染紅的界橋河水。我回頭望去,戰場上遍布著白馬義從的屍骸和倒斃的戰馬,那一片刺目的狼藉,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心上。那些曾經震耳欲聾的“白馬為證”的誓言,此刻聽來,如同最尖銳的諷刺。莫非……這白馬的鋒芒,終有盡時?那支撐我半生的信念基石,在界橋冰冷的河灘上,轟然崩塌了一角。失敗的恥辱和巨大的傷亡,像兩條毒蛇,噬咬著我的心,也悄然扭曲著我的性情。猜疑的種子,在敗退的塵土中,悄然萌發。
    界橋之敗,是噩夢的開始,而非終結。袁紹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趁勢反撲。我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曾經的盟友見風使舵,依附的郡縣紛紛倒戈。我公孫瓚,竟從雄踞幽冀的諸侯,一步步被逼回了起家的幽州老巢。然而,連這最後的根基,也因我斬殺劉虞而人心離散,暗流湧動。敗退的路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昔日那些恭敬順從的麵孔,如今在陰影裏閃爍的眼神,都讓我感到刺骨的寒意。他們是不是在密謀?是不是準備拿我的頭顱去獻給袁紹邀功?
    猜忌,如同幽州冬季的濃霧,彌漫了我的心頭,越來越重,最終凝固成冰冷的鐵壁。不!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唯有絕對的防禦,才能給我安全感。
    “築城!”我對著惶恐的部下厲聲下令,“就在易水之畔,給我築一座前所未有的堅城!要固若金湯,要萬無一失!”
    於是,一座名為“易京”的龐大堡壘拔地而起。我傾盡所有人力物力,驅使數萬軍民,築起高達十丈的城牆,皆以巨石壘砌,堅不可摧。城牆之外,深挖塹壕,一道、兩道……足足十道!壕溝寬深,引易水灌注,波光粼粼下暗藏殺機。城牆之內,糧倉、武庫、府邸,層層疊疊。而最核心處,是一座高達百尺的巨型望樓,以巨大的條石和鐵汁澆鑄而成,這便是我的居所——易京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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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搬進了這高聳入雲的堡壘之巔。這裏視野開闊,可以俯瞰整個易京城池和周圍數十裏平野。厚實的鐵門落下,內外隔絕。所有文書命令,皆用吊籃傳遞。非我親召,任何人不得登樓。我的妻妾子女,被安置在樓下,亦不得輕易相見。唯有如此,我才能感到一絲喘息的安全。
    我囤積了足以支撐數年的糧草,堆積如山的箭矢滾木。易京樓,成了我為自己打造的、隔絕整個世界的巨大囚籠,也是我最後尊嚴的象征。我坐在冰冷的石座上,望著窗外蒼茫的北地風光,心中那份孤傲並未熄滅,隻是被恐懼和猜忌的寒冰層層包裹。袁紹?來吧!我就在這易京樓頂等著你!看你的大軍,如何啃下我這塊鐵打的骨頭!
    袁紹的大軍,終究還是來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漫過地平線,將我的易京城圍得水泄不通。旌旗招展,鼓角相聞,那麵刺眼的“袁”字大纛,在風中肆意翻卷,像是對我無聲的嘲笑。
    圍城伊始,我尚存幾分傲氣。憑借易京的險固,憑借城中囤積的糧草軍械,我自信足以耗死袁紹。每當袁軍發起進攻,撞在深壕高牆之上,撞得頭破血流時,我站在易京樓頂,冷眼旁觀,心中還會湧起一絲扭曲的快意:袁本初,縱使你四世三公,縱使你兵多將廣,又能奈我何?
    然而,圍城日久,時光便成了最可怕的敵人。袁軍並不急於強攻,隻是深溝高壘,死死困住。城中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糧草雖多,坐吃山空;箭矢雖眾,總有耗盡之時。更可怕的是人心。敗亡的陰影如同瘟疫,在城中蔓延。部將們求見的文書雪片般遞上來,無外乎是勸我“留得青山在”,或主動出擊,或聯絡外援。
    出擊?界橋的慘敗如同鬼魅,夜夜在我夢中重現。白馬義從的英魂在曠野中哀嚎,提醒著我野戰的危險。出擊,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聯絡外援?黑山張燕?那個反複無常的流寇,焉能信任!至於遠在徐州的玄德……那個溫吞的師弟,自身尚且難保,又豈能飛越千山萬水來救我?這些建議,在我聽來,要麽是懦弱者的托詞,要麽就是包藏禍心,企圖引我出城送死,好向袁紹邀功!
    “懦夫!奸賊!”我常常對著那些苦諫的文書和部將派來的使者咆哮,將竹簡狠狠摔在地上,甚至抽出佩劍砍斷案角。“再有言降或言戰者,立斬不赦!我坐擁堅城,糧草充足,袁紹能奈我何?耗!看誰耗得過誰!”我的怒火之下,掩藏著的是日益加深的恐懼和對所有人、所有提議的不信任。易京樓,成了我隔絕外界、也隔絕最後生路的孤島。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個出乎意料的消息傳來:我的長子公孫續,竟在部將田楷的協助下,趁夜縋城而下,突圍出去,說是要前往黑山,向張燕求援!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先是驚愕,隨即是滔天的怒火!續兒!我的親生兒子!他竟敢違抗我的嚴令,私自出城?他知不知道外麵有多少袁軍的刀槍在等著他?這分明是送死!不,不對!一個更陰冷的念頭猛地攫住了我:他真的是去求援嗎?還是……還是眼見易京危在旦夕,想借機逃離,甚至……甚至以此為投名狀,向袁紹輸誠?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毒藤般瘋狂纏繞。我想到那些部將閃爍的眼神,想到田楷平日的“忠言”,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用我兒子的性命做餌,誘使我分兵接應,然後……然後袁紹的伏兵四起……
    “奸計!此必是袁紹的奸計!”我對著空蕩蕩的樓閣怒吼,聲音在冰冷的石壁間回蕩,顯得格外淒厲。“續兒糊塗!田楷可誅!”我斷絕了所有可能接應的念頭,嚴令各門守軍,無論何人靠近,格殺勿論!我要用這鐵一般的命令,斬斷任何可能將我拖入深淵的繩索,哪怕那繩索上係著我親生兒子的性命!絕望如同易水之畔的寒霧,徹底籠罩了易京樓,也凍結了我心中最後一絲人倫的暖意。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春寒料峭,易京城卻已陷入一片死寂的絕望。袁紹的圍困如同鐵箍,一天緊過一天。城外的壕溝被袁軍越挖越近,箭樓高聳,日夜不停地向城內傾瀉著死亡的箭雨。咚咚咚!箭矢釘在易京樓厚實的牆壁上、包鐵的大門上,發出沉悶而執著的聲響,日日夜夜,如同永不疲倦的喪鍾,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樓中儲糧的窖穴,曾經堆積如山,如今肉眼可見地低矮下去。空氣中彌漫著陳糧的黴味、傷兵膿血的腥臭,還有那種萬物腐朽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最可怕的是水。引水的渠道早已被袁軍截斷,樓中儲存的清水日漸枯竭。嘴唇幹裂出血,喉嚨如同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樓中每一個人的脖頸,越收越緊。
    樓下的將領,最後一次派使者用吊籃送來了求告的帛書。字跡潦草,沾著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汙漬。內容依舊是老生常談:糧盡水絕,軍心潰散,或戰或降,請將軍速斷!戰?拿什麽戰?一群餓得站不穩的士卒,如何對抗袁紹的虎狼之師?降?向袁本初搖尾乞憐?我公孫瓚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向那徒有虛名的塚中枯骨低下我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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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枯坐在冰冷的石座上,手中緊握著那塊代表我奮武將軍身份的銅印,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目光掃過空曠陰森的樓閣,掃過角落裏堆積如山的薪柴——那是我最後的預備,為了在城破時焚毀一切,不留片瓦給敵人。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瘋狂地纏繞上來:既然生路已絕,既然尊嚴不容玷汙,那麽……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用盡最後力氣嘶吼,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卻帶著一種決絕的瘋狂:“傳令!諸將堅守!昔日霍去病以匈奴未滅,無用家為!今我公孫瓚,亦當效之!袁紹若破城,必是裏應外合!爾等可堅守待援!續兒……續兒他日必至!必至!” 這嘶吼,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給自己、也給這座即將傾覆的孤城,一個虛幻的、注定無法兌現的承諾。
    吼聲在空曠的樓中回蕩,漸漸消散,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我知道,樓下的士卒將領,恐怕早已心如死灰。援軍?哪裏還有援軍?續兒?他隻怕早已……這謊言,連我自己都不信。
    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緩緩走到那堆積如山的薪柴旁。幹燥的木柴散發著一種陳腐的、死亡的氣息。我顫抖著,拿起一支早已準備好的火把。火石撞擊,幾點火星濺落在引火的幹草上,嗤啦一聲,一簇小小的、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貪婪地舔舐著空氣。
    火把湊近了柴堆。
    轟——!
    幹燥的柴薪瞬間被點燃!巨大的火舌猛地竄起,帶著灼人的熱浪和滾滾濃煙,迅速吞噬著周圍的一切!木梁、帷幕、堆積的文書、我坐過的石座……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這瘋狂舞動的赤紅之中。熱浪灼烤著我的皮膚,濃煙嗆得我劇烈咳嗽,涕淚橫流。
    然而,在這毀滅的烈焰中,一種奇異的平靜卻攫住了我。數十年緊繃的弓弦,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鬆弛。不必再猜忌了,不必再提防了,不必再強撐那早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驕傲了。一切都將在這烈火中化為灰燼,歸於塵土。
    灼熱的火焰卷上我的袍袖,劇痛傳來。在意識被濃煙和烈焰徹底吞沒前的最後一瞬,眼前並非翻滾的火海,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純淨的遼西雪原。雪花無聲地飄落,覆蓋了所有的溝壑、血跡、廢墟,天地間隻剩下一種純粹到極致的白。在那片蒼茫的雪色中央,一匹神駿非凡的白馬,鬃毛飛揚如銀色的火焰,正高昂著頭顱,向著澄澈湛藍、一望無垠的蒼穹,發出一聲穿雲裂石、自由不羈的長嘶——
    唏律律——!
    那嘶鳴聲,清越、激昂,仿佛來自生命最原始的奔湧,蓋過了烈焰的咆哮,在無垠的白色與記憶中永恒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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