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軍械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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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漸深,汴京城的天空時常呈現出一種清透高遠的湛藍色。陳硯秋依舊每日往返於禮部衙署和林府之間,表麵上看,生活平靜無波。他按時點卯,認真核查那些似乎永無止境的祠祭賬目,偶爾與林振元探討經義,或是應林窈娘之請,為她新得的書畫題跋,扮演著一個逐漸融入林家、安於現狀的年輕官員角色。
然而,暗地裏的調查卻從未停止。茶馬司賬目的疑點,如同在他心中埋下的一根刺,時刻提醒著他那隱藏在平靜水麵下的巨大暗流。他深知,僅憑賬目上的蛛絲馬跡,還難以撼動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他需要更多、更直接的證據。
這日散值較早,陳硯秋沒有直接回府,信步來到禦街,在一家書鋪流連片刻,購得兩本前朝筆記。從書鋪出來時,忽聽得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和車輪轆轆之聲。他抬頭望去,隻見一隊騾車正沿著禦街向西而行,車上滿載著用油布覆蓋、以繩索緊緊捆紮的長條狀貨物。押車的兵士神情肅穆,步伐整齊,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是軍器監往西郊大營運送軍械吧?”身旁有路人低聲議論。
“看這規製,像是弩機?聽聞近來邊關不太平,軍器監日夜趕工呢。”
弩機?陳硯秋心中一動,不由得多看了那車隊幾眼。軍器監,掌管全國兵器製造,其製作的弓弩、甲胄、刀槍,乃國之利刃,關乎邊防安危。他忽然想起,薛冰蟾因其家學淵源和精湛的機關之術,似乎曾被特召入軍器監協助改良軍械。或許……她能接觸到一些內部的信息?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難以遏製。薛冰蟾是值得信任的盟友,而且她身處技術部門,或許能發現一些從行政賬目上無法察覺的異常。
但與薛冰蟾聯係,同樣需要極為謹慎。他不能直接去軍器監找她,那樣目標太大。他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機會在幾天後悄然來臨。林振元受邀參加一位致仕武將的家宴,這位老將軍早年曾駐守西北,與林家有些交情。林振元照例帶上了陳硯秋。
宴席設在外城靠近金明池的一處宅院,氣氛與文官宴飲的雅致不同,更多了幾分豪邁之氣。席間,眾人推杯換盞,話題自然也離不開軍旅之事和邊境見聞。
一位麵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將領幾杯酒下肚,話便多了起來,拍著桌子道:“如今西北那幫龜孫子,越來越不安分!小股騎兵時常越境騷擾,劫掠商隊,前幾日竟敢偷襲我巡邊小隊,真是豈有此理!”
旁邊有人勸道:“李將軍息怒,朝廷自有安排。聽聞軍器監新製的一批神臂弓已運抵前線,定能讓那些蠻子嚐嚐厲害。”
那李將軍卻冷哼一聲:“神臂弓固然是好,但也要看用在誰手裏,有沒有被人動了手腳!老子在邊境幾十年,什麽沒見過?有些黑心的蠹蟲,連軍械都敢倒賣!”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安靜了幾分。立刻有人打圓場:“李將軍醉了,醉了,慎言,慎言啊!”
林振元坐在主位附近,麵色如常,隻是端起酒杯,淡淡地說了一句:“李將軍憂心邊事,其情可憫。不過,軍國重器,自有法度規製,豈是尋常蠹蟲所能染指?想必是些以訛傳訛的謠言罷了。”
陳硯秋心中卻是翻江倒海。李將軍的話雖然可能帶有酒意,但“軍械倒賣”這四個字,卻與他之前的種種猜測隱隱吻合。那些流向西北邊境的異常資金,那些改道真定府的漕糧,若再配上被動了手腳的軍械……這幾乎構成了一條完整的、資敵通外的鏈條!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席間眾人的反應,尤其留意林振元。嶽父的反應太過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否定,這反而顯得有些不尋常。
宴席散後,在回府的馬車裏,林振元閉目養神片刻,忽然開口:“今日席間,李將軍酒後失言,你聽聽便罷,不必當真。邊將粗豪,有時為了索要糧餉軍械,難免誇大其詞。”
“小婿明白。”陳硯秋恭敬應道,心中卻更加確定,軍械方麵,必定存在問題。
他必須盡快聯係薛冰蟾。
這一次,他沒有再通過林窈娘。頻繁使用同一條渠道風險太高。他決定冒險一試,采用一種較為古老但相對隱蔽的方式。
次日,他借口要為林窈娘尋一方上好的端硯,再次來到禦街的文玩店鋪聚集區。他走進一家名為“墨韻閣”的老店,這家店也兼營刻印。他取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看似是拓印碑文用的棉紙,對掌櫃說道:“勞駕,依這紙上的印痕,仿刻一方閑章,印文便是這‘秋月春風’四字。”
掌櫃接過棉紙,對著光仔細看了看。那張紙上除了些許看似無意沾染的墨跡和磨損痕跡外,並無明顯印痕。但若是有心人細看,便能發現,在紙張右下角,用極細微的筆觸,以近乎透明的礬水,寫著一個地址和時辰——正是薛冰蟾在城西的一處隱秘居所,以及次日午後的一個時間。
這是陳硯秋與薛冰蟾早年約定的緊急聯絡方式之一,利用看似普通的委托傳遞信息。掌櫃是否是他們的人,陳硯秋並不確定,但這已是目前他能想到的、相對穩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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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這印痕太過模糊,小店恐怕難以仿刻啊。”掌櫃麵露難色。
“無妨,盡力便可,價錢好說。”陳硯秋將一塊碎銀放在櫃上。
掌櫃看了看銀子,猶豫了一下,終是接過棉紙:“那…小人盡力一試,三日後客官來取如何?”
“有勞。”陳硯秋點點頭,轉身離開。他無法確定掌櫃是否會起疑,或者是否會查看那張紙,但這是他目前能做的嚐試。
幸運的是,次日午後,當陳硯秋按照地址找到城西那處僻靜小院時,薛冰蟾果然等在那裏。她依舊是一身利落的男裝打扮,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依舊清澈銳利。
“硯秋,你冒險找我,可是有急事?”薛冰蟾將他讓進屋內,直接問道。
陳硯秋簡短地將自己在漕糧、茶馬司賬目上的發現,以及昨日宴席上聽聞的“軍械倒賣”傳聞說了一遍,最後道:“冰蟾,你在軍器監,可否留意一下,近來送往西北,尤其是與西夏接壤地區的軍械,特別是弩機,在編號、質檢或者流向方麵,有無異常之處?”
薛冰蟾聽完,神色頓時變得凝重無比。她沉吟片刻,道:“你來得正好。即便你不找我,我近日也發現了一些蹊蹺之處,正苦於無法與你通氣。”
她走到內室,取出幾卷圖紙和一本記錄冊,鋪在桌上:“我奉令檢修一批庫存弩機,其中部分即將運往西北。在核對弩機編號與檔案記錄時,我發現其中一批五十具神臂弓的編號,存在問題。”
她指著圖紙上弩臂部位的編號拓印:“你看,軍器監製造的每一具弩機,關鍵部件上都會烙刻獨一無二的編號,以便追溯。這批弩機的編號,乍看之下與檔案記錄無誤,但若用放大鏡細看,數字‘柒’的右上角那個短橫,墨跡和烙印的深度,與官方標準製式有極其細微的差異,像是後來用熱蠟覆膜後,重新烙刻上去的。”
“熱蠟轉移印記?”陳硯秋心中一震,這手法他並不陌生!
“不錯!”薛冰蟾肯定地點頭,目光銳利,“這與我們之前調查江南貢院試卷調包案時,發現的那種偽造技術同源!都是先用熱蠟覆蓋原有印記,再以其為模,烙刻上新的編號。手段極為高明,若非我對機關細節極為敏感,又事先心存警惕,絕難發現!”
“可知這批被篡改編號的弩機,最終要運往何處?”陳硯秋急問。
薛冰蟾翻動記錄冊,指向一行:“根據調撥文書,這批弩機是補充給永興軍路下轄的保安軍。但……”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我暗中核查了運輸路線的備案,發現文書上指定的接收地點,並非保安軍主營,而是一個靠近邊境、名為‘野狼峪’的小型哨卡。那個哨卡位置偏僻,規模很小,根本用不了也守不住五十具神臂弓這等重器!”
野狼峪!陳硯秋迅速在腦中回憶宋夏邊境的地圖,那是一個位於雙方勢力交錯地帶的山穀,地形複雜,監管相對薄弱。
“而且,”薛冰蟾繼續拋出一個更驚人的消息,“我利用檢修之便,暗中查訪了與這批弩機相關的幾個環節。發現負責押運這批軍械的,並非朝廷正式的輜重部隊,而是一家名為‘西北聯保’的私人鏢行。這家鏢行,登記在冊的東家背景模糊,但其主要的生意往來對象,正是與西夏接壤的幾個邊境藩部!”
私人鏢行?邊境藩部?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仿佛串聯了起來!
被篡改編號的官製弩機,通過私人鏢行,運往一個可疑的邊境地點,最終可能流入與西夏關係密切的藩部手中……這哪裏是正常的軍械調配,分明是一條隱秘的、向境外輸送違禁軍械的通道!
陳硯秋想起之前發現的,林家與邊境藩部通過茶馬貿易進行的大宗往來,那些最終流向西北的異常資金……現在看來,那些資金,很可能一部分就是用於購買這些被篡改編號、無法追溯的官製軍械!
“他們好大的膽子!”陳硯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背升起,“竊取科舉功名,貪墨國庫銀錢,操控漕運糧草,如今竟連國之重器也敢私自倒賣,資敵助寇!”
薛冰蟾的臉色也同樣難看:“此事非同小可。若這些弩機真的流入西夏之手,不僅資敵,我大宋軍士還可能在未來麵對由自己人造的利器!必須盡快阻止!”
“可能阻止嗎?”陳硯秋問道,“調撥文書已下,鏢行也已指定,我們若無確鑿證據,貿然揭發,隻怕打草驚蛇。”
薛冰蟾蹙眉思索片刻,道:“這批弩機尚未啟運,目前還在庫房檢修流程中。我可以想辦法,以需要進一步調試或發現潛在瑕疵為由,暫時扣下這批貨,拖延幾日。但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三五日,必須找到更有力的證據,或者想出應對之策。”
三五日!時間緊迫!
陳硯秋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你盡力拖延。我立刻想辦法將此事告知明燭,皇城司或許有辦法暗中調查那家鏢行和野狼峪哨卡的底細。同時,我們也要查一查,軍器監內部,是誰在配合完成這批弩機的編號篡改和異常調撥,這背後定然有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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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部的人……”薛冰蟾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我已有懷疑對象。負責這批弩機最終檢驗和用印的,是一位姓王的監事,此人……與度支司那位王郎中,是堂兄弟。”
度支司王郎中!就是那位可能審批了漕糧改道文書、並與“捉”事進士有關的官員!
線索再次交織在一起,指向同一個龐大的陰影。從科舉到度支,從漕運到茶馬,再到軍器監,這個組織的滲透力,簡直無孔不入!
離開薛冰蟾的居所,陳硯秋的心情無比沉重。軍械異動,這已不再是經濟貪腐或政治舞弊,而是直接威脅國家安全的叛國行徑!
他走在秋日蕭瑟的街道上,隻覺得眼前的汴京城,那繁華的街市,巍峨的宮闕,都仿佛籠罩在一層無形的、巨大的危機之下。有一張看不見的巨網,正從各個層麵收緊,試圖扼住這個帝國的咽喉。
而他,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禮部主事,卻陰差陽錯地觸及了這張巨網的核心。是退縮自保,還是迎難而上?
陳硯秋抬起頭,望向北方。那裏是邊境的方向,是無數將士浴血奮戰的地方,也是陰謀家們試圖撬動帝國根基的支點。
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能退,也無可退。
他必須在這三五日內,找到突破口,阻止這批軍械流出,並盡可能地將這條隱秘的叛國鏈條暴露在陽光之下。這不僅是為了他個人的恩怨,為了科舉的公正,更是為了這個國家的存續,為了邊境那些可能因這些弩機而流血的同胞。
時間,已經不多了。他需要立刻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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