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血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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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孤燈的光芒在顧遠深鎖的眉宇間跳躍,投下濃重的陰影。黃逍遙急切而情真意切的辯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未徹底平息他心中關於赫紅、關於毒蛇九子的疑雲,卻也在那潭死水中攪起了不小的波瀾。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之前的判斷,或許真的摻雜了太多因局勢緊迫、壓力驟增而產生的急躁與武斷。王暢的警告固然重要,但黃逍遙所描述的細節——赫紅在潞州戰後的守護、對幽州異動的反應、動用黑蛇衛搜尋自己行蹤的動機——同樣絲絲入扣,難以輕易駁斥。尤其是那份關於北鬥七子其他人動向的解釋,與他暗中掌握的信息完全吻合。
“難道……真如逍遙所言?”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思緒。若赫紅並非背叛者,那麽他原本精心策劃、欲借與清洛婚禮之機,將有異心的毒蛇九子核心成員一網打盡的雷霆手段,就顯得尤為……冷酷,且可能鑄成大錯。婚禮,本該是喜慶,是承諾,是他給予為他懷有身孕、殫精竭慮的清洛的一份鄭重其事的交代。他卻險些將其變成一場充滿血腥與算計的鴻門宴,一場以他最親近之人作為誘餌的冰冷陷阱!
這念頭一起,一股深沉的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顧遠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閉上眼,試圖驅散腦海中那因計劃被打亂而產生的煩亂與自我質疑。然而,那揮之不去的愧疚感,卻如同附骨之疽,緊緊纏繞著他。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府邸深處,唯有這間書房還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亮。顧遠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連日來的精神高度緊繃讓他身體一絲虛弱感悄然襲來,一陣眩暈。他需要理清思路,重新審視毒蛇九子,尤其是赫紅、藍童、謝胥這三人的關係網和近期動向。如何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驗證黃逍遙的話,同時揪出王暢所察覺到的“異心”源頭?這如同一團亂麻,需要他無比耐心和精準地去抽絲剝繭。
就在這時,書房厚重雕花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一縷帶著暖意的光線和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雅安神的藥草香氣隨之飄入。顧遠瞬間警醒,但無需抬眼,那份熟悉的、能讓他緊繃神經不自覺放鬆的氣息,便已告知了他來者何人。
喬清洛穿著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寢衣,外罩一件薄薄的月白色軟緞長褙子,烏黑的長發鬆鬆挽起,幾縷碎發垂落頰邊,更襯得那張因懷孕而略顯豐腴的小臉溫婉動人。她手裏端著一盞還冒著熱氣的參湯,腳步輕盈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夫君,”她的聲音如同春日裏最清澈的溪流,帶著一絲軟糯的關切,“夜深了,怎麽還不歇息?史姐姐特意叮囑廚房熬的參湯,說你這幾日勞神太過,讓我務必看著你喝了。”她將托盤輕輕放在案幾一角,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攤開的文書,目光落在顧遠略顯蒼白的臉上,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
顧遠幾乎是本能地,在喬清洛踏入房間的瞬間,便將所有外露的陰鷙、算計和疑慮深深斂起,如同寒冰消融於暖陽之下。他抬起頭,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溫和的笑意,那笑意直達眼底,驅散了之前的疲憊與冰冷。他伸出手,聲音裏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洛兒,你怎麽過來了?不是讓你早些安歇嗎?你現在身子重,要多休息。”他特意避開了“懷孕”二字,仿佛那是一個需要格外小心嗬護的秘密。
喬清洛順從地走近,沒有去接他伸出的手,而是直接側身,帶著滿身的暖意和淡淡的馨香,依偎進他張開的懷抱裏,坐在他腿上。她的動作自然而親昵,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依賴。顧遠的手臂立刻環住她,將她嬌小卻因懷孕而不再纖細的腰身牢牢護住,下巴輕輕抵在她散發著清香的發頂。
“我睡不著嘛,”喬清洛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像隻慵懶的貓兒,聲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看你書房燈還亮著,就知道你還在勞神那些事情了。”她抬起頭,那雙如同蘊藏著星子的明眸直視著顧遠,裏麵是毫不掩飾的關切,“還在為白日裏的事情煩心?黃頭領惹你生氣了?還是鹽道那邊又有阻滯?”
顧遠感受著懷中溫軟的軀體,鼻尖縈繞著屬於她的獨特氣息,連日來緊繃的心弦仿佛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撥弄,漸漸鬆弛下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發,聲音低沉而柔和:“沒有。和逍遙…無關。鹽道有史迦和你親自盯著,順暢得很。”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她微隆的小腹,感受著那裏麵正在孕育的、與他血脈相連的生命,心底最堅硬的地方也徹底軟化,“我隻是……在想一些後續的安排,一時忘了時辰。”
喬清洛顯然不信他的說辭,但她沒有追問,隻是伸出小手,覆在他按在自己小腹的手上,十指交纏。她微微仰起臉,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精明與嬌憨的動人神采,開始絮絮叨叨地“匯報”起來,仿佛這樣就能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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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你是不知道,今日史姐姐親自去查驗了新到的那批鐵料,成色比上次還好呢!她可高興了,說咱們的兵器坊又能打造一批上好的刀劍了。還有鹽倉那邊,左頭領被史姐姐瞪著看著,嚇壞啦!保證不敢亂去翠煙閣啦,還老老實實帶著人把最後一批存鹽都入了庫,賬目清點得明明白白,我讓賬房老孫頭核對過了,分毫不差!李頭領前幾日輸掉的錢,聽說偷偷找他那個開賭坊的兄弟借了填窟窿,被王大哥撞見後,他又被狠狠訓了一頓,今兒個也蔫頭耷腦地跟著去巡查鐵道了……”
她聲音清脆,條理分明,將手下那些“大將”們的動向、石洲鹽鐵運轉的關鍵節點,娓娓道來。時而說到史迦的雷厲風行,她眼中滿是欽佩;說到左耀終於老實幹活,她帶著點促狹的笑意;說到李襄被王暢教訓,她又露出一絲無奈又好笑的神情。她的語氣輕鬆,仿佛在談論家長裏短,但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清晰勾勒出石洲這個龐雜機器目前運轉良好的圖景。
顧遠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她時而蹙眉、時而展顏的臉上。昏黃的燈光下,她白皙的肌膚泛著柔潤的光澤,那雙靈動的眼睛閃爍著聰慧的光芒。這副嬌小玲瓏的身軀裏,蘊藏著令他驚歎的能量和智慧。從她以孱弱之軀、頂著巨大壓力,在他不得已離開後卻穩住石洲局麵開始,她就一次次證明了自己絕非溫室裏的嬌花。她心思縝密,手段圓融,將鹽鐵這等命脈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連北鬥七子,五毒教教眾很多老人中,這些當之無愧的老江湖都對她心服口服,心甘情願地聽從調度。
“我的洛兒,”顧遠忍不住低笑出聲,胸腔因笑意而微微震動,他收緊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些,低頭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臉頰,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寵溺和驕傲,“真是我的女諸葛。沒有你,我這石洲城,怕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他想起自己初來石洲時,這姑娘還是個帶著幾分怯生,又帶著幾分任性和柔弱黏人,如今卻已能在這龍蛇混雜之地運籌帷幄,這份蛻變,讓他既心疼,又無比自豪。
喬清洛被他蹭得癢癢,咯咯笑著躲閃,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什麽女諸葛呀,盡會取笑人!還不是你教得好?再說了,我不管著點,難道看著咱們的家業、看著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根基,被他們給敗光了?” 她嘴上嗔怪,眼中卻盈滿了被愛人誇讚的甜蜜和滿足。
“是是是,夫人教訓得是。”顧遠從善如流,笑著應和,手指輕輕捏了捏她挺翹的鼻尖,“為夫的石洲能有今日,全賴夫人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他刻意用上了戲文裏的腔調。
“油嘴滑舌!”喬清洛被他逗得笑靨如花,握起小拳不輕不重地捶了他胸口一下,“我看你真是太壞了!盡學那些地痞說些不著調的話哄人!”
兩人笑鬧著,小小的書房裏充滿了難得的溫馨與旖旎。顧遠暫時忘卻了毒蛇九子的陰霾,忘卻了幽州的詭譎,忘卻了阿保機如芒在背的威脅。此刻,他隻是一個擁著愛妻,享受著片刻安寧與歡愉的普通男人。喬清洛在他懷中巧笑倩兮的模樣,如同一劑最有效的良藥,撫平了他內心的焦躁與疲憊。
然而,這份短暫的溫馨甜蜜,卻像一麵最清晰的鏡子,瞬間映照出他之前那個利用婚禮設局的念頭是何等的……冷酷無情!
就在兩人笑鬧漸歇,喬清洛滿足地靠在他懷裏,小手習慣性地護著自己小腹,臉上帶著恬靜笑容的瞬間,一股比之前更加洶湧、更加尖銳的愧疚感,如同淬了冰的毒針,猛地刺穿了顧遠的心髒!那疼痛如此清晰,讓他環抱著她的手臂都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低頭,凝視著她毫無防備、全然信任的睡顏,她似乎有些倦了,眼皮開始打架,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裏孕育著他們的骨肉,一個凝聚了他們所有愛與期待的小生命。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在目前這亂世旋渦中唯一可以完全卸下心防、展露脆弱的人。她在他最危難的時候不離不棄,以命相搏替他守住了石洲基業;她懷著身孕,卻依然殫精竭慮,為他打理著維係命脈的鹽鐵事務,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隻為讓他能少些後顧之憂。她的聰慧、她的堅韌、她的付出、她對他毫無保留的愛……這一切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而他呢?他回報了什麽?
他竟然……竟然想過要將這樣一位全心全意愛著他、為他付出一切的妻子,連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一起置於險境!讓她成為自己捕殺“毒蛇”的誘餌!讓她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之一,成為一場血腥陰謀的中心!
“冷血……”顧遠在心中無聲地唾罵自己,一股強烈的後怕瞬間攫住了他,讓他遍體生寒,如同墜入冰窟。如果黃逍遙沒有來,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地執行了那個計劃……後果不堪設想!他不敢想象,當婚禮的喜慶被刀光劍影和背叛的鮮血撕裂時,清洛臉上會是什麽樣的表情?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是心如死灰的絕望?還是……對他這個丈夫刻骨銘心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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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是想象那個畫麵,就足以讓顧遠感到窒息般的痛苦。他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妻子,用這種方式來驅散那可怕的幻象,來確認她的真實存在和溫暖。
“對不起……”他無聲地在心底對沉睡的喬清洛低語,充滿了沉痛的自責。這份愧疚,不僅源於那個可怕的計劃,更源於自己內心深處那被權謀和危機打磨得近乎冷酷的本能。為了目標,為了生存,他習慣了算計一切,利用一切,甚至包括最親近的人。這種冷酷,在過去的無數險境中救了他的命,卻也曾讓他親手葬送掉生命中最珍貴的溫暖。
喬清洛似乎感覺到了他情緒的波動和手臂的收緊,在他懷裏不安地動了動,發出一聲模糊的嚶嚀,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但沒有醒來,隻是更緊地依偎著他,仿佛本能地尋求著庇護。
看著她全然依賴的姿態,顧遠心中那翻騰的愧疚與後怕,漸漸沉澱為一種更加堅定、也更加柔軟的決心。他不能再讓她和孩子承受任何不必要的風險。毒蛇九子之事,必須查,而且要快、要準!但絕不能再將清洛牽扯進來,一絲一毫也不行!他需要更隱秘、更周全、風險完全可控的計劃。
他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讓喬清洛靠得更舒服些,然後輕輕拿起案幾上那盞已經微溫的參湯,一飲而盡。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也似乎驅散了些許心中的寒意。
夜更深了。書房內,燈火依舊。顧遠抱著熟睡的妻子,目光卻重新變得銳利而深邃,如同暗夜中蟄伏的隼。這一次,他的目標清晰無比:揪出毒蛇,清除隱患。但守護懷中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暖與安寧,同樣是他不容觸碰的底線。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窗外的月光,清冷地灑落,無聲地見證著這位頭領內心最柔軟的角落,以及那重新燃起的、更加謹慎卻也更加堅定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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