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一場默契的政治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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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乾驟然聽到喝聲,腦中陡然清明,遂揮手止住金吾衛的行動。
    可眾目睽睽之下,思緒又有些打結,渾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若是方才沒有阻止金吾衛的主辱臣死之舉,則今日的政治秀將徹底失敗!
    一句阻塞言路、怒形於色的帝王形象或將伴隨他的一生,雖然對於李承乾來說也是不痛不癢吧,可他確實還挺在意這個的,先皇珠玉在前,他的偶像包袱還挺重的。
    可若是刻意表現出一副虛心納諫的模樣吧,他又不太甘心,這廝原本在史書可是曾經發出“我作天子,當肆吾欲!有諫者,我殺之,殺五百人豈不定!”的下頭呐喊的。
    所謂上善若水的惡心模樣,不過是他在諸多熏陶之下,刻意戴上的麵具,時間久了,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個慈善仁君。
    可方才,他分明是感覺到自己起了殺心!
    此刻自省起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可強壓下心頭潛藏的暴戾之後,李承乾隨即感到一陣茫然。
    這個事吧,就不怎麽好處理。
    你說這老頭說的吧,也有幾分歪理,不太熟練的換位思考一下,人家說的也沒毛病,就是啊,憑什麽啊!
    憑什麽高官顯貴,世家巨賈就可另辟財源,而升鬥小民就隻能幹看著?
    這且不說,還得受著國內租庸調的盤剝。
    李承乾在這一瞬間,精準的找到了那老頭的共情點。
    一番思忖下來,竟然真的不怎麽生氣了。
    可是該怎麽解決呢?這麽多人看著呢,要是拿不出一個完美的方案,這些刁民會不會看輕了朕?
    可彼輩出海開疆拓土,也不能空口白牙呀,任誰也不是傻子,沒好處的事誰幹?
    使喚驢子還得找根蘿卜呢,你扔一把幹草,驢子都不會正眼看你,畢竟地上長的有的是嫩草不是?
    因此,許諾出去的好處,絕對不能收回,所謂覆水難收,作為君王必須擲地有聲,朝令夕改絕對要不得。
    可國內的租庸調可是祖宗之法,況且這租庸調比起曆朝曆代之稅法來說,亦算不上嚴苛,朕能改嗎?
    或者說,朕真的有把握改了之後,不會玩脫了嗎?
    李承乾畢竟沒有親曆過後世的景象,所以想象不到改革農稅之後,到底會有怎樣的結局。
    礙於曆史的局限性,他的思路走進了死胡同。
    褚遂良正了一下衣冠說道“此事,錯不在這位老哥身上,天下熙攘,不患寡而患不均,天地至理也。
    陛下之開拓雄心卻也是好的,此事並無對錯之分,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崔堯上前打斷了便宜小嶽父的發言,直言道“此事乃某家的疏忽,想不到我也有屁股坐歪的一天……
    這位長者,你的訴求某家聽見了。
    你看這般可好?
    凡是有意去往海外拓土開荒者,若囊中羞澀,盡可來我戶部報名,核查清楚之後,爾等路上所耗靡費,皆有戶部……
    算了,太麻煩,皆由某家一力承擔!
    船行海上,不管是三個月也好,半年也罷,一路吃喝拉撒,某家全包了。
    到了地頭之後,某家還管申請之人半年糧草,甚至開荒所必需的種糧、暫時蝸居的簡易房舍。
    包括大麵積墾荒所需的器械,某家也可無償租賃你們使用一年,如何?”
    器械?說的是啥?墾荒需要什麽器械?不應該多備些牛馬騾子嗎?
    眾人心中有了些許疑惑,不過也隻是一晃而過,隻當是小崔大人偶有口誤。
    那老農看向崔堯,躬身行禮道“尚書大人有悲憫之心,老漢感佩莫名!
    然我華夏子民根植在骨子裏的念想就是故土難離,並非所有黎民百姓都有拋家舍業,襤褸篳路之決心。
    莫怪老漢貪心不足,老夫隻想問問,那些不願意舍棄故土的人又該如何?
    都是我炎黃子孫,總不能因為人家沒那麽大出息就硬生生的分個三六九等出來吧?”
    崔堯沉默以對,對於這個問題,他知道該如何解答,卻開不了口。
    無他,僭越爾,這不是花費上幾個銅錢就能解決的問題。
    或許,至少不該是在這等大庭廣眾之下所討論的問題,回答的一個不慎,影響的便是大唐的百年國運,由不得他信口開河。
    於是崔堯又望向李承乾,可並沒有得到什麽回應,映入眼簾的隻有一片茫然的表情。
    崔堯不禁有些失望,此事絕非是他所能承諾之事,甚至當場進諫也是不行。
    否則難免有逼宮之嫌。
    故而,這個決定必須由陛下親自開口,其中涉及的分寸也必須由他親自拿捏,旁人不好越俎代庖。
    好在李承乾沒有持續迷茫下去,他揉了揉臉低聲問道“崔卿,去歲我大唐歲入幾何?”
    崔堯略該振奮,忙急聲回應“回陛下,去歲西藏道免稅期已滿,加上西藏道的人口與自行加入大唐國籍之異族。
    戶部粗粗統計數據為大唐人口越八百九十萬戶,人口約五千三百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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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口稅折算為錢約2500萬貫。
    庸調折算為錢約2700萬貫。
    田畝征收的補充稅約折算為錢1240萬貫。
    戶稅約折算為錢101novel.com0萬貫。
    總計約6600萬貫。
    除去損耗以及糧、布、絹等實物,國庫入庫實錢兩千三百萬貫。”
    李承乾點點頭,接著問道“各地糧倉儲量計數幾何?”
    好在崔堯為了今日準備良多,故而也不見慌張。
    隻見他不慌不忙的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隨意翻了翻便照本宣科地念了起來。
    “回陛下,太倉、含嘉倉、太原倉等天下諸倉約四千二百六十二萬六千一百八十四石(約2515萬噸)。其中含嘉倉二百八十七倉儲量最為豐厚,單隻洛陽一地便存糧二百五十萬石,冠絕天下。
    另各地正倉存約 四百二十一萬兩千一百八十四石(約2485萬噸)。
    諸地義倉存約六千三百一十七萬七千六百六十石(約37275萬噸)。不過,此數據乃是各地自行上報,其中或有水分,但無傷大雅。
    各州府設立常平倉存約 四百六十二萬兩千兩百二十石(約2715萬噸)。
    諸色倉糧總儲糧約 一億兩千六百六十萬石(約合74694萬噸)。”
    (數據查自《通典·食貨典·輕重》,時間為天寶八年,在此借用。)
    李承乾恍惚道“有這麽多了?”
    崔堯揚揚手中的冊子,一臉不粘鍋的表情道“戶部的數據是這樣的,臣為手中的數據負責,但若其中摻有不法之事,煩請陛下責令吏部。”
    兼任吏部尚書的高季輔一臉懵逼,怎麽能冷不丁的朝人甩刀子呢?端的是神出鬼沒!
    (時任吏部尚書應為柳奭,但柳奭之起落涉及原曆史中王皇後的裙帶關係,後因廢王立武一事被貶,故在本文中直接略去,還請諸位不要細究。)
    好在李承乾也並未借題發揮,直指核心的問道“朕的內庫呢?”
    場間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這他娘的可是貞觀朝以來最大的皇室秘聞!
    多年來,關於皇室內庫的傳聞多如繁星,版本各不相同。
    有的說,陛下之內庫,珍寶無數,幾可比肩國庫!
    有的說是,皇室貯藏著數十萬具甲胄、刀兵。
    此流言來自於兵部,概因自貞觀二十年之後,所有服役之府兵的甲胄,皆是由皇家,且從未打過磕絆。
    因此,世麵上有皇室甲胄無數的傳聞也不算新鮮。
    在眾人八卦的眼神中,崔堯略顯遲疑的問道“要在這裏說嗎?”
    李承乾沉默了足有半刻鍾,才一臉哭相的言道“朕讓你說,你就說!”
    “不帶反悔的啊!”
    “崔堯!”
    “陛下,你又急,臣說就是了。”
    這次崔堯沒有照本宣科,直接給了一個模糊的數字“去歲入庫一千百八萬貫。”
    “這麽點?”李承乾有些疑惑。
    可四周已經響起了不約而同地抽氣聲,崔堯甚至瞬間感覺到了缺氧。
    於是不自然地說道“實錢……”
    “你娘哩!”
    “國庫才二千三百萬貫,這,這……真真是比肩國庫了。”
    “有這等錢財,頃刻間就能立國了吧?”
    “你是不是傻?這大唐本就是陛下的,難不成自己造自己的反?”
    “怨不得陛下每年給辣麽多獎金,合著是真是有錢沒地方花呀。”
    “今年還起了一座新宮殿哩,老朽的兒子就在工地上,工錢不老少哩,還頓頓有肉!”
    ………………
    李承乾聽到議論紛紛,心中不由有些後悔,這幫見錢眼看的貨色,這都是朕的!朕的!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確立了心中所想,索性也放開了。
    於是繼續追問“內庫存糧幾何?”
    崔堯撓撓頭,問道“你問哪個倉?”
    李承乾有氣無力的說道“最近的吧。”
    崔堯脫口而出道“那就是林邑倉了,計有三季稻兩百萬石,都是三年內的新糧,三年前的都供給天機豬場了。
    哦,對了,天機酒坊也分潤了不少……”
    ……
    ……
    此言一出,滿場皆寂。
    崔堯見狀找補道“其實那稻子不怎麽好吃,口感差的緊,也就豬不在乎。”
    李承乾麻木的問道“都撂了吧,你這個大管家把朕有多少家底都給大夥晾晾吧,給朕的臣工們也吃個定心丸。”
    崔堯心說你敢露家底,某家卻不敢,萬一全露出去,天下人都要瘋了。
    於是略顯保守的說道“陛下,臣卻是記不得那麽清了,不過臣敢肯定,陛下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就是出了什麽岔子,也與大局無礙的。”
    崔堯這一番暗示簡直不要太明顯,眾人也將目光都盯上了陛下。
    李承乾斟酌一番說道“若是取消了丁口稅,爾等覺得如何呢?”
    崔堯不滿的看著陛下,那種鄙夷的表情仿佛在說,敢不敢再小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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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崔堯自言自語道“臣記得臣所轄工坊上繳的稅款都入了陛下的內庫,此事臣一直覺得與天理不合哩。”
    李承乾登時睜大了眼睛,你這廝胡咧咧個什麽?
    眾人也如醍醐灌頂,眾所周知,在大唐安史之亂之前,可是沒有商稅這個概念的。
    有的隻是市稅和關津稅,說白了就是過路費和市場管理費。
    諸位且想,這裏麵的操作空間有多大?賣柴火的和交易金銀珠寶的是一個待遇。
    稅務竟然和利潤關係不大,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褚遂良義憤填膺的質問向崔堯,眼睛卻一直盯著陛下。
    “崔大人,還請實話實說,陛下去歲收了你多少商稅?”
    崔堯拿眼瞟向李承乾,默不作聲。
    李承乾略有些尷尬的說道“都是貼補給後宮的脂粉錢,沒多少的。”
    褚遂良氣哼哼的說道“哦?婦人也可幹政了?老夫倒要問問,是何人掌握這筆錢財?”
    離高台不遠的一處帷幕中,武照有些尷尬地對著幾位貴婦說道“本宮突然想起,宮裏還有些宿務未處理哩,諸位繼續,本宮少陪了。”
    那些娘們紛紛錯愕道“就走啊?眼看就有趣聞能聽到哩?”
    “就是,就是,老身也想知道,誰掌著這些錢財哩,能讓小崔大人提一嘴,想必也不老少哩。”
    武照不聽挽留,略顯狼狽地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承乾被逼到了牆角,混不吝的脾氣頓時發作,指著褚遂良罵道“老匹夫,你管朕的後宮有多少私房錢?和你有關嗎?”
    褚遂良麵不改色,或者說是有些人來瘋,當著眾人的麵,強項令道“老夫自是管不到陛下的後宮,可既然名曰稅款,那老臣覺得就該拿出來議一議才是。”
    長孫無忌也幫腔道“陛下,此事關乎大唐律例的完整性!既然陛下令老夫修訂大唐律,那麽,這其中的漏洞,老臣屬實不能視若罔聞,還請陛下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
    ……
    李承乾還算有幾分擔當,並未供出同夥,反而轉移了話題,直接言道“與朕歲入加起來,與國庫實錢堪堪持平吧。”
    崔堯立馬順著口風說道“也就是說,如果將民間稅負略微降一降,也無傷大雅,是吧?陛下。”
    李承乾氣急敗壞的說道“朕的本意不就是如此嗎?爾等不說替朕分憂,還一個勁地擠兌朕,真真乃佞臣也!”
    崔堯、長孫無忌、褚遂良同時躬身行禮,異口同聲道“臣有罪,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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