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涇渭爭濁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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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隨趙易、鄒衍返回鹹陽城。路上,李明衍心思活絡,他感覺今日的相遇並非偶然。鄒衍和趙易對自己的熱情,背後必有深意。尤其是鄒衍,作為稷下學宮的大家,與自己本無交集,為何會極力推薦自己入秦?
入城後,趙易將李明衍一行人安置在一處臨水的精美院落。這院落三麵環水,隻有一條窄橋與外界相通,名為"濠園"。李明衍一眼便看出,此地雖美,卻易守難攻,進可享清福,退則成囚籠。
"李先生,此處乃秦王賜給貴客居住的上賓之地,"趙易笑容可掬,"今晚本官已備下薄酒,為先生接風,還請勿辭。"
黃昏時分,賓客陸續而至。除了趙易、鄒衍外,還有幾位李明衍素未謀麵的秦國重臣。他們個個談吐不凡,眼神深沉,看向李明衍的目光中既有好奇,又有審視。
廳堂中央,擺著一張巨大的涇渭流域輿圖,精細至每一條支流、每一座山巒都清晰可辨。李明衍心知,這不是尋常宴席,而是一場不見刀兵的博弈。
席間,趙易引領眾人暢談治水之策,話鋒卻總在不經意間轉向李明衍的身世來曆。鄒衍則時而補充,時而質疑,似在試探李明衍的真實學識。
"聽聞李方士在蜀地用商周三四比之法破解岷江水患,不知此術源自何處?是道家秘傳,還是墨家機巧?"一位麵容冷峻的中年官員突然發問,眼中閃著銳利的光芒。
李明衍微微一笑:"非道非墨,隻是順應水性罷了。水無定形,因器而異;分割水向不過是尋找水之性情最為和順的比例。"
"先生此言似是而非,"另一位頭戴方巾的儒者反駁道,"水性本就剛柔不定,如何能用固定比例約束?《易經》雲"坎為水",水德變化無常,豈能以人力測度?"
"正因水性變化,才需尋找其中規律。"李明衍不慌不忙,"就如《周髀算經》中雲"勾三股四弦五",乃天地之常數。黃金分割亦是如此,為水找到最適宜的流向,既不違其性,又能為人所用。"
"哼,方士之言,巧辯而已。"一位身著錦袍的老者冷笑道,"若真懂水性,為何不解釋涇水之患?想來不過是蜀地水情簡單,僥幸得手罷了。"
廳內氣氛陡然緊張。李明衍不卑不亢,手指輕敲輿圖上的涇水源頭:"明者見於未形,智者見於未萌。水患之因,必先溯源而上。涇水混濁,非其本性,必有異因。"
"李方士以為,水有何德?"鄒衍突然發問,廳內頓時安靜下來。
李明衍知道,這是在考校他對陰陽五行之道的理解。若答不好,便會露怯,被視為冒充方士;若答得太精,又恐引人猜疑。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李明衍不卑不亢,"水德之要,在於順勢而為,因時而變。涇水為何成患,正因失其本性,被迫夾帶異物。"
"好一個"被迫夾帶異物"!"方巾儒者冷笑,"先生此言,是在暗示涇水之患乃人為?如此大膽揣測,難道不怕惹禍上身?"
"不敢揣測,隻是實言。"李明衍從容應對,"昨日我已取樣測量,涇水含沙量之高,非自然形成。自古言之,實者,真知也;虛者,假說也。我隻憑眼見之實,不敢妄言。"
趙易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李方士如此篤定,莫非已有證據?"
"證據就在此。"李明衍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瓶,內有涇水樣本,沉澱出厚厚一層礦物質,"此沙非尋常河沙,而是礦石粉末,色澤特異,必有來曆。"
鄒衍目光如炬:"先生博聞強識,連礦石粉末都能辨別,令人佩服。隻是涇水上遊險峻,韓國邊境又有匪患,先生若要親往查驗,恐有不測。"
"知險而進,正是仁者之勇。"李明衍坦然回應,"若因畏險而退,何以對得起秦王之托與百姓之望?"
"好個仁者之勇!"鄒衍忽然捋須大笑,打破了廳內緊張氣氛,"李方士不愧是智者,既有明察秋毫之見,又有臨危不懼之心。老夫佩服!"
席間氣氛微妙地緩和,但李明衍知道,這場舌戰不過是開始。每一句對答背後,都暗藏機鋒;每一次追問之下,都有深意潛伏。他如同一葉小舟行於驚濤駭浪之中,既要順流而下,又不能隨波逐流。
鄒衍目光沉鬱,最終說道:"李方士對水之理解,足見功力非淺。若能將此理用於治理涇水,必能成就不世之功。"
侍從魚貫而入,捧著古樸的青銅酒器。趙易親自執壺,為李明衍斟酒,那殷勤態度似乎刻意做給眾人看。
"此酒乃秦地特產,名為"玉液金波",隻有貴客才有幸品嚐。"趙易介紹道,聲音不大,卻讓滿座賓客都能聽清。
李明衍微微頷首,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那杯琥珀色的酒液。憑借現代人對化學物質的敏感,他察覺到酒中散發著一絲不尋常的微弱芳香,不是酒的醇香,而是某種藥草的氣味,若有若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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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趙易做了個"請"的手勢,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明衍,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李明衍不動聲色,拿起酒杯輕輕搖晃,借著燭光打量杯中酒色:"此酒色澤如琥珀,想必陳年已久?"
"確是陳釀。"趙易笑道,"李方士,請嚐嚐。"
廳內眾人都停下了交談,似乎都在等待李明衍飲下這杯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微妙的緊張感。
李明衍心思電轉。直接拒飲必然引人懷疑;貿然飲下又恐中了對方圈套。此時,他注意到案上有幾隻玉雕獸首杯,每隻杯底都刻有不同的紋樣。自己麵前這隻杯底刻著"玄鳥",而其他賓客觀賞用的皆是蟠螭紋杯——這讓他立刻意識到,這怕是專為他這位“貴客”準備的禮器。
"蒙趙上官如此盛情,在下感激不盡。不如借此良辰,我為諸位敬酒如何?"
不等趙易回應,李明衍已轉向鄰座的官員,那是位鬢發斑白的老者,自稱鹹陽水官。
"敢問水官尊姓?"李明衍拱手問道。
"老夫姓鄭,行七,乃鹹陽水官。"老者微微一愣,但仍客氣回應。
"鄭水官久任水官,經驗豐富,想必對涇水水情了如指掌。"李明衍巧妙地將話題引向對方,同時舉起自己的酒杯,"請教鄭水官,涇水上遊可有奇特水源?"
鄭水官似乎有些意外李明衍會問這個問題,但他作為地主,不好推辭:"涇水上遊確有一處溫泉,名曰"玄磺泉",水質略帶硫磺之氣,夏季旱時不涸。"
"玄磺泉!妙哉!"李明衍看似恍然大悟,"《山海經》中不是有雲"玄磺所至,寒暑不侵"?如此說來,鄭水官當飲玄鳥杯!"
說著,他自然而然地將自己的"玄鳥"杯與鄭水官的"蟠螭"杯交換。動作看似隨意,卻流暢無比,眾人隻道他是按照杯底紋飾分配,並未起疑。
"玄鳥蟠螭,陰陽相合!"李明衍高舉酒杯,"來,鄭水官請!"
一旁的趙易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與不安,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無法提出異議。
鄭水官受寵若驚,舉起"玄鳥"杯就欲痛飲,趙易忽然咳嗽一聲:"且慢!"
廳內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趙易看著李明衍,眼中含著深意:"李方士好雅興,以杯紋配飲,倒是新鮮。隻是這玄鳥杯乃是為貴客特備,鄭水官也不必太過拘禮。"
"哦?"李明衍挑眉,語帶雙關,"原來這玄鳥杯有如此講究?若是如此,在下不勝惶恐,還請鄭水官見諒。"說著,他作勢欲換回杯子。
鄭水官卻已感到受辱,臉色一沉:"趙上官此言何意?老夫任水官二十載,難道還不配飲一杯玄鳥杯之酒?"
"這..."趙易一時語塞,顯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轉折。
"鄭水官息怒。"李明衍勸慰道,"既然這是特備的酒,想必有其特別之處。不如這樣,我們二人交杯而飲,一同品嚐這玉液金波,如何?"
這一提議看似公允,實則暗藏機鋒。若酒中真有異物,趙易必然會阻止;若無事,則此舉正好平息鄭水官的不滿。
果然,趙易麵色微變,正欲開口,鄒衍卻突然插話道:"李方士此議甚妙!交杯而飲,乃是結交之禮。今日初會,正該如此。"
在鄒衍的推動下,李明衍與鄭水官相視而笑,舉杯交錯,各飲半杯。李明衍暗暗留神,隻淺嚐一口,餘下的借著袖袍遮掩,悄悄倒入案旁青銅漏勺中。
"好酒!"李明衍放下空杯,讚歎道,"果然名不虛傳。"
鄭水官也連連點頭,似乎未察異樣。趙易臉上陰晴不定,但見李明衍安然無恙,終於稍稍放鬆。
席間談笑繼續,李明衍卻暗暗觀察鄭水官的狀況。半個時辰後,鄭水官的言語漸漸含糊,麵色泛紅,眼神渙散,顯然是酒中藥物開始發作。
"鄭水官似乎有些醉了?"李明衍關切地問道。
"無事,無事..."鄭水官擺手,聲音已然沙啞,"隻是有些...頭暈..."
"鄭水官平日最能飲,今日怎麽這般不勝酒力?"趙易故作驚訝,眼底卻閃過一絲誌得意滿的神色。
李明衍心知肚明,那杯酒確實有問題,而自己借"交杯而飲"之名,巧妙避開了陷阱,同時也讓鄭水官無辜"中招"。不過,從趙易的反應看,這酒中之物應該不是致命毒藥,而是某種能讓人失態或吐露真言的藥物。
"李水官,若成功治理涇水,不知有何打算?"趙易似漫不經心地問道,眼神卻異常銳利。
"在下隻願借水利民,別無所求。"李明衍謹慎回答,暗自揣測趙易的真實目的。
鄒衍意味深長地說:"水潤萬物,亦能蝕之;陰陽相生,吉凶相依。李方士精通水理,想必深諳此理。"
話中有話,李明衍心知肚明。這是在警告自己,水利之術可興邦,亦可亡國,秦王重視,亦是忌憚,用水之人,因水獲益,也會因水招禍。
宴席漸至深夜,。鄭水官已然昏睡過去,不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夢囈。趙易命人將他扶下,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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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水官醉得如此之深,還請好生照料。"李明衍故作關切地囑咐那幾名侍從。
趙易不動聲色:"自會安排妥當。李水官不必掛心。"
李明衍心知,那位鄭水官恐怕已被自己無意中害了。表麵上看是自己逃過一劫,但這場無形的較量才剛剛開始,未來的路隻會更加凶險。
"夜深了,諸位請回吧。"趙易起身相送,"李水官遠道而來,想必也乏了。"
賓客散去,李明衍站在院中,看著那一輪孤月映照水麵,心中波瀾起伏。這一晚的宴席,表麵上是接風洗塵,實則是明槍暗箭的試探,幾乎可與當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鴻門宴相比。
宴席散去,客人離開後,李明衍與助手們聚在一起分析情況。
"水官,我總覺得這趙易和鄒衍別有用心。"孫章低聲道,不知何時站到了李明衍身後。
李明衍微微點頭:"老孫慧眼。他們表麵熱情,實則處處試探,尤其對我的測水裝置很是關注。"
"水官來關中,恐怕未必隻為治水。"孫章憂心忡忡,"這些達官顯貴,心思難測,先生務必小心。"
"我心中有數。"李明衍輕歎一聲,"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治水是實事,既能造福百姓,又能積累經驗,何樂而不為?至於背後的政治算計,我們且走一步看一步。"
孫章點點頭,卻仍憂心忡忡:"隻是先生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若遇險境,如何應對?"
"有你們在,我自不擔心。"李明衍微笑道,拍了拍老工匠的肩膀,"況且,這鹹陽城雖比不得蜀地山川秀美,卻也自有一番氣象。或許,這裏有我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使命。"
楚鐵將院門緊閉,壓低聲音道:"先生,剛才我聽門外侍從說,那位昏睡的水官恐怕..."
李明衍心中一沉。一場無形的爭鬥已經開始,他被卷入了一張遠比涇水更為複雜的網中。那些笑臉背後的算計與殺機,如同涇水中的暗流,隨時可能將人吞噬。"
夜風拂過,吹散了院中的燈燭。李明衍站在院中,望著天上的繁星。千年之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記得他嗎?會記得涇渭交匯處那場清濁之爭嗎?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會盡己所能,在曆史的長河中留下自己的痕跡。
天色微明,濠園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衛士報號聲。李明衍尚在院中冥想,思考昨夜宴席上的種種試探,便聽門外傳來急促的叩門聲。
"李水官,下官乃秦王內使,奉王命前來宣召。"門外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
李明衍不由一驚。按原定計劃,他應該在三日後與鄒衍一同前往涇水上遊考察,為何秦王今日突然宣召?
魏般匆匆趕來:"先生,是秦王的內使,看樣子事出突然。"
李明衍點頭,命人開門。隻見一位身著黑衣、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門外,麵色嚴肅,神情急切。
"李水官,秦王有急事相商,請速隨我入宮。"內使行了一禮,語氣雖恭敬,但明顯含著不容拒絕的命令意味。
"不知何事如此緊急?"李明衍問道。
內使搖頭:"王命在身,不敢多言。請水官即刻隨我前往。"
李明衍轉向四位助手:"你們留在此處,整理昨日所得資料。若有異常,立即派人通知我。"
孫章憂心忡忡:"先生,這突然宣召,恐有蹊蹺..."
"無妨。"李明衍低聲安慰,"秦王既然派正式內使前來,想必是正事。我去去便回。"
匆匆跟隨內使出門,隻見門外已備好輕便馬車。上車後,李明衍注意到隨行的不僅有衛士,還有幾位麵容凝重的官員,個個神色匆忙,似乎確有急事。
"內使,可否告知發生了何事?"李明衍再次詢問。
內使猶豫片刻,終於低聲道:"昨夜,涇水支流突發水患,淹了幾個村莊。秦王龍顏大怒,連夜召集水官議事,卻無人能解。今晨得知李水官在鹹陽,特命我火速相請。"
李明衍心中一動。昨日還風平浪靜的涇水,今日突發水患?這變化之快,絕非自然現象。難道...他想到昨晚那位被"錯飲"藥酒的水官,難道他們已經對那位水官動手,而今日的水患是某種黑幕?
車行至王宮,鄭高引李明衍直入章台宮。此時天剛亮,宮中卻已燈火通明,顯然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李明衍早早起床,靜心調整儀容,準備朝見秦王。這位秦國的君主,如今還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
"先生,您說這秦王見了你,會怎麽說?"鄧起一邊幫李明衍整理衣冠,一邊好奇地問道。
李明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我隻知道,我的職責是治水,而不是卷入權力的漩渦。"
楚鐵皺眉道:"可是先生,那韓國在上遊的礦場明顯是挑釁,難道我們瞞報不提?"
"老楚,這話莫要亂說。"孫章連忙製止,"這裏是鹹陽,非是蜀中,隔牆有耳啊。"
正說話間,趙易派來的侍從已到門外,告知時辰已到,請李明衍隨行入宮。
遠處,一座華麗的宮殿中,趙易和鄒衍正與一名黑衣人低聲交談。
"如何?"黑衣人問道,聲音低沉而沙啞。
"此人確如你所言,見識非凡。"鄒衍認真地說。
"他對涇水渾濁的原因一語道破,令我們都感到意外。"趙易補充道,"此人若非天縱奇才,便是...另有來曆。"
黑衣人轉過身,月光下,露出一張瘦削而深邃的麵容——正是徐福。歲月似乎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你們說得沒錯。他不是普通人,而是與我一樣的...異鄉客。"徐福嘴角勾起一絲神秘的微笑,"三日後的上遊之行,我會親自試探他。屆時,真相自會大白。"
鄒衍皺眉:"你確定要親自出麵?若他認出你..."
"放心,一切盡在掌握。"徐福的聲音冷靜而堅定,"李明衍麽...他終將為我們所用。"
涇渭交匯處,濁水清流依舊分明,如同命運的分界線,靜靜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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