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潛蛟鬥真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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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涇水之濱,一派忙碌景象。
    秦王嬴政親臨鄭國渠工地已有三日,數萬民夫猶如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揮汗如雨,晝夜不息。原本因遊俠滋擾而近乎停滯的工程,轉眼已恢複往日氣象,甚至更勝從前。渠道主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前延伸,每日進度幾乎翻倍,令人歎為觀止。
    秦王下榻於渠首所建的簡易行宮。那不過是數十間草木磚石搭建的臨時住所,遠不及鹹陽宮的奢華,卻也不失威嚴。行宮四周,禁衛軍嚴陣以待,刀槍如林,殺氣騰騰。自韓趙魏三國兵戈於邊境蠢動以來,禁軍戒備更甚,一草一木皆不放過。
    李明衍立於渠道邊,望著眼前的奇景,心中既是欣喜又有憂慮。
    "大王親臨,軍民鼓舞,工程果然神速。"鄭國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側,捋著胡須,眯眼遠望,"三日之功,抵得上半月之效,當真壯哉!"
    李明衍目光掃過身旁這位老者,心中一動。自秦王駕臨以來,鄭國言行愈發謹慎,那雙滄桑的眼睛深處,似有千般心事難以言表。
    "隻是..."李明衍聲音壓得極低,"如此強度施工,會否有失精細?"
    "水官多慮了。"鄭國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秦國軍令如山,號令之下,萬夫用命。且這三日所完工之處,老夫已逐一檢驗,無一疏漏。"
    正欲回應,李明衍忽見一名秦使快步而來,遠遠便拱手高喚:"李水官,大王宣你入宮議事,速去!"
    李明衍不敢怠慢,匆匆告別鄭國,隨那秦使向行宮大步而去。待行至大殿前,卻見宮門處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疾步離去——不是徐福又是何人?
    "徐福?"李明衍心頭一震,脫口而出。
    那人身形一頓,微微側首,隻露出半張臉,唇角挑起似有若無的微笑,低沉的聲音傳來:"李水官,別來無恙。"話音未落,便邁步離去,身形轉瞬消失在行宮盡頭。
    李明衍愕然立於原地。徐福何時來的?又為何忽地離去?這位與自己同為穿越者的神秘對手,究竟在秦王麵前說了什麽?更重要的是,他在這場風雲突變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無暇多思,李明衍整理衣冠,跨入行宮。屋內空曠幽靜,沒有繁複的裝飾,隻有寥寥幾案幾席,彰顯著秦國尚武崇簡的作風。殿前秦王獨坐,身著一襲墨玄色常服,腰係青玉帶,頭戴簡式冠冕,麵容清瘦而目光如炬。案上攤開數卷竹簡,一方玉璽安放其側,熠熠生輝。
    "臣李明衍,拜見大王!"李明衍恭敬行禮。
    秦王擺手示意免禮,目光如電般在李明衍臉上一掃而過:"適才路上,可見到徐方士了?"
    李明衍一怔,隨即如實答道:"適才在宮門外匆匆一瞥,未及交談。"
    "徐福此人..."秦王聲音忽然放緩,意味深長,"智慧過人,術數非凡。"他沒有說完,目光轉向窗外,似在思索什麽。片刻後,才重新看向李明衍,"且不說他。今日召你前來,是要細問修渠之事。"
    李明衍心中一緊,不知秦王所指為何。
    "自寡人駕臨以來,三日內工程進度超乎預期。"秦王端起案幾上的茶盞,輕啜一口,"據蒙武所言,這主要歸功於你的晝夜調度與技藝精湛。隻是,其中可有難處?"
    "回大王,"李明衍如實相告,"眼下渠道開挖雖已恢複往日之勢,但多處仍有隱患。"他指出數處地形複雜之地,詳細分析了可能遇到的困難,以及相應的解決方案。
    秦王靜靜聆聽,偶爾頷首,眼中不時閃過讚許之色。待李明衍匯報完畢,他問道:"鄭國此人,你如何看?"
    這一問令李明衍心頭一震。自涇水之爭以來,鄭國的身份始終是個謎。他既是韓國遺民,又是秦國水官;他的渠道設計利民利國,卻也有人稱之為"疲秦計";他對李明衍亦師亦友,卻又時常隱藏心事。這一問,直擊要害。
    "鄭先生精通水理,經驗豐富。"李明衍謹慎答道,"此渠若成,將造福秦國千秋萬代,此乃不爭事實。至於其人心跡...臣才疏學淺,不敢妄議。"
    "你倒是謹慎。"秦王冷笑一聲,秦王起身,緩步踱至窗前,背對李明衍,聲音忽然低沉:"你與鄭國日夜相處,可看出他有何異常之處?"
    李明衍心頭一緊,知道此問關乎重大。他仔細回憶鄭國的言行。
    "啟稟大王,"李明衍沉吟道,"臣與鄭先生相處以來,確覺其言行有時不合常理。他對六國之事了如指掌,對秦國朝堂內幕亦知之甚多。尤其是永安裏事變後,他似早有預料,應對從容。然而..."
    "然而什麽?"秦王回身,雙眼如鷹隼般銳利。
    "然而此渠若論工藝,確實無懈可擊,當真能利國利民。"李明衍坦然道,"至於鄭先生的真實身份與意圖,臣難以妄斷。"
    秦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心懷坦蕩,直言不諱,難得。"他重新回到座位,"鄭國是否另有所圖,寡人心中有數。如今國有疑難,百姓渴水,興修此渠乃當務之急。你隻需專心治水,無需過問其他。至於鄭國..."秦王頓了頓,聲音驟然轉冷,"同朝為官,能夠共事即可,切莫過分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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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謹記大王教誨。"李明衍低頭應諾,心中卻暗自琢磨秦王話中深意。
    "治水之事談完了,寡人與你閑敘片刻。"秦王忽然語氣輕鬆,仿佛從一個雷厲風行的君王瞬間轉變為一位平易近人的小友,"你在蜀地興修都江堰,又來關中主持鄭國渠,當有不少見識。對於這天下,你有何見解?"
    李明衍知道,這絕非閑聊,而是秦王在試探自己的政治立場。作為穿越者,他對秦國統一六國、結束春秋戰國分裂局麵的曆史意義再清楚不過。但在此時此地,他必須謹言慎行。
    "回大王,"李明衍斟酌著字句,"臣才疏學淺,對國家大事不敢妄議。然修水之道,倒可見些端倪。"
    "哦?且說來聽聽。"秦王來了興致,身體微微前傾。
    "周室勢微,列國林立,互不統一。"李明衍娓娓道來,"以水利而論,每國各自為政,或獨享上遊之利,或忍受下遊之患,很難從整體考慮。這是小國分治之弊。"
    秦王眼中精光大盛,示意他繼續。
    "然一國之水係,本是相連相通,理應統籌規劃。"李明衍越說越有底氣,他以都江堰和鄭國渠為例,闡述了統一治水的重要性,"若天下歸一,則可上下遊協調,東西南北統籌,水患必減,水利必增。"
    秦王猛地拍案而起,眼中閃爍著難以抑製的興奮:"李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
    他大步走至殿中央,聲音低沉而有力:"自戰國以來,諸侯林立,連年征戰,生靈塗炭。這八百年的周朝分封製度,已成天下大患!寡人夙願,便是終結這混亂分裂之局,建立一個大一統的王朝,使天下歸於一尊,四海升平!"
    "然而..."秦王的聲音忽然低落下來,眼中銳光轉為沉思,"這理想與現實相距太遠。自周武王分封諸侯以來,已有八百餘載。分而治之的格局如同山河般固化,早已深入人心骨髓。"
    嬴政負手踱步,目光投向殿外遠山,仿佛能穿透空間看到那分裂的大地:"眾人皆以為天下分立乃是常道。周王室雖衰,然"禮樂"的虛名猶在,一旦秦欲一統天下,必被斥為"僭越逆天"。"
    他轉身,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疲憊:"各國存續已數百年,根深蒙固。齊國重商貿,楚國尚巫風,燕趙尚武,韓魏重農。各有各的文字、度量、車軌、法度。甚至秦人若入他國,也如入異域。"
    嬴政聲音低沉而堅定:"天下諸侯,皆有數百年國祚。其王族、貴胄、世家,皆不願見國土淪喪。即便滅其國,其民心猶存,其士族猶在,其地方勢力盤根錯節。"
    他雙手猛然握緊,如攥著那難以捉摸的天下局勢:"更難的是,連寡人自己的朝中重臣,亦多有異議。有者與六國貴族聯姻,有者與列國商賈利益交織,有者僅因循祖製而反對變革。那些老臣常說:"自古以來,天下分治,何必強求一統?""
    嬴政的目光轉向李明衍,銳利如刀:"李卿可知,自古天下,未有真正意義上的大一統。即使周天子全盛之時,諸侯國亦各自為政。寡人欲行此無前例之大事,就如同在茫茫大海中開辟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航道。"
    他的聲音中透著深沉的孤獨:"當寡人站在甘泉宮最高處,能遠眺六國之地。那些被山川割裂的土地,那些因戰亂而荒蕪的田園,那些被不同旗幟分割的村莊...寡人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三代以降,諸侯林立,戰亂不休。百姓顛沛流離,民不聊生。而那些既得利益者卻安居於高台之上,醉生夢死,視蒼生如草芥。"嬴政雙拳緊握,眼中燃起熊熊烈火,"寡人欲改變此局,卻如巨石逆流,萬難前行。"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李明衍:"李卿來自遠方,無黨無派,又精通水利之術。你能明白水之道,當能明白治國之道。今日所言"統籌水係"之論,更是一語中的。"嬴政聲音忽然激昂起來,帶著期待與渴求:"可否詳述,這"大一統"對水利有何益處?"
    嬴政的眼神中既有君王的威嚴,也有求知者的熱切,更有改革者的孤獨。他仿佛看到了李明衍身上某種超越時代的氣質,某種能夠理解他宏大抱負的共鳴。
    李明衍聽得心潮澎湃。他站在曆史的轉折點上,親耳聆聽著即將開創中國兩千年大一統格局的秦始皇暢談理想,這種機遇何其難得!
    思緒如潮水般湧來,李明衍望向殿外的蒼穹,內心無比感慨。自那場莫名其妙的機緣將他衝到這個時空以來,他就像一片無根的浮萍,被命運的浪潮推向未知的方向。他曾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捫心自問:我為何會來到這裏?我的存在有何意義?又有什麽樣的力量能夠回到原本的世界?
    從都江堰、到現在的涇水之渠,他像是被裹挾著向前,從未真正有過選擇的機會。每一次,他隻是憑借著現代工程師的本能,解決眼前的技術難題,卻始終不明白自己在這段曆史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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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我隻是曆史長河中的一粒沙,"他暗自思忖,目光落在殿中威嚴的年輕君王身上,"但這粒沙卻親眼見證了曆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的雄心。"
    那一刻,某種頓悟如閃電般劃過心頭。身為一名現代水利工程師,他擁有這個時代人無法企及的知識和視野。他曾經把這視為回到現代的籌碼,或僅僅是在古代生存的工具。但現在,他望著秦王侃侃而談的神情,忽然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的定位——他不再隻是一個被動的旁觀者,而是這個偉大時代變革的參與者和推動者。不論前路如何,不論他是否能回到原來的世界,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千百年後的曆史書上,會記載都江堰如何造福蜀地千年,會記載鄭國渠如何改變關中平原的命運,會記載秦朝統一六國後修建的水利工程如何奠定大一統王朝的基礎。而這一切,竟有他的一份貢獻。
    "我不知道何時能回去,甚至不知道是否還能回去,"李明衍在心中堅定地說道,"但無論如何,我已在曆史的畫卷上留下了自己的筆觸。哪怕隻是為了那些因水利工程而免於洪水威脅的百姓,哪怕隻是為了那些不再飽受幹旱之苦的農民,這一切都值得。"
    那種困擾他多時的漂泊感和無根感,似乎在這一刻有所緩解。他的靈魂依然屬於未來,但他的雙手正在塑造過去,而這過去,終將成為他所熟知的那個未來的基石。
    李明衍深吸一口氣,展開論述。他向前一步,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竹簡,在殿中鋪開一幅簡易水係圖:"陛下明鑒。水者,萬物之源,國祚之本。"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天下江河,本是一體。今多國分治,各自為政,譬如一條大河被七家分割,上遊決堤以避水患,下遊必遭災禍;下遊築堤過高,中遊必有漫溢之憂。"
    他指向圖上的黃河:"陛下試想,若黃河統一治理,上遊設疏導之法,中遊築寬堤緩流,下遊引水入田,何愁水患盛行?而今河西歸秦,河東屬魏,河口在齊,三國各行其政,互不相讓,致使水患年年不絕。"
    李明衍講著他帶來的超越時代的智慧:"統一水脈,方能一體規劃。可在崤山設大型水閘,控製黃河水勢;可在江漢平原開鑿貫通南北的運河,連通長江淮河;可在巴蜀山區建造層級水利,既防山洪,又利灌溉。"
    他聲音愈發鏗鏘:"更重要的是,陛下,大一統之國,可建千年水利!秦國若隻得關中一隅,即使建得都江堰,百年後政權更迭,必將廢棄。唯有大一統之基,方能支撐千秋水利,方能世代相傳,利及萬民!"
    秦王聽得入神,不時頷首。這位年輕的君王雖然隻有十七歲,卻已顯露出驚人的遠見卓識,完全能夠理解李明衍描繪的宏偉圖景。
    "李卿所言,令寡人茅塞頓開!"秦王最終感歎道,"水利一道,尚且如此,何況政治軍事、民生文化?這天下,確實應該統一!"
    他踱步至李明衍麵前,雙眼炯炯有神:"這渠,看似隻是一條水道,實則關乎寡人的大業。它不僅能解決關中旱情,更能為秦國積蓄力量,為日後一統六國做準備。"秦王意味深長地看著李明衍,"你為寡人治水,實則是在為這千秋偉業添磚加瓦。"
    李明衍心中震撼,深深一揖:"能為偉業盡綿薄之力,乃臣三生有幸。"
    正當君臣相談甚歡之際,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蒙武疾步闖入,行色匆忙,顧不得禮數,單膝跪地:"大王!!"
    秦王麵色驟變:"何事如此慌張?"
    "啟稟大王,"蒙武聲音低沉而急促,"斥候來報,一支萬人軍隊正向工地趕來。距此不過十裏,不出半個時辰便可抵達!"
    秦王沉思片刻,突然側目看向李明衍:"李愛卿隨我與蒙武去看看。"
    三人迅速離開行宮,登上附近的一處高台。秦王仔細查看,麵色越發陰沉。
    "蒙武,清點我方兵力。"
    蒙武立即匯報:"大王,我們此處共有禁衛軍八百,工地守軍七百,再加上能征之民夫約三萬,但他們無甲無刃,戰力有限。"
    秦王沉聲道:"傳令下去,禁衛軍列陣迎敵,工地守軍護衛後方,民夫暫且觀望,不要輕舉妄動。"
    隨著號角聲響起,秦軍迅速集結,如臂使指,令行禁止。不過片刻,一支精銳之師已經列隊完畢,刀槍如林,殺氣騰騰。
    李明衍通過高台望去,遠處果然有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正快速接近。那支隊伍十分混雜:有穿著統一甲胄的正規軍,有身著華麗錦衣的貴族私兵,甚至還有裝束各異的遊俠豪強。最引人注目的是隊伍中央,一麵碩大的黑色旗幟迎風招展,上書一個醒目的"秦"字。
    遠處軍隊越來越近,前鋒已進入兩軍相望的距離。那些混雜的士兵排成整齊的方陣,顯示出不俗的訓練水平。而在隊伍最前方,一位頭戴金冠、身著紫邊黑袍的少年策馬而出,正是那次廷議上保持沉默的王室成員——成蟜!
    "王兄!"成蟜聲如洪鍾,遠遠呼喊,"可否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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