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囚徒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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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愚翻遍了記憶的每一個角落,他急切地需要找到一個苦難困頓地過往來遮住內心的悲慟。
能夠忘掉悲傷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另一個更加悲傷的過往。遺憾的是,如今沈若愚所經曆的,是迄今為止最大的傷痛。
他怎麽都忘不掉那同樣是個雪夜,獨行的他在雪地裏發現的那隻瀕死的野狐,灰白的毛發蜷成一團,卻依舊牢牢護住懷抱裏的嬰兒。
野狐抬眼望見沈若愚,眼裏流露出的並不是野獸對人類的畏懼,相反卻是一種解脫,那如釋重負的眼神沈若愚牢記至今。
翻開幾乎凍僵的野狐灰白的皮毛下瘦弱的身軀,一個粉嫩的嬰兒正在貪婪地吸吮著野狐的奶,被抱在懷裏的第一聲也不是嬰兒固有的哭泣,而是瞪著一雙葡萄大的眼睛,看著沈若愚咯咯地笑。
後來的二十幾年,嬰兒占據了沈若愚大部分的時光。
因為緬懷野狐,他給嬰兒取字胡姓,又因為那天恰逢陰曆十三,所以嬰兒取名叫作胡十三。
看似很隨意吧?恰恰相反。沈若愚不清楚嬰兒的過往,但是他要讓嬰兒知道他應該知道的,記住他應該記住的,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忘了來時的路。
胡十三幾乎就是沈若愚的全部,為了他,沈若愚傾注了自己能給予的全部的愛。
可如今的一切都沒有了。眼裏金光閃耀的胡十三已經不再是胡十三,他甚至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神明竊取了他的軀殼,這也是為什麽他和許陽感受到山門異動。
老人的心已經死了,他已經失去了他最寶貴的東西,所以他已經沒有什麽可在乎的了,沒有什麽是不能失去的了,哪怕是他的生命此刻也變得微不足道了。
老人向前了幾步,似乎想要更近一些看看他的胡十三,雖然現在的他隻剩一副軀殼。
瑩瑩的淚光終於衝破了老人有些渾濁的雙眼,流遍了老人滿臉的溝壑,所有的思念和悲慟似乎都隨著眼淚宣泄而出。
高高在上的神明冷漠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沒有什麽能讓他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情緒上的波動。
是啊,人又怎麽會和螻蟻共情呢?就像神明不會憐憫凡人一樣。
神明冷漠的聲音再度響起,聲音恢宏浩大,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迷惑的氣息在其中。“凡人,收起你那廉價的情感吧,與其悲愴不止,還不如奉獻你的靈魂。我不得不承認,你的靈魂非常強大,也同樣有遠勝其他靈魂的美味,頌念吾名,得大逍遙自在。”
胡十三的外表在沈若愚的眼裏還是那麽熟悉,縱使分別了十年之久,卻絲毫不曾減退分毫。
就連那一身文士裝扮,都是自己親力親為。沈若愚隻是死死盯著胡十三的軀殼,似乎完全忽略了神明的引誘。
許陽輕輕按上老人的左肩,微微顫抖的肩膀讓許陽也不免心生唏噓。
這世界簡直錯得離譜,可胡十三能有什麽錯呢?如果有,或許錯就錯在他不夠強大。沈若愚能有什麽錯呢?錯就錯在用情至深!?
不是的,這世界沒有錯。總會有人挺身而出,仗劍直言,總會有人勇敢地對抗不公,就算前路崎嶇卻依然堅定。
沈若愚回頭衝著許陽笑了笑,輕輕拿掉許陽按住自己左肩的手掌。
他能夠體會到眼前的年輕人傳達出的善意,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改變什麽,可是他就是想試一試,試一試能不能掃平這些不公。
老人認真地將半卷的衣袖重新卷好,確保不會有絲毫的外物影響自己出拳的動作。
解開腰間的衣帶重新係好,不鬆不緊、恰到好處的感覺有助於他能將自己快速調整到最佳狀態。
俯身將半卷的褲腿重新放下,隨手扯下身上多餘的一截布條將褲腿紮好。看了看並不合腳的草鞋,沈若愚將腳上的一雙鞋脫了下來,放在路邊的一塊青石上擺放整齊。
做好了一切,沈若愚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再次抬頭看向半空的神明,縱是威壓如山,老人卻依舊脊背直挺。“我不知道在我之前的許多事,我也不和你辯解我的靈魂肮髒與否,這都不重要了,我隻想和你討要一個公道。”
“公道?”神明沉吟良久,依舊毫無感情地仿佛自言自語道:“你有什麽資格和我講公道?凡人,你的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賜,作為回報,你隻需要獻祭你的靈魂就足夠了。”
沈若愚轉動了一下脖頸,十指交錯活動一下手掌,隨後依次活動了一下身體的各個關節,半晌才緩緩開口。
“有沒有資格,試了才知道。至於你想要我的靈魂,可以,他就在這,來拿吧!”老人指了指自己心髒的位置,似乎要遮掩心痛的感覺。
“老先生……”許陽張了張嘴,想要阻止眼前的老人。老人隻是回頭望了眼許陽,灰白且苦悶的臉上終於勉強掛上一絲笑容,“年輕人,不用勸我,我知道我在做什麽。何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算我們可以忍讓,他也沒有放過我們的打算,何況,我本就不想再忍讓了。就讓我這把老骨頭先替你們掂量掂量他的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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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方天正等人齊齊呼喊出聲,一聲出口後邊卻生生卡在嗓子裏,不知該說些什麽。
沈若愚目光坦然地掃過眾人,旋即開口道:“我不知道縹緲仙宗究竟發生過什麽,我隻知道往日因才有今日果,如果我等皆是囚徒,那麽一定是犯了錯的。如今能有機會彌補曾經犯下的錯,那便戰個痛快吧!”
鎖鏈的另一端,佟虎、石頭一行人終於穿透迷霧露出身形,雖有神明當前,卻絲毫不能阻擋眾人前行的腳步。
沈若愚老人卻不再多看,重新回過身望向半空的神明。隨手一招,山穀間迷霧翻滾,一根木棍倏地穿破重重迷霧落在老人的手中,分明是剛剛丟掉的許陽折斷的那根樹枝。
木棍在手,沈若愚邁步向前,一步踏出淩空而行,一步,一步,又一步……
虛空在老人腳下綻開層層漣漪,形似老農打扮的老人身形逐漸變得飄忽,氣勢卻在節節攀升,無盡的靈氣拚命地匯聚向老人,匯聚向老人手中的木棍。
老人淩空而立,與神明遙遙相望,卻不再需要仰首才能看見神明。木棍在老人的手中像是一把鋒利的劍,老人一劍刺出,直指神明。
人憤怒到極點是會笑的,神明也不例外。
真君級別的強者縱橫九天十地,見過了太多驚才絕豔的天才,也經曆過無盡的廝殺,蹚過無盡的屍山血海。
可是神明從來沒有見過凡人敢對自己出劍,而且那所謂的“劍”居然如此的隨意潦草。
是神明被這群螻蟻遺忘得太久了嗎?否則他們怎麽會有勇氣直麵神明。不可否認,眼前的凡人的確非常強大,可那又怎樣,隻不過是比較強壯的螻蟻罷了。
看來神明沉寂得太久,凡人早已忘卻了神明,早已沒了敬畏之心,似乎需要展現神跡來重塑神明的威嚴了。
真君冷漠地看著沈若愚,一掌拍出。那手掌初時隻有尋常大小,卻瞬間變得遮天蔽日,徹底斷絕了沈若愚所有的退路。
掌心中金光閃耀,無數法則之力被拘禁,化作無上威能,向著沈若愚當頭拍下。
許陽仿佛又回到了初上拙峰的那日,又仿佛看見了老人示範刺出的那一劍。
無盡的威壓下,木棍表麵青綠色的樹皮迸裂,隻餘下光禿禿的枝幹,卻依舊穩定,不疾不徐地刺向神明,刺向擋在神明身前變得巨大的手掌,緩慢且堅定。
有一瞬間,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卻又仿佛似流矢一般急促而過。沒有驚天動地的碰撞,巨大的手掌仿若那呆立不動的青竹,光禿禿的枝幹就那麽徑直刺穿了神明的手掌,去勢不變,依舊緩慢而堅定地刺向半空中的神明。
遮天蔽日的巨掌忽地消失不見了,依然存在的沈若愚仿如以身化劍,右手執著那光禿禿的樹枝縱身撲向半空的神明,其誌決絕,義無反顧。
無盡的空間在沈若愚和神明的中間疊加,明明近在咫尺卻仿如相隔天涯。神明的目光忽然間變得冷冽無比,神明的尊嚴在這一刻仿佛被踩在腳下,怎麽能容忍。
一枚小小的石印從真君身後的神域虛影中飛出,看起來隻是小小的一方石印,卻有無盡的山巒虛影不斷疊加,隨著石印翻飛而過,所過之處空間仿佛都開始扭曲變形。
石印直奔沈若愚,許陽一點不懷疑,若是被那方石印砸中,縱使十個沈若愚也會化為飛灰。
心念動處,體內的孤峰化作一道透明的虛影而出,直直迎上那方石印。
沈若愚卻好似渾然不覺,這一刻沒有什麽能影響到他,這一劍匯聚了他畢生的修為,隻為求一個結果。
孤峰的虛影迎上石印,同樣不曾有毀天滅地的氣息傳出,石印硬生生被撞得偏離了方向,許陽卻一個身形踉蹌,一旁的長河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
石印雖然偏離,還是擦著沈若愚的身體飛過,泛起一片血光。老人卻似渾然無所察覺,甚至執劍的手都不曾抖動分毫,就那麽猶如飛蛾撲火一般刺向神明,眼裏不悲不喜。
神明的眼裏終於有了一絲感情色彩,驚駭中努力將頭偏向一旁,無數的空間持續不停地在老人的身前疊加,努力想要把老人隔絕在萬裏之遙。
舍身一劍卻仿佛打破了空間的牢籠,完全無視法則之力的阻攔,一往無前。
血光乍現,不同的是,這次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金色的血液滴落長空。
神明的側臉劃開了一道深深的血槽,金光閃動神力翻湧,似是要極力抹除掉那一縷劍氣,卻收效甚微。
沈若愚的身形忽然重新出現在原來站立的位置,似乎從未移動分毫,隻有許陽可以感知到那是無盡的空間疊加重新將老人放逐回了先前的地方。
隻是老人再沒有辦法支撐,血肉模糊的後背是被石印劃破的創傷,用盡了那一劍一往無前的氣勢,老人終於支撐不住了。
飛蓬如同影子一樣出現在老人的身側,緊緊抱住了老人。沈若愚的臉色更加的灰敗,卻神情坦然,他終於刺出了那一劍,他用那一劍衝著神明講明了自己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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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的神明終於抹平了臉頰上的那道傷口,驅散了傷口上的劍氣,卻再也難以壓抑胸中的怒火。
一直泰然自若的神明終於撕下了偽裝,憤怒的聲音回蕩在半空中。
“該死的瀆神者,你們要為你們的行為付出代價。準備迎接毀滅吧!”
經曆過短暫眩暈的許陽一把推開長河,重新走到最前方,就那麽直勾勾看著半空中隨時暴走的憤怒的神明,輕聲笑道:“怎麽了,尊貴的神明,怎麽不注意維持你高高在上的偉岸形象了嗎?還是說你準備孤注一擲了?”
神明不語,隻是身後的神域不斷壯大,無數的神兵神將影影綽綽,似是隨時都會降臨,無盡的威壓充斥四方,似乎連天都要撕碎,都要捅出一個窟窿。
忽然間,一股震顫自珠峰縹緲峰方向傳來,激起空氣中漣漪不斷,神明的威壓在他麵前如同雪遇驕陽,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神明的臉色忽然變得異常難看起來,死死盯著波動傳來的方向。
許陽更加落實了心中的猜測,無情的嘲諷再度響起,“真君嗎?又不是沒見過,夜華真君還不是一樣死掉了,何況你隻不過是一具分身,真以為這裏是你可以肆意撒野的地方嗎?”
半空的神明似乎受到了驚嚇,“夜華,你居然知道夜華,難道他真的……”神明沒有繼續說下去,他不願意相信聽到的噩耗。如果真如眼前的人類說的那樣,那就真的太過可怕了。
許陽卻忽然冷了臉,不再搭理神明的喃喃自語,冰冷的雙眸中再沒有了一絲笑意,隻有冰冷。
比眼神更冰冷的是許陽接下來的話,“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同樣接我一劍。”
半截斷劍不知何時出現在手中,體內磅礴的神力流轉,四周無盡的靈氣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一般拚命地向著許陽匯聚,許陽的氣勢飛速飆升。
“斬。”一聲輕喝,隨著半截斷劍揮出,無盡的劍意化作劍罡,瞬間出現在神明的眼前。
神明倉皇想要出手,卻一把抓了個空,無形的罡氣穿透了神明的眉心,徹底擊碎了分身體內盤踞的靈魂。
胡十三的臉上如同瓷器碎裂一般龜裂,沈若愚望著半空的胡十三,終於緩緩閉上了雙眼,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濕了飛蓬的手,也濕了飛蓬的眼眸。
“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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