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那一片雪花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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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時三刻,紫霄賊營地的馬廄飄來濃重的草料腐味,混著戰馬排泄物的酸臭,在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中凍成刺鼻的霧。
    張五蹲在三號馬槽旁,用凍裂的手指給黑鬃馬梳理尾毛,指甲縫裏嵌著的暗紅碎屑不知是馬血還是昨日戰鬥濺的人血。
    他聽見頭頂的橫梁傳來“咯吱”輕響,以為是北風作祟,卻在抬頭時,看見半截名冊從梁上墜落,邊角掃過他的臉,像條冰冷的蛇。
    那是本用鞣製人皮裝訂的名冊,封麵剝落處露出“連坐鏈”三個字,字體邊緣結著細小的冰棱,每道都像極了刑具上的倒刺。
    張五屏住呼吸,用馬刷撥開覆在名冊上的幹草,扉頁中央赫然印著狼頭紋章,下方一行小字刺得他瞳孔驟縮:“丙叁拾柒號至陸佰號死囚檔案”。他的兵牌正掛在脖子上,編號丙叁拾柒,那是他入伍時引以為傲的“幸運數字”,因為與他和妻子劉氏的婚期相同。
    翻開第一頁,字跡被蟲蛀得斑駁,卻仍能辨認:“趙二柱,妻李氏,光緒三年正月十五絞死,屍身投於城南煉油廠”。
    張五渾身發冷,趙二柱是他同村兄弟,三天前還托他給“生病的妻子”帶了包參片——此刻他才看清,所謂參片不過是磨碎的人骨,混著煉油廠的殘渣。
    名冊裏“李氏”名下附著證物:半枚銀鐲,正是趙二柱酒後常拿出來摩挲的傳家寶,鐲內側刻著的“永結同心”已被血鏽覆蓋。
    第二頁是“王大錘,父王天順,光緒二年臘月廿七活埋於城西亂葬崗”。張五想起王大錘總說等打完仗要回家蓋三間瓦房,腰間常年掛著的木工尺此刻還沾著新削的木屑。
    名冊裏“王天順”項下畫著紅圈,批注是“屍體煉油得油三斤,骨殖磨作軍糧”。他胃裏一陣翻湧,突然明白為何最近的窩頭總有股難言的腥澀——那是用老人的骨頭磨成的粉。
    翻到第三十頁,他看見自己的名字:“張五,妻劉氏,光緒三年三月初七斬首於北城門,首級懸杆三日,屍身喂狼”。
    配圖是劉氏的一隻繡鞋,鞋尖繡著的並蒂蓮已被血浸透,那是她成親時親手做的婚鞋,說“看見蓮花就像看見我”。
    張五喉嚨發緊,想起每次收到“劉氏”的信,信紙邊緣都有細密的齒痕——原來妻子早已被割去舌頭,隻能用牙齒咬出痕跡。
    名冊“啪嗒”掉在幹草上,驚起一團塵埃。張五聽見馬廄外傳來皮靴聲,是伍長李四的腳步聲。他慌忙將名冊塞進懷裏,起身時撞翻銅製馬槽,發出刺耳的“咣當”聲。
    “龜兒子,找死?”伍長的黑臉探進馬廄,燈籠光映得他眼角的刀疤猙獰如活物。
    張五看見那道疤的形狀,與名冊裏“劊子手李四”的畫像分毫不差——三年前,正是此人在清河村屠盡三十八名婦孺,將首級堆成“京觀”以儆效尤。
    “沒……沒幹什麽。”張五後退半步,名冊棱角隔著粗布硌著肋骨。伍長的目光落在他胸前鼓起的輪廓,突然伸手來搶:“藏了什麽?偷糧票還是女人信?”
    張五的後腦勺撞在結霜的馬槽上,銅製邊緣的冰棱刺破頭皮,溫熱的血混著碎冰滑進衣領,比浸透雪水的皮襖更刺骨。
    伍長的膝蓋碾住他下腹,鐵手套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像夾碎馬骨的鉗子,名冊棱角隔著粗布硌進脾髒,讓他險些嘔出隔夜的凍窩頭——那裏麵混著的骨粉,此刻正隨著呼吸摩擦著喉管。
    “找死!”伍長的酒氣裹著血絲噴在他臉上,燈籠光把眼角刀疤照成紫黑色,像條正在吸血的水蛭。
    張五盯著那道疤的走向,突然想起名冊裏“劊子手李四”的畫像——三年前那個雪夜,這人正是用同樣的角度,將趙二柱未滿周歲的女兒釘在井沿。
    伍長的手突然扯開他衣領,狼頭紋章在名冊封麵閃過的瞬間,張五聽見對方喉結滾動的聲音。
    “這東西從哪來的?”伍長的拇指壓住他氣管,“說!”鐵手套的紋路割進他脖頸,張五看見對方袖口露出的刺青——一隻斷翅狼,和自己兵牌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喉間發出瀕死的氣音,張五的膝蓋本能地頂向伍長襠部,卻被對方大腿肌肉夾得動彈不得。名冊從懷裏滑出半角,伍長的視線被“丙叁拾柒”編號吸引的刹那,張五的匕首已經滑進掌心。
    那是劉氏用陪嫁銀鐲熔鑄的短刀,刀柄“生死相隨”四個字被他掌心的汗浸得發烏,此刻正抵住伍長頸動脈,感受著對方心跳如鼓。
    “放開我……”張五的嘶吼混著血沫,伍長的體重突然壓下來,將他整條手臂碾在結冰的幹草上。
    匕首尖刺破皮膚的瞬間,遠處巡夜隊的梆子聲突然變調,三長兩短,是屠殺開始的信號。伍長的瞳孔驟縮,他看見張五眼底倒映的燈籠光,和三年前清河村婦孺看見的火光一模一樣。
    “你以為連坐鏈真能保家人平安?”張五的牙齒咬住伍長耳垂,“劉氏的繡鞋我找到了,鞋尖的蓮花被你的刀砍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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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匕首在動脈裏輕輕攪動,溫熱的血濺在名冊扉頁,將“連坐鏈”三個字泡成暗紅色。伍長的手指抓向他眼睛,卻在觸到名冊裏自己的死亡日期時僵住——“光緒三年除夕”,正是他計劃回家祭祖的日子。
    馬廄外傳來皮靴踩雪的脆響,張五猛地推開屍體,匕首柄撞在馬槽上發出清鳴。伍長的血在幹草上洇成不規則的形狀,像極了劉氏最後一封信裏咬出的齒痕。
    他撕下自己那頁名冊,折成紙船時發現邊緣有蟲蛀的孔洞,恰好組成並蒂蓮的形狀。
    紙船漂進融雪的刹那,張五聽見馬廄深處傳來壓抑的抽氣聲。他抬頭,看見三號馬槽的黑鬃馬正盯著他,瞳孔裏映著他滴血的匕首,和槽下暗格裏露出的名冊角。
    那是王大錘的木工尺刻痕,和趙二柱的銀鐲碎影,此刻都在月光下微微發亮。
    子時,張五裹緊破皮襖,裝作解手溜出營地。亂葬崗的風比營地更冷,他摸出藏在樹洞的名冊頁,用凍僵的手指在每片碎雪上寫下三個字:“都是死人”。當第一片紙船漂進士兵飲水的溪流,他聽見遠處傳來壓抑的抽氣聲——那是和他一樣的底層士兵,在月光下讀著同一張死亡名單。
    醜時三刻,西營的篝火旁,趙二柱攥著浸雪的紙片發抖:“我媳婦的銀鐲……原來早就斷在劊子手手裏。”
    王大錘沉默地折起“父親”那頁,塞進貼身衣兜:“明天換崗時,把消息傳給輜重隊。”張五望著他們眼底燃起的幽藍火焰,那不是恐懼,是冰雪下即將噴發的岩漿。
    寅時,馬廄裏的黑鬃馬突然嘶鳴。張五借著月光給它梳理鬃毛,看見馬槽暗格裏的名冊又少了幾頁——有人來過,又悄然離去。
    他摸了摸馬脖子上的項圈,那是用連坐鏈鐵環改製的,此刻在掌心硌出深痕,像極了劉氏繡鞋上的並蒂蓮。
    當五更的梆子聲響起,張五看見第一縷晨光落在亂葬崗方向。
    他知道,那些漂在溪流裏的紙船,那些藏在衣領的名冊頁,那些在篝火旁交換的眼神,正在結成一張網——一張由真相編織的網,即將罩向那些用謊言喂養他們的人。
    雪又下起來了,張五卻不再覺得冷。他摸出懷裏的繡鞋,鞋尖殘蓮在晨光中微微發亮。遠處傳來戰馬的嘶鳴,他知道,那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而他,以及無數個“他”,正在黑暗裏傳遞火種,等待雪崩的那一刻。
    卯時初刻,西營的炊煙裹著人肉饅頭的酸臭升起,張五混在打飯隊伍裏,看見趙二柱故意撞翻菜桶,黃稠的骨湯潑在新兵李四腳下。
    那少年慌忙去擦,卻在褲腿黏住的名冊碎片上,看見自己“病逝”的阿娘項下寫著“光緒三年四月初三,淩遲於校場,剜心祭旗”。
    “那碗湯裏有你娘的手指頭。”趙二柱低聲說完,轉身混入人群。新兵的嘔吐聲被隊長的皮鞭聲掩蓋,卻驚醒了蹲在牆角的老卒王三。
    這人常年裝聾作啞,此刻卻突然抓住張五手腕,渾濁的眼睛裏閃過精光——他袖口露出的刺青,正是名冊裏“劊子手王三”斬下的第三十八顆頭顱。
    “我知道哪能搞到火油。”王三的喉結滾動,像吞咽著碎玻璃,“城西第三座帳篷,左數第二根柱子下。”他鬆開手時,張五看見他掌心刻著“冤”字,血跡滲進掌紋,與名冊裏“淩遲犯”的標記如出一轍。
    辰時,輜重隊的老馬車隊碾過結冰的溪流,車轍裏凍著半片名冊紙,“連坐鏈”三個字在車輪下裂成四瓣,被西北風吹向各個營地。
    趕車的老張故意繞了遠路,經過東營時,車輪突然顛簸,三具裹著草席的屍體滾落——那是昨夜“病逝”的兄弟,草席縫隙露出的腳踝上,都戴著刻有編號的鐵環。
    “他們不是病死的。”老張對著圍上來的士兵掀開草席,露出屍體頸間的勒痕,“連坐鏈早就鎖上了死人,咱們現在是給鬼當奴隸。”
    他從懷裏掏出用油紙包著的名冊頁,邊緣還沾著未幹的馬血,“昨兒馬廄的馬吃了帶字的草,當場暴斃——這玩意比砒霜還毒。”
    巳時三刻,女眷營的炊煙突然轉為黑色。張五看見幾個被強征的婦人衝出來,懷裏抱著燒剩的名冊殘頁,頭發上還沾著火星。
    她們被巡邏隊按在雪地裏,卻在掙紮時,將藏在舌下的紙片吐向圍觀士兵——那是從“慰安婦”檔案裏撕下的,每片都寫著某個士兵妻子的真實死因。
    “你媳婦不是難產!”一個婦人被踹斷肋骨前,對著士兵嘶吼,“她被你們營長開膛取樂,腸子掛在旗杆上!”
    那士兵的瞳孔驟縮,手中的長矛“當啷”落地,矛尖倒映著婦人眼底的血絲,與名冊裏“孕婦淩遲”的配圖分毫不差。
    午時,紫霄賊主將的親兵營發生嘩變。幾個士兵衝進廚房,打翻了正在熬製的“辟邪湯”——那湯裏漂著的不是藥材,是用嬰兒頭骨磨成的粉。
    他們在灶台下發現整箱的名冊,每本封麵上都印著親兵們的編號,配圖是他們“活著”的家人被虐殺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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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日的讓咱們喝孩子的腦子!”一個士兵舉起火把,火苗舔舐著名冊時,發出“滋滋”的聲響,像極了嬰兒被扔進油鍋的慘叫。
    主將的親衛隊長試圖阻攔,卻在士兵們扯開他衣領時,看見他鎖骨處的狼頭紋身——那正是名冊裏“人屠張麻子”的標記,三年前血洗清河村的劊子手。
    未時,消息傳到中央大營。劉寧強正在焦頭爛額的計劃反攻的事情,聽著副將匯報各營異動,突然暴怒地掀翻銅盆。
    人腦碎塊濺在帳中懸掛的“血狼噬日”旗上,將狼眼染得更紅。他抽出腰間的狼首劍,一劍劈斷副將的左臂,卻在對方掉出的名冊殘頁上,看見自己親弟弟的編號——那是他三年前為了立威,親手斬下的頭顱。
    “把所有連坐鏈的守衛都給我殺了!”他的劍刃抵住副將咽喉,卻在對方眼底看見譏諷的笑意,“您弟弟的頭骨,此刻就在您的藥湯裏。”
    帳外突然傳來馬嘶,是黑鬃馬在驚恐地悲鳴,那聲音與三年前他弟弟被拖進刑場時的哭號一模一樣。
    申時,亂葬崗方向燃起衝天大火。張五看見無數黑影在火中跳躍,那是各營士兵在焚燒自己的兵牌,金屬融化的氣味混著人肉焦香,比紫霄賊的煉油廠更刺鼻。
    他摸出劉氏的繡鞋,將最後一片名冊頁塞進鞋尖,扔進火堆——火苗竄起的瞬間,他仿佛看見劉氏穿著婚鞋向他走來,鞋尖的並蒂蓮開得正豔。
    酉時,北蕭城的箭雨破空而來,每支箭上都綁著完整的名冊。守城士兵看見紫霄賊營地內,無數火把依次亮起,像極了中元節的萬盞河燈。
    那些火把不是用來取暖,而是用來焚燒連坐鏈的鐵環,金屬遇熱的爆裂聲中,傳來此起彼伏的呐喊:“連坐鏈都是死人!”
    戌時,當第一顆信號彈升上夜空,張五握著染血的匕首,站在紫霄賊主將的營帳前。帳內傳來劉寧強的怒吼,卻掩蓋不住外麵的喊殺聲。
    他想起三年前的元宵節,劉氏在燈下繡著並蒂蓮,說等他回家,要煮一鍋甜甜的元宵——此刻,他終於明白,真正的團圓,需要用謊言的灰燼來澆灌。
    亥時,紫霄賊營地徹底陷入混亂。張五看見趙二柱舉著燃燒的名冊,衝進馬廄釋放戰馬;王大錘用木工尺劈開輜重庫,將火油潑向糧倉;老卒王三則坐在劊子手的椅子上,用剃刀割開每個經過士兵的衣領,查看是否有狼頭紋身。
    當月光再次照亮亂葬崗,張五躺在堆積如山的連坐鏈鐵環上,望著漫天繁星。他知道,這場由名冊引發的雪崩,已經摧垮了紫霄賊用謊言堆砌的冰山。
    而那些在雪地裏傳遞的紙片,那些在火光中怒吼的聲音,那些在絕望中覺醒的靈魂,終將在春天來臨時,化作滋養大地的養料,讓曾經寸草不生的亂葬崗,長出漫山遍野的並蒂蓮。
    雪停了,張五合上雙眼,嘴角揚起釋然的笑——他終於可以去見她了,帶著真相,帶著自由,帶著不再被謊言束縛的靈魂。
    而在他身下,無數鐵環在晨光中閃爍,像一串永不生鏽的項鏈,紀念著這個用鮮血換來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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