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戶部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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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司秘勘房內的空氣,因“南陽石粉”可能指向宮廷乃至韓府的猜測而驟然緊繃。趙明燭親自去安排對“寶瑞齋”及其背後關聯的絕密調查,留下陳硯秋一人,對著那塊冰冷的石片和粗糙的麻繩,心緒如潮。
    暮色徹底吞噬了汴京,窗外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這座百萬人口都市的輪廓,繁華,卻也更顯深邃難測。
    等待總是煎熬的。無論是崔月隱在張家的驗屍結果,還是對“寶瑞齋”的深入探查,亦或是尋找那夜更夫所見騾車的進展,任何一處的突破都可能改變局麵,但也可能石沉大海。
    時間一點點流逝。終於,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趙明燭去而複返,臉色在燈下顯得愈發陰沉,他身後跟著一名風塵仆仆的察子。
    “如何?”陳硯秋立刻迎上前。
    趙明燭先是搖了搖頭,語氣沉重:“‘寶瑞齋’那邊,水比想象得深。明麵上的東家是個老實巴交的匠戶,但背後似乎有幾層幹係,牽扯到內侍省某位有點權勢的押班,甚至可能……可能和某些宗室子弟的玩賞喜好有關。查起來束手束腳,不敢用強,隻能暗中布控,慢慢梳理。”
    內侍省?宗室?陳硯秋的心又沉下去幾分。線索似乎指向了更複雜、更危險的領域。
    “那騾車呢?”陳硯秋追問。
    趙明燭看向那名察子。察子連忙稟報:“回幹辦,陳承事郎,屬下等找到了昨夜四更天當值的更夫劉三。細問之下,他確實瞥見一輛騾車從王敬家附近的巷口快速駛離。天色太暗,看不清駕車人樣貌,但他隱約記得,那騾車的車篷似乎是深青色的,右側的車輪擋板上,好像……好像用白漆畫了個什麽標記,像是……像是個簡筆的鳥兒或者魚兒,看不太真切。至於車型,就是汴京常見的運貨騾車,並無特別。”
    深青色車篷?白色簡筆標記?這算是一條線索,但汴京城內騾車成千上萬,僅憑這點模糊特征,排查起來依舊困難重重。
    “畫下來!讓所有兄弟按圖索驥,重點排查西城一帶的車行、貨棧、以及大戶人家擁有此類騾車的!”趙明燭下令,雖知希望渺茫,卻也不肯放過任何可能。
    就在這時,另一名派去張家附近打探消息的察子也回來了,臉色頗為古怪。
    “稟幹辦,張家那邊……鬧得不可開交。崔太醫被他們堵在門外,根本進不去。張家人一口咬定人是失足落水,哭喊著要留全屍,早日入土為安,堅決不讓驗屍。還……還驚動了左右鄰舍,不少人都圍著看熱鬧。”
    “混賬!”趙明燭怒道,“開封府的人呢?就幹看著?”
    “開封府的差役也在,但……但似乎有些忌憚,隻是在一旁勸解,並未用強。屬下打聽了一下,那張主事……他有個堂妹,是……是現任三司使張堯佐張大人家中的一名得寵侍妾……”
    “張堯佐?!”趙明燭和陳硯秋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張堯佐,當朝三司使,掌管全國財政大權,權勢熏天。更重要的是,他乃是當朝寵妃張貴妃溫成皇後)的伯父!憑此裙帶關係,他在朝中可謂是無人敢輕易招惹的存在。雖說張貴妃已於去歲慶曆八年,1048年)薨逝,但仁宗皇帝對張家的恩寵並未立刻衰減,張堯佐的權勢依舊穩固。
    一個戶部度支司的區區主事,竟然能攀上張堯佐這棵大樹?雖是堂妹為妾,但這層關係在關鍵時刻,卻足以讓開封府乃至皇城司都感到投鼠忌器!
    “難怪……難怪開封府畏手畏腳!難怪張家如此有恃無恐!”趙明燭咬牙,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權力與關係的蛛網,再次顯現出其強大的阻力。
    “趙兄,”陳硯秋眉頭緊鎖,“張主事之死,若真是滅口,那對手的能量未免太過駭人。不僅能動用專業殺手,還能牽扯出宮廷石料,如今更是與張堯佐這等人物有了間接關聯……這潭水,太深了。”
    “深也得趟!”趙明燭眼中閃過狠厲,“越是遮掩,越是證明有問題!張堯佐又如何?他還能大過王法去?!崔太醫進不去,我就親自去!我看誰敢攔我皇城司辦案!”
    就在趙明燭準備親自帶人硬闖張家時,崔月隱終於回來了。老人麵色疲憊,官袍上甚至還沾了些許泥漬,顯然經曆了一番波折。
    “崔太醫,情況如何?”陳硯秋急忙問道。
    崔月隱歎了口氣:“張家門戶緊閉,潑婦刁奴堵門,根本無法近身驗屍。老夫亮出太醫局和開封府的文書,他們也隻允我隔著一丈遠看了幾眼抬出來的屍體。”
    “可有何發現?”趙明燭急切地問。哪怕隻是遠遠幾眼,以崔月隱的眼力,或許也能捕捉到不尋常之處。
    崔月隱麵色凝重地點點頭:“雖未能細驗,但確有可疑之處。其一,死者麵色並非典型溺亡者的青紫腫脹,反而略顯蒼白,口鼻周圍雖有水漬,卻未見大量蕈狀泡沫。其二,其露在袖口外的手掌皮膚,褶皺異常,並非長時間浸泡後的‘洗衣婦手’,倒像是……死後不久才被投入水中所致。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崔月隱壓低了聲音:“老夫趁其家人不備,角度湊巧,遠遠瞥見其右側太陽穴附近,發際線邊緣,似乎有一小塊不自然的紫紅色淤痕,雖被頭發遮掩大半,但形狀……不像磕碰所致。”
    並非溺死?!可能有擊打傷?!
    崔月隱的遠觀判斷,雖然無法作為鐵證,但卻極大地強化了張主事死於他殺、死後拋屍入水的嫌疑!
    “果然也是滅口!”趙明燭一拳砸在案上,“好狠的手段!好大的膽子!”
    一連串的死亡,精準地清除著與川蜀舊案相關的鏈條人物。對手的囂張和效率,令人發指。
    “張家憑借張堯佐的勢,強行阻撓驗屍,就是想掩蓋真相,盡快了結此事!”陳硯秋道,“我們必須想辦法拿到屍體!”
    “硬闖恐怕不行,”崔月隱搖頭,“張家已有所備,且牽扯張堯佐,強行衝撞,理虧在我,到時反而被彈劾,於查案更不利。”
    “那怎麽辦?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明天就把人埋了?”趙明燭焦躁地踱步。
    陳硯秋沉思片刻,眼中光芒一閃:“或許……可從‘失足落水’這個說法本身入手。張家人聲稱他是醉酒失足。那麽,他昨夜為何去那偏僻的汴河河段?與誰飲酒?在何處飲酒?最後被人見到是何時?這些,他們總得有個說法。隻要其說辭有漏洞,我們便可借此施壓,要求開棺驗屍!”
    “不錯!”趙明燭立刻反應過來,“查他昨夜行蹤!”
    皇城司的機器再次開動。調查的重點轉向了張主事昨夜的活動軌跡。
    很快,初步的信息匯總回來:據戶部同僚稱,張主事昨日散值後,心情似乎不錯,曾說約了朋友小酌。但具體與誰、去何處,並未明言。其家人則一口咬定他是獨自外出訪友,醉酒回歸途中失足落水。
    然而,察子們走訪了張家附近以及從其衙門回家常路徑上的多家酒肆茶樓,卻並未找到張主事昨夜出現的證據。
    “訪友?訪的哪門子友?連個具體名姓都沒有!”趙明燭冷笑,“分明是搪塞之詞!”
    就在調查似乎又要陷入僵局時,一名負責詢問張家仆役的察子帶來了一個不起眼卻關鍵的消息:張家的門房老仆無意中提及,昨日傍晚,似乎有一位客人來過府上,與張主事在門房處低聲交談了幾句,隨後張主事便隨其出去了。因天色已暗,老仆沒看清來人樣貌,隻記得那人穿著像是某個大戶人家仆役的青色短衫,腰間好像掛著一個深色的牌子。
    “大戶人家的仆役?腰牌?”陳硯秋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可能認出是哪家的服飾?腰牌樣式?”
    老仆年邁眼花,無法提供更多細節。但這至少證明,張主事昨夜並非獨自外出,而是被人叫走的!
    “深色腰牌……大戶人家……”趙明燭沉吟道,“汴京高官顯貴之家,仆役服飾皆有定規,腰牌更是身份憑證。查!重點查與張主事可能有公務往來,或者……與川蜀舊案可能有關的那些府邸!”
    範圍似乎縮小了,但依舊如同在迷霧中摸索。
    時間不等人。拖得越久,屍體被下葬,線索被徹底湮滅的可能性就越大。
    “趙兄,”陳硯秋忽然道,“或許……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一方麵,繼續追查那仆役和腰牌的線索;另一方麵,從王敬案發現場找到的麻繩和石粉入手。”
    他拿起那截粗糙的麻繩:“此繩質地,多用於貨包捆紮、船舶。張主事落水處的河道偏僻,附近可有碼頭、貨棧?或者……夜間是否有船隻停靠?凶手殺人後,用船運屍拋入水中,豈不比用車更隱蔽?”
    趙明燭眼睛一亮:“有理!立刻派人去張主事‘落水’點上下遊勘查,尋找可能的碼頭、泊位,詢問昨夜是否有船隻異常停靠或離開!”
    “還有這南陽石粉,”陳硯秋又指向那石塊,“‘寶瑞齋’一時難以突破,但或許有其他途徑。此類石粉用途特殊,除了宮內和皇商,汴京城內哪些地方還會使用?高級瓷器店?古籍修補作坊?或是……某些有特殊喜好的富家子弟私設的工坊?”
    他頓了頓,補充道:“尤其是,與韓府、張堯佐府,或者其他可能涉案的權貴府邸,能扯上關係的地方!”
    思路再次打開。皇城司的力量被分派到各個可能的方向。
    夜更深了。汴京城漸漸沉寂下來,但皇城司內卻燈火通明,無數消息匯入,又無數指令發出。
    陳硯秋感到一陣疲憊襲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對手仿佛一個無形的巨人,每一次他們以為抓住了對方的衣角,卻發現那不過是又一重迷霧。
    權力、陰謀、死亡……交織成一張大網,而他與趙明燭,就像網中掙紮的飛蛾。
    然而,他不能放棄。王敬頸部的勒痕,張主事太陽穴疑似擊打傷,還有瓊林宴上李進士臨死前寫下的“墨池深”血字……這些亡魂,都在無聲地催促著他。
    就在這時,之前派去調查張主事“落水”河段的察子,帶來了一個突破性的消息!
    “稟幹辦!陳承事郎!屬下等在那段河道下遊約半裏處,一個極其隱蔽的小灣汊裏,發現了一個廢棄的私用小碼頭!碼頭的木樁上,發現了新鮮的摩擦痕跡,像是船隻剛剛停靠過!更重要的是……”
    察子喘了口氣,激動地道:“在碼頭邊的泥地上,我們發現了半枚清晰的靴印!與在王敬家外發現的模糊靴印,初步比對,紋路極為相似!而且,在靴印旁邊,還找到了幾粒——灰白色的石粉!”
    轟!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瞬間炸響了秘勘房!
    王敬案發現的靴印,與張主事拋屍地點發現的靴印相似!還有兩地都出現了南陽石粉!
    這絕非巧合!
    這幾乎可以肯定,殺害王敬和殺害張主事的,是同一夥人!他們使用了同一條水路進行轉移和拋屍!那個廢棄的小碼頭,就是他們的秘密據點!
    兩條原本看似獨立的死亡線索,在此刻徹底交匯!
    “太好了!”趙明燭猛地站起身,興奮之色溢於言表,“立刻封鎖那個碼頭!仔細勘查!將那半枚靴印拓下來,全城比對!還有那石粉,與王敬處的進行對照!”
    “趙兄,”陳硯秋雖然也激動,但依舊保持冷靜,“發現碼頭是關鍵,但切莫打草驚蛇。對手行事周密,未必會再回那裏。但我們或許可以……守株待兔,或者,順著碼頭追查其所有者或常用者!”
    “沒錯!”趙明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秘密監控那個碼頭!同時查那個碼頭屬於誰家!快!”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而且比之前更加明亮。
    然而,就在他們以為終於抓住對手尾巴的時候,一名留守監控張家的察子,倉惶跑來,帶來了一個噩耗:
    “幹辦!不好了!張家……張家後門剛剛悄悄抬出了一口薄棺,由幾個家仆模樣的人護送著,往城西亂葬崗方向去了!他們……他們怕是想要連夜偷偷下葬!”
    “什麽?!”趙明燭勃然變色,“他們竟敢如此!”
    連夜偷偷下葬,這是要徹底毀滅證據!
    “來不及等調查了!”趙明燭瞬間做出決定,“立刻點齊人手,隨我出城,攔截那口棺材!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他們得逞!”
    陳硯秋也立刻道:“我同去!”
    夜色茫茫,汴京城門已閉。但皇城司自有特權。趙明燭手持令牌,厲聲喝開西城門,帶著一隊精幹察子,騎著快馬,風馳電掣般衝向黑暗籠罩的城西亂葬崗。
    馬蹄聲碎,敲打著寂靜的夜。冷風撲麵,帶著野地的荒寒和腐土的氣息。
    陳硯秋伏在馬背上,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攔下他們!張主事的屍體,是揭開這一連串謀殺真相的關鍵,絕不能就此被黃土掩埋!
    遠遠地,已經能看到幾點搖晃的火光,以及模糊的人影和一口棺材的輪廓。
    對方,果然就在前麵!
    “攔住他們!”趙明燭怒吼一聲,猛地一夾馬腹,提速衝了過去。
    皇城司的突然出現,顯然讓張家的仆役們驚慌失措。他們扔下棺材,四散欲逃,但很快就被策馬趕上的察子們團團圍住。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這片荒蕪之地,也照亮了那口粗糙的薄皮棺材。
    趙明燭跳下馬,走到棺材前,臉色鐵青:“給老子打開!”
    “官……官爺……這是我家主人……入土為安……”一個像是管事的仆人戰戰兢兢地試圖阻攔。
    “滾開!”趙明燭一腳將其踹開,“皇城司辦案,阻撓者死!”
    察子們上前,用刀撬開了棺材釘。
    棺蓋掀開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彌漫開來。
    火光下,張主事泡得有些發白的臉露了出來。
    崔月隱立刻上前,不顧一切地開始驗屍。
    陳硯秋和趙明燭緊緊盯著。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能阻攔他們尋找真相了。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與此同時,在汴京城內,另一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皇城司的一舉一動。他們的攔截成功,或許正中對手下懷,又或許,將引發下一輪更凶猛的反撲……
    亂葬崗的風,嗚咽著吹過,卷起紙錢灰燼,也卷起了更深重的迷惘與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