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老吏懸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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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的朱紅宮牆在夏日驕陽下灼灼刺目,馬車內的氣氛卻冰冷如窖。
    趙明燭與陳硯秋一路無話,各自沉浸在巨大的疑慮與壓力之中。官家突然召見,是韓似道惡人先告狀後的興師問罪?還是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宮門深似海,天威難測,每一步都可能踏錯,每一句話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引路的內侍麵無表情,腳步匆匆,穿過一道道宮門,最終卻並未引他們前往通常接見臣子的紫宸殿或垂拱殿,而是拐向了較為偏僻的崇政殿西廡的一間暖閣。
    閣內陳設清雅,冰鑒裏散發著絲絲涼氣,驅散了些許暑熱。仁宗皇帝趙禎並未身著朝服,隻一身赭黃常服,坐於榻上,麵色略顯疲憊,手中正翻閱著一本奏疏。禦前大太監閻文應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臣趙明燭陳硯秋),叩見陛下。”二人依禮參拜,心中忐忑。
    “平身吧。”仁宗的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他放下奏疏,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最終落在陳硯秋臉上,“陳硯秋,瓊林宴上的事,朕聽說了。受驚了。”
    “臣不敢。未能護得李進士周全,臣有愧。”陳硯秋謹慎回應。
    仁宗輕輕歎了口氣:“金明池畔,天子眼前,竟出此等駭人之事,實乃國之不幸。韓相公與朕言道,此案牽涉甚廣,恐非皇城司一力能擔,提議由禦史台與三法司共審,朕,準了。”
    趙明燭心頭一緊,忍不住開口:“陛下,此案皇城司已……”
    仁宗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朕知道你們已盡力,也有所獲。但正因為有所獲,才更需謹慎。韓相公所慮,亦非全無道理。”他話鋒微微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然,國之刑獄,重在明察秋毫,而非倉促定論。移交,是為了更‘周全’地查證。”
    陳硯秋心中一動,隱約捕捉到了官家話語中一絲微妙的平衡之術。他並非完全倒向韓似道,或許隻是迫於宰相的壓力和“程序”上的正當性,不得不做出移交的姿態,但言語間又似乎暗示著對皇城司之前調查的某種默許,以及對“周全查證”的期待。
    “陛下聖明。”陳硯秋躬身道,“臣等必定竭力配合禦史台與三法司,以期早日查明真相,告慰逝者,安定人心。”他這話說得漂亮,既表示服從,又將“查明真相”放在了前麵。
    仁宗點了點頭,似乎對陳硯秋的態度頗為滿意,又看向趙明燭:“明燭,你性子急,朕知曉你辦案用心。但此案關係朝廷體麵,涉及科場清譽,務必要‘依法’、‘依理’,不可操切,明白嗎?”
    “臣……明白。”趙明燭咬牙應下,知道這是陛下在點醒他,也是在保護他,硬抗隻有死路一條。
    “嗯,”仁宗略顯倦怠地揉了揉眉心,“你們下去吧。涉案一應物證卷宗,仔細移交,不得有誤。”
    “臣等遵旨。”
    退出暖閣,直到遠離了宮廷範圍,趙明燭才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坊牆上,牆麵灰粉簌簌落下。
    “‘仔細移交,不得有誤’!陛下這是……!”他胸中憋悶,幾乎難以自持。天子的平衡術,對他們這些具體辦事的人而言,卻是最大的枷鎖。
    陳硯秋相對冷靜,低聲道:“趙兄,陛下有陛下的難處。韓似道以宰相之尊施壓,陛下不可能明著回護我等。但陛下最後那句‘仔細移交,不得有誤’,或許另有一層意思。”
    趙明燭看向他:“你是說?”
    “讓我們‘仔細’,或許就是默許了我們之前做的‘手腳’。隻要明麵上過得去,暗地裏……”陳硯秋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皇權默許下的暗度陳倉,是他們目前唯一的出路。
    趙明燭眼中重新燃起一絲火光,深吸一口氣:“走!回去‘仔細’準備移交!”
    然而,當他們趕回皇城司時,卻得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禦史台和刑部的接收官員,在鄧文原的帶領下,並未等待他們回來,已經拿著旨意,強行接管了大部分已整理出來的案卷和證物箱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被陳硯秋藏起的那口舊書箱,因放在側室且外觀不起眼,尚未被注意。
    “薑老漢已安全轉移?”趙明燭急問心腹邏卒。 “已按吩咐,由老胡他們幾個靠得住的,扮作送菜雜役,混出城去了,安置在城南‘慈幼局’旁的一處暗樁裏,絕對隱秘。” 趙明燭稍鬆半口氣。人證在,就還有翻盤的希望。
    就在這時,一名留守的皇城司察子氣喘籲籲地跑來稟報:“幹辦!陳承事郎!不好了!方才開封府來報,說……說原禮部負責川蜀路試卷謄錄房事務的老吏王敬,在家中懸梁自盡了!”
    “什麽?!”趙明燭和陳硯秋同時驚愕。
    王敬!這個名字他們太熟悉了!在調查川蜀銀鞘案與試卷調包舊案時,這個王敬是極其關鍵的人物之一!他雖已年老退役,但當年經手的具體流程、可能存在的漏洞,他必然知曉一二!隻是此前多次尋訪,其家人皆以其年老昏聵、臥病在床為由拒絕見客,調查一度受阻。他們正打算在移交風波稍定後,再設法強行詢問此人!
    他怎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還是自盡?
    “開封府如何斷定是自盡?”陳硯秋急問。
    “回報的說,現場並無搏鬥痕跡,留有遺書,說是久病纏身,不堪其苦,又感念皇恩,卻無力報效,遂生短見。地方作作已初步驗過,報了個‘懸梁自盡’。”
    “感念皇恩?無力報效?”趙明燭冷笑,“這遺書倒是寫得冠冕堂皇!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們即將再次找上他之前死?”
    陳硯秋麵色凝重:“趙兄,恐怕金明池的毒殺隻是開始,這滅口之舉,已然蔓延!王敬之死,絕非巧合!”
    “走!去現場!”趙明燭毫不猶豫,“鄧文原他們接收的是瓊林宴案的卷宗,王敬之死乃新發命案,歸開封府與皇城司協查,我們有權去看!”
    兩人立刻點了一隊精幹察子,快馬加鞭,直奔王敬家中。
    王敬家住汴京城西廂一處簡陋院落,此時已被開封府的衙役看守起來。街坊四鄰圍在一旁,竊竊私語,麵露驚懼。
    院內甚是破敗,顯見主人家境貧寒。正屋柴房的門敞開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彌漫出來。
    開封府的一名押司認得趙明燭,連忙上前見禮,簡單說明了情況:人是清晨被來送柴薪的鄰居發現的,懸在柴房的房梁上,腳下踢倒了一個破舊的馬紮。遺書就放在旁邊的柴堆上。
    趙明燭和陳硯秋步入柴房。光線昏暗,空氣中混雜著灰塵、黴味和一絲淡淡的屍臭。老吏王敬的屍體已被解下,平放在地上,蓋著一席破草席。脖頸處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開封府的作作站在一旁,神色有些不安。
    趙明燭掀開草席,仔細查看屍體。陳硯秋則打量起現場:房梁不高,確實適合懸縊。那馬紮歪倒在地,樣式普通,是家家戶戶都有的那種。遺書是一張粗糙的黃麻紙,上麵的字跡略顯潦草歪斜,內容與押司所述無異。
    “確是自縊?”趙明燭沉聲問那作作。
    作作躬身回答:“回幹辦的話,小的查驗,體表並無其他明顯傷痕,索溝符合自縊特征,遺書也在……依例,確是自縊。”
    “符合特征?”趙明燭眼神銳利,“你查驗仔細了?尤其是這索溝!”
    作作被趙明燭的氣勢所懾,額頭見汗:“這……幹辦明鑒,小的……小的隻是依《洗冤集錄》常規之法查驗……”
    陳硯秋蹲下身,仔細觀察著王敬頸部的勒痕。他並非仵作,但經曆諸多案件,與崔月隱交流甚多,也略懂一二。他注意到那勒痕在頸後似乎並非完全提空,而是有一道極細微的、幾乎與主要索溝平行的壓痕,顏色略深。
    “趙兄,你看這裏。”陳硯秋指給趙明燭看。
    趙明燭俯身細觀,眉頭緊鎖。他也看出了異常。“這痕跡……不像是單純自縊能形成的。”他猛地看向那作作,“驗屍格目填了沒有?這處痕跡如何記載?”
    作作支吾道:“這……細小痕跡,或……或是繩索本身粗糙所致,卑職……卑職未單獨記載……”
    “混賬!”趙明燭怒斥,“人命關天,豈能如此馬虎!”他知道,基層衙門的作作水平參差不齊,遇上看似無疑點的案件,往往草草了事。
    “崔太醫何在?”趙明燭回頭問手下。
    “已派人去請了,應該快到了。”
    正說著,崔月隱背著他的藥箱,快步走進了院子。他甚至來不及寒暄,聽了趙明燭簡單的敘述後,立刻戴上自製的手衣手套),開始仔細驗看屍體。
    他先是查看了頸部的索溝,用手指輕輕觸摸按壓,又拿出醋、酒、蔥白等物,調和後敷貼於痕跡處,仔細觀察變化。
    “如何?”趙明燭急切地問。
    崔月隱麵色凝重,緩緩道:“索溝主要部分,確係生前縊吊所致。但頸後這道平行壓痕,絕非繩索自然壓迫形成。其力更深,更直,像是……被某種硬物從後方強行抵壓所致。而且,趙幹辦,陳公子,你們看死者指甲。”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王敬僵硬的手指。隻見其指甲縫內,藏著一些灰白色的粉末,以及幾根極細的、質地粗糙的麻線纖維。
    “這是何物?”陳硯秋問。
    崔月隱用小鑷子小心取出少許粉末,在鼻下輕嗅,又撚了撚:“似是某種石粉,具體還需查驗。這麻線……倒是常見。”
    但出現在自盡者的指甲縫裏,就顯得極不尋常。一個決心自盡的人,為何死前指甲裏會摳進石粉和麻線?
    “還有,”崔月隱輕輕扳開死者的嘴,“其口腔內壁黏膜,有細微的破損和淤血,舌根也有受壓跡象。這不像自縊者應有的狀態,倒像是……曾被用布團之類的東西強行塞口。”
    趙明燭和陳硯秋對視一眼,心中寒意更盛。
    殺人滅口!偽裝自縊!
    手法專業而老辣,幾乎騙過了開封府的作作!
    “死亡時間大概何時?”趙明燭問。
    崔月隱估算了一下屍僵和屍斑情況:“約在昨夜子時到醜時之間。”
    “昨夜……”陳硯秋沉吟道。那時他們正在皇城司與鄧文原周旋,忙於隱匿瓊林案的關鍵證物和人證。對手竟然在同一時間,悄無聲息地除掉了川蜀案的關鍵知情人王敬!
        “查!”趙明燭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這石粉,這麻線,這汴京城裏誰能接觸到!昨夜誰來過這附近!王敬近日見過什麽人!給我掘地三尺,也要查出線索!”
    皇城司察子立刻行動起來,詢問四鄰,搜查院落。
    陳硯秋則走到那封遺書前,仔細觀看。字跡潦草,內容空洞,符合一個絕望老人的心態。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注意到落款處的日期,墨跡似乎比正文略深一點點,像是後來添上去的。
    “趙兄,你看這日期。”
    趙明燭過來一看,也看出了細微差別。“莫非遺書是早寫好的,日期是後來才加上去的?”這樣一來,所謂“臨終絕筆”的真實性就大打折扣。
    線索雖微小,卻極其重要。
    然而,就在他們以為抓住了一絲曙光時,一名察子匆匆來報:“幹辦!陳承事郎!不好了!剛接到消息,戶部度支司的一位姓張的主事,昨夜在汴河邊……失足落水,淹死了!”
    又是一個與川蜀銀鞘案有關的人!雖然職位不高,但正是負責具體賬目核算的經手人之一!
    趙明燭和陳硯秋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
    金明池毒殺案的調查被強行中斷,關鍵證人王敬被滅口,現在又死了一個戶部官員……
    對手的反擊,並非隻有朝堂上的施壓和程序上的搶奪,更有這冷冰冰、血淋淋的死亡!他們正在以極高的效率,清除掉一切可能被皇城司抓住的尾巴!
    迷霧不僅沒有散去,反而變得更加濃重,更加血腥。
    陳硯秋望著王敬僵硬的屍體,又看向窗外汴京繁華的街市。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一場無聲的屠殺正在上演。而他們的對手,隱藏在這座巨大城市的陰影裏,強大、狡猾、殘忍,且似乎無所不在。
    “趙兄,”陳硯秋的聲音有些幹澀,“看來,我們麵對的,不止是一個利益集團……更像是一張……無所不包的巨網。”
    趙明燭握緊了腰間的佩刀,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中燃燒著憤怒與決絕的火焰。
    “那就撕了這張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