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茶馬疑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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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佑三年的初秋,汴京的暑氣尚未完全消退,但早晚已帶了些許涼意。陳硯秋坐在禮部衙署的直舍內,麵前攤開著一本《太常因革禮》,目光卻凝在窗外一株開始泛黃的梧桐樹上,神思不屬。
    漕糧改道真定府的消息,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持續激蕩著漣漪。那礬水密寫的“候北風起”,以及真定府駐軍將領韓似道與朝中那位“提線人”的同鄉之誼,像兩根冰冷的刺,紮在他的心頭。糧食,軍權,邊關,這些要素組合在一起,指向的可能性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他身處禮部,職權所限,難以直接插手漕運或軍務。他需要一個更合理的借口,去接觸可能與這些陰謀相關的信息和檔案。川蜀,這個在匯票事件中頻繁出現的地域,再次進入他的視野。川蜀不僅是交子的發源地,茶馬貿易的重要一端,更是多年前那場不了了之的科舉賑災銀兩貪腐案的發生地。
    那起舊案,如同一個被刻意遺忘的膿瘡,或許內裏依舊在潰爛流毒,並與如今的種種異常隱隱相連。
    機會來得有些偶然。這日,禮部尚書召集各司郎中、員外郎議事,提及官家有意整飭禮製,命禮部協同太常寺、秘書省,檢視近年各項典禮、祠祭的儀注、用度記錄,以備修訂。其中便包括各地官祭、尤其是涉及前代名臣、先賢祠廟的香火、祭品開支賬目。
    陳硯秋心中一動。他記得,川蜀地區有多處紀念諸葛武侯、李冰父子等先賢的祠廟,其祭祀用度,按例由地方州府上報,並最終在戶部、度支等機構留有檔底。而茶馬司,作為掌管與西南少數民族茶馬互市的重要機構,其賬目雖主要歸三司管轄,但因其涉及“懷柔遠人”的國策,部分賞賜、宴勞周邊部族首領的儀式性開支,也可能在禮部留有備案或抄錄。
    或許,他可以借此機會,以核查祭祀用度、比對地方上報數據是否合規為由,申請調閱一些相關的舊檔,其中或可夾雜一些他真正想查看的內容——比如,茶馬司的賬目。
    他仔細斟酌了措辭,在議事結束後,找到分管此事的禮部侍郎,恭敬地提出:“侍郎大人,下官以為,整飭禮製,核查用度,當從往來繁雜、易生疏漏之處著手。川蜀路遠離京畿,祠廟眾多,祭祀頻繁,其賬目往來或可作為重點檢視之區。下官願請纓,協查川蜀相關卷宗。”
    禮部侍郎是位嚴謹的老儒,聞言撫須沉吟片刻,覺得陳硯秋所言在理,且態度積極,便點頭應允:“陳主事有心了。也好,秘書省後樓存有各地上報的祠祭賬目副本,你可先去那裏調閱。若需核對三司原始檔冊,再按程序申領勘合便是。”
    “下官遵命。”陳硯秋壓下心中的一絲激動,躬身領命。
    秘書省後樓的檔案庫,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紙張和淡淡防蛀藥草的氣味。高高的書架排列整齊,上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卷宗冊簿。陳硯秋在檔案吏的指引下,找到了存放川蜀路賬目的區域。
    他先是按部就班地翻閱那些記載著祭祀用度的冊子,青城山丈人祠、成都武侯祠、灌口二郎神祠……一筆筆香燭、牲牢、帛幣的支出,看似瑣碎,卻也是了解地方財政運作的一個窗口。他看得仔細,不時用隨身攜帶的紙筆記錄著什麽,儼然一副恪盡職守的模樣。
    如此過了兩三日,他將川蜀祠祭的賬目大致梳理了一遍,並未發現明顯的異常。隨後,他便以“核對地方祭祀宴勞與茶馬司相關賞賜是否有重疊冒領”為由,按照程序,申請調閱皇佑元年至三年間,川蜀茶馬司的部分賬目副本。
    茶馬司的賬冊顯然比祠祭賬目要厚重和複雜得多。裏麵詳細記錄著以茶葉、絲綢、鹽巴等物交換馬匹的數量、價格、時間、交易對象各部族名稱),以及運輸、倉儲、人工等各項開支。陳硯秋沉下心來,一頁頁仔細翻閱。
    他的目光重點落在那些數額較大的支出,以及名目為“損耗”、“折損”、“意外”等核銷的款項上。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問題往往隱藏在這些看似合理的名目之下。
    時間一點點過去,庫房內隻聽得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當陳硯秋翻到皇佑二年下半年的賬冊時,他的手指停在了一頁記錄上。
    這一頁記載著數筆因“路途險遠,馬匹倒斃”而核銷的款項,總金額高達五千餘貫。核銷的理由是“依例準銷”,後麵附著幾位經辦官吏和核準官員的簽押印鑒。
    金額本身在茶馬司龐大的交易額中並不算特別突出,但陳硯秋卻注意到一個細節:這幾筆核銷的日期非常接近,且核銷依據的“例”,似乎引用的是一條較為陳舊的、適用於極端惡劣天氣情況下的條例。而根據他之前翻閱的其他記錄,那段時間川蜀通往西北的官道並未上報有特大災害。
    更讓他心頭一跳的是,這五千餘貫的數額,與他記憶中當年川蜀科舉賑災銀兩貪腐案中,那批最終去向不明、據稱是“被山匪劫掠”的官銀數額,存在一種微妙的對應關係。他記得,那批失蹤的官銀,折算下來,大約也是五千貫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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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巧合嗎?陳硯秋不敢斷定。他立刻集中精神,仔細辨認那幾位核準官員的簽押和印鑒。其中一枚來自“茶馬司監事”的私章,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趙”字花押,風格獨特,帶著一絲不易模仿的銳氣。
    趙…監事?陳硯秋努力在記憶中搜索。他隱約記得,趙明燭曾經提過,“清河”組織早期為了擴張勢力,曾吸納過一批有潛力、出身寒微的士子,並提供助力讓他們占據一些看似不起眼卻關鍵的職位。其中似乎就有一位姓趙的寒門子弟,早年得中進士後,被安排進入了茶馬司係統,因其精明幹練,一步步升遷,如今似乎已身居監事之職。
    難道就是他?如果真是此人,那麽他以茶馬司監事的身份,利用職務之便,將當年貪腐案中失蹤的官銀,以“馬匹損耗”的名目在茶馬司賬上核銷,完成資金的“洗白”與轉移,豈不是順理成章?
    陳硯秋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強自鎮定,繼續往後翻閱,又陸續發現了數筆類似性質的“損耗”核銷,金額大小不一,但核銷的模式和經手人簽押都頗為相似。他將這些記錄的日期、金額、涉及官員等信息,用隻有自己能看懂的簡略符號,快速記錄在隨身攜帶的紙條上。
    他知道,僅憑賬目上的這些痕跡,還不足以構成鐵證。他需要更多的佐證,尤其是關於那位趙監事的確切背景,以及這些核銷款項最終的資金流向。
    在檔案庫耗了一整日,直到申時末刻,庫吏前來提醒即將閉庫,陳硯秋才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將賬冊歸還,離開了秘書省。
    回到林府,已是黃昏。晚膳時,林振元看似隨意地問起他今日公務,陳硯秋隻含糊答道仍在核查川蜀祠祭賬目,並未提及茶馬司之事。林振元也未深究,轉而說起近來朝中關於是否增加川蜀地區科舉解額的一些爭議。
    “川蜀之地,文風漸盛,然世家與寒門之爭,亦較他處更為激烈。”林振元慢條斯理地夾起一箸菜,語氣平淡,“其中關節,盤根錯節,非局外人所能盡知。便如那茶馬司,看似隻是個做生意換馬匹的衙門,實則牽涉邊貿、部族、乃至軍中諸多利益,水深得很呐。”
    陳硯秋心中一動,嶽父突然主動提及茶馬司,是巧合,還是意有所指?他順著話頭,故作好奇地問道:“嶽父如此說,想必對茶馬司事務亦有了解?小婿今日在檔案庫,倒是偶然瞥見幾卷茶馬司的舊賬,條目繁雜,看得人頭昏眼花。”
    林振元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泛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茶馬司的賬,自然是複雜的。不過,再複雜的賬,也自有其算法和規矩。隻要守規矩,便出不了大亂子。”他頓了頓,語氣轉淡,“你如今在禮部,當好生鑽研禮製本職,那些錢穀雜事,淺嚐輒止即可,不必過於深入,免得徒耗精神。”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長輩的關懷提醒,但陳硯秋卻聽出了其中的告誡意味。林振元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對茶馬司的事情探究太多。
    這反而更加堅定了陳硯秋查下去的決心。
    晚膳後,陳硯秋回到書房,立刻將今日記錄的符號整理成更清晰的筆記。他需要盡快將茶馬司賬目的疑點傳遞給趙明燭。
    然而,上次相國寺的聯絡方式已用過一次,不宜頻繁使用。他需要另尋他法。
    正在思索間,書房門被輕輕叩響。
    “姑爺,少夫人命小的送來一碗安神湯。”是林窈娘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丫鬟小環的聲音。
    陳硯秋開門,接過托盤,上麵放著一隻青瓷碗。小環低眉順眼,並不多言,遞過托盤時,手指卻極快地在托盤底部某處輕輕敲擊了三下,然後便躬身退下。
    陳硯秋關上門,心中疑惑。他仔細檢查托盤,在底部發現了一處極細微的、新刻上去的劃痕,形狀像是一個箭頭,指向托盤邊緣。他順著方向摸索,在托盤邊緣的包銅處,發現了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他用指甲小心撬開,裏麵竟藏著一卷細如發絲的紙條。
    展開紙條,上麵隻有一行蠅頭小楷:“三日後,西角樓街,李記裱畫鋪。”
    沒有落款,但陳硯秋認得,那是林窈娘的筆跡。她再次為他提供了聯絡的渠道,而且似乎比相國寺更為隱秘。這李記裱畫鋪,想必也是她安排的、值得信任的地點。
    三日後,陳硯秋再次以購書為由出門,謹慎地繞行後,來到了西角樓街。這條街相對僻靜,多是一些經營古籍、字畫、文房四寶的店鋪。李記裱畫鋪門麵不大,看起來有些年頭。
    陳硯秋走進店內,一股漿糊和陳舊紙張的氣味傳來。店主是個戴著水晶眼鏡、精神矍鑠的老者,正伏在案上仔細地裱糊一幅古畫。
    “老先生,請問可有前朝《宣和畫譜》的仿本?”陳硯秋按照紙條背麵的提示問道。
    老者抬起頭,透過鏡片打量了他一下,慢悠悠地道:“《宣和畫譜》仿本難得,店裏倒是有一卷《曆代名畫記》的宋摹本,客官可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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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張彥遠所著?”
    “正是。”
    暗號對上。老者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道:“在後間,客官請隨我來。”
    陳硯秋跟隨老者穿過一道布簾,來到後麵一間狹小的內室。內室裏堆滿了卷軸和冊頁,趙明燭早已等在那裏。
    “時間緊迫,長話短說。”趙明燭見到陳硯秋,直接切入正題,“你上次提供的消息極為重要,皇城司已加派人手盯住真定府那邊。你這次約見,可是又有發現?”
    陳硯秋點頭,將茶馬司賬目中發現“損耗”核銷異常,以及其金額與當年川蜀科舉案失蹤官銀的關聯,快速說了一遍,並提到了對那位趙監事的懷疑。
    趙明燭聽完,神色凝重:“趙監事…可是趙允升?”
    “賬冊上的簽押確是趙姓,具體名諱未能看清。”
    “十有八九便是他。”趙明燭肯定道,“此人是寒門出身,皇佑元年的進士,當年名次不高,但鑽營有術,尤其擅長錢穀之事,不過數年便升至茶馬司監事之位,升遷之快,異於常人。皇城司早有關注,懷疑其與‘清河’有關,隻是苦無實證。”
    他頓了頓,繼續道:“若真如你所疑,他們竟將當年貪腐的贓銀,通過茶馬司的賬目洗白…這手段確實隱蔽且大膽。如此一來,茶馬司便不僅是他們牟利的工具,更成了他們消化非法所得、轉移資金的通道!”
    “不僅如此,”陳硯秋補充道,“我懷疑,這些以‘損耗’名義核銷的款項,隻是冰山一角。茶馬司掌控著與西北、西南部族的大量貿易,其中可操作的空間極大。那些最終流向西北邊境的異常資金,或許有很大一部分,便是通過茶馬貿易的渠道流出去的。”
    趙明燭眼中寒光一閃:“若真如此,那便是竊國之蠹!他們貪墨科舉賑災銀兩,盤剝寒門士子,已屬罪大惡極;若再利用茶馬貿易資敵通外,更是罪不容誅!”他深吸一口氣,“此事我必須立刻稟報上官,加大調查力度。茶馬司的賬目,皇城司會設法進行更深入的核查。你自己務必小心,林振元老奸巨猾,切莫讓他看出端倪。”
    陳硯秋鄭重應下。兩人又簡短交流了幾句,便先後離開了裱畫鋪。
    走在回林府的路上,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陳硯秋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茶馬司賬目上的疑點,如同又一塊拚圖,嵌入了那幅越來越清晰的、黑暗的圖景之中。
    從科舉舞弊,到交子匯兌,再到漕糧改道,如今又是茶馬貿易的賬目疑雲……這個組織的觸角,幾乎無處不在。他們不僅操控著文官的晉升之階,更深入地滲透到國家的金融、漕運、邊貿等核心命脈之中,貪婪地吮吸著帝國的血液,甚至可能將致命的資源,輸送給潛在的敵人。
    而那位出身寒門、最終卻成為利益集團扞衛者的趙監事,其經曆本身,就是對科舉取士製度的一種諷刺和背叛。
    陳硯秋握緊了袖中的拳頭。他知道,自己正在挖掘的,是一個足以震動朝野、甚至引發腥風血雨的巨大秘密。前路凶險,但他已沒有回頭路。
    他抬頭望向汴京城巍峨的宮牆方向,目光堅定。
    無論這茶馬疑賬背後隱藏著多麽驚人的真相,他都要一查到底。為了公道,也為了這個看似繁盛、實則內裏已被蛀空的國家,他必須將這膿瘡徹底揭開,哪怕過程會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和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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