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海舟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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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前的泉州灣籠罩在鹹腥的霧氣中,潮水拍打福船龍骨的聲音像是無數冤魂在叩門。陳硯秋蹲在"順風號"的底艙,手指撫過浸透桐油的艙板——那些木紋的走向絕非天然形成,而是用《營造法式》記載的"水密隔艙"工藝刻意拚出的河圖紋樣。
    "起錨!"
    甲板上傳來蒲家水手帶著異域腔調的呼喝。底艙突然傾斜,陳硯秋不得不抓住身旁的貨架穩住身形。貨架上整齊碼放的胡椒袋簌簌晃動,露出底下藏著的樟木匣——那是南劍州陶窯老匠人交給他的《論語》活字,每枚字模都裹著混入硝石的蠟衣。
    薛冰蟾的璿璣匣突然發出蜂鳴。她單膝跪在艙底中央,銀簪插入木板接縫輕輕一挑,竟揭起塊三尺見方的暗板。暗板下的夾層裏,密密麻麻排滿帶著水鏽的青銅刀幣——正是黃河文祭時沉入河底的那些。
    "看幣文。"
    她拈起一枚刀幣湊近氣死風燈。陳硯秋這才發現,那些看似鏽蝕的幣麵,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竟浮現出極細的刻痕。連起來讀,竟是《尚書·禹貢》中關於揚州貢道的記載:"沿於江海,達於淮泗"。
    艙外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陳硯秋剛把暗板扣回,艙門就被猛地推開。進來的是個蓄著波斯式卷須的蕃商,腰間別著把鑲嵌象牙的短刀。他的漢話帶著濃重的嶺南口音:"郎君,大食海圖換到了。"
    羊皮海圖在油燈下展開時,陳硯秋的瞳孔驟然收縮——圖上標注的航線竟是用《千字文》編碼,而各港口名稱全以科舉年份代替。更詭異的是,在標注"紹興元年"的占城港旁,畫著個微型硯台圖案,與孟九皋臨終前交給他的那方"墨池九竅硯"一模一樣。
    "蕃商也懂科舉?"
    卷須蕃商聞言大笑,突然撕開衣襟。他的胸膛上刺著幅泛青的《山海經》異獸圖,但細看就能發現,那些異獸的眼睛全是縮微的活字——有的是"仁"字,有的是"義"字,在跳動的燈火下如同眨動的眼睛。
    "家父是元佑三年的落第舉子。"他用流利的汴梁官話說道,"流落占城後,靠默寫經義換蕃商信任。"
    底艙突然劇烈搖晃。薛冰蟾的璿璣匣自動彈開,露出內層的羅盤。指針瘋狂旋轉後,死死指向東南方——那裏是船舷的位置。陳硯秋撲到艙壁前,耳朵貼上前年從暹羅進口的鐵力木板。
    "金人的爪船。"
    水下傳來規律的叩擊聲,像是某種鐵器在敲打船殼。卷須蕃商臉色驟變,從懷中掏出個象牙雕的八卦盤,盤麵陰刻著二十八宿。他將八卦盤按在艙壁上,盤中的天池指南針)竟自行轉動,指向叩擊聲最密集的位置。
    "底艙第三隔。"蕃商的聲音發緊,"他們在找水密艙的機關。"
    薛冰蟾已經拆開璿璣匣。齒輪與銅片在她指間翻飛,轉眼拚成副精巧的水聽器宋代海軍用的聲呐裝置)。當她將銅管貼在艙壁時,管口傳來清晰的銼刀聲——金人細作正在試圖磨穿船底的鐵網防貝類附著用)。
    "來不及轉移活字了。"陳硯秋突然拔出短刀,刀尖抵住樟木匣的鎖扣。
    卷須蕃商卻按住他的手:"用這個。"
    他從腰間解下個鯊魚皮囊,倒出十二枚黑曜石雕的印章。這是南海島民用來標記漁網的符印,每枚印章底部都刻著《易經》卦象。當蕃商將印章按在艙板上排列成陣時,黑石表麵竟滲出細密的水珠,在木板上自動流淌成黃河故道的形狀。
    "蕃商的"海祭"秘術。"他取來胡椒袋,將黑石印章裹入其中,"當年媽祖顯靈救過的商船,都用此法避禍。"
    底艙突然傳來木頭開裂的脆響。
    陳硯秋撲向聲源處,發現艙板接縫已經滲出水線。薛冰蟾的銀簪插入縫隙,挑出團帶著腥味的藻類——這不是普通的海藻,而是隻生長在黃河入海口的"卦草",葉片天然長成八卦形狀。
    "黃河文祭的草......"
    話音未落,整艘福船突然傾斜。底艙湧入的海水瞬間沒到腳踝,陳硯秋懷中的樟木匣浮了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浸泡過苦蘖酒的活字遇水後,竟在木匣表麵蝕刻出清晰的紋路——是張完整的東南沿海藏書洞分布圖。
    "棄艙!"
    卷須蕃商拽著他們衝向舷梯。陳硯秋最後回望底艙,看到海水已經漫過黑石印章組成的卦陣。那些印章在渦流中自行旋轉,將胡椒袋撕開,黑色的粉末融入海水,竟讓洶湧的浪頭在瞬間平靜下來。
    甲板上的景象更令人窒息。
    三艘金軍爪船像水蜈蚣般纏住福船,女真水兵正用鐵鉤攀附船舷。蒲家的阿拉伯水手們手持彎刀守在桅杆旁,而船首像上那尊媽祖雕像的眼睛——兩顆南洋珍珠——正在晨光中泛著詭異的血色。
    "拋貨!"
    隨著老船主的吼聲,水手們將成筐的瓷器拋向爪船。但這些不是普通貨物——每件瓷器內壁都用礬水寫著《武經總要》的片段,遇水即顯。當瓷筐砸中爪船甲板時,飛濺的碎片在朝陽下折射出七彩光斑,竟讓女真士兵紛紛捂眼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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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冰蟾的璿璣匣突然射出一道鐵索,纏住主桅的帆繩。她借力蕩到船首像旁,銀簪刺入媽祖雕像的底座。隨著機關啟動的哢嗒聲,雕像胸前的珍珠突然彈開,露出內藏的微型日晷——晷針的影子正指向"辰時三刻"的刻度。
    "現在!"
    陳硯秋撲向船舷處的錨機。這不是尋常的起錨裝置,而是一台改裝過的活字印刷機——字盤裏排滿《論語》活字,墨槽中灌著混入硝石的魚油。當他扳動機關時,整台機器轟然運轉,將浸透魚油的活字像炮彈般射向爪船。
    海麵上炸開十二朵青色的火蓮。
    這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遇水不滅的"海心火"宋代海戰秘術)。更可怕的是,燃燒的活字在水麵組成"仁者愛人"四字,每個筆畫都繼續引燃後續的浪頭。女真爪船在火陣中打轉,而福船借機揚帆,船尾拖出的浪痕裏,竟有無數青銅刀幣在閃爍——是黃河文祭時沉入河底的那些,不知何時吸附在了船底。
    卷須蕃商突然跪在甲板上,用波斯語高聲祈禱。他的黑曜石印章從懷中滾出,在甲板上自動排列成北鬥七星陣型。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媽祖雕像手中的玉如意突然斷裂,露出內藏的半幅《禹跡圖》——圖上所有山脈走向,都與陳硯秋後背的"墨池九竅"刺青完全吻合。
    "不是巧合......"薛冰蟾的銀簪指向海天交界處,"孟九皋早就算好了這一切。"
    朝陽終於躍出海麵。在萬丈金光中,陳硯秋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帆布上,竟與媽祖雕像的影子重疊成完整的河圖洛書。而福船劈開的浪花裏,不時浮起刻著經文的魚骨——是那些在黃河文祭時被老儒生們帶入水底的《周易》活字,如今被海流帶到了南方。
    卷須蕃商拾起一枚魚骨,突然淚流滿麵。
    "家父的筆跡......"他顫抖的手指撫過魚骨上的刻痕,"這是他在元佑三年落第後,刻在黃河岸邊的《春秋》批注。"
    陳硯秋望向船舷外無垠的碧海。在水天相接處,隱約可見另一艘福船的帆影——那是載著《孟子》活字的漳州船,桅杆上懸掛的燈籠,正是用科舉落第試卷糊成的"文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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