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商君遺風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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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韓國宗廟。
宗廟內燃著青銅龍首獸身的寶鼎,青煙繚繞。殿內陳設簡單而肅穆,牆壁上懸掛著曆代韓王的畫像,冷冷注視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度。
年邁的韓惠安王端坐於高位,鬢發霜白,麵容憔悴。一名信使跪在殿中,頭觸地麵,渾身顫抖,剛剛呈上一份密函。
"成蟜事敗,已被接應至屯留?"韓王聲音嘶啞,手中密函微微顫抖,"廷議諸臣全部伏誅?"
"啟稟大王,"信使聲音發顫,"公子與十餘名遊俠突圍,已被我國與趙、魏聯軍接應至屯留城。然秦軍大獲全勝,參與叛亂的數千士卒盡數遭斬,朝中響應的大臣亦被夷族。"
韓王聞言,麵如土色,手中密函"啪"地掉落在地。他那原本就枯槁的身軀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部精氣神,越發佝僂,眼中充滿絕望。
"天亡我國,天亡我國啊!"韓王聲音顫抖,老淚縱橫,"寡人竭盡心力,圖謀數十載,竟如此輕易被挫敗。如今秦虎狼漸長,我韓國恐難存矣!"
殿側,一位身著墨色儒袍的中年男子緩步前行,跪地行禮。這人麵容清臒,眉宇間透著一股聰慧與冷峻,雙目如星,炯炯有神。正是韓國謀主,法家巨匠韓非子。
"罪臣韓非,請罪!"韓非子重重叩首,額頭撞擊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五蠹之謀,乃臣所獻,今日失敗,臣當萬死!"
韓王抬手阻止,聲音疲憊:"愛卿何罪之有?此謀精妙絕倫,隻是天不助韓啊!"
"臣不敢推責於天。"韓非子抬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兵敗將亡,責在臣身。然臣尚有底籌,願為大王再做籌謀!"
韓王露出一絲苦笑:"底籌?我等布局早已殆盡,何來底籌?"
"大王勿憂,"韓非子沉聲道,"臣布局數年,豈會輕易放棄?此次雖敗,卻非全局已定。關鍵在於..."他微微頓住,目光低垂,似在思索什麽,隨即抬眼道,"臣思來想去,覺得事敗有異。按理說,五蠹之謀環環相扣,算無遺策,然而..."
"然而什麽?"
"然而據密報,事敗關鍵竟與一名水官有關。"韓非子眉頭緊鎖,"此人名喚李明衍,原在蜀地建造都江堰,後被調往關中主持鄭國渠。據傳此人身懷異術,智計非凡,在危急關頭以水淹之策震懾成蟜,令其猶豫不決,最終壞了大事。"
韓王眉頭一皺:"水官亦能決國運?"
"此人非比尋常。"韓非子肅然道,"密報稱,此李明衍出身蹊蹺,言談舉止與常人迥異,精通水理,巧思百出,更知曉許多秘術,連秦王對他都禮遇有加。"
他站起身,目光炯炯:"臣鬥膽請命,願親入秦國,尋訪此人,探明虛實。若能拉攏為我韓國所用,必能增添國力;若不能,亦可窺探秦國虛實,為日後謀劃做準備。"
韓王長歎一聲,擺了擺手,神情疲憊至極:"愛卿啊,寡人心力交瘁,眼看韓國風雨飄搖,實在無力再謀。國事皆托付與你,但求你莫忘韓國社稷,百姓生計。"
韓非子再次深深叩首:"臣必盡心竭力,不負大王所托!"
殿外,風若歎息。
時光流轉,轉眼一月有餘。
涇水流域,鄭國渠工地上依然一片忙碌。民夫們揮汗如雨,工匠們精雕細琢,河渠已初具規模,蜿蜒於關中平原,如一條生命線般滋養著這片土地。
李明衍的營帳內,氣氛卻異常凝重。蒙武派來的傳信士兵剛剛離去,留下一封厚重的密信,和一屋子沉默的人。
"蒙將軍的父親...戰死了?"鄧起難以置信地問道,聲音微微發顫。
李明衍點頭,神色黯然:"邊境之戰已經結束,韓趙魏聯軍被大秦擊退。但蒙驁將軍在戰鬥中被流矢擊中咽喉,壯烈殉國。"
屋內一片寂靜。蒙驁乃秦國名將,冠上將軍,統領十萬大軍,功勳赫赫。這樣一位威震天下的軍神,竟然隕落於戰場,令人唏噓不已。
"蒙將軍在信中還說,"李明衍繼續道,嗓音低沉,"秦王對蒙家的忠誠十分感動,已下令厚葬蒙驁,加封諡號,並將蒙家一族的爵位提升三級。蒙武的兩個幼子也被接入宮中,與秦王剛出生的長子一起撫養。"
"這是殊榮,也是控製。"魏般幽幽道,眼中閃過一絲睿智的光芒,"子為人質,父盡忠心,自古如此。"
李明衍點頭,繼續道:"此外,鹹陽城內正在進行大規模清洗。凡參與叛亂或有嫌疑者,盡數抓捕,每日殺人無數。蒙將軍特意叮囑我們暫時不要回鹹陽,以免被卷入漩渦。"
帳內再次陷入沉默。窗外,黃昏的陽光斜射進來,為每個人的臉上都鍍上一層金色,卻掩不住他們眼中的陰鬱。
"這便是秦法。"孫章歎了口氣,蒼老的麵容上刻滿歲月的滄桑,"老朽自幼在秦地長大,親眼目睹商君變法後的種種。嚴刑峻法,連坐告密,賞罰分明,軍功至上...這才造就了今日的強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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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鐵冷哼一聲,粗獷的麵容上滿是不屑:"但凡有人性的國家,也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百姓。一場叛亂,殺人如麻,株連無數,這哪裏是治國之道?分明是虐民之術!"
"楚鐵慎言!"孫章厲聲喝道,神色緊張地望向帳外,"莫要以身試法,此言若被人聽去,我等皆難逃一死!"
楚鐵雖不再言語,但那雙虎目中的不屑與反叛卻絲毫未減。
"秦法,到底與其他國家有何不同?"李明衍一直以來都對這個問題很好奇。作為穿越者,他自然知道商鞅變法的曆史意義,但親身感受還是第一次。
魏般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秦法與他國最大的不同,在於其徹底性與無情性。自商君變法始,秦國廢除了世卿世祿製度,改為軍功爵位製;廢除了宗族共同體,改為戶籍鄰裏連坐;廢除了禮法傳統,確立了法治至上。這一切的結果是..."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沉重:"秦國民眾皆為國家機器上的零件,而非有血有肉的人。軍人嗜血成性,官吏冷酷無情,百姓唯利是圖。整個國家如同一部精密的機器,高效卻無情,強大卻殘忍。"
李明衍思索著這番話,不禁想起秦王曾與他談及的大一統理想。那時的少年君王眼中閃爍著堅定與熱忱,仿佛真的相信統一能帶來和平與繁榮。
"諸位可知,秦王陛下近來常與朝臣論及"大一統"之策。我在鹹陽時曾聽聞,王上誌在兼並六國,廢分封而行郡縣,統一文字、度量、貨幣,建馳道以通四方,製禮法以齊民風。你們覺得...秦王所言的"大一統"理想如何?"李明衍試探性地問道。
帳內眾人麵麵相覷,表情各異。
"天下歸一,四海升平,這是多大功績啊!"鄧起年輕的麵龐上洋溢著憧憬,"想想看,若天下統一,戰亂止息,百姓安居樂業,各地水利互通有無,那該是何等景象!"
"哼,癡人說夢!"楚鐵嗤之以鼻,"天下諸侯林立數百年,各有風俗人情,豈能強行歸一?秦國所謂的統一,不過是血腥征服罷了。他們隻會把鐵血手段推廣至六國,讓更多百姓生靈塗炭!"
魏般沉思片刻,緩緩道:"大一統之說,實乃逆曆史潮流而動。自周朝分封以來,諸侯各自為政已有數百年,人心所向,皆認同此道。就連秦國朝中,也有不少人反對統一。秦王此論,乃反主流之言,恐難成事。"
"老朽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孫章歎了口氣,蒼老的眼中滿是滄桑,"無論秦國是否能統一天下,我這把老骨頭都不一定撐得到那時候。但我隻希望,無論誰主沉浮,都能讓百姓少受些苦難。"
李明衍陷入沉思。環顧四周,隻見同席之人各抒己見。能夠真正理解秦王夙願的卻隻有少數人。是啊,周朝分封製已延續八百餘年,列國割據相爭數百載,"天下共主"的概念早已淡薄,取而代之的是"禮崩樂壞"的現實。如在楚鐵和魏般眼中,秦國不過是七雄之一,欲吞六國者,實為狼子野心。他們無法預見之後的漢唐盛世,更無法想象大一統會成為華夏民族的根深蒂固的共識。
作為穿越者,李明衍也知道曆史最終的走向——秦國將統一六國,建立中國曆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大帝國。然而,這一統一過程將伴隨著血與火的洗禮,無數生靈塗炭;而統一後的嚴苛統治,也將引發各地反抗,最終導致秦朝迅速滅亡。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無情碾過每一個時代,每一個人。作為穿越者,他既是局外人,又是參與者,這種複雜的身份讓他在任何一個陣營中都顯得格格不入。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理解秦王所說的"大一統思想在當時其實是非主流"這一論斷的深刻含義。
正當眾人各自沉浸在思緒中時,帳外突然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李水官可在?有事相商。"
眾人一驚,楚鐵立刻起身,手按刀柄,警覺地望向帳外:"何人深夜造訪?"
"徐福。"那聲音平靜而深邃,仿佛從遙遠的時空傳來,"想請李水官出來一敘,不知可否?"
徐福!李明衍心頭一震。這位與他同為穿越者的神秘人物,自上次在秦王行宮一別,已有數月未見。他究竟要做什麽?
楚鐵麵色一沉,大步走到帳門,掀開布簾,隻見月色下立著一個身著黑色道袍的修長身影。那人麵容清瘦,眼若寒星,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正是徐福。
"徐方士半夜來訪,有何貴幹?"楚鐵冷聲問道,魁梧的身軀擋在帳門前,如同一座銅牆鐵壁。他腰間的短刀已經半出鞘,寒光閃閃,殺氣凜然。
徐福輕笑一聲,目光卻越過楚鐵,直視帳內的李明衍:"不過是異鄉人之間的閑談,何必如此戒備?"他的語氣輕鬆,卻隱含深意,"李水官若有閑暇,不妨出來月下一敘,說些隻有我們才能理解的話。"
李明衍與徐福四目相對,感受到一種隻有同為穿越者才能理解的默契。他想起在都江堰時,這個男人曾是自己的死敵;在鹹陽廷議前,這個男人又成了莫名其妙的盟友;而現在,這個男人再次出現,帶著未知的目的。這種複雜的感覺,恐怕隻有同樣脫離自己時代的人才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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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鐵,無妨。"李明衍輕輕拍了拍楚鐵的肩膀,"你們在三十步外候著,若有異動,再行介入。"
"大人!"楚鐵急切地轉身,聲音中滿是擔憂,"徐福此人深不可測,萬一有詐..."
"放心,"李明衍微微一笑,"他若要害我,不會選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他看向徐福,"我猜他有重要的事要談,關乎我們共同的...來曆。"
徐福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李水官果然明白人。"
楚鐵雖然不滿,但也不敢違逆李明衍的命令,隻得咬牙道:"徐方士切莫胡來,否則我等拚死也要保水官周全!"
"放心,"徐福淡然一笑,目光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我與李水官同根同源,又怎會傷他分毫?"
李明衍整理衣袍,跟隨徐福走出營帳,來到附近一處空地。夜色如水,明月高懸,清輝灑落大地,為一切蒙上一層銀裝。遠處,楚鐵、鄧起、魏般和孫章四人嚴陣以待,手按兵器,緊張地注視著這邊的動靜,隨時準備衝上來保護主人。
"久違了,李水官。"徐福負手而立,目光望向遠方的涇水,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這鄭國渠在你的主持下,進展頗為順利,令人刮目相看。"
李明衍沒有接話,而是直截了當地問:"徐福,你我之間已經沒有什麽好客套的了。你今晚來找我,究竟有何目的?"
"果然直接。"徐福輕笑一聲,轉頭看向李明衍,"我一直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對方。身為穿越者,我們的處境,我們的感受,我們的困惑,都是常人無法理解的。今夜來訪,確實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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