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異族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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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成都郡守府內燈火通明。李冰麵容肅穆,端坐於正廳高位,案幾上擺放著一方青銅印璽,四周燭火搖曳,在牆上投下跳動的影子。兩側站著手持銅戟的郡兵,甲胄擦拭得纖塵不染,反射著冷冷青光。
李二郎立於父親身側,神情冷峻;李明衍則被安排在一旁席位,與魏般相對而坐。廳中氣氛凝重,竟無一人敢高聲言語。
"帶人進來。"李冰終於打破沉寂,聲音低沉而有力。
兩名郡兵踏著整齊的步伐走出廳外,不多時,押解著一個身著奇異服飾的女子走了進來。
女子約莫二十歲出頭,身形修長挺拔,膚色較中原女子略深,卻透著健康的銅色光澤。她著一身暗藍色窄袖短衣,腰係彩繩,下著百褶短裙,外罩一件繡有奇異水紋的黑色披風,耳垂掛著兩枚形如貝殼的青玉耳墜,頸間則戴著串珠貝飾。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腳上穿著一雙木底革麵的奇特履鞋,似乎專為涉水而設計。
李明衍悄悄打量她的裝束,心下暗忖:這服飾與秦國所見果然不同。
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女子雖然雙手被縛,卻絲毫不見慌亂。她昂首挺胸地站在廳中,眼神炯炯有神,直視李冰,竟無半點畏懼之意。
李冰並未因女子的傲氣而動怒,而是沉聲道:"魏般,將情況說來。"
魏般整理著案幾上的竹簡,恭聲答道:"回稟郡守,此女在都江堰工地附近徘徊,行蹤詭秘。我派人跟到城中,發現她在城中到處走動,我派軍士盤問,發現她沒有提供身份憑證,故而將她拿下。我觀她服飾,應是楚國細作。"
李冰點點頭,正欲開口,那女子卻突然嗤笑一聲:"楚國奸細?爾等秦人目光何其短淺!若我是奸細,何必穿我族服飾,並在街頭巷尾露麵。"
李明衍聽完,頓時感覺親近。他當初就是因為身著現代服裝,也被農夫告官,說自己是奸細。現在看到阿漓,自然心生同病相憐之感!
"那你是何人,來我蜀地,意欲何為?"李冰語氣平靜地問道。
阿漓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倔強的光芒:"我乃百越水工首領阿漓,前來追蹤一名偷采我族仙石的方士。此人身著黑衣,數月前潛入我族聖地,盜取仙石後離去。我追蹤至此,發現他與貴地水利工程有所關聯,故而駐足。"
她的聲音清亮悅耳,語調婉轉,細聽確實與秦國軍士與蜀地百姓都不相同,聽在耳中竟有一種奇特的美感。李明衍心中一亮。百越!他在現代曾讀過關於百越文化的資料,知道這是長江以南地區的古老族群,以水上生活見長。
"仙石?"李二郎皺眉問道,"何為仙石?"
"百越仙石,乃我族守護之物,這仙石…"阿漓突然止住,然後轉過話頭,"這方士偷盜此物,必有不軌之心。"
李冰捋須沉思:"你所說的黑衣方士,與我工程又有關聯,莫非姓徐名福?"
阿漓眼睛一亮:"正是此人!郡守知其下落?"
"徐福確實近日出現在蜀地,還曾與我議事。"李冰緩緩說道,"不過,僅憑你一麵之詞,我還不能相信你的身份?"
阿漓不卑不亢:"我即是百越水工首領,自然對水利有一番心得。來此除了追蹤方士,也是想學習貴地都江堰之法,以解我族水患。郡守若不信,不妨考我。"
李冰略一思索,目光轉向李明衍:"既如此,明衍,你與她談談水工之事吧。"
李明衍會意,上前施禮道:"敢問阿漓姑娘,可曾仔細觀察過都江堰工程?有何獨到見解?"
"自然觀察過。"阿漓眼中閃過一抹睿智的光芒,"都江堰魚嘴分流、寶瓶口控水、飛沙堰沉沙,三位一體,妙不可言。然而,我注意到溢洪道設計尚有改進空間——若遇水勢過大,現有泄洪能力恐有不足。"
李明衍心頭一震,這恰是他們一直思考的難題,按水文記錄,今年恐怕就是洪水之年!他強自鎮定道:"姑娘慧眼如炬。確實,我們正考慮加設一道輔助溢洪道。不知姑娘有何良策?"
阿漓雙眸生輝,如同談論至愛之物:"應在主溢洪道上遊三百步處開鑿一道暗渠,平日封閉,洪水時啟用。渠底應呈魚脊狀隆起,兩側斜降,使水流自然分散,減弱衝擊力。渠壁可用交錯石塊鋪設,縫隙間填塞藤蔓與粘土,既堅固又有彈性,能承受急流衝擊。"
李明衍聽的發呆,這簡直是現代水利工程中"複合式生態溢洪道"的雛形!他按捺不住好奇:"姑娘從何處習得如此高深的水工技藝?"
"百越先祖之智慧。"阿漓聲音中帶著自豪,"我族自古依水而生,累積了無數治水心得。祖訓有雲:"觀水有形,察水無形;形者可導,無形難禦;導者為功,禦者為患。"水性難馴,唯有順應其性,方能為我所用。"
李冰與李二郎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不再懷疑阿漓的身份。水利專業如此精深,絕非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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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向一旁的郡兵揮了揮手:"解開她的繩索。"
郡兵上前,迅速解開了阿漓手腕上的麻繩。她活動了一下手腕,向李冰深深一拜:"多謝郡守明察。"
李冰和顏悅色地道:"老夫治蜀多年,深知冤案之害。既然姑娘確實懂得水工之術,又有追蹤方士之實,便不是奸細無疑。"他轉向魏般,"為阿漓姑娘準備一塊通行令牌,免得她在秦地行走時再受阻攔。"
魏般恭敬應命。
阿漓喜出望外,沒想到李冰如此厚待,她又張口說:"郡守。不知可否允許我在蜀地多留些時日,交流水工之術?"
李冰笑道:"自無不可。明衍學識淵博,正好與姑娘相互切磋。你可住在我的府裏,凡事方便"
阿漓向李冰再次深深一拜:"郡守寬厚長者之風,阿漓銘記於心。"她頓了頓,神色突然變得嚴肅,"既然郡守如此待我,阿漓也知恩圖報。還有一事,或許對郡守有用。我在追蹤徐福時,曾見他頻繁出入一座府邸,聽聞那是巴清的住所。"
李冰眉頭一皺:"巴清?"他與魏般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多謝姑娘告知。"李冰說道,"天色已晚,魏般會安排好住處。"
阿漓謝過後,由魏般帶著離開了大廳。
廳內隻剩李冰父子和李明衍,氣氛頓時輕鬆了許多。
"父親,你為何對那百越女子如此禮遇?"李二郎好奇不解地問道。
李冰捋須沉思:"你可知百越之地,地處何方?"
"楚國之南。"李二郎答道。
李冰微微頷首:"正是。百越雖屢受楚國征伐,卻從未真正臣服。"他聲音漸低,卻愈發清晰,"大秦若要徹底掌控南方,蜀地隻是第一步。今日栽下友誼之種,他日或可收獲助力之果。"
李明衍心頭一震,恍然大悟。他這才明白李冰對阿漓優待不止是欣賞其水工技藝,而是著眼於秦國的千裏江山,早已布下遠棋。眼前這位蜀郡太守,不僅是治水能手,更是運籌帷幄的政治家。
李二郎目光閃動,看向父親的眼神充滿崇敬:"父親遠謀,兒子佩服。"
李冰轉向李明衍,神色凝重:"明衍,明日你隨我和二郎魏般一起,去拜訪一下巴清。"
李二郎接話道:"巴清家族在蜀地頗有勢力。其祖上本是蜀國貴族,我國滅蜀後,他們及時投效,不僅保全了性命,還因發現丹砂汞礦而暴富。如今巴家產業遍布蜀地,富可敵國。"
"若徐福與他們有所勾連,恐怕事情不簡單。"李冰憂心忡忡地說,"近來都江堰工程所需物資越發難以籌措,市麵上大量物資被人收購囤積。如今想來,背後怕是有巴家插手。"
李明衍聽得插不上話。他雖然已經在這個時代生活了一段時間,但還總是覺得超出技術外的算計都過於複雜。
"明白了,明日我隨郡守一同前往。"李明衍恭敬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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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李冰帶著李二郎、李明衍和魏般,乘坐一輛黑漆木輪官輦,前往巴清府邸。輦車外覆漆布,內襯粗麻,雖為郡守座駕,卻毫無奢華之氣。
穿過成都繁華的市井,人聲鼎沸,販夫走卒穿梭其間,銅錢碰撞聲、叫賣聲交織一片。行至南城,車輪碾過鋪滿碎石的官道,逐漸安靜。馬車駛入一片被高牆環繞的區域,遠遠望去,一座占地廣闊的莊園已顯露輪廓。
李明衍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建築——這莊園大門兩側是兩座石雕蠻神,形似熊頭人身,手握戰斧,威武異常。大門則是厚重的朱漆木板,上嵌銅釘,門楣上雕刻著繁複的蜀地圖騰,形如蜿蜒盤旋的古老異獸。院牆由青石築砌,其上卻不是尋常的白灰抹麵,而是鑲嵌著青紅相間的陶片,形成奇異的幾何紋樣。
"那是古蜀圖騰,"魏般在李明衍耳旁低聲道,"巴清一族雖歸順我大秦,卻處處彰顯古蜀風貌,今日去見她,須當謹慎。"
李明衍暗自咋舌。這等規格的府邸,在秦律嚴苛之下,竟能如此彰顯異族特色,足見巴清勢力之大。
馬車停在朱漆大門前,三名身著粗布短打的仆役迎上前來。他們服飾簡樸,腰間卻懸掛著形製奇特的銅刀,步伐沉穩,目光銳利,顯然非普通家仆。
"李郡守到訪,巴氏有失遠迎。"為首者粗獷有力的聲音中透著幾分傲慢。
李冰渾不在意,隻是微微頷首:"有勞通報。"
仆役轉身帶路,卻未作揖,連最起碼的禮節都欠奉。李明衍注意到李二郎眉頭微皺,卻也不發一言,隻是緊隨父親步入院中。
穿過一條鋪著青石的甬道,拾級而上,眼前豁然開朗。一座依山勢而建的土台上,矗立著一座古樸厚重的廳堂。這廳堂屋頂平緩,覆以厚重的青瓦,簷角微翹,卻不如秦式建築那般輕盈飛揚,反倒透著一股穩重沉凝之感。
院落布置也與秦地迥異。沒有規整的中軸線和對稱布局,而是四散擺放著怪石奇木,一汪清潭自山間引來,繞堂而過,潭中蓮荷叢生,魚影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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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蜀式庭院,"魏般又悄聲道,"講究就地取材,依山勢行水,頗有野趣,卻無章法可循。"
他們步入大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麵巨大的青銅鼎,足有一人多高,上麵鑄有繁複的獸麵紋飾,威嚴神秘。廳內陳設簡樸,幾張低矮的楠木案幾,鋪著未經精細加工的獸皮,牆上卻掛滿了形態各異的青銅兵器和麵具,閃爍著幽幽寒光。
更令李明衍驚訝的是廳中央地麵上竟鋪設著一幅巨大的地形圖,由彩色石子和泥土堆砌而成,栩栩如生地再現了整個蜀地的山川河流。其中最顯眼處,有一條藍色的彎曲線條,正是岷江水係。
"李郡守來了。"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從廳內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廳堂深處石案後方,端坐著一個身影。此人身著一襲深褐色粗麻勁裝,外罩一件黑色皮質披風,長發隨意挽起,以一根骨簪固定,不施粉黛,麵容棱角分明,膚色略深,雙目如鷹隼般銳利。。
"巴夫人,好久不見,身為家主,日夜操勞,氣色卻一如既往。"李冰神色如常,徐步上前。
李明衍一旁打量。眼前這位巴夫人絲毫沒有半點柔弱氣息,通身上下透著一股不可撼動的剛強之氣。
巴清眯起眼睛,嘴角微翹:"郡守,在你治下為民,不敢不操勞,蜀地五十萬生靈,都記得你的大恩大德。"這話說的,連李明衍都聽出來,是冷嘲熱諷。
巴清眼中她目光輕蔑地掃過魏般,又看向李明衍,"這兩位是?"
魏般剛要開口,巴清卻擺擺手:"罷了,無需介紹。郡守能降臨寒舍,不知有何吩咐?"
李冰不以為忤,笑道:"特來拜訪家主,看看貴府商賈近況如何?"
巴清冷笑一聲:"郡守費心了。我等蜀民雖是亡國之餘,卻也能勉強糊口。若沒有秦法嚴苛,日子或許會更好些。"
李冰絲毫不被激怒:"家主說笑了,秦法雖嚴,為的是富國安民。這些年,都江堰工程得到家主不少支持,如今已初見成效,想必巴氏礦區水患也減輕了不少。"
巴清嗤之以鼻:"支持談不上,不過做些買賣罷了。秦國要什麽,我等敢不給嗎?"
李明衍暗暗心驚,這巴清言辭咄咄逼人,句句嗆人,對郡守竟如此不敬。李冰卻麵不改色,態度從容,仿佛早已習慣。
李冰不緊不慢地踱步到地形圖旁,指著岷江道:"近來都江堰工程遇到些困難,市麵上許多物料被人大量收購,導致我們工程進度受阻。家主可知此事?"
巴清冷哼一聲:"做生意嘛,需要物資自然正常。我巴家上下三千餘口,鑄工、匠戶、礦工數萬,日日皆用物料無數,哪能記得清買了多少?"巴清突然目光如刀,"我巴氏一族雖是蜀民,卻從不違背秦法。若太守有證據,盡管拿出來,依秦律治我便是!"
李冰神色平靜:"老夫並非此意。隻是想請家主以巴家在商界的影響力,協助查明真相。"
巴清鼻孔出氣:"不過,有一事或許該讓郡守知曉。近日有傳言稱,都江堰工程耗資巨大卻多年成效不彰,秦王震怒。這話我自然不信,但市井之徒難免受其影響,或許因此有商賈不願供貨。"
李冰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秦王明察秋毫,心懷天下,縱是千裏之外,依舊掛心支持老夫,家主不必掛心。不過,傳言從何而來,卻值得深究。都江堰建成乃蜀地之福,我絕不允許有人破壞。"
"傳言如風,來源難尋。郡守為民操勞,巴清欽佩。"巴清神色淡然,唇邊卻浮現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而且都江堰建成後,可灌溉百萬畝良田,巴家礦區的水患亦將大減,我如何不幫郡守。"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我是一介寡婦,能勉強守住先夫留下的家業已屬不易。若有人故意陷害,存心破壞巴家基業,我雖為女流,也不得不帶著數萬族人與礦工,拚死一搏。"
李冰聽出了言外之意,但他的反應卻出人意料。他不但沒有動怒,反而露出了一絲微笑:"家主言重了。秦律之下,我相信無人會找家主麻煩,也請家主幫我留心,不僅可保巴家安寧,更能在蜀地百姓心中樹立善名。"
巴清沒有什麽表情,隻是打了個哈欠"郡守,如無其他事情,我也乏了,請回吧"
旁邊的仆役馬上施禮帶路,送客至府門。
李明衍敏銳地注意到,巴清的話看似與都江堰無關,實則暗含威脅。
離開巴府,回程馬車上,李冰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郡守,"魏般憂心忡忡地說,"她那句拚死一搏,分明是在警告我們。巴家數萬礦工,若被煽動起事,必將動搖蜀地穩定。"
李冰點點頭:"她身為家主,能在秦律嚴苛之下掌控如此龐大的家族產業,手段非凡。"
李明衍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郡守為何今日不問徐福之事?"
李冰微微一笑:"你看她今日姿態,若她與徐福有所勾連,若點破也隻會使她更加警惕。我們等待時機吧。"
馬車緩緩駛向郡守府,天色漸晚,成都城的輪廓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壯美。李明衍望著窗外,心中想著這兩日遇到的奇女子,一位來自百越的年輕的水工首領,一位掌控秦國命脈的富豪家主,都是各懷本領,卻又被李冰沉著應對。
李明衍不禁想起李冰之前說過的話:"治水乃攻心。"對李明衍來說,馴服奔騰的岷江,可比理解人心更簡單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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