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暴風與電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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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州城高大的城牆在身後漸漸縮成一道灰暗的剪影,最終徹底消失在地平線的煙塵裏。契丹大軍如退潮般急速北撤,馬蹄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帶著一種倉促甚至近乎狼狽的氣息。然而,在距離大軍主撤方向數十裏外的一條相對僻靜的官道上,一支規模不大、行裝各異的隊伍,卻以一種近乎悠閑的姿態迤邐而行。
    這便是拜火教的“商隊”。
    總教主張三金扮作一位須發花白、眼神渾濁、拄著紫檀木拐杖的垂暮老翁,坐在一輛看似普通、內裏卻鋪著厚厚錦墊的騾車裏,偶爾掀開車簾,渾濁的目光掃過沿途蕭瑟的冬景,便又放下。古力森連則是一副精悍管家打扮,皮襖氈帽,腰間挎著彎刀,騎著一匹健碩的青驄馬,走在隊伍最前頭,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其餘幾位隨行的拜火教核心高層,也都改頭換麵,或扮作賬房先生,或扮作尋常護衛,混在幾十名精悍的親兵之中。這些親兵也都收斂了軍中煞氣,穿著半新不舊的皮襖,推著幾輛裝載著沉重木箱的騾車,車輪在凍得堅硬的土地上發出單調的吱呀聲。
    整個隊伍,像極了一支在亂世中艱難求存、運送些皮貨或藥材前往北地碰運氣的尋常商旅。隻是那木箱過於沉重,車輪壓入凍土的痕跡過深,以及那些“夥計”們偶爾掃視四周時眼中閃過的、與商販身份不符的銳利精光,無聲地訴說著這支隊伍的不同尋常。
    顧遠和阿茹娜則被“安排”在隊伍中間偏後的一輛稍大的馬車裏。這輛馬車裝飾得相對舒適,內裏鋪著厚厚的狼皮褥子,角落還固定著一個小巧的暖爐,散發出融融暖意,隔絕了車外刺骨的寒風。
    “遠哥哥!你看!快看那邊!”阿茹娜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車窗,裹著雪白狐裘,臉頰凍得通紅,卻興奮地指著遠處一片被薄雪覆蓋的枯樹林。幾隻灰褐色的野兔被隊伍驚動,正驚慌失措地蹦跳著竄向林子深處。“兔子!好肥的兔子!”她回過頭,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碎星,“我們晚上烤兔子吃好不好?讓紮哈他們去打幾隻!”
    顧遠斜倚在柔軟的靠墊上,手中把玩著一柄鑲嵌著綠鬆石的銀質小刀,聞言抬眸,看向她那張在寒風中依舊生機勃勃、寫滿了純粹喜悅的臉龐。自雲州出發這幾日,阿茹娜仿佛一隻終於飛出金絲籠的百靈鳥,徹底掙脫了所有的束縛和擔驚受怕。她不再是被困拜火教總壇裏那個隻能默默祈禱的柔弱女子,這廣袤的天地,這看似危險的旅程,對她而言卻成了前所未有的新奇冒險。
    “好。”顧遠唇角勾起一抹溫柔的弧度,聲音帶著寵溺的慵懶,“你想吃,就讓紮哈帶人去打。不過要小心些,別跑遠了。”他伸出手,將她探出窗外的身子輕輕拉回溫暖的馬車裏,順手用自己溫熱的手掌包裹住她凍得冰涼的小手,“外麵風大,仔細著涼。”
    阿茹娜順勢依偎進他懷裏,汲取著他身上的暖意,滿足地喟歎一聲,像隻慵懶的貓兒。她仰起臉,清澈的眼眸裏倒映著顧遠俊朗的輪廓,帶著毫不掩飾的依戀和幸福:“遠哥哥,你真好!我從來沒這麽開心過!就像……就像我們真的是在遊山玩水一樣!”她忽然想到什麽,臉頰飛起兩朵紅霞,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嬌憨的羞意,“而且……而且天天都能和你在一起……” 這幾日的朝夕相處,同宿同起,濃情蜜意,讓她徹底沉浸在遲來的新婚甜蜜之中,仿佛這世間隻剩下他們二人。
    顧遠低頭,在她光潔的額上印下一個輕吻,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嗯,天天在一起。” 他擁著她,感受著她身上傳來的馨香和溫暖,心中卻如同車外冰封的大地,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阿茹娜的快樂是真實的,純粹得不摻任何雜質。這份純粹,在這步步殺機的亂世裏,珍貴得如同易碎的琉璃。他願意守護這份純粹,哪怕隻是暫時的幻象。
    然而,這“蜜月”的氛圍,卻是建立在無數異常之上。張三金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地偽裝成商隊?這絕非僅僅是為了掩人耳目撤退那麽簡單!契丹大軍急速撤離的緊張與這支隊伍刻意放緩的悠閑,形成了刺眼的對比。那些沉重的木箱裏,裝的究竟是什麽?絕不是尋常的皮貨或藥材!古力森連叔公為何對此毫無異議,甚至默許自己“沉迷女色”拖延行程?這太反常了!
    顧遠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馬車窗外。車簾縫隙間,可以看到騎在馬上的古力森連正與扮作賬房先生的一名拜火教高層低聲交談著什麽,神色嚴肅。他收回目光,指尖在阿茹娜柔順的發絲間緩緩梳理,心中卻在飛速盤算。昨夜紮營時,他已暗中向赤磷衛統領默罕下達了密令:不惜一切代價,在不驚動任何人的前提下,探明那幾輛騾車上沉重木箱內所藏之物!同時,留意沿途所有看似尋常的落腳點——客棧、驛站、甚至廢棄的廟宇,是否有提前布置或異常聯絡的痕跡。
    “遠哥哥?”阿茹娜在他懷裏不安分地動了動,仰起小臉,“你在想什麽?眉頭都皺起來了。”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試圖撫平他眉心的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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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遠瞬間收斂了所有思緒,眉目舒展,低頭擒住她搗亂的手指,輕輕咬了一口,換來她一聲低低的驚呼和嗔怪的笑。“在想……”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眼中帶著促狹的笑意,“今晚烤兔子,是該用你喜歡的孜然,還是試試我從苗疆學來的香茅草料?”
    “都要!”阿茹娜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興奮地坐直身體,“撒孜然的烤一條腿,用香茅草的烤另一條腿!我要嚐嚐哪個更好吃!” 她孩子氣的饞相,惹得顧遠低笑出聲,胸腔微微震動。
    黃昏時分,隊伍在一處背風的山坳裏紮營。篝火劈啪作響,烤兔肉的香氣混合著香茅草和孜然獨特的辛香,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勾得人食欲大動。阿茹娜裹著厚厚的狐裘,像隻快樂的小鬆鼠,圍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盯著火架上漸漸變得金黃流油的兔肉,不時指揮著負責烤製的親兵:“這邊!這邊火小一點,要焦了!哎呀,快翻麵呀!”
    顧遠坐在稍遠處一塊鋪著厚氈的石頭上,手中端著一杯溫熱的馬奶酒,看似悠閑地欣賞著阿茹娜活潑的身影和跳躍的篝火。古力森連端著一大盤切好的、滋滋冒油的兔肉走過來,挨著他坐下,將盤子遞給他。
    “喏,嚐嚐,那丫頭盯著烤的,香得很。”古力森連的聲音帶著笑意,眼神瞟向火堆旁雀躍的阿茹娜,“這丫頭,跟著你出來,可算是撒了歡了。看她高興,叔公心裏也舒坦。”
    顧遠接過盤子,用銀質小刀切下一塊最嫩的腿肉,吹了吹,卻沒有立刻吃。“是啊,難得她這麽開心。”他順著叔公的話說,語氣溫和,“隻是……叔公,我們這般慢悠悠地走,教主那邊……不會怪罪嗎?大軍都撤遠了。”他看似隨意地問出了心中的疑惑,目光卻緊緊鎖住古力森連的眼睛。
    古力森連拿起一塊兔肉,大大地咬了一口,嚼了幾下,才含糊不清地說道:“急什麽?教主自有安排。咱們這趟回去,又不是去打仗。”他咽下肉,拿起酒囊灌了一口,抹了抹嘴,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神秘,“教主說了,走得慢些,穩當。有些‘東西’,經不起顛簸,也……不能太早回去。”他眼神瞟了瞟那幾輛停放著的、蓋著厚氈的騾車,意有所指。
    不能太早回去?顧遠心中警鈴大作。那些箱子裏,果然有鬼!而且張三金似乎還在等待某個時機?他麵上不動聲色,隻是露出恍然的表情,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還是教主思慮周全。那……我們接下來是走哪條路?聽說前麵岔路,一條通汾州,一條繞道潞州,似乎都不太平,流兵盜匪不少。”
    “放心,路線早就定好了。”古力森連擺擺手,顯得胸有成竹,“有叔公在,幾個毛賊翻不起浪。咱們走潞州那條道,那邊……有我們的人接應點,補給也方便些。”他拍了拍顧遠的肩膀,語氣帶著長輩的關切,“你啊,就別操心這些了。這段日子難得清閑,好好陪陪阿茹娜那丫頭。等回了契丹,成了婚,事情就更多了。教主對你寄予厚望,將來拜火教和古日連部羽陵部的擔子,都得壓在你肩上呢!”
    古力森連的話語裏充滿了真誠的期許和對後輩的關愛。他顯然對張三金的“安排”深信不疑,對顧遠的“前程”滿懷期待。這份信任,讓顧遠心中的寒意更甚。叔公被蒙在鼓裏太深了。
    “是,叔公教訓的是。遠兒明白了。”顧遠恭敬地應道,低下頭,用小刀切著盤子裏的兔肉,掩飾著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
    就在這時,默罕的身影如同幽靈般出現在顧遠身側的陰影裏,借著遞水囊的動作,將一個揉成極小紙團的密報塞進了顧遠的手中,動作快得連近在咫尺的古力森連都未曾察覺。
    顧遠不動聲色地接過水囊,將紙團緊緊攥在掌心。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像一道電流瞬間擊穿了他心中那層名為“甜蜜”的薄紗。
    “遠哥哥!肉烤好啦!快來嚐嚐!”阿茹娜清脆歡快的聲音響起,她端著一盤精心挑選、烤得焦香四溢的兔肉,像獻寶一樣跑了過來,臉上洋溢著純粹滿足的笑容,仿佛這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她手中的盤子裏。
    顧遠抬起頭,臉上瞬間切換成溫柔寵溺的笑容,伸手接過盤子:“好,我嚐嚐我家阿茹娜親自監工的手藝。”他拿起一塊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讚道:“嗯,外酥裏嫩,火候正好,香茅草的味道很特別。”
    阿茹娜立刻笑彎了眼睛,得意地挨著他坐下,也拿起一塊肉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烤肉的趣事。
    顧遠笑著應和,目光溫柔地落在她滿足的笑靨上。火光跳躍,映照著阿茹娜毫無陰霾的側臉,也映照著他眼底深處那片無法驅散的冰冷疑雲。他緩緩咀嚼著口中鮮香的兔肉,舌尖卻嚐到了一絲揮之不去的、鐵鏽般的腥氣。
    蜜糖之下,暴風至電光火石。他握緊了掌心的紙團,那裏麵,或許就藏著撕開這甜蜜假象的第一道裂縫。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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