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古鬆下的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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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巔古鬆虯枝如龍,藍譽正用竹杖撥弄石桌上的殘棋。黑白子錯落如星鬥,細看竟與三日前飛鷹傳書上的密文暗合。顧遠拎著酒葫蘆踏霧而來,玄鐵護腕上凝著晨露,每一步都在岩麵留下寸許深的腳印——這是百獸功大成後尚不能完全收束的征兆。
    "啪!"
    竹杖突然敲在顧遠即將落座的石凳上。藍譽眼皮未抬,灰袍下擺卻無風自動:"老夫昨日看你密信,幽州布下的十七處暗樁,昨夜被拔了三處。"老者枯指捏起黑子,點在棋盤東北死門,"你倒沉得住氣。"
    顧遠斟酒的手穩如磐石,琥珀色的酒液在半空劃出弧線:"前輩可知這鬆子酒如何釀成?"他指向崖邊歪脖鬆,"需待霜降後第三場雨,撿拾未被鬆鼠啃噬的鬆果..."
    "就像你隻救值得救之人?"藍譽擲出白子,棋子嵌入顧遠身後的岩壁,驚起三隻寒鴉,"那日山腳茶棚起火,你分明聽見孩童啼哭,為何袖手旁觀?"
    酒盞泛起漣漪。顧遠想起半月前那個濃煙滾滾的黃昏,茶棚梁柱轟然倒塌時,他正潛伏在三十丈外的竹林——為的是截殺朱溫的密探。孩童的哭聲與密探咳血的聲音混在一起,他選擇擰斷後者喉嚨。
    "因為當時..."
    "因為你在權衡。"藍譽截斷話頭,竹杖劃破棋盤上的星圖,"救孩童可能暴露行蹤,殺密探能保你的人。"老者扯開顧遠左臂衣袖,露出結痂的箭傷,"就如你所言,在潞州,你為破拜火教總壇,不惜折損你手下那麽多人。"
    山風驟急,鬆針如雨落下。顧遠瞳孔泛起淡金色,這是百獸功應激時的征兆。藍譽卻將竹杖橫在膝頭,抬腳踢起旁邊鋤頭,露出鋤頭木杆上七道深淺不一的痕跡——正是顧遠初遇時偷襲留下的印記。
    "兩個月前你在此處偷襲老朽,用的招式都是極度狠辣的..."藍譽手指在痕上摩挲,"這般不擇手段,倒讓老夫想起一個人。"
    藍譽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泛黃的絹布上染著黑褐色汙漬,展開後竟是前朝哀帝的罪己詔。顧遠瞥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八字,想起石洲小院中,喬清洛總在藥方末尾添句佛偈。
    "武德三年,前哀帝為破黃巢..."藍譽竹杖點在帛書某處,那裏有個被血漬浸透的破洞,"特派五百死士誘敵,其中就有他結拜兄弟劉弘基。"
    顧遠斟酒的手微微一頓。酒液濺在石桌上,勾勒出黃河九曲的圖案。他當然知道這段曆史——劉弘基身中二十七箭,換得虎牢關大捷。
    "你想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顧遠突然捏碎酒盞,瓷片在掌心碾成齏粉,"那前輩可知,三月前我為何執意要和拜火教決戰?"
    藍譽袖中飛出三枚銅錢,在血漬處擺出三才陣:"因拜火教總教主張三金和你的血海深仇以及——徹底粉碎一個阻擋你的勢力?"
    "不。"顧遠起身望向雲海,百獸功氣勁震得大氅獵獵作響,"因為他們他們用童男童女煉血丹!"他回身時眼中金芒暴漲,"我親眼看見,不足滿月的孩子,渾身精血枯..."
    暮色吞沒了最後一絲天光。藍譽忽然將竹杖伸向棋盤中央,星圖上的黑白子同時跳起:"所以當年雲州而今潞州,你殺張三金卻未動其家眷;截殺朱溫密探時,特意留他身邊幼子性命——"老者灰眸映著跳躍的鬆明火,"這般矛盾,倒像是..."
    "像在學清洛分藥?"顧遠笑了。
    "她總說劇毒七步內必有解藥。我殺人時留一線生機,或許..."
    "或許什麽?"藍譽猛然掀翻棋盤,棋子如流星墜向深淵,"你以為少造殺孽就能洗淨血汙?"老者灰袍鼓蕩如帆,竟顯出幾分怒目金剛相,"當年古力森連為救漠北三郡,放任柔然屠城三日——你與他,不過五十步笑百步!"
    子夜寒潭映著殘月,藍譽日間的話如附骨之疽:"你口稱看不慣拜火教行為,可你手上卻也沾滿無辜血..."
    水麵突然泛起漣漪。顧遠並指劈向倒影,氣勁卻在觸及水麵時化作繞指柔——這是藍譽教的剛柔化生之法。破碎的月影中,他看見雲州血戰的自己:為逼叔公退兵,竟命令手下將叔公親部的婦孺押上箭樓。
    "嘩啦!"
    潭底突然竄出條青鱗大魚。顧遠本能地使出"鷹擒式",卻在扣住魚鰓時改抓為托。魚尾拍打他手背的觸感,像極了那日孩童的指尖。
    "慈悲不是籌碼。"藍譽的聲音從潭邊古鬆傳來。老者正在烹茶,鬆枝在紅泥爐裏劈啪作響,"你放孩童生路,在老夫看不過是為"仁君"之名..."
    顧遠將青魚放回潭中,看著它驚慌失措地遊向深處:"前輩是說我在偽善?"
    "是說你在害怕。"藍譽斟茶的手穩如泰山,"怕自己變成古力森連那樣的殺神,怕自己娘子眼中的光熄滅..."茶湯騰起的熱氣中,老者灰眸忽明忽暗,"所以你既要殺人如麻,又要留些慈悲裝點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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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塊卵石突然破空而至。顧遠側頭避開,石塊在身後岩壁炸成齏粉。
    "你看這碎石。"藍譽吹散茶沫,"無論大小,落地時都要遵循天道。"老者突然擲出茶盞,青瓷碗在空中碎成三十六片,卻整齊地排列成北鬥七星,"真正的太平不是不殺人,而是..."
    "而是讓該碎的碎在該碎之時。"顧遠接住最後一片碎瓷,邊緣血跡緩緩滲入釉紋,"就像前輩那日震碎三十重牛皮甲,確保外衫完整。"
    藍譽撫掌大笑,驚起夜棲的寒鴉:"孺子可教!但你要明白——"竹杖突然刺入潭水,驚走試圖靠近的魚群,"牛皮甲不會因你心軟就自己碎裂。"
    晨霧未散時,顧遠在崖邊練劍。玄鐵重劍劈開濃霧,卻在觸及古鬆時化作春風拂柳——這是藍譽傳授的"回風舞柳劍"。第十式"折柳問月"將出未出之際,他卻不自覺再次想起那日山腳啼哭的孩童。
    劍勢驟亂。重劍在鬆幹上劈出三寸深痕,震得虎口迸裂。
    "果然如此。"藍譽從霧中踱出,手中竹杖掛著串銅鈴,"你在劍招裏摻了悔意。"老者輕搖銅鈴,三十六個鈴鐺同時響起不同音律,"就像這鈴音,清濁混雜便不成曲調。"
    顧遠抹去掌心血跡:"前輩是說顧某不配談天下太平?"
    "是說你還未懂何謂真正的太平。"藍譽突然扯開胸前灰袍,露出猙獰的刀疤——形如北鬥七星,"三十年前,老夫出山為阻吐蕃聯軍,親手炸毀玉門關..."
    朝陽刺破濃霧,照亮老者含淚的麵容。顧遠這才發現,藍譽右耳後部有傷痕,正是被火藥灼傷的痕跡。
    "關內三千百姓,關外八百死士..."藍譽係好衣襟的手微微發顫,"你說老夫是英雄還是屠夫?"竹杖突然插入岩縫,"這重要嗎?重要的是玉門關至今未破!"
    山風卷起鬆濤,顧遠的重劍發出龍吟般的嗡鳴。他忽然揮劍斬斷十丈外的瀑布,水簾倒卷時映出七色彩虹:"所以前輩認為,顧某該學您當個鐵血修羅?"
    "是學這瀑布。"藍譽竹杖引下一縷水流,"至柔之水可穿石,至剛之劍..."杖尖輕點,水流突然凍結成冰劍,"亦能化作繞指柔。"
    冰劍在顧遠掌心緩緩融化,他望著指間流淌的清水,忽然想起喬清洛熬藥時的側臉。那些氤氳的藥香裏,何嚐不是殺伐之氣與濟世仁心的交融?
    "謝前輩指點。"顧遠抱拳時,重劍在岩麵刻出太極陰陽魚,"但顧某仍堅信——"他抬頭望向掠過山巔的孤鷹,"這世間終有不必折中的太平。"
    藍譽撫須長笑,震落鬆間積雪。老者轉身走向雲霧深處,吟嘯聲隨風傳來:"你的劍永遠劈不開這混沌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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