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勒痕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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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敬家破敗的院落裏,空氣仿佛凝固了。開封府衙役們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皇城司的察子們則麵色冷峻,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試圖從這絕望的死寂中摳出一點生機。
    崔月隱的初步判斷像一塊冰,砸在趙明燭和陳硯秋的心頭——謀殺!偽裝自縊!
    手段專業,時機歹毒。
    “子時到醜時……”趙明燭重複著這個死亡時間區間,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正是我等在司內與鄧文原那幹人周旋之時!好算計!當真是好算計!”
    這絕非巧合。對手對他們動向的把握,精準得令人膽寒。這背後,定然有一隻甚至數隻眼睛,在暗處死死地盯著皇城司,盯著他趙明燭和陳硯秋!
    “查!”趙明燭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帶著血腥氣,“給老子查!這院裏院外,一寸土一寸磚地翻!鄰居、更夫、夜香郎,一個不漏地問!昨夜聽到任何動靜、看到任何可疑人等的,重重有賞!隱瞞不報者,以同謀論處!”
    皇城司的機器再次轟然啟動,效率驚人。察子們分成數隊,一隊嚴密搜查王敬的屋舍和院落,尋找任何可能的蛛絲馬跡;另一隊則分散開來,叩響左鄰右舍的門扉,進行細致的詢訪。
    陳硯秋則蹲在屍體旁,再次仔細審視那封“遺書”。黃麻紙粗糙,墨跡略顯渙散。他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將其夾起,對著窗外透進來的光仔細觀看。
    “趙兄,你來看。”陳硯秋指著落款處的日期,“這‘初五’二字,墨色濃稠度與正文略有差異,筆鋒也似乎更穩一些。不細看極難察覺。”
    趙明燭湊近觀察,果然如此。正文字跡潦草,透著股絕望下的慌亂,而日期卻寫得相對平穩。“像是後來添上去的!”他立刻反應過來,“凶手逼他寫下遺書內容,卻可能在匆忙間忘了讓他寫上日期,或是原日期不對,事後才補上!又或者……這遺書根本就是早就準備好的模板!”
    這是一個重大突破!幾乎可以斷定遺書係偽造!
    “小心收好。”趙明燭對身旁的察子吩咐,“這將是重要證物!”
    另一邊,崔月隱的驗屍工作更加深入細致。他讓助手記錄,自己口述驗狀:“死者男性,年約六旬,體態消瘦……頸部索溝一道,呈暗紫色,斜向耳後上方提空,符合縊吊特征。然索溝於頸後部位,可見一細微平行淺壓痕,色略深,觸之質硬,疑為硬物抵壓所致……口腔內壁及舌根有輕微破損及淤血,符合曾被異物強行塞口……”
    他小心翼翼地用濕布擦拭死者指甲,將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和麻線纖維一一取出,分別用油紙包好,標注清楚。
    “石粉……麻線……”陳硯秋沉吟道,“王敬一個退役老吏,家中何以會有此類物件?又為何會嵌在指甲中?莫非是與凶手搏鬥掙紮時,從對方身上或現場環境中抓撓所致?”
    “極有可能!”趙明燭眼中寒光一閃,“搜索時格外注意此類物料!”
    就在這時,負責搜查屋舍的察子有了發現。他們在王敬臥榻的草席底下,摸到了一個硬物——是一塊半掌大小、邊緣粗糙的灰白色石板,像是從什麽地方敲下來的碎片,表麵還沾著些許類似的石粉。而在柴房角落的柴堆深處,發現了一小截斷裂的、質地粗糙的麻繩,與死者指甲中的麻線纖維極為相似。
    “石板?麻繩?”趙明燭拿起那石塊,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麻繩,“這些東西,不像他家中常用之物。”他目光掃過破舊的屋舍,“更像是……從某個外部環境帶來的!”
    陳硯秋接過石塊,仔細觀看,又用手指撚起一點上麵的粉末:“這石質……似乎與指甲中的粉末相同。崔太醫,您看?”
    崔月隱對比了一下,點頭道:“色澤、質地,極為相似。或為同源。”
    “同源……”陳硯秋若有所思,“凶手用此石……或是用沾染此石粉的物件,從後方抵壓王敬頸部,防止他掙紮發聲?王敬掙紮中,指甲抓撓到了凶手衣物或凶器,留下了麻線,也可能抓到了凶手的手或是那塊石頭本身,留下了石粉?”
    他的推理逐漸勾勒出昨夜可能發生的恐怖場景:子夜時分,凶手潛入,製服並可能塞口於王敬,逼其寫下遺書或使用預先寫好的遺書),然後用麻繩勒斃,並精心布置成自縊假象。過程中,王敬曾有短暫而絕望的掙紮。
    “凶手至少兩人,甚至更多。”趙明燭冷聲道,“一人控製,一人動手,或許還有望風的。才能做得如此幹淨利落,幾乎瞞天過海。”
    鄰裏的詢訪也陸續有了回報。多數鄰居表示昨夜睡得沉,並未聽到異常動靜。隻有一位住在斜對門、睡眠較淺的老嫗,含糊地提及似乎在半夜聽到過一聲短促的、像是被掐斷的悶哼,但當時以為是野貓發春或是哪家夫妻吵架,並未在意。
    更夫則證實,昨夜三更天子時)左右,他曾路過這條巷子,一切如常,並未看到可疑人物。但四更天醜時)他再次路過時,似乎瞥見巷口有輛不起眼的騾車很快地駛離,但夜色朦朧,並未看清樣式和駕車人。
    騾車?這倒是一條線索。汴京城內,騾車多是富戶人家或商鋪用來拉貨的,尋常百姓家用驢車或牛車更多。
    “查!昨夜至今晨,所有從此附近經過的騾車!一輛輛給我排查!”趙明下令。
    然而,線索似乎也就此中斷。石塊和麻繩常見,騾車更是數以千計,排查起來如同大海撈針。對手行事老辣,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證據。
    “石粉……麻繩……”陳硯秋反複咀嚼著這兩個詞,目光再次投向那塊灰白色的石板碎片,“此石質地特別,非是汴京常見建築用石。或許……能從此處打開缺口?”
    趙明燭精神一振:“沒錯!汴京之大,所用石料皆有定規和來源!將此石碎片多拓印幾份,派人速去將作監、各大石料行、乃至擅長石雕的工匠處詢問,務必查出此石來源、用途!”
    命令立刻被傳達下去。皇城司的能量再次顯現,無數張描繪著石塊紋理和顏色的紙片被分發出去,一張無形的調查網迅速撒向汴京的各個相關角落。
    處理完現場,留下人手繼續勘查和守衛後,趙明燭、陳硯秋和崔月隱帶著關鍵的證物——那塊石板碎片、一截麻繩、以及包裹好的石粉和麻線樣本,返回皇城司。
    他們需要更專業、更安靜的環境來深入研究這些線索。
    皇城司內,屬於趙明燭的秘勘房裏,氣氛凝重。核心證物被一一擺在案上。
    崔月隱利用帶來的簡易工具,開始更精細地分析那石粉成分。他用水調、用火烤、加入不同的試劑觀察反應……良久,他抬起頭,眼中帶著一絲確定:“此石粉質地細膩,色白而微泛青,觸手滑膩,遇酸有微弱氣泡……若老夫所料不差,此乃南陽獨山所產的一種優質石料,研磨成粉後,多用於瓷器上釉、紙張填料,或是某些特殊繪畫的底色,民間稱之為‘南陽玉粉’或‘白石精’。因其價昂,尋常人家絕少使用。”
    “南陽石粉?”趙明燭皺眉,“產於京西南路?為何會出現在汴京一個老吏的指甲裏?還與謀殺案有關?”
    陳硯秋卻若有所思:“用於瓷器上釉、紙張填料……趙兄,還記得瓊林宴案中,那些特製的詩牌嗎?其表麵光滑,質地堅硬,是否也可能摻入了此類石粉,以增加其質感和耐久?”
    趙明燭猛地一怔:“不錯!還有將作監!那些詩牌正是將作監下屬作坊製作的!” 兩條看似不相幹的案件線索,在此刻似乎隱隱有交匯的趨勢!
    “還有這麻繩,”陳硯秋拿起那截粗糙的麻繩,“質地硬,耐磨,但並非上品。多用於貨包捆紮、船舶纜繩,或是……底層力役、巡夜更夫所用之物。”
    更夫!兩人同時想到了那個四更天看到騾車的更夫!他使用的物品,很可能就是此類麻繩!
    “立刻去找昨夜那個更夫!細問他所見騾車細節,並查驗他及其同僚所使用的器具物品!”趙明燭再次下令。
    然而,命令剛傳下去不久,之前派去調查石料來源的察子就帶回來了一個令人振奮又心驚的消息。
    “稟幹辦!承事郎!”察子語氣急促,“屬下持石樣詢問了將作監的數名老匠人,他們一眼便認出,此石確為南陽石,但並非用於尋常建築。而是專用於……專用於修繕宮內部分殿宇的窗欞石座、或是某些特定儀仗器物的嵌飾!因質地細膩易雕刻,且顏色純淨,頗受宮內貴人喜愛。民間流散極少,僅少數幾家皇商特許的石匠鋪偶爾能接到些邊角料,製作些小擺件。”
    宮內?!皇商?!
    這個詞像一道驚雷,劈在秘勘房內。
    王敬指甲裏的石粉,竟然極大可能源自宮廷用石或與之密切相關的皇商工匠!
    這意味著什麽?難道凶手來自宮內?或是能輕易接觸到宮內物料的人?
    趙明燭和陳硯秋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案件的性質,似乎陡然升級,變得更加詭譎和危險!
    “哪幾家皇商?”趙明燭的聲音有些沙啞。
    察子報上了幾個名字,其中一家名為“寶瑞齋”的石匠鋪,規模最大,承接宮內活計最多,嫌疑自然也最大。
    “嚴密監控‘寶瑞齋’!查其所有人、工匠、近日出入人員、石料進出記錄!但要絕對隱秘,不可打草驚蛇!”趙明燭的命令變得異常謹慎。涉及宮內,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引來滔天大禍。
    就在這時,另一名察子慌張來報:“幹辦!不好了!方才開封府又來報,說……說落水的那位戶部張主事的屍體,已從汴河撈起,但其家屬聞訊趕到,哭天搶地,堅決不允作作詳細驗屍,現已將屍體強行抬回家中,說要盡快入土為安!”
    “什麽?!”趙明燭勃然大怒,“豈有此理!人命關天,豈容他們如此胡鬧!更何況此案可能與重案相連!開封府是幹什麽吃的!”
    “開封府的人說……張家的人情緒激動,且……且似乎有背景,他們不好強行阻攔……”
    “背景?”陳硯秋心中一凜,“什麽樣的背景,能讓開封府對一具可能涉及命案的屍體如此忌憚?”
    “去查!那張主事家有何背景!另外,立刻派人去張家!傳皇城司令,此屍必須驗!誰敢阻攔,以妨礙公務論處!”趙明燭幾乎是在咆哮。
    他感到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正在收緊。對手的反應速度快得驚人,滅口、幹擾調查、甚至可能動用背景勢力施加壓力,每一步都走在他們前麵。
    陳硯秋按住暴怒的趙明燭,沉聲道:“趙兄,稍安勿躁。張家越是如此,越是證明張主事之死必有蹊蹺!他們害怕驗屍!我們更不能讓他們得逞!但強硬衝撞恐生事端,需想個穩妥之法。”
    他略一思索,道:“或許……可請崔太醫,以疫病防治為由?夏日溺斃,屍體易生疫癘,官衙派醫官查驗,合情合理,家屬難以強烈反對。”
    趙明燭眼睛一亮:“好主意!就這麽辦!崔太醫,煩請您再走一趟!”
    崔月隱拱手:“份內之事,義不容辭。”
    崔月隱立刻帶著兩名皇城司察子,以太醫局和開封府聯合巡查水溺疫防的名義,趕往張家。
    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場更大的風波。
    崔月隱走後,秘勘房內暫時陷入沉寂。石粉指向宮廷的線索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而張主事家的異常反應又添新的迷霧。
    陳硯秋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汴京城的繁華景象。夕陽的餘暉給這座城市鍍上了一層金色,但在他眼中,這金色之下卻湧動著無盡的黑暗與殺機。
    從瓊林宴毒殺,到王敬被勒斃偽裝自縊,再到張主事落水,線索看似雜亂,卻都隱隱指向川蜀舊案,指向那個隱藏在深處的龐大陰影。
    對手殘忍、狡猾,且能量巨大,似乎能輕易動用官場、市井、甚至可能涉及宮廷的力量。
    “南陽石粉……寶瑞齋……”陳硯秋喃喃自語。他總覺得,這個發現至關重要,或許是撕開迷霧的關鍵。
    突然,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猛地轉身:“趙兄!立刻查一查,那‘寶瑞齋’的東家,或者其主要的供貨對象、後台靠山,與韓似道韓相公府上,可有任何關聯?!”
    趙明燭聞言,瞳孔驟然收縮!
    如果……如果這宮廷石料的線索,最終也能隱隱指向韓似道……
    那這一切的瘋狂滅口和層層阻礙,似乎就有了一個更加清晰而可怕的解釋!
    他不敢怠慢,立刻親自去安排這絕對隱秘的調查。
    陳硯秋獨自留在房內,心情愈發沉重。他走到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塊灰白色的南陽石碎片上。
    光滑的斷麵,細膩的質地,在燈光下泛著微弱的瑩光。
    這來自深山的石頭,曆經開采、打磨、運輸,最終成為裝點帝國最高殿堂的華美飾物。然而,此刻它卻作為謀殺案的證物,靜靜地躺在這裏,沾染著血腥與陰謀。
    它本是文明的產物,此刻卻成了野蠻的注腳。
    就像那科舉,本是選拔英才的煌煌大典,如今卻成了權貴媾和、傾軋寒門的肮髒戰場。
    文明的悖論,莫過於此。
    他伸出手指,輕輕觸摸那冰涼的斷麵,仿佛能感受到其背後所連接的、那張巨大而冰冷的網。
    網的另一端,究竟牽著誰的手?
    是韓似道?是宮中某位貴人?還是某個更加隱秘、更加古老的可怕存在?
    窗外,暮色漸濃,汴京城華燈初上,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而皇城司秘勘房內,陳硯秋卻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正從腳下的地底,絲絲縷縷地滲透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