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匿水匯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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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起,黃葉落。涇水之濱,工程已進入最後衝刺階段。修渠工程依舊如火如荼,民夫們在日頭下揮汗如雨,熱火朝天的場麵令人振奮。
    而暗地裏,一場無聲的戰役在這條即將改變關中命運的水脈上悄然展開。一方執著尋覓真相,一方布下迷局。兩股勢力如同暗夜中的獵手與獵物,互相試探,尋找對方的破綻。
    "時間不多了..."李明衍輕聲低語,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
    涇水之渠已完成大半,按照現有進度,再有七個月便可全麵竣工。一旦主渠通水,再想調查和更改,難如登天。這一事實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難。
    李明衍揉了揉疲憊的雙眼,將視線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今天又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日子。他踏破鐵鞋尋找線索,卻又一次陷入了對方精心設計的迷霧之中。
    "迷霧計",這是李明衍給對方策略起的名字。
    一開始,是各類數據的自相矛盾和錯誤。
    鄧起手中捧著一摞竹簡,"我們按您的吩咐,收集了過去半年的水流測量數據。"
    李明衍接過竹簡,翻閱片刻,眉頭漸漸皺起:"怎麽回事?這些數據前後矛盾,甚至有些地方的記錄與我親眼所見完全不符。"
    鄧起一臉困惑:"這...這不可能啊!我們的測量一向嚴謹,從不出錯。"
    李明衍搖頭,將幾處數據指給鄧起看:"你看這裏,同一段河道,三月記錄的寬度是三丈五尺,五月卻變成了四丈,如今又成了三丈七尺。這渠道還能自己伸縮不成?"
    鄧起大驚失色:"大人,這些數據確實有人動過手腳!我記得很清楚,這段渠道的寬度一直是三丈五尺,從未變過!"
    "查,一定要查清楚是誰篡改了記錄。"李明衍沉聲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之後,是測量工具的異常。李明衍計劃重新測量主渠幾個關鍵節點的水位落差,卻發現測量用的水準儀在使用前一晚被人動過手腳,導致數據嚴重失準。等他發現問題並重新校準後,已經耽誤了兩天寶貴的時間。
    更令人惱火的是,每當他想接近某個可疑的工段,那裏總是"恰好"在進行加固或修整工作,民夫圍得水泄不通,讓他無法仔細勘察。
    "抱歉,李水官,"工頭們總是如此回答,"鄭先生特意囑咐,此處工程緊要,不得耽擱。"
    一次工地東南角,李明衍手持剛剛取回的水位測量杆,正準備進入一處關鍵渠段進行檢測。剛走近工區,遠處便傳來一陣呼喊:
    "李水官!李水官!"
    一名工匠氣喘籲籲地跑來:"先生,請您立刻去西段看一處石牆滲水情況,十分緊急!"
    李明衍隻得放下測量工具,匆匆趕往西段。待他趕到現場,卻發現所謂"緊急滲水"不過是一處微不足道的小裂縫,隻需稍加修補便可。等他處理完返回東南角,天色已晚,且那處渠段已被另一組工人占據,正在進行所謂"加固工作"。
    "抱歉,李大人,"領頭的工匠歉意地說,"這處加固需持續至少三日,期間不便他人進入,以免影響工程。"
    李明衍站在渠邊,望著那些明顯是在拖延時間的工人,心中一陣苦笑。
    李明衍白天無法勘察,就夜間暗訪。而當夜晚,他剛剛靠近渠邊,突然一束火把的光芒從遠處照來,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什麽人?站住!"一隊巡邏士兵手持火把和長矛,氣勢洶洶地圍攏過來。
    李明衍隻得表明身份:"我是水官李明衍,夜間查看水勢變化。"
    士兵們雖然退後幾步,但領頭的人仍然不肯放行:"抱歉,李水官。最近工地周圍有遊俠盜賊出沒,鄭國大人特意申請加派了我等巡邏,任何人都不能夜間靠近工地,為了您的安全,請您白天再來。"
    這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控,不斷築起重重障礙,阻擋他接近真相。
    與此同時,自打他回來之後,他與鄭國的關係也顯而易見地疏遠了。
    昔日那位對他如師如友的長者,如今總是行蹤不定,仿佛刻意避開與他獨處的機會。每當李明衍想找鄭國深入討論某個技術問題,對方總是恰好有"緊急事務",或者已經趕往另一個工段。
    "鄭先生說他今早前往西段視察去了,"工棚的書記員如是回答,"估計要三日後才能回來。"
    然而當李明衍趕往西段,卻又被告知鄭國剛剛啟程前往北段。如此這般,繞來繞去,總是讓兩人錯過。
    即便偶爾相遇,鄭國的態度也變得微妙起來。他依然儒雅有禮,言談舉止無可挑剔,卻總是巧妙地避開技術層麵的深入探討,談話始終流於表麵。
    "這處拱型結構的承重計算有些奇怪,"李明衍曾嚐試引導話題,"依我看,它似乎不是為了增強強度,而是為了改變水流方向?"
    鄭國麵色不變,輕描淡寫地回應:"哦?可能是計算有誤吧。不過此處已經完工,改動恐怕不便。李先生不如將精力放在那些尚未完成的部分,如此更有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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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鋒一轉,鄭國又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工程進度和人員調配等行政事務,讓李明衍無法繼續追問。
    如此這般,李明衍雖然心中疑竇叢生,卻也無法抓住實質性的證據,隻能暗自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最危險的一次,是在李明衍勘察一處可疑水閘時。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李明衍趁著工人們午休,獨自來到東段一處新建的水閘前。這處水閘位置特殊,在他的計算中,若有人想控製水流走向,此處會是關鍵節點。
    他小心翼翼地爬下水閘一側的石梯,貼近閘底觀察。剛俯身查看,一陣不祥的"咯吱"聲從頭頂傳來。他抬頭一看,隻見上方的土石鬆動,幾塊碎石已經滾落下來。
    危險的預感讓他本能地縱身一躍,堪堪避開了第一波塌方。但還未等他站穩,更大規模的崩塌接踵而至。無數砂石泥土傾瀉而下,如同一頭凶猛的野獸向他撲來。
    "小心!"鄧起不知何時出現在上方,一把抓住李明衍的手臂,用盡全力將他拉離險境。兩人在地上滾出數丈,堪堪躲過致命的塌方。
    "大人沒事吧?"鄧起滿臉焦急,上下打量著滿身塵土的李明衍。
    李明衍搖搖頭,心有餘悸地看著那完全被埋的水閘底部,心中一陣發冷。這絕非偶然,必是有人故意設下的陷阱。
    "多謝救命之恩,"李明衍拍了拍鄧起的肩膀,眼中滿是感激,"若無你在,我恐怕已經命喪黃泉了。"
    鄧起羞澀地笑了笑:"大人言重了。我隻是恰好經過...看到情況不對,就趕緊過來了。"
    李明衍凝視著塌方處,心中思緒萬千。他意識到,自己正被一張無形的網層層圍困,每一次接近真相,就會被某種力量巧妙地拉開。過去的李明衍或許會因為這些挫折而急躁衝動,甚至直接上報秦王,指認鄭國有異。但八個月的牢獄之災不僅沒有磨滅他的鬥誌,反而錘煉出一種沉穩、耐心的氣質。他深知,在這種局勢下貿然行動隻會打草驚蛇,讓真相永遠沉入水底。
    白日裏,他走過工段,工匠的問候依然熱情,但他不知道哪些人可以相信,又有哪些人已經被幕後黑手掌控。那些曾經親近的麵孔,如今在他眼中,也變得疏離而警惕,仿佛他成了一個外人,一個闖入者。
    唯有工棚內那盞孤燈,是他在黑暗中的慰藉。燈下,鄧起的年輕臉龐因連日勞累而憔悴,孫老爺子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圖紙,眼睛卻依然銳利如鷹。這兩個人,一個年輕氣盛,一個飽經風霜,卻同樣忠誠可靠,與他一起背負著這份沉重的使命。
    "架不住他們人多勢眾,大人。"鄧起經常這樣安慰他,"但道理終歸在我們這邊。"
    時間不等人,涇水無情流,真相遠在天邊,災難近在眼前。鄧起眼中布滿血絲,手指翻動著磨損的圖紙;孫章佝僂著脊背,拄著木杖在沙盤前比劃;李明衍則在案前疾書,將每一處可疑之處記錄在冊。他們日日夜夜盯著設計,檢驗流向,核對數據,將燃盡的蠟燭一根接著一根點亮,如同燃燒著自己的生命。這兩人如同他在涇水之畔僅存的依靠,是他不至於溺斃於重重迷霧的最後稻草。
    深夜的工棚內,一盞孤燈搖曳,映照出三個疲憊不堪的身影。李明衍雙目赤紅,俯身研讀著一摞水文記錄;鄧起伏案疾書,記錄著各項測算結果;孫章則佝僂著背,枯瘦的手指在沙盤上緩慢移動,眉頭緊鎖。
    "我們又把西段水閘測算了一遍,水位差依然對不上。"鄧起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聲音沙啞,"但整體水流走向卻未見異常..."
    "這是個好消息,"李明衍歎了口氣,"說明整體工程沒有大問題。"
    "壞消息是,"孫章虛弱地咳嗽了幾聲,"我們仍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就在這時,老人突然麵色煞白,身子一晃,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
    醫者來了又去,藥碗空了又滿,但大家心裏都開始明白,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終究難以再次站起。
    李明衍站在病榻前,望著孫章蒼白的麵容,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與疲憊。過去幾個月的明爭暗鬥,層層設障、步步緊逼,讓他幾乎耗盡了全部精力。如今眼看著真相依舊遙不可及,而最親近的人卻要離他而去,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包圍了他。
    "孫老..."李明衍輕聲喚道,聲音中帶著幾分哽咽。
    "大人..."孫章艱難地睜開雙眼,目光雖然渾濁,卻依然透著關切,"今日若工程不忙,就多休息一下吧。"
    李明衍搖頭,眼中泛起淚光:"什麽工程,都不及您的安康重要。"
    他突然覺得這一刻,什麽都不想做,什麽陰謀、底籌、工程、設計,都去他的,他什麽都不想做了。
    他想起了李冰父子,想起了為他擋劍而亡的楚鐵,想起了冒險前來救他的魏般,還有阿漓...那些曾與他並肩的人,他們如同生命長河中的浪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而他卻未能好好珍惜與他們相處的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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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衍輕輕握住老人的手,"這段時間,我就在您身邊,哪也不去。"
    從那日起,李明衍果真放下了一切工作,日日守在孫章床前,親自喂藥煎湯,擦身更衣,無微不至地照料著這位老者。他把孫章的病榻,設在工地附近的一間小屋裏。屋子不大,卻收拾得幹淨整潔,窗邊放著幾盆青翠的小草,是鄧起特意從河邊移來的,說是要給老人帶來一絲生機。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出人意料的是,秦王和徐福好像都把李明衍忘記了。鄭國偶爾來看看孫老爺子,也就很快離去。鄧起隔三差五的回來,他也不再提起查訪的事情,隻說工程進度都還順利。通渠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李明衍每次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他好像不再關心這些事情。他也不知道該關心什麽事情,他就隻想多陪陪孫老爺子,再多陪一會兒。
    這日午後,陽光透過窗欞灑在病榻上,形成一片溫暖的光暈。
    屋內隻剩下李明衍與孫章。老人的呼吸微弱而均勻,臉色雖然蒼白,但神情卻異常安詳。他瘦得隻剩下皮包骨頭,那雙曾經靈巧有力的手如今也隻剩下枯枝般的輪廓,靜靜地搭在粗布被單上。
    "唉..."一聲輕歎從李明衍口中溢出。
    老人用盡全力抬起一隻手,搭在李明衍的手腕上:"你...你前陣子..."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太勞累了..."
    孫章蒼老的麵容上浮現出一絲微笑,那雙混濁的眼睛卻異常明亮:"你在怕...怕什麽?"
    "我..."李明衍喉嚨哽咽,一時無法言語。他本想掩飾,但在這位老人麵前,所有的偽裝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孫老,我,我也不知道我怕什麽。我可能怕自己能力不夠,工程建不好。"李明衍聲音顫抖,眼中泛起淚光,"我也怕秦王可能的詔令追問,我怕自己查不出涇水之渠的問題,我也怕真的最後出了問題,整個工程讓百姓遭殃。"
    這是他第一次將內心深處的恐懼訴諸於口。從穿越至今,他一直披著一層堅強自信的外衣,從不輕易示弱。但此刻,在這位老者麵前,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坦露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傻孩子..."孫章不再叫李明衍先生,他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溫暖的力量,如同冬日裏的一縷陽光,"你一個人,哪能承擔這麽多....."
    他停頓片刻,似乎在積蓄力氣:"你...願意做這些…就已經是…大英雄…不必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
    李明衍胸口一熱,不由自主的熱淚盈眶,那些日夜折磨他的焦慮與自責,在此刻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孫章微微一笑,眼中滿是慈愛:"你...你知道嗎?我怕什麽?"
    李明衍搖頭,輕聲問道:"老爺子,您…怕什麽?"
    "我...年輕時啊..."孫章的聲音雖然斷斷續續,卻異常堅定,仿佛在訴說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就是個農民...後來…徭役做的好,就成了水工...到處東奔西走….每天...都很辛苦...還時常被大官刁難"
    他艱難地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那個時候啊常想...為什麽我啊...要吃這麽多的苦...受這麽多的難...那時候...好幾次都想...幹脆死在工地算了..."
    李明衍抬起頭,凝視著老人布滿皺紋的臉龐,他第一次在這個世界,聽到這個世界的人,講年輕時的故事。他仿佛看到了那個年輕的孫章,又忽然有點恍惚,覺得那個年輕的孫章,也是他自己——他何嚐不是在迷茫中掙紮?莫名其妙的穿越到這個陌生的時代,莫名其妙的被卷入到一個個的陰謀,自己每天都在努力的像之前那個社畜一樣勞碌。為什麽?!憑什麽?!憑什麽要為這個毫無關係的世界承受這麽多的苦難?為什麽他就不能輕鬆自在的生活?
    孫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如同一位父親對待自己的孩子:"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人呐...幹啥子想那麽多喲..."
    老人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超脫的智慧:"我就突然隻怕…隻怕一件事。就是來人生這一遭…不夠盡興。"
    他眼中閃爍著回憶的光芒:"之後啊,我就…每天都在為…我自己活著…我參與的...每一項工程...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想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足的笑容,"尤其是...讀到禹工遺產後啊...我更覺得...這輩子沒有白來...好得很"
    "孩子..."孫章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但眼中的光芒卻愈發明亮,"你...有大善良...大智慧....就是...很多時候...也對自己...更放鬆一些..."
    他艱難地挪動手指,輕輕點了點李明衍的胸口:"你啊…從來沒和我們…講過你的事…我啊…也不知道你要做啥子事情…不過我知道…無論你想做啥子……都一定會…如願的...如那流水...最終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李明衍握著老人的手,淚水止不住地流下。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這些,在他之前的世界裏沒有,卻在這穿越的世界裏,一個兩千多年前的,普通的,隻認識數年的老人,卻和他說了這些。這位老人,身無長物,卻將生命中最寶貴的智慧和愛都毫無保留地給了他。他不知道說什麽,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淚不住的在流,而心卻越來越明澈。
    孫章忽然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便完全靜止不動了。臉上依然保持著那抹寧靜的笑容,仿佛隻是進入了一場更深的睡眠。李明衍愣了片刻,隨即明白過來。他沒有驚呼,沒有慌亂,隻是輕輕握住老人的手,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
    然而,就在這一刻,孫章最後的那句話突然像一道閃電一樣在他腦海中劃過,隨後炸響:"如那流水...最終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流水?……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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