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汴京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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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連綿不絕,籠罩著汴京皇城,將朱甍碧瓦浸潤得顏色深沉,飛簷下的銅鈴在濕冷的空氣中發出沉悶的聲響。垂拱殿內,鎏金獸首香爐吐著龍涎香的嫋嫋青煙,卻驅不散那股因江南急報而帶來的凝重氣氛。
皇城司公廨內,趙明燭一身緋色公服,正埋首於一堆來自各地的密報文牘之中。他揉了揉因過度勞累而隱隱作痛的額角,那雙異色的瞳孔在燈下顯得愈發深邃。江南東路皇城司探事司呈送的加急密報,與其他幾份關於北疆遼金動向的文書一起,被擺放在他案頭最顯眼的位置。
他首先拆開了江南的密報。當“東林書院”、“七子自焚”、“血書陳情”等字眼映入眼簾時,他的手指猛地收緊,幾乎將紙張捏破。他快速瀏覽著事件的經過,陳硯秋的介入,江寧官場的定調,以及士林暗流湧動的現狀…每看一行,他的臉色便陰沉一分。
尤其是看到附在密報後的、由探子冒險抄錄的《江寧七子陳情表》部分內容時,那字裏行間透露出的絕望與控訴,讓他仿佛能聞到那場大火帶來的焦糊氣息和血腥味。他幾乎能想象出陳硯秋此刻在江寧所麵臨的巨大壓力和孤立無援的境地。
“糊塗!蠢貨!”趙明燭低聲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江寧府衙的顢頇無能,還是在罵背後煽風點火的“清流社”,亦或是兩者皆有。他深知此事一旦處理不當,必將釀成更大的禍亂。
他立刻起身,帶著這份密報,匆匆前往都堂中書門下、樞密院合稱)所在。他需要將這份第一手情報,趕在地方官員的正式奏章抵達前,呈送給那些能夠影響決策的重臣。
然而,他還是晚了一步。
都堂之內,氣氛已然如同外麵的天氣一般,陰鬱而緊張。宰執們顯然已經通過其他渠道,獲悉了江寧發生的驚天慘案。
太師、魯國公蔡京端坐上首,他年事已高,麵容清臒,閉目養神,仿佛外界紛擾與他無關,但微微顫動的眼皮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左相門下侍郎)王黼,麵容俊美,此刻卻麵沉如水,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座椅扶手。右相中書侍郎)…等重臣分坐兩側,皆沉默不語。
“………江南承平已久,豈容此等狂悖之徒,以自戕要挾朝廷,擾亂民心!”王黼率先打破沉默,聲音尖利,“依臣之見,此風絕不可長!當嚴令江寧府,速將為首滋事者緝拿,徹查其背後是否有人指使,並明發諭旨,申飭士林,以正視聽!”他絕口不提《陳情表》內容,直接將事件定性為“要挾朝廷”、“擾亂民心”,意圖將輿論引導向鎮壓一方。
“王相所言極是。”立刻有依附蔡京、王黼的官員附和,“東林書院沈文淵,平日便縱容門生妄議朝政,此番更是釀成如此大禍,其罪難逃!還有那新任提舉學事司幹辦公事陳硯秋,聽聞其與東林書院過從甚密,昨夜事發便親臨現場,恐與此事脫不了幹係!當一並查問!”
矛頭開始隱隱指向試圖查明真相的陳硯秋。
“諸公,此言差矣!”一個清朗而帶著怒氣的聲音響起。發言者是翰林學士承旨、知製誥李綱。他性情剛直,雖官職不掌實權,但在士林中清望甚高。“據臣所知,東林七子乃是以死明誌,留有血書《陳情表》,控訴科舉不公、花石綱害民!此非狂悖,實乃悲憤至極!若朝廷不察其情,反以嚴刑峻法相加,豈非寒了天下士子之心?恐東南震動,民變將起啊!”
“李學士危言聳聽了!”王黼冷笑道,“幾個落第書生的一紙血書,便能代表天下士子?便能動搖東南?簡直是笑話!花石綱乃為供奉官家,點綴盛世,何來‘害民’之說?科舉取士,自有法度,豈容彼等妄加非議!此等挾持輿論、誹謗聖朝之舉,若不嚴懲,國法何在?!”
“王相!那《陳情表》中所列事例,樁樁件件,豈是空穴來風?”李綱據理力爭,“朱勔在東南所為,朝野早有非議!科舉弊案,亦非一日之寒!如今七條人命換來這血淚控訴,朝廷若置若罔聞,一味彈壓,與商紂何異?!”
“李綱!你放肆!”王黼勃然變色,拍案而起。
眼看雙方爭執不下,氣氛劍拔弩張。一直閉目不語的蔡京,此時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夠了。”
堂內瞬間安靜下來。
蔡京慢條斯理地說道:“江南之事,關乎朝廷體麵,關乎東南穩定。七子自焚,其情可憫,其行…卻實屬不當。”他先定了性,既承認了事件的悲劇性,又否定了其行為的正當性。
“然,士林清議,亦不可不顧。”他話鋒一轉,顯示出老辣的政治手腕,“傳旨江寧府,其一,妥善安葬七子,撫恤其家,以示朝廷仁德。其二,嚴查《陳情表》中所涉不實之言,若有誣告,定懲不貸;若…確有其事,亦當酌情處置,以安民心。”這話說得圓滑,既給了追查弊案的由頭,又限定了範圍“不實之言”),將主動權掌握在地方官員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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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蔡京的目光掃過李綱,又看向王黼,“責令江南東路提刑按察司、提舉學事司,會同江寧府,妥善處置此事,安撫士子,不得再滋生事端。至於那陳硯秋…”他頓了頓,“讓他專心學政本職,勿要越權幹涉地方刑名事務。”
這最後一句,等於是剝奪了陳硯秋深入調查此事的權力,將他限製在學政範圍之內。
王黼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李綱則麵露憤懣,還想再爭,卻被身旁同僚暗暗拉住。
趙明燭站在堂外廊下,聽著裏麵的決議,心一點點沉下去。蔡京這番看似公允的處理,實則是在和稀泥,重心仍在“維穩”和“掩蓋”上。所謂的“嚴查”,在江寧府和朱勔勢力的操控下,最終很可能不了了之,甚至反過來構陷七子及其同情者。而陳硯秋,則被明確地束縛住了手腳。
他知道,僅憑都堂決議,恐怕難以扭轉局麵。必須另辟蹊徑。
退堂後,趙明燭沒有回皇城司,而是設法通過內侍省的關係,將江南探事司的密報尤其是《陳情表》的抄錄內容)以及都堂爭議的情況,巧妙地傳遞入了深宮。
他希望官家能夠看到這血淋淋的真相。盡管他知道,如今的官家趙佶,沉迷於書畫金石、艮嶽園林,對這類“煩心”的政事多半興趣缺缺,但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嚐試。
消息傳入禁中,如同石沉大海,一連兩日毫無音訊。趙明燭的心也如同這汴京的秋雨,一片冰涼。
然而,就在第三日,事情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轉機。或許是那《陳情表》中泣血的控訴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根未完全麻木的神經,又或許是擔心東南真如李綱所言發生大變故影響他的“豐亨豫大”,官家終於在一幅新完成的工筆花鳥畫上鈐印時,似是隨口問了一句身旁伺候的寵臣、提舉京城所負責京城工程)梁師成:
“聽說…江寧有幾個讀書人出了事?”
梁師成何等機敏,立刻躬身,將早已準備好的、經過粉飾的說辭稟報了一遍,重點強調七子“性情偏激”、“受蠱惑自戕”,以及地方官員正在“妥善處理”。
官家聽了,不置可否,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又回到了他那幅精妙絕倫的畫作上,仿佛那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世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仿佛想起什麽,補充了一句:“告訴江寧那邊,鬧得不像話。安撫一下,別再出亂子,免得擾了朕的清夢。”
這句輕飄飄的“別再出亂子”,便是官家對此事的最終批示。沒有追究根源,沒有要求徹查,隻要求“安撫”表麵,維持住那脆弱的太平假象。
當這道口諭經由梁師成傳出,再通過都堂正式形成旨意發往江寧時,趙明燭知道,陳硯秋在江南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朝廷的態度已然明確:掩蓋大於追究,穩定高於真相。
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連綿的秋雨,仿佛能看到千裏之外,陳硯秋在江寧那孤立無援的身影,以及那些在雨中跪求公道的士子們失望而憤怒的眼神。
這大宋的江山,這表麵的繁華,究竟還能在這麻木不仁與刻意忽視中,維持多久?
他握緊了拳頭,那雙異色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憂慮與無力。他能洞悉陰謀,卻難以撼動這積重難返的沉屙。如今,隻能期望陳硯秋能在江南那潭渾水中,找到一線生機了。他提筆,開始寫一封加密的私信,準備通過皇城司的秘密渠道,送往江寧。他必須提醒陳硯秋,朝廷的底線在哪裏,以及…哪些勢力,是絕對不能在明麵上觸碰的。這或許,是他此刻唯一能提供的、微不足道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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