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選擇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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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的亂葬崗浸在墨汁般的夜色裏,腐葉凍成鋒利的冰片,踩上去發出細碎的“哢嚓”聲,驚起棲息在骷髏眼窩中的寒鴉。
    那些黑羽生靈撲棱著翅膀掠過荒塚,尾羽上的霜粒簌簌落在顧百川手背,像撒了把碎玻璃渣。
    張三的手掌像塊凍硬的老樹皮,攥著顧百川手腕時,虎口處的繭子硌得人生疼。這個刀疤縱橫的男人腰間掛著半塊啃剩的餅,餅上沾著的細小毛發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灰綠色——那是用紫霄賊搜刮的百姓口糧摻了腐肉壓成的“軍糧”,咬開時能看見蟲蛀的孔洞,黴斑在齒間碎成齏粉。
    顧百川忽然想起上個月在戰俘營,親眼看見紫霄軍把反抗的老婦按在石磨上,連人帶糧一起碾成糊狀的場景,此刻喉間翻湧的不僅是腐味,更是記憶裏混著血沫的麥香。
    頭頂突然傳來密集的“噗噗”聲,是紫霄賊搜捕隊的皮靴碾碎積雪。顧百川抬頭,透過陰溝蓋板縫隙,看見月光在士兵甲胄上流淌,像一道道冰冷的銀蛇。
    有人腰間的油紙包被風雪掀開一角,泛黃信紙上“娘,我想回家”的字跡被雪水洇開,暈成一片模糊的淚痕,恰如三天前顧百川在清河村看見的、被屠村士兵踩在泥裏的家書——那封家書的主人,是個剛滿十五歲的少年,被紫霄軍強征為“童子軍”,最後被當作人肉盾牌射死在城牆下。
    阿虎突然攥緊他的手腕,少年護心鏡上映出上方晃動的火把光。這麵刻著虎頭紋的青銅鏡,是他十六歲那年用第一份軍餉換的,鏡背上還留著小鈴鐺用炭筆寫的“阿虎哥平安”——那個總在村口賣糖葫蘆的小姑娘,此刻恐怕已化作亂葬崗某具無名白骨。
    顧百川記得小鈴鐺遇害前一晚,曾偷偷塞給他一塊麥芽糖,糖紙裏還裹著片杏花花瓣,說等打完仗要給他繡個荷包。
    陰溝腐水突然漂來半張人皮,炭筆字跡在幽暗中忽明忽暗:“連坐鏈是死人”。顧百川瞳孔驟縮,想起昨夜張三冒死送回的傳單,那人皮邊緣參差不齊的撕口,確實像被利爪抓撓的痕跡——但他知道,那是紫霄賊用鈍刀活剝時,受害者掙紮留下的血痕。
    三年前,他的親弟弟就是因為“通匪”罪名被處以剝皮之刑,剝皮台前,弟弟眼裏的光一點點熄滅,最後化作顧百川夢裏永不幹涸的血泉。
    上方傳來玻璃瓶碎裂聲,緊接著是暴怒的咆哮:“誰把老子的家書弄濕了?”皮靴踢在屍體上的悶響混著哭號:“那是我娘臨終前的信……”張三猛地停步,身體繃得如鐵弓。顧百川感受到少年指尖的顫抖,這才注意到阿虎的斷嶽刀刀柄還沾著亂葬崗的腐葉,葉片上凝著的冰晶,與小鈴鐺眼睫毛上的霜花別無二致——仿佛正是這把刀劈開了屠村士兵的咽喉,卻沒能救下那個追著他們喊“糖葫蘆甜”的小姑娘。刀刃入肉時的阻力,此刻仍在阿虎掌心留下虛妄的震麻感。
    “別停。”張三齒間擠出沙啞的命令,從懷裏掏出凍硬的餅,掰成三瓣時掉下細小毛發。顧百川將餅塞進嘴裏,腐水的腥氣混著黴味在喉間翻湧,比三年前啃食樹皮時更令人作嘔。
    他忽然想起,張三曾說過,紫霄賊的“軍糧”裏摻的不僅是腐肉,還有反抗者的骨灰——這不是食物,是用生命磨成的毒藥。而他們此刻吞咽的,正是紫霄軍統治下千萬百姓的血肉精華,每一口都是對暴政的無聲控訴。
    當陰溝終於通向城外,張三突然轉身,油紙包裹的密信遞來時,顧百川觸到硬物——是杏花的銀簪,簪頭梅花雕紋被磨得發亮,那是她嫁作人婦時的信物。
    三個月前,杏花被紫霄賊拖進軍營,張三瘋了般提著刀闖進去,出來時渾身是血,手裏攥著這根染著血的銀簪。顧百川記得,杏花被拖走時,發間的銀簪掉在地上,滾過他眼前,簪頭的梅花沾滿塵土,像一朵被踩進泥裏的夢。
    “張三哥,一起走。”阿虎聲音哽咽,斷嶽刀刀柄輕蹭張三手背。刀疤男人卻搖搖頭,晨光劈開他眼角的陰影,露出猙獰卻釋然的笑。
    他掏出火油罐,罐口麻布浸過的鬆脂在風雪中凝成白霜:“我得留下。你們走後,我去點了中軍帳的信鴿棚。”
    顧百川這才注意到,張三左袖空蕩蕩的——那是去年為救他,被紫霄賊的連珠弩射斷的手臂,此刻藏在棉襖裏,像條沉睡的斷蛇。
    而那截斷肢,此刻正埋在清河村後山上,與顧百川弟弟的斷指隔著十裏荒草,共同等待著春天的複蘇。
    來不及阻攔,張三已推開陰溝蓋板,腐水混著雪塊砸在他臉上。
    左眼因刀疤下垂的眼瞼微微抬起,露出瞳孔裏跳動的火把光,右眼球上蒙著一層薄霜,卻掩不住虹膜深處的琥珀色暖意——那是望向顧百川時,獨屬於老兄弟的溫柔。
    從眉骨斜貫下頜的刀疤在晨光中泛著淡金,像一道被歲月磨亮的勳章。嘴角咧開的弧度帶著常年啃幹糧的幹裂,卻比任何時候都舒展,仿佛終於卸下扛了十年的軍糧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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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蕩的左袖被風雪灌成鼓起的風帆,右手捏著火油罐的姿勢卻穩如鑄劍——指尖撫過罐口凝結的鬆脂白霜,像在摩挲杏花銀簪的梅花雕紋。當他推開陰溝蓋板時,斷袖掃過顧百川手背,觸感輕得像片即將融化的雪花。
    顧百川仰頭,看見那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刀疤在火光中裂開,如同一道終於綻開的傷口。那是三年前,張三為保護他,被紫霄賊副將用匕首劃開的。
    當時顧百川躲在柴房裏,透過縫隙看見鮮血從張三臉上流下,在月光下畫出一道鮮紅的河流,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人的血液可以如此滾燙,如此明亮。
    “紫霄賊的連坐鏈都是死人!你們全家早被劉寧強剁碎了煉油!”張三的呐喊被火油罐爆炸的轟鳴吞沒。顧百川被氣浪掀翻在雪堆裏,亂葬崗方向騰起橘色火柱,如同小鈴鐺生前攥著的糖葫蘆,甜美的色澤此刻灼痛雙眼。
    他看見張三的身影在火中搖晃,像根即將燃盡的蠟燭,卻突然想起,這個總說“老子命硬”的男人,曾在星空下說過,等打完仗,要回鄉下蓋間草房,娶個會做槐花餅的婆娘。而此刻,火焰正將他的身體鍛造成最明亮的火炬,照亮那些被謊言籠罩的靈魂。
    搜捕隊的火把在張三背後投下巨大陰影,籠罩住顧百川二人,卻被東方破曉的冷白晨光切割成兩半。陰影裏的張三肩線如鐵,晨光中的他輪廓卻逐漸透明,似要與即將消逝的黑夜融為一體。
    寒鴉的靜默目送:棲息在骷髏眼窩的寒鴉突然集體振翅,在三人頭頂盤旋成黑色漩渦,卻不發出一聲啼叫。它們尾羽上的霜粒紛紛揚揚落下,像撒向赴死者的銀屑,又像亂世對殉道者的最高致意。
    當張三的身影消失在陰溝蓋板外,顧百川發現他遺落的半塊餅上,細小毛發被風雪塑成展翅的形狀。阿虎的護心鏡映出漸次熄滅的火把光,卻在鏡麵邊緣,悄悄凝住一顆未落的淚珠——那是少年獻給英雄的,最沉默的敬意。...
    攥緊密信,任由阿虎拽著狂奔,身後傳來賊兵的怒吼,卻蓋不過張三最後的笑聲——那聲音混著風聲,像極了清河村井邊轆轤轉動的吱呀聲,曾用來汲水,如今用來絞碎所有謊言。
    睫毛上的冰晶因顫抖簌簌墜落,砸在護心鏡“平安”二字上,碎成十八瓣光影。瞳孔裏倒映著張三腰間晃動的火油罐,像兩簇即將被淚水澆滅的殘燭。
    下唇被犬齒咬出滲血的齒印,唇角卻倔強地上挑,少年在“哭”與“戰”的本能間撕扯,最終讓護心鏡的冰涼鎮住眼底翻湧的熱流。
    斷嶽刀護手深深硌進掌心,刀柄上的腐葉突然飄落,露出刻在刀柄內側的“鈴”字——那是小鈴鐺用燒火棍刻的別字。他無意識地用拇指摩挲刻痕,像在給即將斷裂的羈絆最後一次溫存。
    顧百川忽然想起,張三總說那口井的水最甜,夏天喝一口能涼到心底。而現在,那口井早已被紫霄軍填滿屍體,井水變成黑色,卻在張三的火光中,重新泛起清甜的漣漪。
    暴風雪呼嘯了兩個時辰,北蕭城城牆終於在霧中顯形。阿虎指向鷹嘴崖,那裏已無火藥庫的濃煙,唯有紫霄賊旗幟歪斜如垂死毒蛇。
    顧百川摸出密信,油紙被冷汗浸透,透出張三用血寫下的名冊字跡:每個名字後標注的家人死因,都烙著劉寧強的親筆批注。
    他看見“趙二柱”名下寫著“妻女被充作營妓,觸柱而亡”,那是三個月前還在幫他們運送糧草的貨郎;“王大錘”名下寫著“父親被活埋,母親投井自盡”,那個總在鐵匠鋪門口哼著小調的壯漢,此刻正化作名冊上一個鮮紅的符號。
    城門在身後轟然關閉時,遠處傳來連珠弩轟鳴。陳嘯在城主府門口接住他們,玄鐵劍鞘新增的傷痕在火光中泛著冷光,卻在看見密信時猛地攥住顧百川肩膀:“張三呢?”
    顧百川望向城門口被風雪掩埋的血腳印,那模糊的人形輪廓,恰似張三生前扛著糧食健步如飛的模樣——那個總說“老子有的是力氣”的男人,此刻正躺在亂葬崗的雪地裏,化作照亮真相的火種。
    “他留在亂葬崗了。”阿虎低頭擦拭斷嶽刀,刀身上張三的血已凝成暗紅痂痕,如同鑲嵌的紅寶石。
    那是剛才攀爬陰溝時,張三被木刺劃破手臂留下的,當時他還笑著說:“這點血,夠給賊崽子們畫個鬼臉了。”而現在,這抹血跡成了張三留在世間的最後簽名,比任何丹青都更鮮豔,更有力。
    陳嘯沉默片刻,轉身望向北蕭城,百姓正冒著風雪搬運傷員,孩童啼哭聲與婦人抽泣聲交織,卻比紫霄賊的號角更具力量。
    老城主突然將劍鞘拍在顧百川掌心:“把名冊抄二十份,用弓箭射進賊營。告訴那些守衛,他們效忠的屠夫,才是屠盡他們親人的劊子手。”
    顧百川這才注意到,陳嘯鬢角新添了白發,像落了層未化的雪,那是無數個不眠之夜的見證,是為百姓操碎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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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時,城樓上火把通明,工匠們抄寫名冊的低語中,“張三”二字帶著敬意與悲痛。
    顧百川摸出半塊狼頭令牌,裂痕處的血痂在火光中金光流轉——那是去年張三從紫霄賊主將屍體上掰下來的,當時他說:“這玩意,以後能換咱兄弟一條命。”
    而現在,這塊令牌成了張三用生命換來的勳章,裂痕裏凝固的不僅是鮮血,更是一個時代的不屈與抗爭。
    少年護心鏡映著溫暖的火光,鏡背上的“阿虎哥平安”被火烤得有些模糊,卻依然清晰。顧百川握緊斬魂劍,劍刃映出他堅定的眼眸,也映出遠處亂葬崗方向,那星星點點的火光——不是火焰,是被張三的火把引燃的、無數覺醒的靈魂。
    那些靈魂曾被連坐鏈束縛,被謊言蒙蔽,如今卻在真相的光芒中蘇醒,如同初春的種子,突破凍土,迎接新生。
    “頭兒,”阿虎的聲音帶著哽咽與堅定,“張三哥的願望,正在實現。”顧百川望向亂葬崗,那裏的火光已熄,卻有無數火星隨風飄散,如小鈴鐺銀鈴上的碎鑽,又如張三眼中最後的光芒。
    他知道,真正摧毀紫霄賊的,是被吹散的迷霧——那些被連坐鏈囚禁的靈魂,終將在真相的晨光中覺醒,親手斬斷束縛自由的鎖鏈。
    而張三,這個曾在黑暗中摸索的刀疤男人,此刻正化作漫天星火,照亮每一個尋找光明的靈魂。
    夜更深了,北蕭城樓響起悠長的號角,那是為張三而奏的安魂曲,也是向黑暗宣戰的衝鋒號。顧百川摸了摸腰間的銀簪,梅花雕紋上似乎還殘留著杏花的體溫。
    他抬頭,看見東方天際已泛起微光,如同張三最後那抹釋然的笑。那抹笑,曾在無數個絕望的夜晚溫暖過他們,如今卻成了黎明前最亮的啟明星。
    風雪漸止,第一縷晨光刺破夜幕,照亮亂葬崗的雪地。在張三倒下的地方,半塊凍硬的餅靜靜躺著,餅上的細小毛發已被風雪掩埋,隻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
    如同這個世界曾有過一個叫張三的男人,用生命在黑暗中劃開一道裂痕,讓光得以照進來。而在那道裂痕裏,新的生命正在孕育,新的希望正在發芽,如同亂葬崗下的草根,在冰雪下積蓄力量,等待春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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