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大夢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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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的雨分外的冷,以至於呼吸之間都有白色的哈氣清晰可見。隨手帶上小院的竹門,轉過身便看見一隻鳥站在竹枝上望著自己。
    那是一隻白色的烏鴉,淅淅瀝瀝的秋雨似乎並未打穿它那光潔的羽毛。隻是一個振翅就劃破了雨幕,倏地到了許陽近前,隻刹那間就恢複了金九那頎長的身形,一雙金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著許陽。
    許陽回過頭望了望,獨居幽篁的小院不知何時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奔流不止的大河,以及那片茂盛的竹林。
    於是,綠草青青的曠野上,即便兩個人相對而立,似乎也難以掩蓋那份孤獨。
    “你都知道了?”金九一瞬不瞬地盯著許陽,不知何時,眼前的年輕人已經成長得如此茁壯了,哪怕是他都需要重新審視眼前的這個男人。
    微微上翹的小胡子很好地詮釋了許陽此刻不錯的心情,那是揮斥掉沉重後的解脫。既然無法回避,直麵問題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
    許陽伸手拍了拍金九的肩膀,就如同十年前一樣,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笑著道:“該來的總歸要來的,早知道總比蒙在鼓裏要好上很多。”
    “那你可知道……”金九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被許陽突兀地打斷,“還記得你我初次相見嗎?我一眼看出你不是人!”戲謔的表情讓金九感覺他是在罵人可卻找不出一點問題。
    “我們可是兄弟,怎麽,難道你忘了?”許陽重重拍了拍金九的肩頭繼續道:“還是說,你不打算認我這個兄弟了。”
    金色的眼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許陽,冷漠的眸光那是神明特有的印鑒,沉默良久的金九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終於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塊灰蒙蒙的石頭丟給許陽,語氣冰冷地開口道:“這個可能對你有用。”
    “這是什麽?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
    “它能砸死神明?”
    “很明顯,不能。”
    “那還是算了吧。”許陽作勢欲扔,一雙眼卻瞟著金九咕嚕嚕轉個不停。
    金九早已轉身步入蒙蒙細雨中,混合著夜色愈發顯得朦朧,一道聲音遠遠傳來:“我要是你就不會做出這麽愚蠢的決定,那是我從那座山上帶走的一塊石頭。”
    許陽愣住了,旋即又似忽然想起什麽大聲問道:“既然你通體是白色的,為什麽要變化成一身黑衣裝扮呢?是為了看起來冷酷一些嗎?”
    撲通一聲重物倒地聲響起,在寧靜的雨夜聽起來格外清晰,許陽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回音,不免暗自腹誹——還真是夠傲嬌的。
    灰蒙蒙的石頭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就算是扔在路邊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金九當然不會那麽無聊,隨隨便便拿一塊石頭戲耍自己,可眼看著磋磨了半晌也不見石頭有任何動靜,那就隻有一種可能,打開的方式不正確咯。
    細雨蒙蒙的街道上,身穿灰袍的身影彳亍於歸途。
    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糅雜著腳步踩在水窪裏的細微聲響,這一刻瘦削的肩膀似乎一人挑起了濃重的夜色,尚有如晦風雨阻斷前途。
    灰色的石頭隨著緩慢的行進被一次次拋起,被接住,再次被拋起。孤獨的行路人,固執地要讓這不會言語的石頭和他一起分享這雨夜的孤獨。
    煙雨朦朧中,石頭再次被拋棄,行路人的身影淡淡虛化,似是被人從這幅天地水墨丹青中一點點抹去。
    高高拋起的石頭隻是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便直直地墜落,隨著行路人一點點消失不見了。
    體內自有天地。許陽緩緩打量著四周,他自己都不清楚為何自己會出現在這方體內的小天地,不再是以往那種內視的俯瞰,身臨其境的觸感讓許陽感覺分外真實。
    四四方方的籬笆小院安靜日常,推開院門,一棵樹,一口井,一方石磨,還都是老樣子。
    草屋的供桌上,許夫子的寄身神主端正擺放,許陽心念所動,三炷香出現在手中,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內。
    隨手放在一旁的灰色石頭忽地自己漂浮起來,不借助任何外力,就那麽靜靜飄浮在空中,周身散發著蒙蒙的白光。
    片刻的停頓後,懸著的石頭緩緩動了起來,不疾不徐地飛向不遠處那座高峰,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似乎時間很短,仿佛隻是一瞬,那顆灰色的石頭徑直飛進了“鎮”字的中間,很快和山峰融為一體。
    整座山峰倏地動了一下,定睛細看卻又毫無變化,仿佛隻是眼睛花了。可許陽分明感覺那座山要活過來,如同一個人要睜開雙眼望過來,隻是似乎還缺少了點什麽,始終無法完成最後一步。
    思忖片刻,許陽招了招手,“神明的長矛”忽然似是劃破了虛空,就那麽突兀地出現在這一方天地,沒有停留,便化作一縷烏光飛入那座孤峰。
    整座山動了動,沒錯,如同久坐的人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那座山動了動。
    然後……一炷香過去了,那座山安靜如初地坐落在那裏,再沒了任何動靜。許陽眨巴了一下眼睛,閉上默數三個數,再睜開,山還是那座山,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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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許陽呆立當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他心裏默默地詛咒了金九第七遍的時候,一道空靈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在等我嗎?年輕人。”許陽霍地轉身,就看見一個人吊兒郎當地坐在院內那方石磨上,一條腿微屈,一條腿耷拉著晃來晃去,正自笑嘻嘻地看著自己。
    中年人模樣的陌生人兩鬢花白,灰白間雜的發絲隨意披散,斜飛入鬢的兩道長眉卻烏黑濃密,筆挺的鼻梁下是兩片薄薄的唇,配上瘦削的臉頰,他就差在臉上寫上“命運多舛”四個字了。
    隻有那雙眼睛,那是一雙和許陽接近十成相似的眼睛,差別隻在於那雙眼睛裏包含太多的情緒,滄桑,孤獨,寂寞,無助,悲傷……
    哪怕他在笑,也無法掩蓋分毫。或許笑隻是他此刻想要傳達的善意,可是流出地沒有一絲屬於笑,依舊是悲傷,孤獨,無助……
    中年人輕輕招了招手,許陽脖頸間青色絲線懸掛的黑色小葫蘆便逃離了束縛,直直地飄向了對方。
    一縷烏光閃過,中年人輕輕把玩著手裏的葫蘆,拇指大小的葫蘆在他的指間跳躍遊走,似是一隻黏人的狗子繞著許久未見的主人在撒歡。
    一聲喟歎包含了對往昔歲月的懷念,小葫蘆重新回到了許陽脖頸間,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就連葫蘆身上還帶著許陽的體溫,如一隻安靜的小狗躺在主人懷裏,一動不動。
    草廬內供桌上許夫子寄身的靈牌劇烈地顫動著,是興奮和激動嗎?不知道,中年人隻是揮了揮手,那塊靈牌便又安靜下來,一切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許陽僵硬地轉過頭,重新審視著眼前的中年人。
    中年人努力笑了笑,他怕眼裏的負麵情緒會像毒藥,一不小心就毒害了身邊的人。左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中年人笑道:“不出意外的話,你得叫我聲祖宗,你有意見嗎?”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許陽雙膝跪地拜伏下去,眼淚也幾乎同時奪眶而出。被偏愛的可以有恃無恐,但絕不會無緣無故。
    許夫子寄身的牌位,這座小院,那座孤峰,無一不驗證著眼前的中年男人說的話。如果這都忽略不計的話,那血脈裏的那抑製不住的悸動呢!?那是絕不會騙人的。
    “祖宗在上,後輩兒孫許陽……”聲音哽咽,卻是再也發不出一個聲音。長久的沉默,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啜泣,終於舒緩了內心的壓抑。小樓夜語的顧慮和積蓄的壓力,似乎在這一刻全都一掃而空,整個人如釋重負。
    又是一聲長長的喟歎,中年人緩聲道:“起來吧,後世的子孫。讓我看看你遇到了什麽困難。”
    許陽長身而起垂首肅立,措辭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開口道:“先祖是何名諱,還請告知。”
    “許念。”中年人有片刻的停頓,這個名字已經在曆史的歲月中沉淪太久,久到他幾乎都記不起來了。
    “您這是……”許陽不確定自家的祖宗為何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現。
    “你很好奇為什麽我會出現對嗎?”許念望著許陽道:“其實看似偶然的事情,往往是好多必然的事件共同推進的結果。如果你不是我許家的兒孫,你就看不見那條河,如果你看不見那條河你就不會得到那隻小烏鴉手裏的石頭,如果你得不到那塊石頭,哪怕是神明的長矛也無法喚醒我。”
    一連串的信息轟炸得許陽的腦袋有些發懵,一時不知該從何處著手才能捋清,隻能呆愣愣地聽著中年人許念的聲音講述。
    似是看出了許陽的心思,許念隻是微微一笑,繼續道:“其實,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你隻要記住一點,”許念語氣忽然變得凝重了許多,“作為我許家兒郎,你這一生注定要征戰不休,為了生存,為了傳承,或許你會和我一樣,一生與孤獨為伴。”
    “我不怕。”許陽平靜道:“可是我們的對手貌似很強大,那可是神明。”不甘中帶著絲絲無奈。
    “神明又怎麽了?我們和他們戰鬥了億萬年,可我們依舊沒有屈服。孩子,你要記住,沒有什麽能夠驅使、奴役我們,哪怕是神明也不行。”
    許念點指了一下許陽的心口位置繼續道:“孩子,隻要你的內心一直勇敢,總有一天你可以翻山越海,總有一天你可以把神明拉下神壇。”
    “我真的可以嗎?”許陽呢喃道。
    “為什麽不可以呢?要知道雖然神明足夠強大,可我們人族也有自己的強者,人族不弱於神明。”許念的眼裏終於多了一絲星光。
    “那需要成長為什麽樣的存在?”許陽眼裏多了一絲希冀,那是他從未有過了解的存在。
    許念整個人似乎重新被內心的激情點燃,身子坐得筆直,眼裏閃耀著希冀的光,那道光雖然弱,卻掩蓋了悲傷與失落,朗聲道:“人族與大道和鳴,心念所至萬法隨身,將法則之力運轉到極致,就可以稱為天王,而我就是曾經的孤峰天王,許念。”
    許陽目光殷切地注視著眼前不知隔了多少代的老祖宗,眼裏終於有了光。縱使前路崎嶇,可隻要有燈火在,便不會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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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念繼續道:“大道三千,任何一條法則之力凝練到極致,就可以稱為天王。天王不弱於神明,不弱於那些隻知道吃香灰的蛀蟲。”
    “可是為什麽人族的天王少之又少呢?現在幾乎找不到任何天王曾經存在的證據。”許陽不解。
    一聲長歎,許念繼續道:“那是因為絕天地通,不光是斷絕了神明的入侵,更是斷絕了部分的天地大道法則,現在的人間界,法則之力是不完整的。”言語間是濃濃的不甘與無奈。
    弱小的人類為了自保,隻能絕天地通斷了與外界的往來,隻是一同斬斷的還有天地法則,殘缺的天地法則注定無法孕育出一位天王強者。
    死局,難道真的是死局嗎?深深的無力感包圍了許陽,他切實感受到了前人的辛酸與無奈。
    “幸好,我們想出了解決的辦法。”許念深沉的聲音再度響起:“既然裏邊的大道法則殘缺,那麽我們就走出去。我們打通了混沌,開辟星空古路,尋找外界那完整的大道法則來壯大己身。”言及此,許念看了眼不遠處的山峰繼續道:“幸運的是,我們做到了。”
    許陽眼裏的光越來越盛,那是前路的明燈照耀過來的光。
    許念疼惜地打量著眼前的許陽,在許陽殷切的目光中緩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們可以直麵神明,可以一次次麵對神明大聲說‘不’,我們甚至可以和神明平起平坐。那時候的神明稱呼我們為‘仙’。”
    “仙!”一聲嗡鳴在腦中響起,許陽整個人如遭雷擊,渾身酥麻,甚至連大腦都停止了運轉。
    “不錯,‘仙’是神明對我們的稱謂,那也意味著法則之力並非神明專屬,人族也並非任人宰割的魚肉。隻要人站得足夠高,那就是可以媲美神明的仙。”許念愈發顯得意氣風發。
    隻是很快許念落寞地開口道:“可是,我們忽略了神明的無恥和強大,我們敗了。我們隻能退守星空古路,也就是現在你腳下的這片土地。我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許念落寞的眼神裏透出深深的自責與無奈。
    許陽的血在燒。這一刻他忽然感覺無所畏懼,既然可以成功一次,那麽就可以有第二次。一個仙不成還有第二個,第三個……
    我要爭渡,在那縹緲大道中爭得一縷仙機。
    許陽重新站直了身體,恭恭敬敬地對著許念深深一拜,方才肅穆沉聲道:“剩下的,自有後來人,交給我吧!”
    許念詫異地看向許陽,看向這個自身血脈延續的後輩,終於一絲發自內心的笑容爬上了眼角,那笑裏有光。
    “當時我們七個,隻有我回到這裏,封禁了這一方世界的入口。”許念似乎不願過多回憶那些悲哀的往事,不願回憶身邊征戰的袍澤一個個死去的場景,那是煎熬他億萬年的夢魘。
    努力平靜一下內心,許念盯著許陽的眼睛繼續道:“這座孤峰是我證道的仙兵,也是我敗退後堵住這方世界的一扇門。如今我也隻剩殘魂,能做的就是把它完整地交到你的手上,希望你可以走得更遠。”言畢,整個人逐漸模糊,不消片刻便消散於這方天地。
    長街上,深秋夜雨依舊淅淅瀝瀝,一隻腳踩進青石板上的小水窪,濺起數點水珠,一道灰袍身影隨著腳步的行進,逐漸向上慢慢清晰起來。
    風雨如晦,卻怎麽也打不濕那雨中的身影。
    不遠處的小酒館兒依舊開著門,有絲絲暖暖的燭光透出來,安靜地等待著未歸的人。
    門口大柳樹的葉子被雨水衝刷得愈發油亮,如千萬條綠色的絲絛垂下。一切溫馨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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