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錦江沉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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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灩澦堆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江水拍打著礁石上千年衝刷出的凹痕,發出沉悶的嗚咽。陳硯秋背上的刺青灼痛難忍,仿佛九竅圖中最後一竅正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與江心那座黑黢黢的巨石遙相呼應。孟九皋躺在竹筏上,氣息微弱,胸口星圖的靛青色已然褪成灰白,唯有那雙渾濁的眼睛仍死死盯著東方——那裏,錦江與岷江交匯處,李冰所立的鎮水石犀正半沒於濁浪之中。
    英格瑪跪在竹筏邊緣,銀鏈垂入江水。鏈梢的骨雕在水中微微震顫,羌族少女蒼白的嘴唇不斷翕動,念誦著雪山部族的禱詞。昨夜從蓑衣人身上扯下的楮紙碎片此刻浸在銅盆裏,紙上的倒書文字正一點點溶解,將清水染成墨色。
    "石犀下麵......"孟九皋突然抓住陳硯秋的手腕,"有座碑。"
    老儒生的指甲深深掐進皮肉。陳硯秋低頭看去,發現老人掌心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枚青銅殘片——邊緣參差不齊,卻嚴絲合縫地與他懷中的"天地"二印拚合成三角。殘片上陰刻著半句《禹貢》:"岷嶓既藝",而缺失的筆劃恰好是灩澦堆在水中的倒影形狀。
    竹筏突然劇烈搖晃。平靜的江麵毫無征兆地裂開漩渦,七八條鐵索從水底猛地繃直,鎖鏈上掛滿青苔覆蓋的石塊——是宋代漕幫用來標記暗礁的"鏈石"!英格瑪的銀鏈倏然飛起,骨雕與最近的一條鐵索相撞,迸出刺目的火花。鏈石上的苔蘚剝落後,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嘉佑年間的科舉落第者姓名,每個名字都被朱砂劃去了最後一筆。
    "沉冤碑......"孟九皋劇烈咳嗽起來,"當年張詠治蜀時......用來鎮......"
    話音未落,整段錦江突然沸騰。無數氣泡從江底湧出,帶著陳年的腐臭氣息。陳硯秋撲到竹筏邊緣,看見渾濁的水流中升起一根青銅柱——柱身纏著早已鏽蝕的鐵鏈,鏈節上掛滿巴掌大的銅牌,每塊都刻著經文章句。最頂端那塊銅牌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金色,上麵赫然是《周禮·考工記》的片段:"金有六齊......"
    英格瑪突然尖叫一聲。她腕間的銀鏈不知何時纏上了青銅柱,鏈梢骨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陳硯秋伸手去拽,指尖剛觸及銅柱就感到刺骨寒意——那不是金屬的涼,而是千萬個絕望書生在科場中凝固的悲鳴。銅牌相互碰撞,發出類似編鍾的聲響,卻奏不出完整的樂章,隻有支離破碎的單音,仿佛被割去舌頭的囚徒在獄中呻吟。
    "題引總賬......"孟九皋掙紮著撐起身子,"杜家把賬目......鑄成了銅鍾律......"
    江水突然分開。一具巨大的石獸脊背浮出水麵,正是成都府世代祭祀的鎮水石犀。常年浸泡使得犀牛表麵的銘文模糊不清,唯有額心"永鎮水患"四個隸書大字依然清晰。此刻那石犀的雙眼竟滲出渾濁的液體,在晨光中泛著血色的光澤。
    陳硯秋後背的刺青突然如火灼燒。他撕開衣衫,發現墨池九竅圖的最後一竅正在移動——墨線如同活物般蜿蜒伸展,指向石犀張開的巨口。竹筏失控地打轉,英格瑪用銀刀割斷纏在青銅柱上的鏈條,骨雕墜入水中的刹那,整段錦江突然靜默。
    深水之下,傳來沉悶的機括轉動聲。
    "跳!"
    孟九皋用盡最後力氣將陳硯秋推離竹筏。老儒生自己卻隨著突然出現的漩渦沉入江心,手中仍緊握著那枚青銅殘片。陳硯秋拚命劃水,看見漩渦中央升起塊丈餘高的石碑——碑頂雕著獬豸,底座卻是逆鱗虯龍,碑身密密麻麻刻滿文字,最上方三個篆字在浪花中時隱時現:
    科銀簿
    水流將陳硯秋狠狠拍向石碑。他本能地伸手撐住碑麵,掌心卻傳來黏膩觸感——那些看似陰刻的文字,竟是用某種膠質填充的凸起紋路!當江水衝刷過碑麵,膠質漸漸軟化,露出底下真正的銘文:每一筆劃都是微小的溝渠,裏麵流動著水銀。
    英格瑪的呼喊從遠處傳來。陳硯秋抹去臉上水珠,發現石碑背麵另有乾坤:整麵碑被分割成數百個方格,每個格內嵌著活字般的銅塊,組合起來竟是完整的《周易》六十四卦。最中央的"未濟"卦象缺了一角,形狀與他懷中的青銅殘片完全吻合。
    石犀發出低沉的轟鳴。陳硯秋突然明白過來,這不是什麽鎮水神獸——而是精妙的機關!犀牛中空的腹腔內,傳來齒輪轉動的哢嗒聲。他拚命遊向石犀,後背刺青的灼痛達到頂峰。當手指觸及石犀前爪時,冰冷的石料竟變得溫熱,爪下露出個狹小的暗格。
    暗格裏靜靜躺著卷青簡。
    陳硯秋剛抓住竹簡,整段錦江突然倒卷。石碑沉沒的漩渦中伸出無數鐵鏈,每條都纏著具白骨——那些鎖骨折疊成詭異的姿勢,指骨間還捏著早已鏽蝕的毛筆。英格瑪的銀鏈纏住最近一條鐵索,借力將陳硯秋拽出漩渦。兩人跌跌撞撞爬上岸時,身後的江水已恢複平靜,唯有石犀額心的"永"字裂開細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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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簡在晨光中緩緩舒展。這是用岷江特產的"魚子箋"製成的賬冊,每行記錄都蓋著茶馬司的朱印。但最觸目驚心的是頁緣的批注——用蠅頭小楷寫著對應年份的科舉試題,以及銀兩折算成的"茶引"數量。最後一行墨跡猶新:
    嘉佑四年秦州解額:減三十名,折銀九百兩,兌青城雪芽二百斤
    簡尾押著方朱印,印文讓陳硯秋渾身血液凝固:
    同文密閣
    英格瑪突然拽著他撲倒在地。一支弩箭擦著發髻釘入身後樹幹,箭杆纏著的楮紙迅速燃燒,露出裏麵暗藏的刀片——是漕幫的"火鴉箭"!對岸岩壁上,趙天霸的身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身後漕工們正將最後幾箱"沒奈何"銀錠推入江中。
    陳硯秋將青簡塞入懷中,卻摸到個堅硬的物件。掏出來一看,是孟九皋臨沉江前塞給他的青銅殘片。此刻這枚金屬在朝陽下泛著奇異的光澤,邊緣的鏽跡剝落後,露出底下隱藏的銘文——不是《禹貢》,而是《論語》的殘句:
    民可 使由 之不可 使知
    每個字都缺少關鍵筆畫,恰似那些被蠟印篡改的碑文。
    錦江突然掀起巨浪。石犀在轟鳴中緩緩傾斜,露出底座下丈餘寬的青銅圓盤——盤麵刻著與陳硯秋刺青一模一樣的墨池九竅圖,中央凹陷處正好容納三枚印信。當第一縷陽光照射到圓盤時,盤沿的十二生肖浮雕突然開始轉動,子鼠位置的銅釘彈起,露出底下暗格。
    英格瑪的銀鏈突然自行飛向圓盤。鏈梢骨雕卡進"午馬"浮雕的縫隙,整張九竅圖頓時亮起幽藍光芒。陳硯秋踉蹌著上前,將"天地"二印按在對應的凹槽中。當第三枚殘片歸位時,缺失的《論語》文字突然補全——不是用銅鏽填補,而是盤底滲出的水銀自動形成了流動的筆畫!
    江心傳來木材斷裂的脆響。趙天霸的漕船突然失控打橫,船底不知何時纏滿了寫滿經文的楮紙。那些浸泡過"返魂香"的紙張遇水膨脹,將船板撐出無數裂縫。漕幫眾驚慌失措地砍著紙索,卻見燃燒的"火鴉箭"餘燼飄落,瞬間引燃了整船經文。
    烈焰中,陳硯秋看見最後幾箱銀錠上的"科銀"標記正在融化。液態白銀流入江水,與圓盤滲出的水銀交匯,在河床上勾勒出完整的《春秋》經文。而石犀徹底傾倒激起的浪花裏,隱約浮沉著半塊殘碑——
    活字歸位日
    血榜重開時
    這十個字在朝陽下漸漸沉入錦江最深處,與李冰時代埋下的鎮水鐵牛永遠躺在了一起。陳硯秋後背的刺青突然停止灼痛,墨池九竅圖最後一竅終於歸位,在皮膚上形成完美的閉合。
    英格瑪從懷中掏出個皮囊,將溶解著倒書詛咒的墨汁傾入江中。黑水與銀流相融的刹那,整段錦江的魚群集體躍出水麵,鱗片反射的光斑在霧靄中組成短暫的卦象——
    未濟
    陳硯秋握緊青銅殘片。東北方的官道上,隱約傳來驛馬急促的鑾鈴聲。那是通往秦州的方向,也是青簡上最後那行批注提及的"減額"之地。他回頭望向沉碑的江麵,孟九皋的鐵尺正靜靜插在岸邊,尺身刻著的《熹平石經》殘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江水嗚咽著漫過鐵尺,又退去,如同千年科舉史中那些被反複擦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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