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圍爐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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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風中殘燭的方天正讓許陽看了唏噓不已,看了看雞皮鶴發如同老嫗的女子,又看了看一口酒下肚仿佛早已神遊物外的任飄零,許陽癟了癟嘴,終是沒有說什麽,卻兀自緊緊抓著手裏的葫蘆,不喝,也不撒手。
    對於方天正,許陽談不上喜歡,也算不得討厭。他隻是單純覺得,作為人間修仙宗門,哪怕明知不敵,卻依舊敢對著神明出劍,單是這一方麵,就足夠令人佩服。
    至於作為一位母親,許陽無法評判她的對與錯。當廖長歌手中的長劍刺穿她的身體,作為母親,無疑她是失敗的。
    可即便如此,她依舊沒有放下手裏的劍,甚至她希望通過手裏的劍,能夠彌補她的孩子犯下的錯誤,無疑她又是一位合格的母親。
    你永遠猜不透黃皮葫蘆到底裝了多少美酒,就像你永遠猜不透任飄零的心思。雪白的衣衫就那麽直直躺在青石上,全然不擔心會汙濁了一身的雪白。
    那天上的明月似乎和他對望,似乎都希望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屬於對方的深藏的心事。
    佟虎的修為可能不是最高的,可無疑是最有眼力見的。光看他肥胖的身體飛馳起來就有一種讓人目眩的美感,何況飛奔而來的胖子端著整整一套煮茶的茶具,甚至連煮茶的炭火都貼心地點燃了。
    火煒的火暴脾氣是隨著茶藝的增長一點點消磨掉的,無論什麽時候,她都能煮出一壺好茶,這一點甚至連茶道聖女莊妙可都不得不佩服三分。
    區別於莊妙可的茶更多地關注的是自身修為的提升,火煒的茶裏,煎煮的是生活的點滴。
    靜下心來品上一杯,你甚至能品嚐到歲月的味道,有思念,有離別,有追憶……
    當滿滿的一杯熱茶被火煒恭恭敬敬端到任飄零麵前,一襲白衣一骨碌爬了起來,無奈地瞥了一眼許陽,又看了看手中的茶盞,終於忍不住在懷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顆黑漆漆的丹藥拋給方天正。
    早已枯如鳥爪的手緊緊抓著丹藥神情激動,卻遲遲不肯吞下去,遲疑了很久,終是忍不住瞟向了那空中懸浮的、癡癡呆呆的靈魂。
    區別於尋常靈魂的純淨,廖長歌近乎透明的靈魂上有一道道金色的紋路遍布,那是神明的氣息,那是被神明侵蝕過的靈魂,早已不複最初的純淨。
    “你救不了他,哪怕這樣的丹藥再多十顆也無濟於事。”任飄零不用看就能猜到方天正的心思,舐犢情深不需要太多言語的贅述。
    沈若愚劈手奪過黑色的丹藥,一把塞進了方天正的嘴裏,完全無視她嘴裏咿咿呀呀的掙紮,很快便有細小的鼾聲響起。一顆丹藥下肚,方天正竟然沉沉睡去了。
    老人處置事情的方式就像他的劍,簡單,直接,質樸,效果卻似乎出奇的好。
    靜謐的夜空下,眾人圍坐在青石下,靜靜看著青石上的一襲白衣。炭火映照在任飄零的雙眸中,那火紅的光亮似乎隱藏著無盡的歲月裏的點點滴滴,濃得仿佛化不開的迷霧。
    青石上的任飄零就那麽隨意曲起右腿,左腿伸得長長的,儀態慵懶地端著手中的茶盞,絲絲水汽飄過,似是將記憶也帶回到從前。
    “你應該去過摘星樓了,想來這把斷劍就得自那樓裏吧!”任飄零忽然開口,將許陽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是的。”許陽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有預感,接下來要講的似乎和他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那麽你一定對這把劍不陌生吧?”
    “是的。”
    “你曾見過它嗎?”任飄零似笑非笑地望著許陽,似乎無論他給出什麽答案都不稀奇。
    許陽斟酌了良久,那些記憶裏的片段再次重現,一切仿佛還是那麽真實,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的確見過,又沒有見過。見過是因為我曾經在夢裏見過它,說是沒有見過,是因為我在夢裏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是一把短劍了,我見到的是它的另一半。”
    “哈哈哈哈,所以,不得不承認,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你永遠無法抓住它,可它偏偏時刻跟隨著你。”任飄零忽然笑著望向許陽,眼裏充滿了好奇。
    任飄零的眼睛繼續掃過長河,掃過幽泉,掃過眾人,最終停在許陽的臉上,一臉探究。
    “天外來客,你們應該是遵循著命運的指引,重新走那未曾走完的路吧!?”任飄零的眼神忽然又變得縹緲不定,思緒仿佛瞬間回到了那已經被掩埋的過去,回到了那或許早已化作曆史長河的浪花中。
    命運嗎?許陽不確定,或許是吧,否則剛剛出了函穀關,怎麽偏偏就在星空中遇到了牛小花,怎麽就好巧不巧得到了這顆星球,怎麽就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幽泉。或許,當真是命運的安排吧!
    “你對這個世界了解多少?”
    “一無所知。”
    任飄零無奈翻了個白眼,“不得不說,你很坦誠,年輕人。作為朋友,我會給你幾點忠告,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
    ……
    許陽不語。聆聽是一種美德。善於聆聽未必能讓你的修為增長多少,可聽得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有時候會避免很多麻煩,關鍵時刻甚至可以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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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腳下的這顆星,我們叫他‘熒惑’,你絕對想象不到它究竟有多大,而在它上麵發生的故事,也有你想象不到的波瀾壯闊。”
    輕輕呷了口茶,任飄零伸手在眼前的空中輕輕一點,一層層漣漪泛開,無數的畫麵瘋狂湧入許陽的腦中。
    最早的熒惑和許陽生活過的無極看起來並無二致,天很藍,水很清,人很多。一個又一個人類文明的興衰,曆史有條不紊地行進著。
    和人族並立的是妖族,雖然雙方之間由於生存的原因,不可避免地有著摩擦,可一切都還可控,熒惑豐富的物產和充沛的靈力使得人族和妖族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種平衡直到有一天被徹底打破,神族降臨了,他的到來帶來了戰爭,帶來了殺戮,同時還帶來了一個足以讓所有生靈都為之瘋狂的消息——長生。
    是的,長生。沒有誰能拒絕長生的誘惑,哪怕是神明。而長生的秘密,似乎就隱藏在每一個生靈的身體裏,隱藏在所有生靈的靈魂中。
    殺戮每天都在發生,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直到有一天,天外來客降臨了。一個人一把劍,被神族無數恐怖的存在追殺至此。最終,一人一劍殺穿了整個熒惑,殺得諸神辟易,血海滔天。
    無數的人族和妖族在大戰中死去,天地間一片死氣彌漫。終於有一天,有無上的存在出手了,天外來客隻用了兩劍便硬生生將熒惑四分,人、妖、神各居一方,互不相容。至於剩下的北莽,據說那是一方死地,生命的禁區,哪怕是神明也不敢輕易踏足。
    強者製定的規矩沒有人敢置喙,於是整個熒惑三方相安數萬載,一直到今天,而那位無上的存在,在做完這一切後似乎徹底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顯露過蹤跡。
    隻是,令人奇怪的是,明明是受他庇護的人族,盤踞整個東疆的人族,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似是刻意遮掩了這段曆史,其中似乎有縹緲仙宗和大虞王朝的影子,然而一切卻都無從考究。
    輕咳聲忽然重新將許陽拉回了現實,恍惚間發現手裏的黃皮葫蘆不知何時早就到了任飄零的手中,自己手中的茶盞卻依然還冒著絲絲熱氣,仿佛剛才看到的一切都隻是一瞬間的錯覺。
    四下張望,卻見眾人依舊一臉敬畏地盯著任飄零在看。火煒似乎剛剛注滿一盞茶遞給距離最近的幽泉,看起來冰冷、仿佛時刻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幽泉難得的擠出一絲笑,慢慢接過冒著熱氣的茶盞。
    爐中炭火正旺。
    許陽一時難辨真假,卻不知該做些什麽,隻好訕訕地笑笑,撓了撓腦袋望向任飄零,卻見對方也恰好望向自己。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對方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眾人摸不著頭腦,許陽卻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剛才的所見。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麽多?”許陽終於問出了最想知道的答案。
    任飄零隨手一拋,葫蘆劃過一道弧線落入許陽手中,一襲白衣卻已經站了起來,意興闌珊地低聲喃喃道:“還能為什麽,就算我還一個人情吧!對了,能讓我欠人情的,那個男人叫許念。”
    果然如此,許陽不禁悵然。幽泉和長河倏地抬頭望向二人,嘴唇翕動著,卻始終沒有問出來。
    一聲輕哼忽然自青石下方傳來,飛蓬激動得攙著方天正坐直了身子,明明垂垂老矣的老嫗重新變成了中年美婦,隻是一張臉依然慘白如紙,雙唇也如同失去了血色一般。
    不知何時,圓月已經過了中天,山林中一片霧氣迷蒙,陣陣清風吹過,迷霧似是要隨時蒸騰而起,仿佛要將那圓月都遮蓋起來。
    負手而立的任飄零靜靜望著縹緲仙宗,透過山門,依稀可以看見倒塌的摘星樓舊處一片斷壁殘垣。
    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任飄零輕輕抬起了手掌,隨著手掌緩緩抬升,斷壁殘垣處亂石緩緩升空,竟然一點一點重新拚湊出一個新的摘星樓。
    時間法則,逆轉時空。
    許陽死死盯著任飄零,感受著那一絲絲法則時間法則的波動,自己長久以來領悟的桎梏似乎也隨之鬆動,靈魂深處發出一聲聲細密的炸裂聲響,猶如蛋殼碎裂。
    紛繁複雜的手印於虛空中勾勒,一道玄奧的法印逐漸成形,任飄零輕輕一拍,那法印便化作一縷流光射入半空中的廖長歌的靈魂體中,靈魂原本渾濁的雙目逐漸恢複了清明。
    再次揮手,那道布滿金色紋路的靈魂便化作一抹流光射入摘星樓,任飄零的聲音再度響起,雖然沒有看過來,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對著她說的。
    “我將他的靈魂永鎮摘星樓,希望能借助摘星樓磨滅神明的印記,或許他還有重新醒轉的那一天。摘星樓不滅,他便永生不死,他既然求長生,也算求仁得仁。”
    方天正默然,終於緩緩躬身拜謝。這種長生,真的算是長生嗎?
    忽然間,群山似乎齊齊震顫了一下,猝不及防強烈的震感讓眾人身形不可避免的齊齊晃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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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之間,連接七座山峰的粗大鎖鏈瘋狂地開始抽取空中的靈氣,鎖鏈上泛起隱隱的白光,齊齊向著主峰縹緲峰注入而去。
    摘星樓倏然間變得耀眼無比,卻又轉瞬間又恢複了舊時的模樣。原本因為摘星樓倒塌後出現的無數山峰重新被折疊起來。
    原來,縹緲仙宗果然就是一個巨大的法陣,摘星樓果然就是一個巨大的囚籠。這裏究竟隱藏著多少秘密?
    許陽默然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任飄零施為,看著那廖長歌的靈魂被打入摘星樓,忽然想到了青崖子,過去的某段曆史似乎在這一刻重演,難道……
    一切似乎都明了,一切又似乎隱藏在迷霧之中。
    任飄零卻仿佛倦了,以手掩口輕輕打了個哈欠,轉頭望向許陽,忽地展顏一笑。“小兄弟,此間事了,有緣來日再見。”話音剛落,整個人便化作漫天的光點,猶如螢火蟲點點,隻是風一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任飄零終究還是走了,走得毫無征兆,就如同他來時一樣。
    許陽從來不認為對方的出現是一種巧合,所有的偶然背後,一定有著必然的因果作為推手。
    那是強大的存在,強大到任何人在他的麵前幾乎升不起哪怕一丁點的反抗之心。他究竟想要什麽?
    似乎冥冥之中總有一雙手在撥弄自己命運的軌跡,無形之中在操控著自己。仰望蒼穹,皓月當空,可許陽總感覺自己始終都在無盡的深淵中掙紮,深淵之上,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的一動不動。
    或許,這方世界,本就是個巨大的深淵,讓人永墜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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