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亂世中的善
字數:7342 加入書籤
一萬契丹大軍,如同一條蜿蜒的鋼鐵洪流,在八月夏日的驕陽下,向著南麵的雲州緩緩推進。旌旗獵獵,刀槍如林,沉重的馬蹄聲和腳步聲踏碎了沿途的寧靜,卷起漫天黃塵。隊伍的核心,是拜火教總教主張三金那輛由八匹漆黑駿馬拉動的、裝飾著詭異黑金符文的巨大車輦,散發著陰冷而神秘的氣息。在其側後方,則是左穀蠡王顧遠的隊伍,人數不多,但護衛的精銳赤磷衛如同沉默的磐石,拱衛著中間一輛特製的、鋪著厚厚軟墊、力求平穩的馬車。
馬車內,氣氛卻與車外的肅殺截然不同。阿茹娜穿著顧遠特意為她尋來的、輕薄透氣的中原絲綢夏裝,寬鬆的衣擺勉強遮掩著她那已如小鼓般隆起的腹部。五個月的身孕讓她行動略顯笨拙,卻更添了幾分即將為人母的圓潤與柔美。她靠在柔軟的靠枕上,小手無意識地輕輕撫摸著肚子,眼神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色,帶著一絲對新旅程的好奇和對腹中寶貝的溫柔。
然而,當她的目光偶爾掠過坐在對麵、正凝神研究著輿圖的顧遠時,那清澈的眸子裏便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王庭那場撕心裂肺的爭吵,顧遠“被迫”帶上她的“妥協”,以及那些關於“波斯姑娘”、“漢女相好”的刺耳流言,如同細小的沙礫,雖被旅途的塵埃暫時掩埋,卻依舊硌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她不願相信,卻又無法徹底釋懷。郎君待她依舊極好,甚至比從前更加小心翼翼,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可那份好裏,似乎多了一份刻意的彌補和沉重的無奈,少了幾分從前那種純粹的、讓她心安的依賴與親昵。
顧遠能清晰地感受到阿茹娜目光中的那絲疏離和懷疑。每一次她避開他的觸碰,每一次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像一把鈍刀子,在他心上反複切割。他多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真相,告訴她那些流言都是他精心設計的騙局,告訴她他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但理智如同冰冷的鎖鏈,死死禁錮著他的衝動。張三金的眼線無處不在,古力森連的“撐腰”也帶著審視,任何異常的親密或解釋,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甚至危及她的安全。他隻能將所有的愧疚和愛意,化作更加細致的照顧,用行動去無聲地彌補。
“郎君,”阿茹娜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猶豫,“我們……還有多久到雲州?”
顧遠抬起頭,放下手中的輿圖,臉上立刻換上溫和的笑容:“快了,阿茹娜。按現在的速度,再有個十來天就能看到雲州的城牆了。累了嗎?要不要停車休息一下?” 他自然地伸手,想去撫摸她的額頭試探溫度。
阿茹娜微微側了側頭,避開了他的手,低聲道:“不累,就是……有點悶。” 她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看著遠處荒蕪的田地和幹涸的河床。
顧遠的手僵在半空,心中的苦澀幾乎要滿溢出來。他默默收回手,聲音依舊溫柔:“那……我讓馬車走慢些,開大些窗子透透氣?”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臉色。
“嗯。”阿茹娜低低應了一聲,不再說話。車廂內再次陷入一種帶著隔閡的靜謐。
大軍行進的速度並不快。張三金似乎並不急於趕路,他的車輦時常停在風景“獨特”或“風水特異”之處,由他親自下車,帶著幾名精通堪輿的心腹長老,拿著羅盤和古怪的儀器,對著山川地勢比比劃劃,記錄著什麽。那專注而神秘的樣子,仿佛他此行的目的並非打仗,而是進行某種重要的“科考”。
古力森連則騎著那匹標誌性的高頭大馬,走在隊伍靠前的位置。這位性情火爆的老人,自離開王庭後,卻顯得異常沉默。他不再像往常那樣大聲呼喝部下,也不再找顧遠喝酒聊天。大部分時間,他隻是沉默地策馬前行,濃密的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和行進的隊伍,仿佛在警惕著什麽,又像是在思考著極其沉重的問題。偶爾,他的目光會掃過顧遠那輛特製的馬車,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和審視。王庭那場風波,他雖然為阿茹娜“撐了腰”,但顧遠當時的“抗拒”和如今這對小夫妻之間微妙的氣氛,讓他這個老江湖,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他選擇了沉默觀察。
張三金在“堪輿”之餘,目光也時常似不經意地掃過顧遠的隊伍。他那雙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幽深的古井,冰冷地觀察著顧遠對阿茹娜那無微不至卻又帶著明顯距離感的照顧,觀察著阿茹娜偶爾流露出的疏離神情。枯槁的嘴角,偶爾會勾起一絲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弧度。顧遠夫婦之間這道加深的裂痕,正是他樂於看到的。情感上的破綻,往往比武力上的弱點更容易利用。阿茹娜,這個善良單純的孕婦,已然成了他懸在顧遠頭頂、隨時可以落下的利劍。他甚至在盤算著,如何在雲州這盤大棋中,將這顆“棋子”的作用發揮到極致。
旅途的艱難不僅在於路途遙遠和天氣炎熱,更在於戰爭留下的滿目瘡痍。越靠近雲州,沿途的景象越是觸目驚心。廢棄的村落隨處可見,斷壁殘垣在烈日下訴說著無聲的悲涼。幹裂的土地上,野草稀疏,莊稼絕收。流民如同失巢的螞蟻,在官道兩旁艱難跋涉,麵黃肌瘦,眼神空洞,充滿了絕望。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契丹大軍經過時,這些流民如同受驚的鳥獸,紛紛驚恐地避讓到更遠的荒野,眼中充滿了恐懼和麻木。對於這些異族的軍隊,他們隻有本能的畏懼。
然而,阿茹娜的心,卻被這一幕幕人間慘劇深深刺痛了。她來自草原,雖然也經曆過中原的流亡,但從未見過如此大規模、如此徹底的毀滅和流離失所。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那些眼神呆滯的老人,那些抱著嬰兒、衣衫襤褸的婦人……每一個畫麵都像針一樣紮在她的心上。
她再也無法安然坐在馬車裏。
“停車!停車!”在一次短暫的休整時,阿茹娜不顧顧遠的勸阻,執意讓馬車停下。她笨拙地扶著侍女的手下了車,挺著肚子,走向一群蜷縮在路邊樹蔭下、眼神驚恐地看著契丹軍隊的流民。
“阿茹娜!危險!回來!”顧遠心中一緊,立刻跟了上去,赤磷衛也瞬間提高了警惕。
阿茹娜卻充耳不聞。她走到一個抱著嬰兒、枯瘦如柴的年輕婦人麵前。那婦人懷中的嬰兒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小臉蠟黃,氣息微弱。阿茹娜的心瞬間揪緊了。她毫不猶豫地摘下自己手腕上那對顧遠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她極為喜愛的嵌著紅寶石的赤金鐲子,塞到婦人手中,用生澀的漢語夾雜著手勢,急切地說:“給孩子……換吃的……換藥……”
婦人看著手中價值不菲的鐲子,又看看眼前這個衣著華貴、挺著大肚子卻眼神清澈焦急的異族貴婦,愣住了,隨即淚水洶湧而出,抱著孩子就要給阿茹娜磕頭。
“快起來!”阿茹娜連忙扶住她,又轉向其他流民。她看到了一個腿部受傷潰爛、奄奄一息的老兵;看到了幾個餓得皮包骨、眼巴巴望著她的孩子……她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
“巴圖!”她回頭喊道,“把我們的幹糧、肉幹、還有傷藥都拿出來!分給他們!快!”
顧遠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擔心她的安全,又為她這份至純至善的赤子之心所深深打動。他揮了揮手,默許了巴圖的行動。赤磷衛們迅速將隨車攜帶的糧食、肉幹和一部分傷藥分發給流民。雖然杯水車薪,但對於瀕死的流民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謝謝夫人!謝謝大人!”
“活菩薩啊!活菩薩!”
流民們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用最樸實的語言表達著感激。
阿茹娜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看著那個婦人小心翼翼地將一點肉糜喂給懷中的嬰兒,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帶著淚光的笑容。那一刻,她仿佛忘記了所有的委屈和猜疑,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聖潔的光輝,如同荒漠中傲然綻放的薩日朗,耀眼而溫暖。
顧遠站在她身邊,看著她笨拙卻堅定地幫助著那些素不相識的苦難之人,看著她眼中純粹的光芒,心中那因算計和隱瞞而築起的冰冷堤壩,仿佛被這溫暖的泉水瞬間融化。他忍不住伸出手,這一次,阿茹娜沒有躲閃。他緊緊握住她微涼的小手,感受著她掌心的柔軟和那份傳遞過來的、無比珍貴的善良與力量。所有的隔閡,似乎在無聲的善行中悄然彌合。
“傻瓜……”顧遠低聲道,聲音帶著濃濃的寵溺和心疼,“自己懷著身子,還這麽操心。”
阿茹娜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卻笑得如同雨後初晴的天空,純淨而明媚:“郎君,看到他們能活下來,我就很開心了。” 她輕輕回握了一下顧遠的手,那份熟悉的依賴感似乎又回來了些許。
張三金遠遠地看著這一幕,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善良?在這弱肉強食的亂世,善良是最無用的東西,也是最致命的弱點!顧遠的這份“軟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好用”。
古力森連也默默地看著,他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馬韁,濃密的胡須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阿茹娜這孩子,心善得像草原上的清泉。可這世道……唉。他看向顧遠的眼神,多了一絲複雜的意味。
接下來的旅程,因為阿茹娜的善舉,似乎變得不那麽沉重了。她依舊會力所能及地幫助沿途遇到的可憐人,有時是一塊幹糧,有時是一瓶傷藥,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首飾去換取流民急需的救命物資。顧遠沒有再阻止她,隻是默默地加派了護衛,確保她的安全,並在她勞累時,及時將她帶回馬車休息。
阿茹娜似乎也徹底放下了心結。旅途的顛簸雖然辛苦,但有顧遠無微不至的照顧,有沿途幫助他人的充實和快樂,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眼神也恢複了往日的清澈和依戀。她會靠在顧遠肩頭,絮絮叨叨地跟他講今天又遇到了什麽人,幫了什麽事,暢想著孩子出生後的樣子,討論著該給孩子取什麽名字。那份單純的幸福和滿足,讓顧遠幾乎沉溺其中,暫時忘卻了前路的凶險和身上的重擔。
夏日的傍晚,大軍在一條清澈的小河邊紮營。夕陽的金輝灑在河麵上,波光粼粼。顧遠扶著阿茹娜在河邊散步,晚風帶著水汽和青草的芬芳,吹拂著她的發絲。阿茹娜笨拙地蹲下身,撩起清涼的河水洗手,又小心翼翼地為顧遠擦拭額角的汗珠。顧遠低頭看著她被夕陽鍍上金邊的側臉,看著她笨拙而溫柔的動作,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被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幸福感和滿足感填滿。他多麽希望時光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沒有權謀,沒有殺戮,隻有他和她,還有他們即將出世的孩子。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然而,靜謐的表象之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顧遠避開了所有可能的眼線,在營地最偏僻的角落,用隨身攜帶的特殊信鴿,發出了數封加密的指令。
信是發給苗疆的。
“王暢、姬煬、李襄、鄒野、左耀、李鶴、黃逍遙:”
“苗疆已定,阿古拉根基漸穩。爾等‘北鬥’之責,暫告段落。即刻起,攜‘天罡’乞答孫乙涵、‘天罡三十六煞’所屬,及‘杏林聖手’封宇川等三十六人,並精選赤磷衛骨幹五十名,全體撤離苗疆!
路線:走南詔密道,入川西,轉漢中,渡黃河,入河東道。務必隱匿行蹤,化整為零,分批潛行!
目標:雲州西北三百裏,‘老鷹嘴’秘密聯絡點集結待命!限令:兩月之內,務必抵達!不得有誤!
令到即行!沿途聯絡啟用‘青蚨’暗線。顧遠手令。”
信鴿帶著這封足以在苗疆掀起波瀾的密令,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漆黑的夜空,飛向遙遠的西南。顧遠站在陰影中,望著信鴿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而銳利。苗疆的力量,是他手中隱藏極深的一張牌。如今雲州局勢詭譎,張三金和阿保機必有驚天圖謀,李克用虎視眈眈,他必須將這張牌握在手中,隨時準備打出!阿古拉……想到那個苗疆的苗王,那個同樣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為他穩定苗疆立下汗馬功勞的剛烈女子,顧遠心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但很快被更重的責任感和對阿茹娜母子的擔憂所取代。為了守護眼前這份靜謐的幸福,他必須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
又經過十餘日的跋涉,空氣中開始彌漫起硝煙和血腥的混合氣息,遠處的地平線上,終於出現了一座巨大城池的輪廓——雲州!
這座曾經屬於大唐的北疆重鎮,如今已被沙陀梟雄李克用牢牢掌控。高聳的城牆如同匍匐的巨獸,在夏日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青灰色。城牆上旌旗招展,繡著猙獰的黑色“鴉軍”圖騰,守軍盔甲鮮明,刀槍林立,戒備森嚴。一股肅殺而強悍的氣息,即使相隔甚遠,也撲麵而來。
契丹大軍在距離雲州城尚有二十裏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開始安營紮寨。巨大的營盤如同另一頭巨獸,與遠處的雲州城遙遙對峙。
顧遠扶著阿茹娜站在一處小山坡上,眺望著那座熟悉的、卻又充滿陌生殺機的城池。曾經聽阿爺講,就是在這裏,契丹先祖們的主力幾乎損失殆盡,他的外公父親金老祖長戰死沙場,那也是他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痛之地。如今,他再次歸來,身份已變,心境更非從前。
阿茹娜感受到顧遠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冰冷而沉重的氣息,下意識地握緊了他的手,小臉上帶著一絲擔憂:“郎君……”
顧遠回過神,收斂了眼中的寒芒,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沒事,隻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將她護在身側,目光卻銳利地掃視著雲州城頭。李克用……這個宿敵,他來了。而張三金,這個老狐狸,又會在這座城池下,掀起怎樣的風浪?
張三金那巨大的車輦停在了中軍大營的核心位置。他枯瘦的身影在赫連鐵等人的簇擁下走出車輦,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黑洞,冷冷地注視著遠處的雲州城,嘴角勾起一絲令人心悸的、充滿算計的弧度。他此行的真正目標,就在這座城裏!潞州的地脈,困龍鎖的虛陣,噬魂奪運的計劃……一切的關鍵,都將在此地展開!
古力森連也策馬來到坡下,他仰望著雲州城那高聳的城牆,濃眉緊鎖,粗獷的臉上滿是凝重。李克用的“鴉軍”凶名赫赫,此戰,絕非易事。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山坡上依偎在一起的顧遠和阿茹娜,心中的憂慮更甚。帶著身懷六甲的侄孫媳婦上戰場?這簡直是胡鬧!可事已至此……
晚風吹過遼闊的原野,帶著白日未散的暑氣和隱隱的鐵鏽腥味。契丹大營中,篝火點點,如同星辰落地,卻也映照著一張張或緊張、或興奮、或麻木的麵孔。雲州城頭,燈火通明,如同巨獸警惕的眼睛。
大戰將臨的壓抑感,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靜謐的夏日黃昏,掩蓋不住那即將噴薄而出的血腥風暴。顧遠摟著阿茹娜,感受著她腹中寶貝輕微的胎動,心中那強烈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纏越緊。他低頭,在阿茹娜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而珍重的吻,仿佛要將這一刻的溫暖永遠銘刻。
他不知道,這份短暫的、劫後餘生般的靜謐幸福,已如同指間流沙,即將走到盡頭。命運的殘酷車輪,正以無可阻擋之勢,碾向他生命中最珍視的一切。雲州,這座浸透了鮮血與仇恨的城池,將成為他一生都無法逃脫的夢魘起點。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喜歡遼東邪俠請大家收藏:()遼東邪俠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