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河泥尋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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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葬崗的夜風,帶著刺骨的陰寒和腐朽的氣息,吹得火把明滅不定,映照著眾人凝重而緊張的臉龐。
    薄皮棺材被強行撬開,那股混合著河水腥氣與屍體開始腐敗的獨特氣味更加濃烈地彌漫開來,令人作嘔。張主事腫脹發白的臉龐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早已失去了生前的模樣。
    “崔太醫,拜托了!”趙明燭聲音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今夜,無論如何,必須得到一個答案!
    崔月隱麵色沉靜,毫無懼色。他再次戴上手套,示意察子將火把舉近,全然不顧那難聞的氣味,俯身開始工作。這一刻,他不是太醫局的醫官,而是尋求真相的仵作。
    陳硯秋和趙明燭屏息凝神,緊緊盯著崔月隱的每一個動作。四周一片死寂,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風吹過荒草的嗚咽聲。
    崔月隱檢查得極其仔細。他先是翻看了死者的眼皮、口鼻,然後重點查驗了其頭部——尤其是他之前遠遠瞥見可疑淤痕的右側太陽穴附近。
    “此處,”崔月隱用鑷子輕輕撥開濕漉漉的頭發,聲音低沉而清晰,“確有鈍器擊打所致的皮下淤血,範圍不大,但力透皮下,應是生前所致,是導致其昏迷或死亡的原因之一。”
    果然有擊打傷!他殺的嫌疑急劇上升!
    趙明燭眼中寒光爆射,狠狠瞪向那些被控製住的張家仆役,仆役們嚇得瑟瑟發抖,體如篩糠。
    崔月隱繼續查驗頸部,並無扼掐痕跡。然後他開始檢查屍體的手臂、手掌。
    “咦?”他忽然發出一聲輕疑,小心地抬起死者的右手。隻見其指甲縫裏,塞滿了黑黃色的淤泥,但在這淤泥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別的什麽東西。
    “取清水和毛刷來!”崔月隱吩咐。
    立刻有察子取來水囊和隨身攜帶的幹淨軟毛刷。崔月隱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濕潤死者指甲縫裏的淤泥,然後用毛刷一點點、極其輕柔地將裏麵的東西刷出來,落在準備好的白瓷碟裏。
    那不是單純的汴河河泥。除了常見的水草碎屑、微生物和黑色淤泥外,竟然還有一些細微的、亮晶晶的沙礫,以及少許明顯的、顏色更偏黃褐色的黏土顆粒!
    “這不是他‘落水’處該有的河泥!”陳硯秋立刻斷言。他們對發現屍體的那段河道環境很熟悉,主要是黑色淤泥和水草,絕少有這種黃褐色黏土和大量沙礫。
    崔月隱點頭,神色更加專注。他繼續檢查死者的口鼻,用手指輕輕按壓其胸腔。
    “口中和氣道內雖有水漬,但蕈狀泡沫並不典型。按壓胸腔,雖有積水,但量似乎不及真正溺斃者之多……”他沉吟道,“更像是死後入水所致。”
    綜合頭部擊打傷、異常的指甲縫河泥、以及不典型的溺死特征,幾乎可以斷定:張主事是被人擊打頭部致昏或致死需進一步解剖胸腔查驗內髒才能最終確定溺死與否),然後被拋屍水中!而拋屍地點,很可能不是發現屍體的地方!
    “指甲縫裏的河泥,是關鍵!”陳硯秋盯著白瓷碟裏那些被分離出來的細微顆粒,“這黃褐色黏土和沙礫,來自何處?”
    趙明燭立刻反應過來,對左右喝道:“立刻派人,沿著汴河上下遊,尤其是可能有這種黃黏土和沙礫的河段,給老子去找!重點查那些隱蔽的碼頭、河灣、廢棄的駁岸!”
    “還有那個我們發現靴印和石粉的廢棄小碼頭!”陳硯秋補充道,“那裏的土質如何?”
    很快,之前參與搜查碼頭的察子回報:“稟幹辦,那個小碼頭周邊的泥土,正是這種黃褐色黏土夾雜沙礫!因為偏僻少人,痕跡保留得還很清楚!”
    線索再次吻合!
    殺害王敬的凶手,在柴房作案後,很可能利用那個廢棄碼頭,用船將張主事的屍體運輸了一段距離,然後選擇了另一處他們認為更合適的地點進行拋屍,製造失足落水的假象。然而,他們卻忽略了死者指甲縫裏會留下碼頭旁的獨特河泥!
    “立刻回那個碼頭!”趙明燭下令,“進行更徹底的搜查!水下也不要放過!看看有沒有其他物證!”
    一部分察子留守亂葬崗看守棺材和張家仆役,趙明燭、陳硯秋和崔月隱則帶著另一部分人,再次火速趕往那個隱蔽的河灣碼頭。
    夜色深沉,河麵上霧氣氤氳。火把的光芒隻能照亮一小片區域,四周黑黢黢的,河水嘩嘩流淌,更添幾分陰森。
    眾人再次仔細勘查碼頭及周邊。有了明確的目標——尋找與張主事指甲縫裏相似的黃黏土和沙礫區域,以及任何可能遺留的線索。
    很快,在碼頭臨水的一塊粗糙的石階縫隙裏,一名眼尖的察子發現了一小片被勾住的、深青色的粗布纖維!顏色與之前更夫所說的騾車車篷顏色相似!
    而在碼頭水下,用長竿探索的察子也觸到了異物。費了一番功夫打撈上來,竟然是一個沉底的麻布袋子,裏麵裝著幾塊大小不一的南陽石邊角料,以及一些普通的磚塊——顯然是用來沉屍配重的!隻是因為匆忙或是繩索斷裂,這個袋子並未隨屍體一起被拋走!
    證據鏈越來越完整!
    “好!好!好!”趙明燭連說三個好字,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找到了宣泄口,“殺人、移屍、拋屍!甚至還想沉屍滅跡!當真是手段歹毒,計劃周密!”
    然而,對手越是周密,留下的這些細微破綻就顯得越是可貴。
    “深青色粗布……騾車……”陳硯秋沉吟道,“凶手用車將屍體從殺人地點運到碼頭,再用船進行水路轉移拋屍。那輛騾車,是關鍵!”
    之前更夫看到的深青色車篷、有白色簡筆標記的騾車,嫌疑急劇上升!
    “立刻全城搜捕符合特征的騾車!尤其是車上有無黃黏土、沙礫或者水漬!”趙明燭幾乎是吼著下達命令。皇城司的力量被全力調動起來,一張大網撒向汴京城的車行、貨棧、碼頭以及所有可能停放車輛的地方。
    然而,汴京實在太大了。一夜之間找到一輛特定的騾車,如同大海撈針。
    就在眾人忙於搜查時,陳硯秋卻蹲在碼頭邊,看著那渾濁的河水,以及被打撈上來的沉屍袋,若有所思。
    “趙兄,”他忽然開口,“凶手選擇水路拋屍,固然是為了隱蔽,但或許……也因為他們對水路熟悉?或者,他們的據點、殺人地點,本就靠近某條水道?甚至……可能與漕運、與碼頭搬運之類的行當有關?”
    他拿起那塊從沉屍袋裏撈出的南陽石邊角料:“還有這個。這些石料邊角料,來自‘寶瑞齋’或者類似的地方。它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是凶手不小心遺落的?還是……他們本就經常接觸此類物料?”
    “你的意思是……”趙明燭皺眉,“凶手可能不是專門的殺手,而是……利用某些有便利條件的行當之人?比如,碼頭上的力夫、漕運上的水手、甚至是石料行的工人?”
    “並非沒有可能。”陳硯秋分析道,“專業殺手固然利落,但若要處理屍體、動用船隻,熟悉本地水路環境的人顯然更方便。而且,王敬指甲裏的麻線,張主事案可能涉及的船隻,還有這南陽石料……這些線索,似乎都指向了某些特定的行當和環境。”
    這個思路提供了一個新的調查方向。
    “查!”趙明燭毫不猶豫,“重點排查汴河、五丈河沿岸的各處碼頭、貨棧、車行、船幫!還有所有與石料打交道的作坊、商鋪,尤其是能接觸到南陽石料的!詢問昨夜可有無異常人員、車輛、船隻活動!”
    命令層層傳遞下去。皇城司的察子們如同夜行的獵犬,撲向了汴京城錯綜複雜的水路網絡和相關行當。
    時間在緊張的搜查中一點點流逝。東方天際漸漸露出了魚肚白。
    一夜奔波,眾人都已是人困馬乏,但精神卻高度緊張。
    然而,那輛深青色的騾車,卻如同蒸發了一般,毫無蹤跡。
    就在趙明燭幾乎要絕望之時,一匹快馬從城內方向疾馳而來,馬上的察子滾鞍落馬,氣喘籲籲地稟報:
    “稟……稟幹辦!找……找到了!南薰門外一家專營城外貨運的‘劉記車行’裏,一個夥計說,昨天後半夜,確實有一輛深青色車篷的騾車來還車,駕車的人很麵生,交車時很是匆忙,車錢給得足,也沒要押金單就走了。那夥計當時困倦,沒太在意,但依稀記得那車的右擋板上,好像……好像用白漆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王八似的圖案!”
    王八?還是簡筆的魚或鳥?更夫的描述和車行夥計的回憶有所出入,但深青色車篷和有白色標記這兩個特征對上了!
    “車呢?!”趙明燭急問。
    “那車……那車今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被另一個老主顧租走了,說是要運磚瓦去城北……”
    “混賬!”趙明燭氣得差點吐血,“快追!去城北!務必找到那輛車!控製起來!”
    又是一陣人仰馬亂的追逐。
    然而,當察子們最終在城北一處工地找到那輛騾車時,心都涼了半截——車已經被徹底清洗過了,車廂內外幹幹淨淨,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泥土、沙礫或水漬。甚至連那個白色的標記,都被用新漆粗略地覆蓋了一層!
    對手的反應速度,快得驚人!顯然,皇城司大規模搜查騾車的動靜,已經驚動了他們,他們立刻進行了處理。
    線索,似乎又一次斷在了最關鍵時刻。
    疲憊和沮喪籠罩著眾人。
    陳硯秋卻走到那輛被清洗得幹幹淨淨的騾車前,仔細打量著。車很舊,但保養得還行,是車行裏最常見的那種。
    “趙兄,”他忽然指著車輪的轂和軸之間一些難以清洗的縫隙,“讓人把這些地方的殘留物刮下來,仔細查驗。還有,查這輛車最近一個月的所有租賃記錄,所有租過它的人!尤其是昨天和前天租車的人!”
    即使車被清洗了,但一些細微的痕跡或許還能留下。而租賃記錄,或許能指向某個可疑的租車人。
    這又是一項繁瑣至極的工作。
    但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趙明燭立刻安排人去辦。
    天色大亮,汴京城從沉睡中蘇醒,街市上漸漸熱鬧起來。新的一天開始,仿佛昨夜亂葬崗的攔截、河邊的搜尋、全城的追車,都隻是一場無聲的暗戰,並未在這座城市的表麵留下太多痕跡。
    然而,陳硯秋和趙明燭都知道,戰鬥遠未結束,甚至更加激烈。
    他們帶著疲憊的身軀和收集到的證物那份關鍵的河泥樣本、布條、沉屍袋中的石料磚塊以及從騾車縫隙刮下的殘留物),返回皇城司。
    需要讓崔月隱和其他專業人士對這些進行更精細的檢驗分析。
    同時,對車行租賃記錄的排查也在緊張進行。
    然而,他們剛剛踏入皇城司大門,一名留守的察子就麵色慘白地迎了上來,聲音發顫:
    “幹……幹辦……昨夜……昨夜我們派去監控‘寶瑞齋’的兩名兄弟……失……失蹤了!”
    “什麽?!”趙明燭和陳硯秋如遭雷擊!
    監控“寶瑞齋”是極其隱秘的行動,怎麽會……
    “在哪裏失蹤的?何時發現的?”趙明燭急問,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
    “就在‘寶瑞齋’後巷的監控點。換班的人早上過去,發現那裏有打鬥的痕跡……地上……地上還有一小灘血……但人……人不見了……”
    對手不僅狡猾狠毒,竟然還敢直接對皇城司的察子下手!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
    壓力如同巨石,轟然壓下。
    陳硯秋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住牆壁,深吸一口氣。
    河泥的差異指引他們找到了碼頭,找到了沉屍袋,幾乎觸碰到了真相的邊緣。
    然而,轉眼之間,騾車被清洗,監控的兄弟失蹤……
    線索得而複失,代價慘重。
    那渾濁的、帶著黃褐色黏土和沙礫的汴河河泥,仿佛一個詭異的漩渦,剛剛讓他們窺見了一點水下深處的陰影,下一秒卻又被更大的迷霧所籠罩。
    真相,似乎永遠隔著一層渾濁的河水,看得見,卻摸不著。
    而他們,正在這漩渦之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