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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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潞州的城牆輪廓在冬日灰蒙蒙的天色裏顯得格外冷硬。官道兩側的田野覆蓋著薄雪,枯草在寒風中瑟縮。拜火教的“商隊”如同一條緩慢蠕動的蚯蚓,在凍土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車轍印。與前些日子的“悠閑”相比,此刻的行進速度,簡直可以用“龜爬”來形容。
    潞州地界,流民明顯多了起來。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身影三三兩兩蜷縮在殘破的土牆根下,或麻木地盯著這支看似富庶的“商隊”,或伸出枯瘦的手,發出微弱的乞討聲。偶爾有騎著劣馬、手持破爛兵刃的散兵遊勇呼嘯而過,帶起一陣煙塵,貪婪的目光掃過車隊沉重的騾車,但與隊伍中那些看似散漫、實則眼神銳利如鷹隼的“夥計”們交戰後,又悻悻地打馬遠去。
    壓抑、荒涼、危機四伏,是潞州給這支隊伍最直觀的感受。
    然而,在這片蕭瑟與不安中,卻有一處小小的、格格不入的暖巢。
    顧遠的馬車裏,暖爐燒得正旺。阿茹娜隻穿著一件輕薄的、繡著纏枝蓮紋的緋色軟緞中衣,赤著腳丫,踩在鋪滿車廂地麵的厚厚雪貂皮褥子上。她剛剛沐浴過,烏黑的長發還帶著濕氣,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幾縷發絲調皮地粘在她光潔的頸側。她手裏捧著一大包剛在潞州城裏買來的糖漬梅子和蜜餞果脯,吃得兩腮鼓鼓囊囊,像隻偷食的小鬆鼠。
    “遠哥哥!這個!這個杏脯最好吃!酸酸甜甜的!”她拈起一塊晶瑩剔透的杏脯,不由分說地塞進正斜倚在軟枕上看書的顧遠嘴裏。指尖帶著蜜糖的粘膩和一絲梅子的微酸氣息,輕輕擦過他的唇瓣。
    顧遠順從地張嘴,含住那甜膩的果肉,舌尖卷過她微涼的指尖,惹得阿茹娜咯咯一笑,像被羽毛搔了癢,飛快地縮回手,臉上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她順勢滾進顧遠懷裏,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窩著,頭枕著他的腿,舉起一顆糖漬梅子對著車窗透進來的微光看,琥珀色的糖衣包裹著深紅的梅子,晶瑩剔透。
    “潞州城裏的鋪子比雲州的好玩多了!那家‘蜜語齋’的老板娘人真好,還送了我一小罐她自己熬的桂花蜜!”阿茹娜的聲音帶著吃飽喝足後的慵懶和滿足,眼睛亮晶晶的,“遠哥哥,我們明天還進城好不好?我想去看看那家賣胭脂水粉的鋪子,聽說有從江南來的新貨……”
    顧遠放下手中的書卷——一本潞州本地買來的、粗劣的地誌雜談,目光落在她滿足而毫無陰霾的臉上。潞州的壓抑、流民的淒惶、潛在的威脅……似乎都被這小小的車廂隔絕在外。阿茹娜像一株被精心嗬護在溫室裏的奇花,隻汲取著名為“顧遠寵愛”的陽光雨露,肆意綻放著她的快樂。潞州的慢行,對她而言,不過是多了些玩耍和探索的時間。
    “好,你想去,明日便去。”顧遠的手指穿過她半幹的、帶著皂角清香的發絲,動作輕柔,眼神溫柔得能溺死人。這溫柔並非全然偽裝,阿茹娜的純粹快樂,像一泓清泉,在這汙濁的世道裏,確實能短暫地滌蕩他心頭的陰霾。但這份溫柔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冰層。潞州……張三金選擇在潞州如此明顯地放慢腳步,絕非偶然!這緩慢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信號!
    “遠哥哥……”阿茹娜在他懷裏蹭了蹭,仰起臉,眼神水潤迷蒙,帶著一絲撒嬌的媚意,手指無意識地在他胸膛上畫著圈,“今天……走得好慢……天還沒黑呢……” 她聲音漸低,帶著某種不言而喻的暗示。這幾日朝夕相處,夜夜纏綿,情熱如火。阿茹娜初嚐禁果,又是在這無人約束、天地仿佛隻剩彼此的環境裏,那份愛戀與情欲交織的癡纏,幾乎要將顧遠融化。她像一匹被徹底馴服又熱情似火的小母馬,貪婪地索求著愛人的撫慰。
    顧遠喉結滾動了一下,眼底的溫柔瞬間被一絲暗火點燃。他低下頭,攫住她微啟的紅唇,將那未盡的蜜語和梅子的酸甜一同吞沒。暖爐的微光將兩人交疊的身影投射在搖晃的車壁上,空氣的溫度陡然升高。阿茹娜發出一聲滿足的嚶嚀,雙臂如水蛇般纏上他的脖頸,熱情地回應著。車外是潞州蕭瑟的寒冬,車內卻已燃起焚身的烈焰。
    夜幕降臨,車隊在潞州城外一處廢棄的驛站院落裏紮營。驛站殘破不堪,幾間還算完好的廂房被簡單清掃出來,供張三金、古力森連等高層休息。其餘親兵則圍著篝火,裹著皮襖在院中露宿。
    顧遠和阿茹娜分到了一間相對僻靜的廂房。窗紙早已破敗,寒風從縫隙裏灌入,但屋內燃著兩個炭盆,倒也不算太冷。一張簡陋的木床鋪著厚厚的狼皮褥子和嶄新的錦被——這是阿茹娜特意讓親兵從潞州城裏新買的。
    “……唔……遠哥哥……輕點……”女子壓抑著、卻又帶著極致愉悅的嬌吟斷斷續續地從那間廂房的窗縫裏飄出來,在寂靜的寒夜裏顯得格外清晰撩人。那聲音時而婉轉如鶯啼,時而急促如驟雨,帶著令人心尖發顫的媚意。
    院中篝火旁,幾個輪值守夜的親兵裹緊了皮襖,互相交換了一個曖昧又心照不宣的眼神,臉上憋著笑,刻意壓低了聲音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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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嘖……右大長老這身子骨……真夠可以的……”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漢子往火堆裏添了根柴,火光映著他憋得通紅的臉,“這都……快一個時辰了吧?夫人那嗓子……嘖嘖……”
    “嘿,你懂什麽!這叫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另一個年輕些的親兵嘿嘿低笑,語氣裏滿是羨慕,“夫人那模樣,那身段……換誰誰不迷糊?要我,我也恨不得天天……”
    “閉嘴吧你!小心讓古力長老聽見,撕了你的嘴!”旁邊一個年長沉穩些的低聲嗬斥,但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絲笑意,“不過……咱們這位新晉的右大長老,對夫人那是真沒得說,寵到心尖尖上了。這些日子,夫人的笑聲就沒斷過。”
    “可不是嘛!夫人高興,咱們也跟著沾光,天天有肉吃,有新鮮果子嚐!比跟著大軍啃幹糧強多了!”絡腮胡漢子咂咂嘴,回味著白天潞州城裏買來的燒雞味道。
    幾人的竊竊私語和那廂房裏隱約傳來的、令人麵紅耳赤的聲響交織在一起,成了這寒夜驛站裏一道獨特的背景音。羨慕、調侃、甚至一絲隱秘的向往,在親兵們之間無聲流淌。在他們眼中,顧遠這位年輕有為的右大長老,不過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正沉浸在得償所願的溫柔鄉裏罷了。
    沒人注意到,廂房那扇破敗的窗戶後麵,一道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在顧遠與阿茹娜情熱正酣、錦被翻浪的掩蓋下,悄無聲息地滑出,貼著牆角的陰影,迅速融入了院外的黑暗之中。那是赤磷衛統領默罕。
    顧遠並非真的耽於情欲。阿茹娜極致快樂下的索求與癡纏,是他最好的掩護。當懷中的人兒在巔峰的浪潮中脫力昏睡,發出均勻而甜美的呼吸聲時,顧遠眼中的情欲早已褪盡,隻剩下冰封般的冷靜。他輕輕將阿茹娜汗濕的額發撥開,為她掖好被角,目光卻如同鷹隼般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默罕該回來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廂房那扇破敗的木門發出極其輕微的“吱呀”聲。一道裹挾著寒氣的黑影閃入,正是默罕。他如同壁虎般緊貼在內門後的陰影裏,與床上錦帳的陰影融為一體,無聲無息。
    顧遠早已披衣坐起,背對著床榻,坐在屋內唯一一張破舊的木桌旁。桌上油燈如豆,跳躍的火苗將他的側臉映得明暗不定。
    “如何?”顧遠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目光依舊落在手中潞州地誌的粗糙地圖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潞水的走向。
    默罕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細微卻清晰地送入顧遠耳中:“回稟族長。目標車中物品已確認,多為普通法燭、經幡、朱砂、符紙,鐵柱等常見法事之物,無特殊。沿途停留點,包括潞州城外三處廢棄土地廟、一處河灣高地,均未發現與外界聯絡痕跡或暗樁。”
    顧遠指尖在地圖上潞水河灣的位置微微一頓。果然,張三金並非在等人或傳遞消息。那麽,他這反常的緩慢和停留,目的何在?
    默罕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一絲凝重:“但有一點,極其可疑。目標及隨行兩名心腹,在潞州停留期間,行動詭秘。他們並非進城采買或聯絡,而是多次喬裝,避開我等眼線,前往潞州城西三十裏外的‘鬼虎澗’、城北的‘臥牛崗’,以及今日午後,曾秘密登上潞州城牆東北角的‘望烽台’。”
    “他們在做什麽?”顧遠猛地抬頭,眼中精光暴射。
    “像是在……‘看’。”默罕的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目標手持類似羅盤的器物,但更為複雜,其上有星鬥刻度。他們在那些高地、險隘之處,反複觀測地形、水流走向、甚至……星辰方位潞州這幾日天氣晴朗,夜間可見星鬥)。停留時間很長,且……似乎在繪製什麽圖樣,記錄數據。行動極其謹慎,若非赤磷衛最精銳的‘影牙’綴行,極難發現。他們繪製的圖樣,無法靠近獲取,但觀其專注程度和反複核驗的動作,絕非尋常。”
    繪圖?觀測?記錄?羅盤?星辰?
    顧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攀爬。潞州……鬼虎澗……臥牛崗……望烽台……這些名字在潞州地誌上都有記載,都是地勢特殊、或扼守要衝、或地氣匯聚之處!結合張三金在雲州密室中透露的龍脈大計……
    “他們在勘探地脈!在尋找……或者確認龍脈的節點、氣穴!”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驚悸!張三金所謂的“陣源優化完成”,恐怕隻是第一步!他帶著隊伍偽裝潛行,緩慢推進,根本不是在撤退,而是在進行一場隱蔽的、龐大的龍脈勘探工程!他在為下一步——啟動那逆轉龍脈的陣眼——做準備!潞州,很可能是他選定的一個重要節點!那些沉重的木箱裏裝的法事用品,或許正是為某個關鍵節點的大型法事預備的!
    這個念頭讓顧遠渾身發冷。張三金的圖謀比他想象的更加龐大、更加瘋狂!他不僅要改契丹一族的命,他是在撬動整個中原的氣運根基!而自己,這個所謂的“右大長老”,連同羽陵部,連同懷中這毫無知覺、沉浸在幸福裏的阿茹娜,都不過是這驚天棋局中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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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慮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顧遠的心髒,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必須立刻回契丹!必須馬上見到阿爺!隻有那個曾經試圖撼動天地規則、背負著驚天秘密的祖父,才有可能知道張三金到底在謀劃什麽!才有可能知道如何破局!阿爺……那個被所有人認為早已化為一捧黃土,實則靠著登峰造極的墨家易容術金蟬脫殼、隱姓埋名在羽陵部深處某個角落的老人……他是唯一的希望了!
    “繼續盯死!不惜一切代價,弄清楚他們最終在繪製什麽!尤其注意潞水河灣附近!”顧遠的聲音冰冷如鐵,每一個字都帶著決絕的殺意,“同時,傳訊古日連部,啟動‘歸巢’密令!讓我們的人,立刻、秘密、清掃‘老屋’周圍一切可能的眼線!確保‘老屋’絕對安全、暢通!” ‘老屋’,正是他約定中,隱藏祖父的代號。
    “是!”默罕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水墨,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廂房裏重新恢複了寂靜,隻有阿茹娜均勻甜美的呼吸聲,和炭盆裏木炭燃燒發出的輕微劈啪聲。顧遠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如同凝固的雕像。潞州地誌粗糙的地圖在他指腹下變得冰冷而沉重,那潞水的線條,仿佛化作了無形的鎖鏈。
    “嗯……”床榻上傳來一聲慵懶的嚶嚀。阿茹娜不知何時醒了,迷迷糊糊地摸索著,觸碰到顧遠冰冷的指尖,不滿地嘟囔著,“遠哥哥……好冷……快上來……”
    顧遠猛地回過神,瞬間斂去眼中所有的冰寒與焦慮。他起身,動作輕柔地掀開錦被一角,躺了進去。溫軟馨香的身體立刻如同八爪魚般纏了上來,將冰涼的臉頰貼在他溫熱的胸膛上,滿足地喟歎一聲。
    “遠哥哥……”阿茹娜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無限依戀,像夢囈般低語,“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契丹啊?我想……在真正的草原上……嫁給你……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 她說著,無意識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鎖骨,像隻尋求安全感的小獸。
    顧遠的手臂緩緩收緊,將她牢牢地圈在懷中,下巴抵著她散發著幽香的發頂。黑暗中,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聲音卻溫柔得能滴出蜜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快了,阿茹娜。馬上……我們就回家。在開滿薩日朗花的草原上……成親。”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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