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名為管識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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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石洲城的喧囂如期而至。晨光刺破薄霧,灑在喬府的飛簷翹角上,也驅散了書房內積鬱一夜的沉重。顧遠不再需要扮演那個沉溺溫柔鄉的閑散人。昨夜與喬清洛的溫存與自省,加上對當前局勢的重新評估,讓他果斷撕下了那層偽裝的麵具。目的已然達到——北鬥七子經過那場雷霆敲打,暫時穩如磐石;毒蛇九子的疑點雖未徹底厘清,卻也指明了新的方向——藍童、謝胥將作為第一目標;更重要的是,他已決心不再將喬清洛置於任何計劃的風險之中。
因此,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顧遠已端坐在書案之後。他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玄青色勁裝,外罩一件素色直裰,長發利落地束起,眉宇間雖仍有幾分大病初愈的清減,但眼神已然恢複了往昔的銳利與清明。案頭堆積的文書被迅速分類,鹽引、鐵料采買、城防輪值、五毒教眾撫恤安排……各項事務在他手中流轉,指令清晰而果斷地發出。他不再是那個纏綿病榻的“閑人”,而是重新變回了那個在石洲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體恤下屬又運籌帷幄的人,現在,他是五毒教眾和石洲商戶眼中令人敬畏的“顧先生”,是喬太公"失蹤"後重新掌管了石洲鹽道,商道的顧先生,是史迦、王暢等人心中可靠的主心骨。
石洲的機器,在顧遠重新執掌舵輪後,運轉得似乎更加順暢高效。史迦帶著五毒教精銳巡查鹽道,王暢坐鎮中樞協調各方,鄒野如同幽靈般監控著關鍵節點,連被敲打過的左耀、李襄也顯得格外賣力。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仿佛那日的陰霾與自我懷疑從未存在。
然而,這份刻意營造的、帶著安撫性質的“正常”,在午時剛過不久,便被一封突如其來的信件徹底打破。
一名穿著不起眼短褐、就是一個普通腳夫樣貌的漢子,被府邸守衛引至書房外。他顯得有些局促,雙手捧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灰布包裹,說是受人所托,務必將此物親手交給“顧先生”。
顧遠揮退左右,隻留下王暢在側。他接過包裹,入手輕飄飄的,並無異樣。拆開灰布,裏麵是一個沒有任何標記的普通牛皮紙信封,封口處隻用米漿簡單粘合。他粗壯又修長的手指靈巧地撕開封口,抽出裏麵唯一的一張折疊整齊的紙箋。
紙張展開的瞬間,顧遠那剛剛恢複沉靜的眼眸,驟然收縮!如同平靜的湖麵被投入巨石,激起驚濤駭浪!
紙上並非文字,而是一幅線條清晰、標注詳盡的地圖!
地圖的中心,赫然是“幽州”!
更讓他心神劇震的是,地圖上清晰地標記著十幾個點位,旁邊用蠅頭小楷標注著代號或化名!這些點位,這些名字……顧遠隻看了一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老王!”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他將地圖猛地拍在案幾上,急切的叫來王暢,王暢趕來氣都還沒喘勻,便被他一把拽了過去,紙推到王暢麵前,“你看!”
王暢湊近一看,那張飽經風霜、向來沉穩如山的臉上,也瞬間失去了血色!他粗糲的手指顫抖著劃過地圖上那些熟悉的標記,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這……這……!這是……這是我們當年在幽州埋下的暗樁網!一點不差!連……連那些隻有我們核心幾人才知道的備用聯絡點和緊急撤離通道都標上了!” 他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顧遠,聲音因震驚而嘶啞,“這怎麽可能?!誰泄露的?!”
顧遠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目光死死鎖定在地圖上被朱砂特意圈出的三個點上:“這三個標記點……”
王暢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更加難看,帶著一種後怕的餘悸:“是!就是這三個!前些日子,我和老四、老五暗中排查時發現的!一個是被劉守光的人意外拔除,另外兩個……被策反了!我們……我們已經秘密處理幹淨,消息絕對封鎖了!” 他喘著粗氣,仿佛又回到了那驚心動魄的暗夜行動中,“這圖上……連我們處理掉的時間都標得如此接近……這……”
書房內的空氣仿佛被抽幹了,隻剩下兩人粗重的呼吸聲。一股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彌漫開來。這幅地圖的出現,如同一隻冰冷的手,精準地扼住了他們最隱秘的咽喉!它不僅意味著幽州這張耗費無數心血編織的情報網仿佛徹底暴露,更意味著,有一個極其了解他們核心機密、甚至能實時掌握他們行動的存在,正躲在暗處,冷冷地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管識業……”顧遠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唯一的一行字上,那是用同樣蠅頭小楷寫的落款。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他是誰?”顧遠的聲音如同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這個名字背後代表的,是巨大的威脅,還是一個……未知的契機?
王暢茫然地搖頭,額角滲出冷汗:“從未聽過此人!老顧,主上,這……這太詭異了!此人送來此圖,是何用意?示威?警告?還是……”他不敢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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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沒有立刻回答。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如同最精密的儀器,開始分析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地圖本身是致命的武器,暴露了他們的底牌。但對方特意送來,還標出了已被拔除的暗樁……這絕非簡單的示威!
“故作玄虛?”顧遠冷笑一聲,眼中寒芒閃爍,“不,老王,這更像是……一張邀請函。”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地圖上幽州的位置,“幽州亂了,劉氏父子反目,阿保機介入……這本就是一場擺在明麵上的風暴。但這張圖……”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管識業”三個字上,“是要告訴我們,幽州的亂局,對我們而言,或許隻是開胃小菜。真正的大菜,在後麵!這個‘管識業’,或者說他背後的人,想引我入局!”
他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射向那個還候在門外、局促不安的腳夫:“送信的人,長什麽樣子?”
腳夫被顧遠冰冷的目光一掃,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回憶道:“回……回大人,小的……小的沒太看清。那人……穿著一身黑衣服,外麵還罩著個挺大的黑鬥篷,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所有臉。就……就記得個子不算太高,挺精瘦的,但動作很快,像……像一陣風似的,把東西塞給我,還給了我一小塊碎銀子,隻說了一句:‘把這個交給石洲原喬府處的顧先生,讓他去城東老街的‘忘憂酒館’找我。告訴他,我保證他絕對會見我,也絕對不虛此行!’說完就……就沒了影子……”
城東老街!忘憂酒館!
顧遠眼中精光爆射!城東……那是五毒教勢力滲透最深、掌控最嚴的區域!史迦的教眾多以普通商販、匠人身份混跡其中,如同無數雙隱形的眼睛。對方選擇在那裏見麵,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是一種……示弱?或者說,一種表明“我無意在你的地盤上耍花招”的姿態?
“蛇涎味……”顧遠忽然鼻翼微動,極其細微地嗅了嗅。他拿起那張地圖,湊近紙張的邊緣,在燈下仔細辨認。果然!在牛皮紙信封和地圖紙張的縫隙處,隱隱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腥甜氣息!若非他是用毒的大行家,對毒蟲毒蛇的氣息極其敏感,根本不可能發現!
這味道……是經過特殊處理的蛇涎!雖然淡得幾乎消散,但顧遠絕不會認錯!這味道,他太熟悉了!毒蟲教!毒蛇九子!這是他們豢養的異種毒蛇身上特有的腥甜!
“嗬……”顧遠發出一聲冰冷的、了然的輕笑。所有線索瞬間串聯起來!地圖暴露幽州暗樁,指向核心機密泄露;約見地點選在五毒教勢力範圍,示弱又帶點誠意;隱晦的蛇涎味,如同一個無聲的簽名——我來自毒蛇九子,或者至少,與毒蛇九子關係匪淺!
這不再是陰謀,而是陽謀!對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了解你的勢力範圍,我甚至就是來自你正在懷疑的內部!現在,我約你在一個你相對安全的地方見麵,你敢不敢來?
“老顧!不能去!”王暢聽完腳夫的描述和顧遠的分析,臉色大變,一步跨到顧遠身前,急切地低吼道,“這明顯是個圈套!此人來曆不明,手段詭異,能掌握如此絕密,必定圖謀不軌!城東雖在我們掌控,但難保他們沒有埋伏!您萬金之軀,豈能輕涉險地?讓屬下去!或者讓老四帶人先去探個究竟!”
顧遠看著王暢那張因擔憂而焦急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暖意,但隨即被更深的、如同寒潭般的冷靜取代。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書房內投下極具壓迫感的陰影。
“老王,稍安勿躁。”顧遠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強大自信,“此人手段固然詭異,但目的……未必是取我的性命。若真想動手,何須如此大費周章送來地圖?直接在暗處放冷箭豈不更簡單?他送來地圖,標明已被拔除的暗樁,又留下蛇涎味這個明晃晃的線索,還特意約在城東……這四步棋,步步都在告訴我:第一,他掌握著能威脅我的東西;第二,他知道我在查什麽,想查什麽;第三,他選擇在我的勢力範圍內見麵,以示‘誠意’或者說‘無害’?第四,他篤定我一定會去,因為他拋出的這個餌,我不得不咬!”
他踱步到窗前,推開一絲縫隙,目光銳利地掃向城東的方向:“他了解我。知道我對這種掌控之外的‘神秘’絕不可能置之不理。知道我對毒蛇九子的疑心已起。更知道,這張幽州暗樁圖,就像懸在我頭頂的利劍,我必須弄清楚它的來源和目的!所以,他算準了我會去。”
顧遠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至於圈套?嗬,老王,別忘了,城東,不隻是五毒教的地盤。赤磷衛那些最精銳的巴圖魯,可有不少還扮作流民、乞丐、苦力,散落在城東各處巷弄,由晁豪親自調度。那是我們真正的底牌之一!有他們在暗處盯著,加上史迦的教眾在明處,一個忘憂酒館……翻不了天!”
他走到王暢麵前,拍了拍這位忠心耿耿的老兄弟的肩膀,語氣不容置疑:“此事,到此為止。你知我知,暫時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清洛。我不想讓她擔心。你留在府中,穩住局麵。若我兩個時辰未歸,或城東有異常煙火信號……”顧遠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你便知該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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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暢看著顧遠那雙深不見底、閃爍著決斷與智慧光芒的眼睛,知道再勸無用。主上心意已決,且分析得絲絲入扣。他隻能壓下滿心的擔憂,重重抱拳,聲音低沉而堅定:“是!屬下遵命!您……千萬小心!”
顧遠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將那張致命的幽州地圖仔細折好,貼身放入懷中。他沒有攜帶顯眼的兵刃,隻是在腰間暗藏的皮囊裏塞了兩把短劍,袖中埋了幾枚淬毒的細針,懷中揣了幾樣小巧的救命藥物。最後,他拿起桌上一個不起眼的、裝著普通茶葉的小瓷罐,輕輕晃了晃,發出沙沙的聲響——這是他給城東赤磷衛的暗號,表示需要赤磷衛在城東區域進入最高警戒狀態。
做完這一切,顧遠深吸一口氣,推開書房的門。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隨即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府邸的廊道深處,隻留下王暢一人站在空曠的書房裏,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眉頭緊鎖,憂心忡忡。
石洲城表麵的寧靜下,一股詭秘而危險的暗流,正隨著顧遠走向城東老街的步伐,悄然湧動。忘憂酒館裏等待著他的,是揭開毒蛇九子謎團的鑰匙,還是一個精心布置的致命陷阱?顧遠不知道,但他知道,這步棋,他必須走。為了石洲的安穩,為了揪出暗處的毒蛇,更為了守護他身後那個溫暖的家。他孤身赴約的身影,帶著決絕與漢家謀士的縝密,一步步踏入了那張由神秘人“管識業”悄然織就的、充滿未知的詭秘之網……
午後的石洲城,沐浴在一種虛假而脆弱的繁榮之中。陽光暖融融地灑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兩旁的商鋪鱗次櫛比,幡旗招展。商販的吆喝聲、騾馬的嘶鳴聲、茶館酒肆裏的談笑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囂而充滿生機的洪流。街麵上人流如織,有衣著光鮮的商賈,有步履匆匆的夥計,也有帶著滿足笑意、提著新購貨物的普通百姓。鹽道、鐵道的順暢運轉,如同給這座飽經戰火的邊城注入了強心劑,短暫的安寧讓這裏呈現出一種近乎畸形的繁華景象。
顧遠穿行於這喧囂的人潮之中,玄青色的勁裝讓他並不十分顯眼,但那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冷峻,依舊讓敏銳的路人下意識地避讓幾分。他步履沉穩而迅疾,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四周的店鋪、行人、乃至屋頂的飛簷,實則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然而,此刻占據他心神的,並非這表麵的繁華,而是懷中那張冰冷如蛇、重逾千斤的地圖,以及那個神秘莫測的名字——管識業!
“管識業……”這個名字在他心中反複咀嚼,帶著毒液般的猜疑。是赫紅?那個女人行事向來剛烈直接,會用這種迂回詭秘的方式?是她弟弟祝雍?祝雍心思深沉陰鷙,倒是有可能,但他與赫紅是姐弟,同氣連枝,何必假托化名?還是毒蛇九子中其他哪個心思叵測的頭目?金銀黑白黃藍紅青……何佳俊金)?銀蘭(銀)?祝雍黑)?雲哲(白)?謝胥黃)?藍童(藍)?彭湯(綠)?孔青青)?哪一個都有可能!
又或者……更糟!是毒蛇九子中某個人,甚至某個核心頭目,已經被外部的巨鱷策反!劉仁恭?那個老狐狸疑心極重,手段狠辣。耶律阿保機?那隻草原上的禿鷲,鷹犬無孔不入!李克用?沙陀梟雄,對潞州之敗耿耿於懷!他們派來的使者?代表其主子來與自己“談談”?
每一種可能性都帶著致命的威脅,每一種猜測都指向更深的迷霧。顧遠隻覺得一股冰冷的煩躁在胸中翻騰,如同被無形的蛛網層層纏繞,越掙紮,束縛越緊。他加快了腳步,幾乎要奔跑起來,隻想立刻趕到那忘憂酒館,撕開那層神秘的黑鬥篷,看清“管識業”的真麵目!這未知的煎熬,比明刀明槍的廝殺更讓人心神不寧。
城東老街,相比主幹道稍顯僻靜,但煙火氣更濃。空氣中彌漫著劣質酒水、鹵煮下水和小攤油煙的混合氣味。忘憂酒館的招牌半新不舊,門口掛著褪色的酒旗。顧遠在街角陰影處略作停頓,銳利的目光如同鷹般掃過酒館內外。
門口蹲著兩個曬太陽的閑漢,懶洋洋地剔著牙。窗戶敞開著,能看到裏麵幾桌客人,大多是些穿著粗布短褐的力工、行腳商販,正高聲劃拳、吹牛談笑,麵紅耳赤,唾沫橫飛。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和汗味。屋頂?沒有異樣反光。巷口?幾個頑童在追逐打鬧。整條街,包括酒館內部,感知不到一絲刻意隱藏的殺氣,隻有市井的嘈雜與生活的粗糲。
“顧先生,您來了!”一個眼尖的夥計看到顧遠,立刻堆起熱情而熟稔的笑容迎了上來,聲音洪亮,毫無異樣,“有位客官在樓上‘聽雨軒’包間等您呢!吩咐了,就等您一位!” 夥計的神態自然。
顧遠微微頷首,不動聲色地邁步走進酒館。一樓大堂的喧囂撲麵而來,他目不斜視,沿著狹窄的木樓梯拾級而上。腳步聲在寂靜的樓梯間格外清晰。二樓的走廊略顯昏暗,隻有盡頭的一間包房門口透出些許光亮,門楣上掛著一塊小小的木牌——“聽雨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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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停在門前,深吸一口氣,瞬間將所有的焦躁與疑慮強行壓下,隻剩下冰冷的警惕與審視。他推門而入。
包間不大,陳設簡單。一張方桌,幾把椅子,靠窗的位置。桌上擺著幾碟常見的下酒小菜:鹽水毛豆、鹵豬耳、花生米,還有一壺酒,兩隻酒杯。一個穿著寬大黑色鬥篷的身影,背對著門口,麵朝窗戶坐著,鬥篷的帽子依舊低低壓著,遮住了麵容。
顧遠反手輕輕關上房門,隔絕了樓下隱約傳來的嘈雜。他沒有立刻上前,隻是站在門口,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那黑色的背影上,房間裏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毒蛇管識業?”顧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冰冷和試探,如同出鞘的刀鋒,直指對方身份。
那背影微微一僵,隨即發出一聲低沉的、帶著幾分沙啞的笑聲。笑聲中並無惡意,反而透著一種……奇特的放鬆?那人緩緩轉過身,同時抬手,掀開了罩在頭上的寬大鬥篷帽子。
一張熟悉的臉孔暴露在顧遠眼前!
瘦臉,總是帶著一副憨厚可掬的笑容,眼睛不大,卻透著商賈般的精明與和善。正是毒蟲教左護法,掌管財貨、素有“金蛇”之稱的何佳俊!
“顧帥,久違了。”何佳俊臉上堆起慣常的、人畜無害的笑容,站起身,對著顧遠拱了拱手,語氣熟稔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顧遠的瞳孔在瞬間收縮!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遠比看到那張幽州地圖時更加劇烈!是何佳俊!竟然是這個平日裏看起來最是隨和、最不起眼的“金先生”!他怎麽會是“管識業”?他雖然掌握幽州暗樁的核心機密,但他約自己來此,意欲何為?毒蛇九子的內亂……他也參與其中了?
無數個疑問如同沸騰的氣泡,在顧遠腦海中瘋狂炸開。他麵上卻隻是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錯愕,隨即恢複了深潭般的平靜,隻是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何佳俊從皮囊到骨髓都徹底剖開。
“金先生?”顧遠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緩步走到桌邊,在何佳俊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依舊牢牢鎖定對方,“‘管識業’?倒是好名字。卻不知金先生今日如此大費周章,約顧某來此,所為何事?這幽州地圖……又作何解釋?”他開門見山,單刀直入,不給對方任何迂回的空間。
何佳俊臉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隨即又恢複如常,隻是那憨態可掬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和沉重。他拿起酒壺,給顧遠麵前的空杯斟滿酒,又給自己添了些,卻沒有喝。
“顧帥,您離開石洲,在潞州鏖戰,又養傷這近大半年光景……”何佳俊歎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傾訴般的疲憊,“咱們毒蟲教……不,是毒蛇九子,這潭水底下,可就沒那麽太平了。暗流湧動啊!”
顧遠的心猛地一沉!果然!他不動聲色,端起酒杯,也沒有喝,隻是輕輕晃動著,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旋轉。“哦?暗流湧動?金先生不妨細說。”
何佳俊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最終還是開口,語氣帶著痛心和困惑:“首當其衝的,就是藍童和謝胥那倆小子!為了赫教主……簡直……簡直魔怔了!”他壓低聲音,“他倆動手、勾心鬥角,那是家常便飯!赫教主看在昔日情分上,多次勸導,多次調停,甚至不惜責罰,可效果……微乎其微。顧帥想必也清楚,藍童、謝胥對赫教主那份心思,那是人盡皆知,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
顧遠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藍童的陰鷙偏執,謝胥表麵輕浮實則深情的矛盾,他自然清楚。情之一字,本就容易讓人失去理智。
“可……詭異就詭異在這裏!”何佳俊話鋒一轉,臉上的憨厚被凝重取代,“藍童那小子,您知道的,性子是偏了點,但對赫教主,那是真沒得說!當年赫教主為了查她生母的下落和冤屈,他費盡心思,用金錢財,搜情報,動關係,才讓赫教主知道她母親身份和生前細節。也因為這個,赫教主被張三金那老魔尋個由頭打入地牢,受盡折磨,當年藍童得知豁出性命,去救這份情,赫教主一直記在心裏……”
何佳俊的語氣帶著唏噓:“可就在前些日子,一次教中飲宴,藍童喝多了。他拉著赫教主,又提起當年這事,訴說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如何如何替她委屈……這本是常情。可說著說著,他突然話鋒一轉,口不擇言,竟說什麽:‘人都死了那麽多年了,骨頭都化成灰了!查清了又能如何?難道還能活過來?張三金那老東西管不住下身引出的罪孽,查清了,除了讓活人更難受,還能怎樣?’"
顧遠眉頭猛地一皺!這話……太刺耳,太冷酷了!完全不像藍童對赫紅該說的話!更像是……故意在揭赫紅最深的傷疤,往她心口捅刀子!
“赫教主當場就炸了!”何佳俊心有餘悸地描述,“您是沒看見她那臉色,瞬間煞白,接著鐵青!一句話沒說,‘啪啪啪’連扇了藍童好幾個大耳光!那響聲……整個宴會廳都靜了!藍童被打得嘴角流血,愣是沒敢還手,也沒吭聲。自那以後,兩人就徹底掰了!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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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酒杯。藍童的失常……太突兀了!以他對赫紅的癡迷和當年付出的代價,他絕不會說出這種自毀長城的話!除非……他當時真的失控了?還是……另有所圖?
何佳俊沒停,繼續說道:“藍童這邊剛消停,謝胥那小子又出幺蛾子!那小子平日裏看著油滑,但對赫教主,那真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可就在藍童事件後不久,又一次小範圍的慶功宴上,他……他也喝多了?還是鬼迷心竅了?居然……居然趁著酒勁,當眾就死死抱住赫教主不撒手!嘴裏還說著些混賬話,說什麽‘藍童那廝不懂你,我懂’、‘讓我好好疼你’……還要……還要強行親熱!”何佳俊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要不是我和祝雍、雲哲反應快,死命把他拉開,險些就釀成大禍!赫教主氣得渾身發抖,當場拔劍要砍了他!還是我們幾個死死攔住……”
顧遠端著酒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謝胥?當眾行此輕薄無禮之舉?這比藍童的口不擇言更令人匪夷所思!謝胥雖然輕浮,但絕不是如此不知輕重、色膽包天的人!尤其是在赫紅因為藍童、心情極差的時候!這簡直是在找死!
“顧帥,您說……這事邪門不邪門?”何佳俊攤開手,臉上寫滿了困惑和後怕,“藍童、謝胥,他們愛赫教主,這我信。可他們……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嗎?藍童那話,句句往赫教主心窩子裏戳!謝胥那舉動,簡直是自絕於赫教主!這……這完全不像他們平日的為人啊!”
顧遠心中的疑雲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重詭異。何佳俊的描述,與黃逍遙所言與赫紅情投意合隱隱相合,都指向毒蛇九子內部因情生變,矛盾激化。但藍童和謝胥的反常舉動,太刻意,太不合邏輯了!這背後……絕對有推手!
“赫教主……最近和黃逍遙黃統領,走得是挺近。”何佳俊小心翼翼地看了顧遠一眼,繼續說道,“兩人書信往來頻繁,私下也見過麵,感情升溫很快。這本是好事,畢竟黃逍遙是您的心腹,北鬥七子一人能與咱們毒蛇九子教主若能因此聯姻,也是美事一樁。可……可就因為他們關係漸入佳境之前,藍童和謝胥就接連做出這些……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把局麵攪得一團糟!我總覺得……像是有人在暗中使勁,故意挑撥離間,讓赫教主和我們幾個核心之間,關係越來越擰巴!又像是故意促成赫教主和黃逍遙!”
顧遠眼神一凝:“暗中使勁?挑撥離間?你懷疑誰?”
何佳俊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銀蘭!我和赫教主都懷疑她!這女人……太神秘了!行蹤飄忽不定,神龍見首不見尾。她負責的‘銀線’情報線)獨立運作,連赫教主有時都難以掌握她的具體動向。她最近的行蹤更是詭異,經常不知所蹤,問起來就說是去處理秘密任務,具體做了什麽,根本無從查證!我和赫教主暗中留意過,她的一些舉動……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銀蘭!毒蛇九子中負責情報的“銀蛇”!顧遠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帶著溫婉笑容、眼神卻深不見底的女子。她確實神秘,是毒蛇九子中除金先生外,顧遠相對信任的人之一。若真是她……
顧遠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何佳俊的話,情真意切,細節詳實,邏輯上也似乎能自圓其說——毒蛇九子內部因情生亂,藍童、謝胥可能受人刺激或挑撥而行為失常,銀蘭行蹤詭異有重大嫌疑。這似乎完美解釋了之前的所有疑點:王暢看到的“異心”行為,或許就是藍童、謝胥的失控;黃逍遙力保赫紅,也符合他與赫紅情愫暗生的事實。
金先生是毒蛇九子中相對中立、務實的老好人,他的話,可信度似乎很高。他的語氣、神態,那種痛心和困惑,也不似作偽。
但……真的是這樣嗎?顧遠心中的警鈴並未停止。如果一切都是銀蘭在暗中挑撥,那她的目的是什麽?分裂毒蛇九子?削弱自己的力量?她背後是否還有人?她是內奸?
就在顧遠思緒翻湧,對何佳俊的話半信半疑,對毒蛇九子的狀況感到一種無力又煩躁的混亂時,何佳俊突然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還有一事,顧帥,事關重大!”何佳俊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有兩人能聽見,臉上的憨厚徹底被凝重取代,“潞州之戰,李克用那老賊,並非全身而退!”
顧遠霍然抬頭,目光如電!
何佳俊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他中了我甩出的那支‘金鱗鏢’!我那鏢上淬的是張三金曾經壓箱底的‘蝕骨金鱗散’!此毒刁鑽無比,中者初時無異樣,但會緩慢侵蝕髒腑骨髓,藥石難醫!我們埋在河東的暗樁確認,李克用近半年來深居簡出,頻繁召見名醫,麵色青灰,時有咯血!他……絕對活不長了!快則數月,慢則一年!”
轟——!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顧遠的心神之上!遠比毒蛇九子的內亂更讓他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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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用要死了?!
沙陀梟雄,河東霸主,壓製朱溫、攪動中原風雲數十年的李鴉兒,命不久矣!
顧遠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耳中嗡嗡作響!饒是他心誌堅如磐石,此刻也難以保持絕對的鎮定!端著酒杯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杯中的酒液劇烈地晃蕩起來,幾乎要潑灑而出!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但眼中的震驚與隨之而來的、對天下大勢瞬間顛覆的預判,卻怎麽也掩飾不住!
河東無主!沙陀鐵騎群龍無首!他那些如狼似虎的義子們——李存勖、李嗣源、李存信……必將為了繼承權展開血腥廝殺!整個河東、乃至整個北方的局勢,將瞬間天翻地覆!朱溫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契丹的阿保機也必然虎視眈眈!中原……即將迎來比現在更混亂百倍的血雨腥風!
何佳俊看著顧遠瞬間劇變的臉色,知道這個消息的分量。他靜靜地等待著,沒有催促。
包間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樓下隱約傳來的喧囂,此刻顯得如此遙遠而不真實。顧遠的大腦在經曆最初的劇烈震蕩後,如同最精密的戰爭機器,開始以恐怖的速度重新梳理、計算!
毒蛇九子的內亂?赫紅的忠誠?藍童、謝胥的失常?銀蘭的疑點?
這些原本占據他全部心神的問題,在“李克用將死”這個足以撬動天下格局的重磅消息麵前,突然顯得……不那麽緊迫,甚至有些……微不足道了!
與其繼續耗費巨大精力去深挖毒蛇九子的內部矛盾,去查證每一個細節的真偽,不僅耗時費力,而且極易打草驚蛇,甚至可能引發毒蛇九子真正的分裂和內訌!一旦這個龐大的、掌控著重要情報和地下力量的毒蟲教分崩離析,對他顧遠而言,將是難以承受的巨大損失!在即將到來的、更加殘酷混亂的亂世中,他手中的牌本就不算太多,每一張都彌足珍貴!
一股強烈的、基於現實考量的權謀算計,瞬間壓倒了之前的疑慮和謹慎。顧遠眼中的震驚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而務實的決斷。
他緩緩放下酒杯,酒液已經平靜下來,映照著他重新變得深不可測的眼眸。
“金先生,”顧遠的聲音恢複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放鬆,“你今日之言,價值千金。顧某……記下了。”
何佳俊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能為顧帥分憂,是在下的本分。”
顧遠看著他憨厚的笑容,心中那份半信半疑並未完全消散。何佳俊的話,邏輯上說得通,情報也極具價值,尤其是李克用的消息。但一個掌管情報和財貨的老狐狸,真的會僅僅因為“痛心”和“困惑”就背叛毒蛇九子的立場,主動向自己這個隻有名義上的“特勤”、實際上的控製者投誠?還送出幽州暗樁圖這樣的投名狀?這背後是否還有更深層的交易或目的?
顧遠選擇暫時按下這個疑問。在巨大的戰略機遇麵前,有些風險,值得冒!有些棋子,暫時可以先用起來!
“毒蛇九子之事,”顧遠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如同在敲定棋局,“依先生所見,當如何處置?繼續深挖內鬼?還是……”
何佳俊連忙道:“顧帥明鑒!此時內部深挖,無異於自斷臂膀!赫教主對您之心,日月可鑒!黃逍遙統領亦是一片赤誠!藍童、謝胥縱然有錯,也不過是為情所困,受人挑撥。當務之急,是穩定人心,彌合裂痕!依在下愚見……”他頓了頓,觀察著顧遠的臉色,“不如……順水推舟!成全赫教主與黃統領的美事!將他們的婚事,大操大辦!一則,可安赫教主之心,讓她更加感念顧帥恩德;二則,至少明麵上可絕了藍童、謝胥的妄念,也給他們一個台階下;三則,最為重要!北鬥七子與毒蛇九子若能因這樁婚事緊密聯結,那便是顧帥您手中一把更加鋒利、更加聽話的尖刀!王暢統領那邊……雖有芥蒂,但在大局麵前,想必也能放下成見。隻要這把刀握在您手裏,用得好,些許內部的摩擦,又算得了什麽?再好的刀,用久了也可能傷手,但總不能因噎廢食!”
何佳俊的話,句句說到了顧遠此刻的心坎上!這正是他剛剛在巨大衝擊下,心中瞬間形成的決策輪廓!用聯姻,將可能的內部矛盾轉化為更強的凝聚力!將情敵變成姻親,將兩個派係的核心人物綁定在一起!
“好!”顧遠眼中精光一閃,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笑意,“金先生此言,深得我心!此事,就按此議!”
他隨即正色道:“不過,穩定歸穩定,該盯的人,還是要盯!金先生,你繼續留在赫紅身邊,暗中留意她、藍童、謝胥,還有……銀蘭的一舉一動!有任何異常,立刻用‘管識業’之名,通過老渠道報我!切記,要隱秘!”
“是!顧帥放心!在下明白!”何佳俊肅然抱拳。
顧遠站起身:“今日之事,到此為止。你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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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佳俊立刻重新罩上黑鬥篷,壓低帽簷,對顧遠行了一禮,迅速拉開包間門,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顧遠獨自留在包間內,沒有立刻離開。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望著樓下依舊喧囂的街市,目光深邃難測。
何佳俊的話,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暫時平息了他對毒蛇九子內部叛變的驚濤駭浪,卻又在更深層激起了新的漣漪。是真相?還是更高明的謊言?他半信半疑。
但李克用將死的消息,如同黑夜中的燈塔,照亮了更險峻但也更充滿機遇的前路。在這亂世棋局中,毒蛇九子內部的些許齟齬,與即將到來的天下劇變相比,確實……可以暫時擱置,甚至加以利用!
“黃逍遙……赫紅……”顧遠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務實的弧度,“情投意合?好!那便讓你們情投意合!讓這情意,化作捆住你們、也捆住整個毒蟲教的鎖鏈!讓你們……都成為我顧遠手中,最鋒利、也最‘聽話’的刀!”
他最後看了一眼窗外,轉身,大步離開包間。心中那份因未知而產生的煩躁已被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重新掌控節奏的冷酷與算計。毒蛇的疑雲並未完全消散,但已暫時被納入他權謀的棋局之中,成為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而他的目光,已經越過石洲,投向了因李克用將死而即將沸騰的中原大地!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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