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南劍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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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州城外的官道上,春雨將紅土路泡成了黏稠的血漿。陳硯秋的草鞋早已被泥漿吞沒,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無數張濕透的考卷上。他肩頭的箭傷又開始滲血,浸透了包袱裏裹著的《周易》活字,銅鏽混著血腥氣在雨中彌漫。
"到了。"
薛冰蟾的璿璣匣指向雨幕中的輪廓——那是座廢棄的陶窯,窯口坍塌了大半,殘存的磚壁上爬滿青藤。但陳硯秋注意到,窯頂的煙囪竟冒著極淡的青煙,在雨霧中幾乎難以察覺。
窯洞內昏暗潮濕。十二名衣衫襤褸的工匠圍著一方泥台,台上攤著被血和水浸透的《論語》活字。最年長的匠人用骨節粗大的手指捏起一枚"仁"字銅模,對著窯火仔細端詳。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將那些皺紋刻得更像古碑上的裂痕。
"閩北的土不行。"老匠人突然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粗陶,"要建陽的觀音土,摻鬆煙灰。"
角落裏站起個獨臂少年,從陶甕中挖出塊泛著青白的黏土。陳硯秋認出這是國子監刻書坊的學徒林小三——去年金軍破汴時,這孩子為護住半套《孟子》雕版,被砍斷了右臂。
薛冰蟾解下腰間布囊,倒出十二枚帶血的蜂蠟印章。這是黃河畔那十二位老儒生留下的"墨押",每個蠟印的指紋都清晰如新。老匠人接過一枚對著火光查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蠟印中央竟嵌著根白發,在熱力下緩緩舒展,組成個微型的卦象。
"開窯。"
隨著這聲沙啞的號令,工匠們用鐵釺撬開窯後方的封土。陳硯秋本以為會看到陶器,不料窯膛內整整齊齊碼放的全是字模——不是尋常的銅活字,而是用建陽特產的白瓷土燒製的陶字,胎質輕薄如紙,在火光中半透明。
"南劍州官窯的秘色胚。"老匠人用陶刀挑起一枚"義"字,"火候差三刻,但夠用了。"
他突然將陶字擲向泥台。脆響聲中,瓷字碎裂,露出內層夾著的薄鐵片——那鐵片上蝕刻著密密麻麻的運河布防圖,正是金軍南下前樞密院繪製的機密輿圖。
"活字藏圖……"陳硯秋的指尖撫過碎片,"孟先生何時安排的?"
回答他的是窯外突然響起的馬蹄聲。
薛冰蟾的銀針已夾在指間,但老匠人擺擺手,從窯壁暗格取出一疊泛黃的竹紙。這是建陽特產的"叩之有聲"的椒紙,紙上用蠅頭小楷寫滿了本屆落第舉子的姓名。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個名字後麵都跟著串數字——是各州常平倉的存糧數目。
"金人懸賞的名單。"老匠人將名單湊近窯火,"但用礬水寫了第二層。"
紙張在火焰上方漸漸顯現出淡紅色的字跡。陳硯秋倒吸一口冷氣——那竟是國子監秘藏的《武經總要》活字版式圖,標注著每塊字模藏匿火藥的最佳位置。
馬蹄聲在窯外驟停。
進來的是個披蓑衣的矮瘦男子,鬥笠壓得極低。他解下背上竹筒,倒出三塊帶著河腥氣的青銅刀幣——正是黃河文祭時沉入河底的那些。老匠人接過刀幣,用陶錘輕輕敲擊,幣身的銅鏽簌簌落下,露出內層刻的《春秋》經文。
"漳州的船準備好了。"蓑衣人嗓音嘶啞,"但月港的水師有金人細作。"
薛冰蟾突然將璿璣匣按在泥台上。匣內齒輪咬合重組,變作一方微型的活字盤。她取下髻上的銀簪,在簪尾一擰,竟抽出根細如蛛絲的銅條——這是用《營造法式》記載的"減鐵法"打造的導火索。
"泉州蒲家的商船隊三日後到港。"蓑衣人繼續道,"他們願意用《論語》換《孫子兵法》。"
老匠人冷笑一聲,從窯膛深處捧出個陶甕。甕中裝滿混著鐵粉的鬆煙墨,墨塊上依稀可見"熙寧七年製"的陰文。他掰碎一塊墨投入窯火,火焰瞬間變成詭異的青色,將窯壁映照得如同鬼域。火光中,那些看似隨意的磚縫竟然組成了一幅完整的東南沿海圖。
"墨裏摻了硝。"老匠人用陶刀指向圖上幾處暗記,"當年沈存中沈括)在福建督造的火藥方子。"
陳硯秋突然明白過來。他解開包袱,取出那套《周易》活字。銅字在青火照耀下,表麵浮現出細如發絲的紋路——那是用磁針在銅胚上刻出的海道針經航海指南),每道紋路遇熱就會顯現。
窯外雷聲轟鳴。
暴雨中,林小三用獨臂捧來一疊濕漉漉的桑皮紙。這是閩北特產的"千年壽紙",在水中浸泡七日不爛。老匠人將名單覆在紙上,用陶輥緩緩碾過。令人震驚的是,紙麵漸漸浮現出清晰的圖案——是臨安皇城的排水秘道圖,每條水道旁都標注著守衛換崗的時辰。
"金人買通了重修臨安的匠人。"蓑衣人低聲道,"但沒料到匠人的兒子是太學生。"
薛冰蟾突然將璿璣匣拆解。齒輪與銅片在她手中翻飛,轉眼組裝成一台微型的活字印刷機。她取來林小三捧著的桑皮紙,鋪在機床上,又揀出幾枚《論語》活字排列成版。當老匠人將摻硝的墨汁澆在字模上時,印刷機竟自行運轉起來,在紙上印出完整的《孟子·告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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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驚人的是,那些墨跡在紙上漸漸變化,最終顯現為一幅用《孟子》章句標注的臨安城防弱點圖——"魚我所欲也"指向城牆排水口,"熊掌亦我所欲也"竟是糧倉密道的暗號。
"活字密碼。"老匠人幹枯的手指撫過圖紙,"慶曆年間的考官用來傳遞關節的暗法。"
雷聲漸近時,蓑衣人突然扯開衣襟。他的胸膛上刺著幅泛青的航海圖,圖中島嶼全用科舉年份標注,而航線則是用朱砂寫的《千字文》。
"明州寧波)港的燈塔被金人占了。"他指向心口處的刺青,"但水師舊部的兒郎們,還記得當年科舉放榜時點的"文星火"。"
陳硯秋想起汴京淪陷那夜,秘閣前點燃的十二座燈塔——那是用曆年狀元試卷糊成的燈罩,火光能穿透十裏雨幕。
老匠人突然將陶甕砸向窯壁。
碎裂聲中,甕底露出個油布包。展開後是半幅殘缺的《禹跡圖》,圖上用針眼大的孔洞標記著東南沿海所有可藏書的岩洞。每個孔洞旁都粘著片極薄的蠟葉——是南方特有的龍眼樹葉,用蠟處理後能百年不腐。
"活字分三路走。"老匠人將地圖撕成三份,"泉州船帶《論語》,漳州船帶《孟子》,明州船帶《周易》。"
蓑衣人突然跪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時,他從發髻中取出根銀針——針上穿著十二根白發,正是黃河畔那十二位老儒的遺物。
"文脈不斷。"
當這聲嘶吼混著雷聲炸響時,陳硯秋看見林小三用獨臂舉起陶刀,狠狠劈向自己的左掌。鮮血湧出時,少年將手掌按在《論語》活字上,血漬立刻滲入銅鏽的縫隙,將每個字都染成暗紅色。
"南劍州的星火……"老匠人將染血的活字排入印刷機,"該點燃了。"
窯外,暴雨如注。但陳硯秋分明看見,遠處的山脊上亮起一星火光——那不是村落燈火,而是用浸過鬆脂的試卷卷成的火炬,在雨夜中倔強地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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