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苗疆的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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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屋內,死寂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桐油燈的火苗掙紮著,在玉婆婆布滿溝壑的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將她眼中那沉澱了數十年的悲慟、思念與近乎固執的堅持映照得無比清晰。窗外,連嗚咽的風聲都停歇了,仿佛天地也在屏息聆聽這位百歲老人的心聲。阿古拉早已淚流滿麵,重傷的身體因強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她好似明白了自己與苗疆、與師父那冥冥中注定的牽連。顧遠端坐如磐石,眼眸深處翻湧著前所未有的波瀾。他看到了仇恨、陰謀、背叛與毀滅,也看到了忠誠、犧牲、扭曲的執著與……一種近乎悲壯的傳承。
玉婆婆沒有立刻講述玉蛛的逃亡,她枯瘦的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抓住那早已逝去的溫暖。她渾濁的目光穿透了時光的塵埃,投向一個遙遠而清晰的雨夜,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溫柔與錐心的痛楚:
“你們知道嗎?老婆子這條命,這條殘命,還有我那苦命的女兒……是玉蛛仙娘,用她自己的命,換來的啊!”
“那一年,天殺的土官餘孽勾結山外的流寇,血洗了我們的寨子!火光……到處都是火光!哭喊聲……求饒聲……刀砍進骨頭裏的聲音……我丈夫,我那才十五歲的兒子……就倒在我眼前……血……好多血……流成了河……”玉婆婆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聲音哽咽,渾濁的淚水洶湧而出,衝刷著深刻的皺紋。
“我和我那才八歲的女兒,被堵在著火的吊腳樓裏……濃煙……嗆得人喘不過氣……樓板在燒……外麵是魔鬼的獰笑……我以為……我們娘倆……也要跟著去了……”她的眼神中充滿了絕望的回憶。
“就在那火舌快要舔到我們的時候……一道身影……像山澗裏最輕盈的雲雀……又像帶著露珠的月光……就那麽……衝破了濃煙和火焰……落到了我們麵前!”玉婆婆的眼中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神聖的光芒,“是玉蛛仙娘!她那時……還那麽年輕……那麽美……穿著靛藍的裙子……像畫裏的仙女……”
“她看到我們……看到我懷裏嚇傻了的女兒……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全是焦急和心疼!她用那纖細的、沾了煙灰的手……一手抱起我女兒……一手拉住我……‘跟我走!’”
“外麵……全是殺紅了眼的畜生!箭矢……像雨點一樣射過來!玉蛛仙娘……她把我女兒緊緊護在懷裏……用她那瘦弱的背……擋著箭!她身上……那件會發光的漂亮袍子……亮了起來……擋住了好幾支箭……但光芒……很快就暗了……她悶哼了一聲……我知道……她受傷了!”
“她帶著我們……在火海和刀光裏穿行……像一隻靈巧的蝴蝶……又像一頭護崽的母獸!她用那些神奇的蜘蛛絲……絆倒追兵……用一些會發光的粉末……迷住他們的眼睛……她跑得那麽快……那麽不顧一切!好幾次……我都看到她為了推開射向我女兒的冷箭……自己差點被砍中!”
“終於……我們逃進了後山的密林……躲進了一個隱蔽的山洞……她……才把我女兒放下……自己卻靠著冰冷的石壁……滑坐下去……臉色白得像紙……後背……插著兩支斷箭……血……染紅了她的裙子……那麽刺眼……”玉婆婆的聲音泣不成聲。
“我撲過去……想給她包紮……她卻虛弱地搖搖頭……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阿婆……別哭……沒事……你們……沒事就好……’ 她顫抖著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繡著蜘蛛的香囊……塞到我女兒手裏……‘寶寶乖……拿著……阿蛛姐姐給的……護身符……’”
“真是我們娘倆的恩人呐……”玉婆婆抬起淚眼,看向顧遠和阿古拉,那眼神中充滿了刻骨的感激與無盡的追思,“從那一刻起……玉蛛仙娘……她就是我老婆子的親女兒!是我用命……也要護著的人!我這條命……是她的!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她給的!”
“後來……我帶著女兒……成了她的仆婦……照顧她的起居……看著她笑……看著她愁……看著她因為阿爹的忌日偷偷掉眼淚……也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苗疆的往事……說著她那些……讓她又敬又怕又思念的師兄師姐……”玉婆婆的聲音漸漸低沉,充滿了慈愛與悲傷的回憶,“她心思單純……像山泉水一樣透亮……對我……沒有半點主子的架子……什麽心裏話都跟我說……老祖巫的故事……五祖巫的恩怨……她知道的……都告訴我……她常說……‘阿婆……你就像我娘一樣……’”
“所以……”玉婆婆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老婆子知道的這些……不是什麽道聽途說!是玉蛛仙娘……親口告訴我的!是她……把她阿爹桂陽晨老祖巫的遺誌……把苗疆最深沉的根……刻在了老婆子的心上!”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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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你們明白了嗎?老婆子為什麽拚著這把老骨頭……也要給金蜈聖手和血蟾老祖……求一個體麵的祖巫之禮下葬?!”
“萬毒窟那場大禍之後……”玉婆婆的講述回到了殘酷的現實,“史迦那孩子……是個忠心的!他拚死護著重傷昏迷的玉蛛仙娘……在銀蛇和拜火教的爪牙圍追堵截下……逃進了雷公山最險惡的‘迷魂氹’!那裏毒瘴終年不散,地形複雜如同迷宮,連鳥獸都難活!”
“追兵緊咬不放!眼看就要被合圍……全軍覆沒!”玉婆婆的眼中充滿了敬佩與痛惜,“是玉蛛仙娘……她在昏迷中醒來……看到身邊的史迦……看到那些傷痕累累、卻依舊死死護著她的舊部……她……她做出了決定!”
“她強撐著坐起來……臉色白得嚇人……氣息微弱得像隨時會熄滅的燭火……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把史迦叫到身邊……把脖子上那枚……已經靈光盡失、布滿裂痕的‘蚩尤護心鏡’……塞到她手裏……又指了指一個方向……那是通往更深、更絕的‘死魂淵’的方向!傳說那裏是盤瓠隕落之地,有進無出!”
“‘史迦……帶他們……走那邊……’她指著另一條相對‘安全’、但注定會被追兵重點搜索的小路,聲音微弱卻無比堅定,‘我……引開他們……’”
“史迦哭了!那些鐵打的漢子都哭了!他們跪下來求她!可玉蛛仙娘……她隻是搖頭……眼神平靜得像一泓深潭……‘阿爹說過……活著……才有希望……你們……是苗疆的火種……走!’”
“她推開攙扶……踉蹌著……朝著‘死魂淵’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跑去!她的身影……在濃重的毒瘴中……那麽單薄……那麽決絕……像撲向烈火的飛蛾!”
“追兵果然被引走了大部分!史迦他們……含著血淚……咬著牙……帶著玉蛛仙娘最後的囑托……遁入了另一條小路……分散隱蔽……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活了下來……包括我……和我的女兒……”玉婆婆的聲音低沉下去,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可玉蛛仙娘……她……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我們隻打聽到……她在死魂淵邊緣……被銀蛇的人追上……抓走了……生死不知……”
“我們這些活下來的……像老鼠一樣……在深山老林裏躲藏……不敢露頭……銀蛇和拜火教的人……像梳子一樣搜山!我們的人……有的被抓去……中了蠱……成了行屍走肉……有的……寧死不屈……被殺了……掛在寨門口示眾……那幾年……苗疆的天……是黑的!包括我的女兒!”玉婆婆的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恨意。
“但老婆子……沒放棄!玉蛛仙娘還在他們手裏!我要救她!我改名換姓……裝成又聾又啞的乞婆……在銀蛇勢力邊緣的寨子……在拜火教控製的礦場附近……偷偷打聽消息……像陰溝裏的老鼠……隻為了……找到她的下落……找到救她的機會……”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個渾身是傷、幾乎斷氣的信使……爬到了我藏身的山洞外……他懷裏……死死揣著一封……用油布和蠟封得嚴嚴實實的信!是給玉蛛仙娘的!”
玉婆婆的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仿佛回光返照:
“是青蠍娘子的信!她用秘法寫的!隻有玉蛛仙娘……或者知道老祖巫特定‘巫算’手法的人……才能解開!”
“我……我恰好……聽玉蛛仙娘詳細說過老祖巫的‘巫算’皮毛!我顫抖著……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和智慧……一點點……解開了那封信!”
“信不長……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玉婆婆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顫抖,她看向阿古拉:
“青蠍娘子說……她曆經千辛萬苦……逃出了苗疆……流落中原……在寰州……她遇到了一位契丹女孩……那女子……命格奇特……身負大氣運……更難得的是……心性堅韌……胸懷廣闊……似與苗疆有不解之緣……青蠍娘子……收她為徒……將苗疆的秘聞、暗線……盡數相托……她堅信……此女……是苗疆未來的轉機!是老祖巫在天之靈指引的希望!她讓玉蛛……若有機會……務必信任此女……與她合力……光複苗疆!”
阿古拉渾身劇震!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她猛地抓住顧遠的手臂,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遠哥哥!是師父!是師父!她……她信中說的契丹貴女……就是我!寰州,寰州就是我在中原學藝的地方!師父她……她從未對我說過她的來曆……隻說她背負著一個民族的希望……原來……原來是這樣!”
顧遠反手緊緊握住阿古拉冰涼的手,目光如炬,看向玉婆婆:“後來呢?青蠍祖巫她?"
玉婆婆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被巨大的悲痛和不解取代:
“後來,沒過多久。我們還在為青蠍娘子逃出生天、找到希望而激動,還在想方設法打探玉蛛下落時,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傳遍了苗疆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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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蠍娘子,她回來了!她孤身一人……回到了苗疆!”
“我們……我們都懵了!她好不容易逃出去……找到了希望的火種……她為什麽要回來?!回來做什麽?!送死嗎?!”
“沒有人知道她回來做了什麽,隻知道……她回來沒幾天,行蹤就暴露了!被已經成為屍傀的血蟾老祖,和那條毒蛇銀蛇夫人,帶著大批拜火教高手,在‘落魂坡’……圍住了!”
“那一戰……據說打得天昏地暗……青蠍娘子……不愧是老祖巫最得意的弟子……她拚盡了全力……毒瘴彌漫……幻影重重……蠍蠱如雲……據說殺了不少拜火教的高手……甚至重創了銀蛇……但……她終究是孤身一人……麵對的是不知痛苦、力大無窮的屍傀血蟾……和源源不斷的敵人……”
“最後……她力竭了……被血蟾老祖那蘊含著聖火與劇毒的重拳……擊碎了心脈……屍體……被銀蛇那個賤人……掛在了拜火教新立的‘聖火祭壇’上……示眾了三天三夜!說是……祭奠什麽狗屁天神!”玉婆婆的聲音充滿了滔天的恨意和無盡的悲涼,“為什麽?!老婆子至今都想不通!她為什麽要回來?!她明明……明明已經點燃了希望的火種啊!”她枯瘦的手狠狠捶打著竹椅扶手,老淚縱橫。
“再後來……就是金蜈聖手……他突然從蟄伏中走出!像一頭受傷的雄獅!帶著他暗中多年發展的部眾和他那殘餘的金蜈衛……對拜火教發起了近乎自殺式的反撲!他像瘋了一樣……專門襲擊拜火教的祭壇……殺了不少人……攪得他們不得安寧……但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直到……直到他在‘黑水澤’……和血蟾交手。一場大戰……據說打得黑水澤都沸騰了……最後……聽說他重傷被救走……銷聲匿跡……我們都以為……他死了……”玉婆婆的目光看向顧遠,“直到……顧帥你帶著契丹大軍……橫掃苗疆……我們才知道……金蜈聖手……原來……原來……他到底做了什麽……”
“然後……就是那一夜……”玉婆婆的聲音變得無比疲憊,她看向阿古拉,眼中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老婆子住在‘腐骨潭’邊的破草棚裏,半夜聽到外麵有動靜。出去一看,姑娘,你就倒在泥沼裏,渾身是血,氣息微弱得幾乎沒了……像極了當年……倒在火海裏的玉蛛仙娘……”
“老婆子,什麽都沒想,把你拖了回來,用盡了我那點微末的草藥知識和這些年偷學的……一點點粗淺的巫醫皮毛……閻王爺手裏……把你搶了回來……”她看著阿古拉,眼神慈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青蠍娘子沒有看錯人……你回來了……帶著希望回來了……”
竹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玉婆婆的講述,如同一幅用血與淚、恨與愛織就的漫長畫卷,終於鋪展到了盡頭。她喘息著,渾濁的目光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執著,緩緩從顧遠和阿古拉臉上掃過,最終,深深地、深深地看向麵前這個契丹少年——顧遠。
她掙紮著,從那破舊的竹椅上,緩緩地、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佝偂的腰背,在這一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挺直了幾分。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靛藍布衣,如同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顧帥……”玉婆婆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剜出來,“老身……八十多歲了……黃土埋到脖子的人……本不該……也沒資格……在您這樣的大人物麵前……多嘴多舌……”
“但今天……老身豁出這張老臉……也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為了老祖巫桂陽晨!為了玉蛛仙娘!為了青蠍娘子!也為了……金蜈聖手和血蟾老祖!”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燒著靈魂的火焰:
“老身的故事……講完了。金蜈聖手……血蟾老祖……他們二人……論手段……論結果……在您看來……或許……死一百次……也不足以贖其罪!血蟾引狼入室……拜火教的魔頭張三金……用我苗疆的童男童女活祭……用邪法控製人心……造下無邊殺孽!金蜈……他剛愎自用……手段酷烈……為了他那‘純粹苗疆’的執念……也害死了不少無辜……他們……都錯了!大錯特錯!”
她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悲愴:
“但是!顧帥!老身鬥膽問您一句——他們的心!他們的本心!可曾違背過老祖巫桂陽晨的遺願?!他們可曾有一刻……忘記過‘振興苗疆’這四個字?!”
“血蟾老祖!”玉婆婆的聲音帶著一種複雜的痛惜,“他是個蠢人!一根筋的蠢人!他太急了!急得眼睛隻看到了‘好日子’!他以為……張三金那些新奇的東西……那些鹽鐵……那些技術……就是振興苗疆的捷徑!他看到了拜火教帶來的……實實在在的東西!田地……確實多產了些……工具……確實鋒利了些……礦工……確實省力了些……這些……是苗疆千百年來沒有的!他……他就像個看見了糖的孩子……隻想著甜……卻不知道糖裏裹著毒藥!他為了這些……為了他心中那個‘苗疆強盛’的幻夢……他甘願忍受百般折磨……把自己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屍傀!他引狼入室……罪該萬死!但……您能說……他做這一切……是為了他自己嗎?!他死的時候……腦子裏想的……恐怕還是‘苗疆……強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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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蜈聖手!”玉婆婆的目光轉向虛空,仿佛看到了那個孤傲冰冷的身影,“他……走的是另一個極端!他太看重‘獨立’!太看重‘純粹’!他把苗疆……當成了他一個人的苗疆!他容不得半點‘雜質’!容不得半點外來的東西!他把自己……當成了苗疆的神!他錯了!錯得離譜!他的手段……太酷烈!他的路……是條死路!隔絕於世……隻會讓苗疆更加落後……更加虛弱!”
“但是!顧帥!”玉婆婆的聲音如同驚雷,在竹屋內炸響,“您可還記得……當拜火教的陰影籠罩苗疆……當銀蛇的毒霧彌漫八十一寨……當苗人的魂……都要被那‘聖火’烤幹的時候……是誰?!是誰拖著殘軀……從蟄伏中殺出?!是誰像一柄淬毒的尖刀……悍不畏死地一次次捅向拜火教和銀蛇的心窩?!是誰……在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用自己的血……告訴苗人——蚩尤的子孫……脊梁還沒斷!是他!金蜈聖手!”
“他或許是為了他的權柄……為了他的執念……但不可否認!在最黑暗的時刻!是他!用那近乎悲壯的反抗……用那‘金之祖巫’最後的光……守住了苗疆……最後一絲……不屈的魂!”玉婆婆的聲音帶著哽咽,“他最後在黑水澤……被血蟾屍傀和拜火教圍攻……重傷遁走時……老身一個遠房的侄孫……就在附近……他親眼看到……金蜈聖手渾身是血……甲殼破碎……連站都站不穩了……卻還把最後一點救命的傷藥……扔給了幾個被戰鬥波及、奄奄一息的苗人孩童!他說……‘走……活下去……’”
玉婆婆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對著顧遠,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她那蒼老的腰,行了一個苗疆最古老、最隆重的“拜祖巫”大禮!她的額頭,幾乎要觸到冰冷的地麵。
“顧帥!老身……玉婆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乞婆……在此……懇求您!”
“求您……看在老祖巫桂陽晨……開創苗疆祖巫一脈……傳承蚩尤之血的份上!”
“求您……看在玉蛛仙娘……青蠍娘子……她們為苗疆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的份上!”
“求您……看在他們二人金蜈、血蟾)……無論方法如何錯誤……無論罪孽如何深重……其本心……終究未曾背棄‘振興苗疆’之遺誌的份上!”
“求您……看在他們……確確實實……為這片土地……流過血!拚過命!付出過一切的份上!”
“允準老身……以苗疆‘祖巫’之禮……下葬金蜈聖手與血蟾老祖!”
她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聲音如同杜鵑啼血,充滿了無盡的哀懇與一種近乎神聖的堅持:
“老祖巫的麵子……必須要給!這是苗疆的魂!是傳承的根!祖巫之禮……不是給他們的功過蓋棺定論!是給桂陽晨老祖巫……給蚩尤血脈……一個交代!是告訴活著的苗人……告訴死去的英魂……告訴這片浸透了血淚的土地——
無論道路如何崎嶇……無論代價如何慘烈……‘振興苗疆’……這四個字……從未斷絕!它刻在我們的骨血裏!是我們……生而為苗人……永不磨滅的印記!”
“顧帥……求您了!”
玉婆婆保持著那個卑微到塵埃裏、卻又崇高無比的姿勢,不再言語。隻有她劇烈起伏的、瘦骨嶙峋的肩膀,和那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老獸般的嗚咽,在死寂的竹屋內回蕩。阿古拉早已哭倒在顧遠懷裏。顧遠這位鐵血的契丹統帥,看著眼前這位為恩情、為信念、為一個民族之魂而折腰的耄耋老人,他那如同磐石般堅硬的心防,在這一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而複雜的力量,狠狠撞擊著。
苗疆的魂……桂陽晨的遺誌……扭曲的忠誠……悲壯的犧牲……還有眼前這泣血的懇求……這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鎖,又如同點燃的火炬,壓在他的肩頭,也照亮了他前方的道路。
竹屋內,隻剩下玉婆婆壓抑的嗚咽和阿古拉低低的啜泣聲。顧遠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眸子裏,已有了決斷。他輕輕扶起泣不成聲的阿古拉,目光落在依舊保持著躬身姿勢、如同凝固雕像般的玉婆婆身上,緩緩地、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這個點頭,重若千鈞。
就在這沉重的寂靜即將凝固之時,阿古拉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顫!她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從顧遠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踉蹌著後退一步,那雙清澈的眼眸瞬間被無邊的恐懼、難以置信的劇痛和滔天的悔恨所吞噬!
“不……不……不可能……” 她失魂落魄地搖著頭,聲音如同夢囈,破碎不堪。她看看玉婆婆,又看看顧遠,最後死死盯著自己的雙手,仿佛那上麵沾滿了洗刷不掉的鮮血。
“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師父!是我啊!!!” 一聲淒厲到撕裂靈魂的尖叫猛地從阿古拉喉嚨裏爆發出來!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重重地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狂風暴雨中即將傾覆的小舟。豆大的淚珠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砸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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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哥哥!玉婆婆!你說都錯了!師父她……青蠍師父她……不是無緣無故回來送死的!她是為了我!是為了我鋪路!是為了我能活著走出苗疆!走到你麵前啊!!” 阿古拉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向顧遠,眼中充滿了絕望的控訴和深入骨髓的自責,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你還記得嗎?就在你決定脫離拜火教、準備派人潛入苗疆的前夕!就在那個……下著冷雨的夜晚!你在帥帳裏,和金牧弟弟……你們的焦慮!你們的商議!我都聽見了!”
阿古拉的思緒如同倒卷的狂潮,將她拉回那個改變一切的雨夜:
回憶場景)
冰冷的雨點敲打著帥帳的牛皮頂棚,發出沉悶的聲響。帳內燭火搖曳,映照著顧遠緊鎖的眉頭和金牧凝重的臉。氣氛壓抑得如同繃緊的弓弦。
顧遠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聲響,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跳。他的目光銳利而疲憊:“脫離拜火教,勢在必行!張三金此人,豺狼心性,與他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苗疆……絕不能成為他飼養蠱蟲的毒巢!但……如何才能在拜火教嚴密控製下,迅速在苗疆打開局麵?找到足以抗衡張三金的力量?我們需要苗疆勢力……”
帥帳外,一個纖細的身影緊貼著冰冷的帳布,屏住了呼吸。正是阿古拉。她本想來給顧遠送一碗熱湯,卻無意中聽到了這關乎契丹存亡、也關乎苗疆命運的絕密商議!她聽到了顧遠對拜火教的深惡痛絕,聽到了他陷入困境的深深焦慮——他需要一個突破口,一個能在苗疆內部點燃反抗火種、並能提供強大助力的關鍵人物!
就在那一刻!一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劃過阿古拉的腦海——青蠍師父!那個在中原寰州收她為徒、傳授她一身本領、更將苗疆秘聞與複興重托交付於她的奇女子!師父是苗疆的木之祖巫!是桂陽晨老祖巫最得意的傳人!她一定有辦法!她一定還活著!
一股巨大的希望和衝動瞬間淹沒了阿古拉!她幾乎是踉蹌著跑回自己的營帳,顫抖著雙手,從貼身的香囊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隻通體碧綠、如同翡翠雕琢而成的奇異小蟲——那是青蠍師父留給她的最後聯絡之物,一隻能跨越千山萬水傳遞信息的“同心蠱”!
她咬破指尖,用鮮血混合著特殊的草藥粉末,在一塊極其微小的、處理過的薄絹上,以師父教她的密語,飛快地書寫:
“師父!弟子阿灼泣告!契丹左大都尉顧遠附上顧遠詳細身份、相貌特征、以及阿古拉對其為人的深切信任),決心脫離拜火教,誅殺張三金!然苗疆被拜火教掌控,急需內應!顧帥欲解苗疆倒懸,苦無良策!弟子不日將隨軍潛入,望師父指引!苗疆暗線,弟子銘記於心,然敵勢滔天,恐難成事!萬望師父保重!弟子阿古拉,叩首!”
她將薄絹卷成細如發絲的卷軸,小心翼翼地喂給那隻碧綠小蟲。小蟲吞下卷軸,身體發出微弱的熒光,振翅而起,瞬間穿透營帳,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就是它!就是那隻蠱蟲!就是那封信!” 阿古拉指著虛空,仿佛還能看到那點消失在雨夜中的綠光,聲音充滿了崩潰的絕望,“是我!是我把遠哥哥的計劃!把契丹的困境!把遠哥哥想幫苗疆脫離拜火教掌控的意思!把我們要來的消息……全都告訴了師父!是我把她……召回了苗疆這個必死的絕地啊!”
她猛地撲到顧遠懷中,雙手死死抓住他的戰袍下擺,如同抓住最後的浮木,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眼神破碎得令人心碎:
“遠哥哥!你明白了嗎?我出發才兩日!就在‘落雁坡’……那個荒涼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我‘偶遇’了師父!我當時……還以為是老天保佑!是師徒連心!我撲到她懷裏……又哭又笑……以為找到了依靠……”
阿古拉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混合著無盡的悔恨,滾滾而下:
“她……她那麽憔悴……風塵仆仆……可看到我……眼睛卻亮得驚人!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緊緊抱著我……然後……就從懷裏掏出了那張……後來救了我無數次命的——沅水八十一寨羊皮卷示意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所有拜火教的據點、銀蛇的蛇窟、隱秘的暗道、安全的苗寨聯絡點……甚至……還有各個寨子對拜火教的態度!哪些可爭取!哪些需警惕!哪些是死敵!”
“她還……詳細地告訴我……要先到九黎道!說那裏是苗疆祖庭的入口……雖然被拜火教徒占了……但地下有老祖巫留下的隱秘機關……如何啟動……如何利用……她甚至……連機關啟動後可能引發的異象……附近守衛的反應……都推算得清清楚楚!”
“她……她就像安排好了一切!她說……‘阿古拉,按圖索驥,大膽去闖!師父在暗處看著你!’ 然後……她就消失了……像一陣風……”
阿古拉的聲音顫抖著,充滿了後知後覺的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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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從那天起……我進入苗疆的每一步……都順利得不可思議!遇到看似凶險的關卡……守衛總會‘恰巧’換防鬆懈……或者巡邏路線出現‘意外’的偏差……陷入迷途時……總能在不起眼的石縫或樹根下……找到師父留下的、隻有我能看懂的標記……指引方向……甚至我都驚訝,師傅為何如此神算!連當時情景我們有哪些危機她都留下相關的處理方式……”
“還有……還有金蜈師叔!” 阿古拉猛地想起,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我第一次在銀蛇夫人領地被屍兵圍住……危難之際……是史迦姐姐突然出現救了我!她帶我見了金蜈師叔。金蜈師叔他……他當時看著我……眼神很奇怪……尤其是看到我腰間……師父給我的那條‘赤練王蛇鞭’!他盯著鞭子看了很久……然後才把我帶回穀裏……”
“後來,我和師叔一起謀劃反擊……好幾次……計劃陷入死胡同……眼看就要失敗……我……我身上師父留下的東西……比如她給我防身的一枚不起眼的玉扣……或者我無意中念出師父教我的某句口訣……總能……總能讓金蜈師叔靈光一閃!找到破局的關鍵!他……他好幾次拍案叫絕!說‘青蠍師妹……真乃神算!奇才!若她在……何至於此!’”
那條鞭子!” 阿古拉失聲痛哭,——赤練王蛇鞭!她雙手顫抖不已,“金蜈師叔……他後來……他後來煉化了那鞭子!他說……此鞭蘊含奇力,與他功法相合,能助他壓製傷勢,提升戰力!他……他至死都不知道……這鞭子……這鞭子……”
阿古拉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這鞭子!是師父故意給我的!是她算準了!算準了我走那條路線一定會被拜火教追殺!算準了金蜈師叔一定會在附近!算準了他看到這鞭子……一定會救我!更算準了他……能煉化這鞭子!用這鞭子……來壓製他體內的舊傷!來提升他最後的力量!來……來為苗疆……為我……爭取時間啊!!!”
“她用自己的命!用金蜈師叔的命!用她神鬼莫測的‘巫算’!為我鋪好了每一步路!掃清了最大的障礙!她……她早就知道回來是死路一條!可她……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回來了!因為她算到了!算到了我是苗疆的希望!算到了隻有我……才能帶著遠哥哥的力量……真正完成她和老祖巫的遺願!振興苗疆!”
“是我那條飛蠱傳信!是我把師父……從安全的地方……召喚回了地獄!是我……親手把師父……送上了絕路啊!!!” 阿古拉再也支撐不住,徹底崩潰!她癱軟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床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蜷縮著身體,發出如同受傷幼獸般絕望而壓抑的嗚咽,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淚水混合著額頭的血絲,巨大的痛苦和負罪感如同無數把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切割,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莽撞!恨自己的無知!恨自己成為了害死至親師父的凶手!
“阿古拉!” 顧遠的心,在這一刻,被阿古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絕望的自責狠狠攫住,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得粉碎!他從未見過阿古拉如此崩潰的模樣!那個他印象中英姿颯爽、在困境中堅韌不拔的契丹明珠,此刻像一片被徹底碾碎的落葉,浸泡在血淚的泥濘中。
一股錐心刺骨的疼痛,瞬間席卷了顧遠全身!那疼痛,不僅是對阿古拉無邊痛苦的感同身受,更是對自己那夜密議被聽見、間接導致青蠍娘子犧牲的深深自責!還有……對青蠍娘子那算無遺策、甘願赴死的震撼與無邊的敬意!
“不!阿古拉!不是你的錯!不是!” 顧遠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猛虎,一把將地上那蜷縮顫抖、泣不成聲的愛人緊緊抱入懷中!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卻又蘊含著極致的溫柔與心疼,仿佛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他感覺到阿古拉的身體冰冷得像一塊寒冰,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葉子。她的嗚咽聲破碎不堪,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那灼熱的溫度幾乎要燙傷他的皮膚。他低下頭,看到阿古拉額頭撞↑床邊磕破的傷口,滲出的鮮血混合著淚水,糊滿了她蒼白如紙的小臉。那雙曾經明亮如星子、充滿了生命力的眼眸,此刻隻剩下無邊的空洞、痛苦與自我厭棄。
顧遠的心,疼得幾乎要裂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擦拭著她臉上的血淚汙痕,動作輕得像是在觸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生怕再加重她一絲一毫的痛苦。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前所未有的顫抖和一種近乎哀求的溫柔,在她耳邊一遍遍地重複:
“看著我!阿古拉!看著我!不是你的錯!聽見沒有!不是你的錯!”
“青蠍師父……她是自願的!她是算到了這一切!她選擇用自己的命……換你的生路!換苗疆的生路!這是她……作為師父!作為祖巫!最偉大……也是最痛苦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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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果她還在……她絕不會讓你這樣責怪自己!她隻會欣慰……欣慰她的徒弟……沒有辜負她的犧牲!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阿古拉……別這樣……求你……別這樣……” 顧遠的聲音哽住了,這個在千軍萬馬前都麵不改色的鐵血統帥,此刻眼眶通紅,強忍著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男兒淚。他緊緊抱著她,感受著她身體那細微卻絕望的顫抖,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抬起頭,看向一旁同樣老淚縱橫、被這真相震撼得無以複加的玉婆婆。玉婆婆渾濁的眼中,此刻充滿了對青蠍娘子那算無遺策、以身鋪路的無上敬意,以及對阿古拉這無盡痛苦的深切悲憫。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安撫,卻又停在半空。
顧遠的目光與玉婆婆交匯,那目光中,充滿了沉痛、決絕,以及一種更深的責任。青蠍娘子用命鋪就的路,阿古拉用血淚走來的路,玉婆婆用一生守護的苗疆之魂……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肩上。他抱著懷中崩潰的愛人,感受著她那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痛,一個前所未有的信念,在他心中如同磐石般堅定下來——苗疆,必須光複!張三金,必須死!拜火教,必須滅!這不僅是為了契丹,為了阿古拉,更是為了告慰青蠍娘子、玉蛛仙娘、金蜈聖手、血蟾老祖……以及所有為這片土地流盡鮮血的英魂!為了……桂陽晨老祖巫那從未熄滅的“振興苗疆”之火!
竹屋內,阿古拉絕望的嗚咽聲如同受傷孤雁的哀鳴,久久回蕩。顧遠緊緊抱著她,用自己的體溫和心跳,試圖溫暖她那顆被負罪感冰封的心。玉婆婆佝偂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更加蒼老,她望著這對相擁的年輕人,渾濁的淚水無聲滑落,心中充滿了對青蠍娘子那驚天之謀的敬畏,和對未來那艱難卻充滿希望的道路的祈禱。苗疆的夜,依舊深沉,但破曉的曙光,似乎已在無盡的悲慟與責任中,悄然孕育……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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