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餘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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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林書院衝天的火光與焦糊氣味,並未被雞籠山的夜色完全吞沒。次日清晨,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消息,便已震動了整個江寧城。
“聽說了嗎?東林書院有七個讀書人…自焚了!”
“自焚?好端端的為何自焚?”
“說是被官府逼的!控訴科舉不公,花石綱害民!”
“天爺啊…七個…那得多慘…”
市井街巷,茶樓酒肆,人們交頭接耳,臉上充滿了震驚、同情與難以言說的恐懼。秦淮河上的畫舫歌吹似乎也黯淡了幾分,一種無形的壓抑籠罩了這座東南巨邑。許多商鋪早早便關了門,尤其是那些書鋪、文玩店,更是大門緊鎖,仿佛生怕沾染上什麽不祥之氣。
清溪館內,陳硯秋一夜未眠。他坐在書案前,案上鋪著那方血跡已呈暗褐色的《江寧七子陳情表》,旁邊是他連夜草就的奏章初稿。窗外天色灰白,映照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眸和更加憔悴的麵容。
腦海中反複浮現著昨夜那地獄般的場景——衝天的烈焰,焦黑的屍骸,沈文淵那心如死灰的眼神,學子們悲憤的麵容,以及周世榮那慌亂卻又隱含狠戾的嘴臉。每一幕都像燒紅的烙鐵,燙灼著他的神經。
他強忍著身體的極度不適和胸口的憋悶,仔細檢查著灰燼現場。除了書籍和屍骸的殘骸,他在一處未被完全燒毀的、似乎是洛鴻川所坐位置的附近,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灰燼——並非紙張或木材,而是一種細膩的、帶著些許粘稠感的白色灰燼,其中混雜著幾片極細微的、未被燒盡的深藍色織物碎片,以及一點點類似香料燃燒後留下的特殊氣味。
這絕非書院學子日常所用之物。陳硯秋不動聲色地將這些殘渣用油紙小心包好,收入袖中。他幾乎可以肯定,昨夜事發之時,除了書院的人,還有外人在場!這些人,是監視者?還是…煽動者?聯想到蘇承恩關於“清流社”激進派可能利用此事攪亂局勢的情報,一股寒意沿著他的脊背爬升。
“安福。”他聲音沙啞地喚道。
“老爺。”安福應聲而入,臉上也帶著驚魂未定的神色。
“你立刻去一趟‘翰墨雅集’,將這包東西交給蘇掌櫃。”陳硯秋將油紙包遞過去,壓低聲音,“告訴他,查清此物來源,尤其是那布料和香料。另外,問他昨夜‘寄暢園’和府衙大牢,可有什麽異常動靜。”
“是,老爺。”安福接過油紙包,匆匆離去。
安福剛走,柳氏便端著參湯走了進來。她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顯然也是一夜憂懼。“官人,多少用些湯水,保重身體要緊。”她將湯碗放在案上,擔憂地看著陳硯秋,“如今城中流言四起,府衙那邊…怕是會對官人不利。”
陳硯秋接過湯碗,卻沒有喝,隻是握在手中,感受著那一點微薄的暖意。“我知道。”他歎了口氣,“但事已至此,我不能退縮。這奏章,必須盡快發出。”
他必須搶在江寧府衙扭曲事實、羅織罪名之前,將東林七子自焚的真相,尤其是這份血淚寫就的《陳情表》,上達天聽。盡管他知道,這奏章很可能如同石沉大海,甚至可能引來更大的禍端,但他別無選擇。
然而,他還未將奏章謄寫完畢,提舉學事司的屬官便匆匆趕來,傳達晁文遠的口信,請陳幹辦即刻前往衙署議事。
該來的,終究來了。
陳硯秋整理了一下衣冠,將奏章草稿和血書小心收好,深吸一口氣,走出了清溪館。
提舉學事司衙署內的氣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晁文遠端坐在上首,麵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下首坐著幾位學官司的屬官和江寧府學的教授,個個正襟危坐,噤若寒蟬。
見到陳硯秋進來,晁文遠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硯秋老弟來了,快請坐。”
陳硯秋拱手行禮,在下首空位坐下。
“東林書院之事…想必老弟已經知曉了。”晁文遠開門見山,語氣沉重,“唉,真是飛來橫禍,令人痛心啊!”
陳硯秋不動聲色:“確是人間慘劇。不知府衙那邊,對此事如何定論?”
晁文遠歎了口氣,搖頭道:“還能如何定論?周參軍昨夜便已呈文上報,言及東林書院數名學子,因屢試不第,心生怨望,加之性情偏激,受某些狂悖書籍蠱惑,竟而…竟而集體自戕,以挾製官府,實乃…實乃讀書人之恥,有負聖賢教誨!”
“挾製官府?讀書人之恥?”陳硯秋的聲音冷了下來,“晁大人,據陳某昨夜親眼所見,那七位學子自焚前,曾留下血書,名為《江寧七子陳情表》,其中詳細列舉科舉不公、花石綱害民之實據,字字血淚,何來‘挾製’之說?分明是申訴無門,悲憤至極,以死明誌!”
晁文遠臉色一變,連忙擺手:“老弟慎言!慎言!那所謂血書,不過是狂生臨死前的臆語胡言,豈能當真?如今當務之急,是安撫士林,穩定人心,切不可再激化矛盾,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利用啊!”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陳硯秋一眼,“老弟昨日深夜出現在東林書院,已引得一些流言蜚語…依老夫之見,老弟還是置身事外為好,這巡查學政之事,不妨暫緩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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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明確的警告和軟禁了。要他閉嘴,不要再插手此事。
陳硯秋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平靜:“陳某奉旨巡查學政,士子殞命,學林震動,豈能置身事外?至於流言蜚語,清者自清。那《陳情表》所述之事,關乎國體民瘼,豈能因是‘臆語’便置之不理?陳某職責所在,不敢不察,亦不敢不報。”
晁文遠見他態度堅決,臉色更加難看,語氣也強硬起來:“陳幹辦!本官是好意提醒!此事牽連甚廣,已非單純學政事務!府衙乃至兩路轉運使司都已介入!你若一意孤行,恐怕…哼,好自為之!”說罷,竟拂袖而起,不再理會陳硯秋,轉身入了後堂。
在場的其他官員也紛紛起身,無人敢與陳硯秋對視,匆匆離去。
陳硯秋獨自坐在空蕩蕩的議事廳中,心中一片冰涼。晁文遠的態度,已然表明了官方對此事的定調——定性為“學子偏激自戕”,將所有責任推給死者,掩蓋背後的真正原因。而他這個試圖揭露真相的人,則成了不受歡迎的麻煩製造者。
他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出衙署。天空不知何時又飄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冰涼的雨絲打在臉上,讓他混亂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
回到清溪館時,安福已經回來了,帶回了蘇承恩的消息。
“老爺,蘇掌櫃說,那布料是江南織造局特供的‘雨過天青’錦,非尋常人家能用,多半出自官宦或豪富之家。那香料殘渣,他辨認出其中有‘龍涎香’的成分,此物更是珍貴,隻有頂級權貴或大商賈才用得起。”安福低聲稟報,“另外,蘇掌櫃還說,昨夜‘寄暢園’確有聚會,直至子時方散。而府衙大牢那邊…他花重金買通了一個獄卒,得知洛鴻川和趙永年被釋放前,曾有一個神秘人進入牢房與他們短暫交談過,具體內容不知,但兩人出來時,神情就變得…很不對勁。”
神秘人…特供錦緞…龍涎香…“寄暢園”…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那個來自汴京的“清流社”特使,以及與他勾結的本地權貴!
是他們!很可能是他們,在洛鴻川等人被逼到絕境時,又以某種方式或許是假意承諾相助,或許是更陰險的煽動),最終促使他們選擇了這條最極端的絕路!目的,就是為了製造這場震驚江南的慘案,以此攪亂局勢,打擊異己,或者實現他們那不可告人的“不破不立”的圖謀!
好狠毒的計策!好陰險的心腸!
陳硯秋隻覺得一股怒火混合著無盡的悲涼,幾乎要衝破胸膛。這些操盤手,視人命如草芥,將年輕士子的熱血與生命,當作他們權力博弈的籌碼!
他快步走回書房,重新鋪開奏章,奮筆疾書。他不僅要詳述東林七子自焚的經過,呈上《江寧七子陳情表》,更要將他發現的疑點——那特殊的灰燼、神秘人的出現、以及背後可能存在的陰謀,一並寫入奏章!他要將這江南的黑暗,將這吃人的真相,徹底捅破!
然而,就在他即將寫完奏章時,館驛外傳來一陣喧囂。一名仆役慌慌張張跑進來:“老爺,不好了!外麵…外麵來了好多太學生和士子,跪在館外,說是…說是要請陳青天為他們做主,嚴懲逼死七位義士的元凶!”
陳硯秋手中的筆猛地一頓,墨點滴在奏章上,暈開一團汙跡。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隻見清溪館外的街道上,黑壓壓地跪了上百名身穿襴衫的太學生和士子,他們沉默著,手中舉著白色的條幅,上麵寫著“科舉不公”、“花石虐民”、“還我公道”等觸目驚心的字眼。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衫,卻無人動彈,一雙雙年輕的眼睛,充滿了悲憤、期待,以及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們將他當成了唯一的希望,當成了能對抗黑暗的“青天”。
陳硯秋看著樓下那些跪在雨中的身影,仿佛看到了洛鴻川他們的昨天。他知道,自己這份奏章,承載的已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信念,更是樓下這上百人,乃至整個江南無數沉默士民沉甸甸的希望。
壓力如山,但他已無路可退。
他深吸一口帶著雨腥味的冰冷空氣,關上了窗戶,回到書案前,將那份被墨跡汙損的奏章揉成一團,重新鋪開一張幹淨的題本。
必須更謹慎,更周密。這封奏章,必須能衝破重重阻礙,抵達它該去的地方。
他提起筆,蘸飽了墨,在這江南的淒風苦雨中,開始書寫一場注定艱難無比的戰鬥。餘震未消,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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