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家國同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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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春陽煦暖,飴糖香混著艾草煙氤氳於竹棚下。老者銅勺揚起金浪,忽有山楂如飛鳥撲棱棱掠過,不幸墜入糖漿竟成琥珀雕件。
元心目眥欲裂,拽餘衣袖曰:"速與吾奪之!"
餘方欲擠入人群,瞥見市丞執秤巡視,叱喝:"莫要爭搶!"
門前有木板書寫大字:凡購糖者須擲銅錢九文,餘者以黍米易之。
餘曰:"夏華寨市廛無爭訟之虞,皆以匠心立命。觀彼冰糖葫蘆販子,霜染丹楓為材,玉液凝珠綴枝頭"
元心嚷嚷:"我要!我要!"
餘笑應:"此物最宜秋日啖。山楂經霜後酸脆如蟹螯,糖衣薄若蟬翼,入口即化。《本草綱目》雖雲"山楂消食積",然過食傷脾,譬若《食醫心鏡》所誡"酸鹹甘苦,過則成疾"。"
忽見擔頭朱果列如火樹,販夫揭簾笑道:"客官且看,吾家冰糖葫蘆乃天工開物!"
餘注目細觀,山楂果尚帶晨露,糖衣晶亮似琉璃。方知《山家清供》所言"霜降後取山楂,糖漬三日"實乃至理。
元心歪頭:"夫君快看!那抹橙色何物?"
餘釋然:"此乃菡萏胭脂浸染,取法《齊民要術》"以荷染帛"之技。黃色者用薑黃素淬煉,綠色取萵苣汁浸漬,藍色乃藍蝶須與梔子花青素調和,紫色係紫甘薯花青素凝結——"
元心忽然捏住餘袖:"吾要山楂著七彩霓裳!"
餘佯作驚詫:"七彩?《雲笈七簽》有雲"天有七曜,地有七色",卿欲食霞光乎?"
販夫笑應:"姑娘且隨我來。"
餘牽元心至攤前,但見竹簽橫陳,果色斑斕如打翻的顏料罐:"此乃今人創新,以蝶豆花、玫瑰茄、金盞花、紫蘇、胡蘿卜、菠菜、黑莓七色熬糖,裹果如穿彩衣。"
元心拈起竹簽時,餘輕叩其手背:"《黃帝內經》有雲"五色入五髒",若食七彩,恐致髒腑紊亂。昔宋徽宗嗜食"玉露團",最終……"
元心瞪圓杏眼:"又拿古人說事!"
餘歎曰:"《呂氏春秋》早誡"過量之害,猶刃加身"。且看那孩童,食罷麵若桃花,實乃糖霜入血之征。"
夏華寨有位老丈,以製糖葫蘆為業垂三十載矣。餘自入寨時便見其坐守鋪中,日日熬糖裹果,雖無華飾,然日客如織。垂髫小兒多挈一枚紅果過市,齒頰留香,酸甜恰宜。
其妻老姑賢淑,終日躬耕果園。晨起采摘鮮果,浣滌晾曬,刀切精修,夫婦合力販梨膏、蜜餞諸般果品。鋪前懸"七彩琉璃果"匾額,金絲楠木簽上綴著瑪瑙珠串,煞是惹眼。
掌櫃揚聲曰:"彩鳳銜珠琉璃盞,十五文錢一貫!"忽有婦孺詢價:"若無丹砂點染者,價幾何?"老丈捋須而笑:"單色者五文可易,七彩需文火慢煨九刻,非急可就。"
此間匠人工錢頗為不菲,皆因非尋常庸工可比。譬如這糖葫蘆,乃以玄參、甘草諸般靈草熬作糖衣,金石為質而不烊,非是祖傳秘方不可得。邑中官署嚐遣醫官驗其方,見老丈幼孫舔舐無憂,方許販售。那些驗藥官吏,家中妻兒亦是日日啖此酸甜果呢。
鋪中炭爐終年不熄,山楂果在琥珀色糖漿裏沉浮,蒸騰的水汽裹著草木清氣,與果香氤氳成韻。往來客商駐足簾前,看老丈銀箸翻飛,將朱果串作瑪瑙瓔珞,不禁想起《東京夢華錄》所載"冰雪甘草酪",卻不知此間風味更勝三分。
昔年《禮記》有雲:"修身齊家而後治國",豈非明言家國同構之理?今觀夏華寨驗藥之例,尤見"家宅"二字實為匠道之本。
夫匠人若無家室牽絆,譬如浮萍寄浪,雖具玲瓏巧思,終難持守恒心。昔聞都城有位琉璃匠,孤身一人專營宮燈,然所製燈籠雖紋飾精巧,輒於月圓之夜無故碎裂。後有內侍查得,此匠每逢月夜便潛出城外荒野,以燈籠碎片重組宮燈祭奠亡母。及至喪期已過,其藝方臻化境。由此觀之,家室之念實為匠人精魂所係,非但牽絆,更是淬煉匠心的熔爐。
今之世有未婚檢吏者,自詡"心係蒼生",某竊以為此乃大謬。須知"愛其親而民有所愛",《孟子》之言猶在耳畔。昔神農嚐百草,非為求名,實因慈母有疾。若無萱堂倚閭之念,縱有通曉藥理之能,安肯以身試毒?今人但見檢測文書之嚴整,未見案頭供奉的祖宗牌位,豈知那些朱砂鈐印的驗訖章裏,皆融著孝子賢孫的淚痕?
然則單身之士豈盡不可用?譬如鬼市有位仵作名敬文,終身未娶,卻將畢生精力注於《洗冤錄》補遺。其人雖無妻孥繞膝,然案頭常年供著亡妻生前縫製的素絹,每驗一具屍體,必默禱母親安息。這般"舍小家而為大家",方是真丈夫所為。然此等人物,實屬鳳毛麟角,不可概論。
今之世風,喜談"獨立自主",卻往往誤解了古人"君子不器"的真諦。真正的匠道,從不是冰冷的技藝操演,而是將人間溫情熔鑄於寸楮尺縑之間。就像夏華寨老丈那方祖傳銅鍋,鍋底積著三朝灶灰,鍋沿刻著曆代掌櫃的姓名,這口鍋之所以能熬出千年不化的糖衣,正是因為它見過無數家庭的悲歡離合,嚐過百代遊子的鄉愁別緒。檢測之術亦當如是,唯有將家國情懷注入方寸之間,才能煉出經得起歲月考驗的"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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