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秦蒼、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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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鷹嘴崖的岩石裹著三尺厚的冰殼,如巨獸獠牙斜刺向鉛灰色的天幕。秦蒼身披的玄鐵鎧甲凝著層白霜,甲片縫隙裏滲出的汗漬早已凍成冰晶,每動一下都發出“咯吱”的脆響,像是崖壁自身在磨牙。
    河穀的風卷著雪粒撲來,打在麵甲上劈啪作響。秦蒼抬手掀開護麵,呼出的白氣在唇前凝成霧團,又被風撕成碎縷。
    他眯起眼,透過稀疏的枯葦叢望向三裏外的青嵐河冰原,那裏的廝殺聲順著河穀的氣流爬上來,混雜著兵刃碰撞的金鐵鳴、傷者瀕死的哀嚎、火油潑濺的劈啪響,在鉛灰色的穹頂下織成一張暴戾的網。
    冰原上,兩夥人馬正殺得難解難分。黃天賊的赭石色黃巾與紅日賊的赤焰旗在火光中激烈碰撞,像是兩團滾燒的野火在雪地裏糾纏。
    周倉那截斷袖在風雪中翻飛如殘蝶,獨臂揮舞的裂冰刀劃出銀亮的弧線,刀背的狼牙鋸齒每刮過冰層,都激起一串火星。
    賀三刀的九環鬼頭刀則如墨色閃電,刀環撞擊聲震得冰麵簌簌落屑,刀頭鑲嵌的青銅鬼麵在火光中猙獰咧嘴,七顆綠瑪瑙眼珠閃著貪婪的光。
    秦蒼的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腰間的“破陣”劍柄,纏在柄上的犛牛筋繩被北境的寒風浸得發硬,磨著掌心的老繭泛起刺痛。
    他從軍三十年,大小戰役親曆百餘場,卻從未見過這般詭異的廝殺——黃天賊與紅日賊素來水火不容,前者信奉“天公顯靈”,視一切異教為異端。
    後者盤踞揚子江,眼裏隻認金銀財貨,去年還為爭奪漕運線路在楚江口殺得屍橫遍野。
    可此刻,這兩夥本該老死不相往來的賊寇,竟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踩著同一片冰原衝向紫霄賊的西糧倉。
    “蹊蹺。”秦蒼低聲自語,喉結滾動時牽動了脖頸的疤痕。
    那是二十年前平定西域叛亂時,被敵酋彎刀劃開的舊傷,當時他率三百玄甲鐵騎鑿穿敵陣,刀光裏滾過的血珠與此刻冰原上的紅雪重疊,竟分不清是記憶還是現實。
    他的目光掃過周倉背後那麵染血的黃巾,旗角繡著的“天公”二字被刀痕劈得殘破,卻仍能辨認出針腳裏摻著的西陲麻黃纖維——這種耐旱植物的絨毛,隻有黃天寨祭司繪製“聖符”時才會混用。
    風突然轉向,卷來更清晰的廝殺聲。秦蒼看見周倉的裂冰刀劈開一名紅日賊的護心鏡,那賊兵胸前露出刺著的蓮花文身,針腳歪歪扭扭,顯然出自揚子江的刺青匠之手。
    可那賊兵臨死前擲出的火油罐,卻精準砸在紫霄賊糧倉的西牆,炸開的火舌恰好燒斷了守軍的連弩弦。
    “絕非巧合。”秦蒼的眉峰擰成了川字,指腹猛地攥緊劍柄,玄鐵護手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出發前蘇隱在朔月城大殿之中裏說的那番話,當時老狐狸指尖撚著狼毫筆,在輿圖上圈出青嵐河的位置,笑意溫吞卻藏著鋒芒:“秦將軍隻需穩住陣腳,自有他人替朝廷蕩平紫霄餘孽。”
    那時他隻當是文官的紙上談兵,此刻看著河對岸混亂卻又穩穩有序的廝殺,心裏突然咯噔一下。
    “蘇隱……”秦蒼的聲音沉得像青嵐河的冰層,每個字都裹著冰碴。他仿佛看見那個總披著玄色朝服的文臣,正坐在朔月城暖閣的鎏金炭盆前,用狼毫筆在輿圖上圈點。
    黃天賊夢寐以求的西陲糧道,紅日賊覬覦多年的江北鹽引,哪一樣不是朝廷攥在掌心的籌碼?
    怕是那兩封蓋著天子朱印的密信,早就許了這兩夥賊寇天大的好處。
    他想起半月前在朝天闕領旨時,蘇隱塞給他的那枚蠟封密函。當時燭火下,用密寫藥水顯影的字跡泛著青藍:“黃天嗜糧,紅日貪鹽,可借二者之力耗紫霄元氣,以鹽道為餌,驅虎吞狼。”
    那時隻覺此計險絕,此刻才懂老狐狸的算盤——用朝廷的疆土與利權當骨頭,讓這兩頭惡狼替朝廷啃下紫霄賊這塊硬骨頭。
    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甲胄上,秦蒼望著河麵上炸開的火雷。青藍色的火光映在他眼底,卻暖不了那點從脊椎竄起的寒意。
    紫霄賊是毒瘤,可黃天、紅日二賊又何嚐不是餓狼?
    周倉的聖糧衛裏,有半數是西陲流民,當年因朝廷關閉糧道才落草為寇;賀三刀麾下的水匪,更是常年劫掠漕運,去年還截過朝廷給南疆守軍的餉銀。
    這些人今日能為鹽糧倒戈,明日為何不能反噬朝廷?
    他猛地攥緊劍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甲片摩擦的聲響驚起崖壁後棲息的寒鴉。
    那些鳥兒撲棱棱地掠過冰原,翅膀上的霜粒抖落在廝殺的人群中,像是老天爺撒下的冷眼。
    秦蒼的目光掃過身後列陣的玄甲鐵騎,三千騎士的鎧甲在暮色中泛著冷光,槍尖的寒芒與河麵的火光遙相呼應,馬鞍旁懸掛的“火龍噴筒”正滴著融化的牛油——那是西域特供的猛火油,能燒穿紫霄賊的三層鐵甲。
    “將軍,要出兵嗎?”副將趙武的聲音裹著寒氣湊過來,他的左臂打著夾板,是前日勘察地形時被紫霄賊的暗箭所傷。
    趙武的父親曾是秦蒼的親兵,三年前死於黃天賊的刀下,此刻他盯著冰原上的黃天賊旗幟,眼裏燒著複仇的火。
    “再不出手,糧倉就要被賊寇搶光了!”
    秦蒼沒有回頭,視線仍鎖在河對岸。周倉的裂冰刀與賀三刀的鬼頭刀突然同時轉向,刀光齊齊指向糧倉的正門,像是兩柄被同一雙手操控的利刃。
    他忽然低笑一聲,笑聲撞在冰棱上彈回來,帶著股鐵鏽味:“不急。”
    他抬手扯動韁繩,胯下的烏騅馬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裹著馬嚼子的銅腥。
    “傳令下去,玄甲鐵騎沿山脊布防,弓箭手占據兩側崖頂,火油隊備好‘流星彈’。”秦蒼的聲音陡然轉厲,玄鐵槍尾在冰崖上戳出淺坑,“待兩賊力竭,按原計劃奪糧。”
    趙武愣了愣,按住夾板追問:“那黃天賊和紅日賊……”
    “他們?”秦蒼瞥向冰原上纏鬥的人影,周倉的獨臂正將裂冰刀插進賀三刀的肩胛,而賀三刀的鬼頭刀也同時劃破了周倉的小腹,兩夥人在雪地裏滾成血團,卻仍不忘往糧倉方向挪動。
    “等收拾了劉墨,總有算清賬的那天。”
    風突然掀起更大的雪幕,將河穀的廝殺聲樂在其中。
    秦蒼望著周倉獨臂舉起的青銅符節,那符節狼首眼中的鴿血紅寶石,正與蘇隱書房裏那枚鎮紙寶石泛著相同的光。
    他想起老父親臨終前的話:“文官的筆可比武將的刀狠,筆鋒能劃開疆土,也能喂飽豺狼。”
    當河對岸的火油桶再次炸開,青藍色的火柱舔著糧倉的木架,秦蒼調轉馬頭。
    玄甲鐵騎的馬蹄聲瞬間碾碎了崖下的寂靜,如同一道黑色的鐵流,沿著結冰的山脊緩緩推進。
    就這樣,秦蒼等人一直在那鷹嘴崖上看著這兩賊的廝殺,直到隨著時間的推移,青嵐河冰原上的廝殺聲如潮水般退去,隻餘下零星的呻吟與火油燃燒的劈啪聲在河穀間回蕩。
    黃天賊的赭石色殘旗與紅日賊的赤焰碎幡斜插在雪地裏,被晚風扯得獵獵作響,像兩具不甘倒伏的屍骸。
    賀三刀帶著一身的傷臉色陰沉地看著對麵的周倉,但是手上卻是揮手示意撤退。
    紅日賊們拖著傷員登上戰船開始慌亂撤退,慘叫聲在風中此起彼伏。
    周倉也被聖糧衛攙扶著退回營地,沿途留下的血腳印裏,很快就爬滿了扭動的蟲豸,他每走一步都牽動傷口,卻始終未哼一聲,獨臂偶爾抬起,望向紫霄城的方向,目光複雜如深潭。
    秦蒼望著河對岸狼藉的戰場,冰麵上的血漬與融化的冰水混在一起,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暗紅,像一匹被揉皺的猩紅綢緞。
    \"將軍,黃天賊撤往西北,紅日賊往東南潰逃了。\"副將趙武的聲音裹著寒氣湊過來。
    \"要不要追擊?\"
    \"窮寇莫追,更何況我們還有正事。\"秦蒼的玄鐵槍尾在冰崖上戳出淺坑,冰屑濺在甲胄上彈開。
    \"紫霄賊主力被拖在鐵石城,再加上之前的部分連坐營的叛亂,如今這紫霄城的兵力應該已經空虛。黃天和紅日鬥了半宿,早已是強弩之末。\"
    \"蘇隱的算盤打得精,卻忘了螳螂捕蟬,我這老狼還在後麵呢!我可不喜歡當他的棋子。\"
    風卷著雪沫子撲來,打在秦蒼的側臉,他卻渾然不覺。
    三年前北境之戰的畫麵突然湧上心頭——老營副被連坐鏈絞碎的脖頸,少年兵王二狗在賊人下最後的嘶吼,還有夜城百姓被焚燒時伸出的焦黑手掌。
    這些畫麵在他眼前與冰原上的紅雪重疊,讓他攥緊了\"破陣\"劍柄,指節泛白如骨。
    \"傳令下去。\"秦蒼猛地轉身,玄鐵鎧甲的軋響驚起崖壁後棲息的寒鴉。
    \"趙武,你帶三百銳士沿冰縫潛行,清理糧倉外圍的血蛭陷阱。用硫磺粉在靴底畫‘鎮邪符’,記住,要按西嶽道觀的規製畫,那些蟲豸認得道家符咒。\"
    趙武抱拳應諾,轉身時夾板撞到甲胄,發出沉悶的響。
    三百名士兵迅速解下馬鞍旁的硫磺袋,粉末在掌心搓出刺鼻的白煙,他們貓著腰鑽進冰棱交錯的矮樹叢,靴底的符痕在月光下泛著淡金色——那是秦蒼特意讓人用朱砂混雄黃酒調製的,三年前在夜城平叛時,這法子曾救過他整支先鋒隊。
    秦蒼的目光掃向東側土坡,那裏的枯樹後隱約有紫霄賊的弓弩手在窺探,甲胄反光在暮色中像顆顆鬼火。
    \"王奎!\"他揚聲喊道,滿臉絡腮胡的壯漢應聲出列,右耳缺了半片。
    \"率五百長弓手占據東側土坡,箭簇纏浸油麻布,見紫霄賊露頭就點火。記住,留著西側的角門——那是他們唯一的退路,堵死了,狗急了會跳牆。\"
    王奎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顆牙的豁口,揮手帶出的弓箭手迅速散開。
    他們背著的桑木弓在暮色中泛著暗紅色,那是用西域鐵梨木芯製成的硬弓,能輕易射穿兩寸厚的木板。
    箭囊裏的\"穿甲箭\"淬過青嵐河的冰毒,箭頭凝結的冰晶在月光下閃著幽藍,見血就能讓傷口凍成青黑色。
    最後,秦蒼的目光落在玄甲鐵騎的主力上。三千匹戰馬的鐵掌踏碎冰殼,悶響順著河穀傳開,連遠處青嵐河的冰層都在微微震顫。
    \"剩下的隨我正麵推進。\"秦蒼拔出\"破陣\"劍,劍身在月光下劃出銀亮的弧,刃口凝結的冰碴墜落時,在雪地裏砸出細碎的坑。
    \"火龍噴筒手居前,把紫霄賊的連弩陣給我燒了!重甲隊跟緊,用撞車砸開那道玄鐵門——記住,糧囤裏可能藏著血蛭母巢,遇活物先潑火油,再捅長槍!\"
    鐵騎陣列中爆發出整齊的呼應,聲浪掀得積雪騰空。最前排的噴筒手已點燃引信,青藍色的火舌舔著筒口,映得他們臉上的疤痕忽明忽暗。
    \"為了夜城死難的弟兄——“秦蒼的怒吼撞在冰原上,玄鐵槍在他手中旋成金輪,槍纓上的紅綢沾著冰粒,劃過空氣時發出獵獵的響,\"破陣!\"
    馬蹄聲如雷般滾下鷹嘴崖,玄甲鐵騎如黑色潮水般湧過冰原。最前排的火龍噴筒噴出丈長的火舌,紫霄賊的連弩陣瞬間陷入火海,慘叫聲中混著甲胄熔化的滋滋聲。
    重甲隊推著撞車猛衝,碗口粗的木杆撞在玄鐵門上,\"哐當\"巨響中木屑飛濺,三道木閂應聲而斷。
    秦蒼的玄鐵槍率先挑飛首個衝來的紫霄賊,那人喉間的銅鈴還在搖晃,頭顱落地時眼睛仍圓睜著,瞳孔裏映著噴筒噴出的火舌。
    他看見糧倉深處的糧囤在晃動,麻袋縫隙裏滲出暗紅的黏液,心知那是血蛭母巢的位置,立刻揚聲喊道:\"火油潑糧囤!快!\"
    士兵們迅速將陶罐擲向糧囤,鬆脂火焰順著麻袋蔓延,糧囤裏傳出刺耳的嘶鳴,無數血蛭從裂縫中湧出,卻被火牆燒成焦黑的團。
    秦蒼的鐵槍如遊龍般穿梭,槍尖挑著的血蛭在火中爆成金紅的火星,那些金色環紋在高溫中炸裂,像無數隻燃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