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亂中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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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梁開平二年908年)正月的寒風,裹挾著來自太原的喪鍾聲,席卷過石洲太守府的高牆。顧遠立在書房窗邊,指尖撚著一份墨跡未幹的密報,玄青衣袖下的肌肉微微繃緊。窗外枯枝在風中嘶鳴,恰似這亂世將傾的預兆。
“主上,赤磷衛急報!”赤磷衛統領墨罕的身影如鐵塔般撞開夜色,單膝跪地時甲胄鏗鏘作響。他呈上一卷染著風塵的羊皮,聲音壓得極低:“李克用……歿了!正月辛卯日,疽發於背,太原舉哀!”
顧遠猛地轉身,燭火在他深褐色的瞳仁中跳躍出冷光。他展開羊皮卷,上麵是赤磷衛用契丹文與漢文雙語記錄的絕密情報:
>天下裂變朱溫篡梁,裂土封王——王建據蜀稱帝,建前蜀;楊渥領淮南節度使,立南吳;馬殷據楚地,號楚王;錢鏐鎮兩浙,封吳越王!
> 契丹詭謀:耶律阿保機暫緩南下,明麵受朱溫冊封,暗遣死士入幽州,扶持劉仁恭之子劉守光叛父奪權!
> 潞州餘波:欽天監範文破張三金噬魂陣,解龍脈之危,得李存勖器重,掌天象占卜,晉軍如虎添翼!
“李亞子……”顧遠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他眼前仿佛看見太原晉陽宮中,那個年僅二十三歲的沙陀青年,在父親靈前接下染血箭矢的肅殺身影。史載唐昭宗曾撫其背讚“此子可亞其父”,如今看來,絕非虛言。更棘手的是範文——那個在潞州地宮中與他聯手破局的奇門宗師,如今竟成了李存勖的“活輿圖”。此人通曉陰陽,能改地脈,若為晉王所用……
“主上,晉軍若解潞州之圍,下一個目標必是整合河北!”墨罕的警告將顧遠拉回現實,“劉守光勾結契丹作亂幽州,李存勖手握‘討劉仁恭’之箭,定會趁機東進!屆時石洲首當其衝!”
顧遠閉目凝思,腦中山河棋局瞬息萬變。耶律阿保機將他父母囚於乃蠻部為質,逼他做契丹暗刃;朱溫老賊的“九宮鎖龍局”早被他暗中改為“困龍升天”,命不久矣;劉仁恭父子相殘,幽州已成死地。放眼天下,似乎竟唯有那李存勖——年輕、銳利、手握沙陀鐵騎,身後還站著堪破天機的範文!他……也不行啊。
顧遠心亂如麻,他對手下擺擺手,道容我出去靜靜……
初春,凜冽得如同塞外的鋼刀,刮過石洲城頭夯土的縫隙,發出嗚嗚的悲鳴。顧遠裹著一件半舊的玄色貂裘,獨立在城堞之後,身形在獵獵風中凝立如石。目光越過枯黃連綿的北地山巒,投向那更為遙遠、更為酷寒的北方——乃蠻部所在的方向。風卷起他鬢邊幾縷散亂的黑發,那黑發中已有白絲,拂過臉頰,留下細微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沉重冰寒的萬分之一。
父母!兩個被囚禁在鐵砧與爐火之間、隱姓埋名、形同俘虜的名字,像燒紅的烙鐵,日夜燙灼著他的肺腑。耶律阿保機,那條盤踞草原的豺狼,用這最陰毒也最有效的鎖鏈,死死拴住了他這頭不甘蟄伏的鷹。迷魂局?那由他那早已作古的“阿爺”古日連章編造、聲稱他顧遠破軍命格連接契丹國運與耶律氏氣數的彌天大謊?嗬,阿保機未必全信,但草原上愚昧的貴族信,那些畏懼天命的部落首領信,這就夠了。它曾是一道護身符,如今,卻成了一道無形的枷鎖,讓他空有翻江倒海的心思,卻不得不在這石洲一隅,忍受著阿保機明裏暗裏的壓製與猜忌。
他緩緩收回視線,望向腳下的石洲城。這座扼守河東門戶的堅城,在他苦心經營下,已成為一方不容小覷的勢力。赤磷衛如同他延伸出去的無形觸角,將天下的風雲變幻源源不斷地送回他耳中。梁王朱溫在中原腹地稱帝,野心勃勃,分封四方:王建在蜀中建前蜀,楊渥據淮南稱南吳,馬殷在楚地立國,錢鏐於吳越稱王……群雄並起,天下如沸鼎。而草原上的阿保機,正忙於穩固他新奪的王庭,一麵與朱溫虛與委蛇討要封號,一麵將貪婪的爪子悄然伸向幽燕,暗中扶持劉守光那蠢貨對抗其父劉仁恭,妄圖坐收漁利。
最令顧遠心弦緊繃的,是晉陽傳來的消息——河東節度使、晉王李克用薨逝!臨終前以三矢托付其子李存勖:一矢討劉仁恭,一矢伐契丹,一矢滅朱溫!那年輕的李存勖,在父親靈前藏矢於廟,誓言繼承遺誌,其銳氣鋒芒,已初露崢嶸。
尤其令顧遠目光深邃的,是李存勖身邊那個人的名字——範文。潞州地宮之中,那場與“活輿圖”範文的短暫聯手破陣,記憶猶新。此人身負奇門遁甲絕學,心思縝密,他料想在石洲養傷期間,範文一定早已不動聲色地徹底拔除了張三金遺留的噬魂陣與竊取龍脈的禍根,這個少年手段之精妙,早就讓自己暗自凜然。如今範文深得李存勖信任,明為欽天監占卜吉凶,暗中卻不知為這位年輕的晉王籌劃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殺局。範文的存在,如同李存勖手中一把無形卻鋒銳無匹的利劍,助他短短時間便在河東站穩腳跟,鋒芒畢露,壓服群僚,最終贏得李克用毫無保留的托付。
這天下,已然成了沸騰的油鍋。而契丹那頭,阿保機用父母性命捏著他的七寸,在石洲的根基也遠不足以硬撼契丹王庭的鐵騎。劉仁恭?不過是個被兒子和契丹玩弄於股掌的塚中枯骨,毫無價值。朱溫?那老賊的九宮鎖龍局早已被他顧遠暗中改成了困龍升天局,氣數將盡,命不久矣……
紛亂的思緒在顧遠腦中碰撞、篩選、凝聚。最終,還是隻有這一個名字如同淬火的星辰,在紛繁的亂局中驟然亮起——李存勖!年輕,銳氣,手握強兵,背負血誓深仇,更有範文這般奇才輔佐!更重要的是,他顧遠手中握著的石洲,扼河東之咽喉,富庶甲兵,足以成為李存勖逐鹿中原、北擊契丹的一塊跳板,一個無法忽視的籌碼!
時機已至,不能再等!父母在乃蠻部打鐵的叮當聲,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的心上,催促他必須掙脫這無形的囚籠。
顧遠猛地轉身,貂裘下擺在風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他大步流星走下城樓,步履沉穩而迅捷,靴底踏在冰冷的石階上,發出清晰而堅定的回響。目標直指城中那座外表毫不起眼、內裏卻戒備森嚴如鐵桶的別院——他真正的巢穴。
幽深的地室,四壁皆是堅固的青石,壁上嵌著的數盞青銅油燈,火苗被地底無形的氣流拂動,光影在石壁上扭曲跳躍,如同無數窺伺的鬼影。空氣裏彌漫著燈油燃燒的氣味、陳年紙張的黴味,以及一種冰冷的鐵鏽氣息。一張巨大的、由整塊陰沉木雕琢而成的方案占據著地室中央,其上攤開著數幅繪製精細的輿圖:中原、契丹、幽燕、河東…山川河流,城關隘口,兵力部署,皆以蠅頭小字和特殊符號標注。
顧遠坐於案後,背脊挺得筆直。搖曳的燈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火焰。他伸出修長粗壯的手指,指尖在粗糙的羊皮輿圖上緩緩移動,最終,重重地點在三個位置:晉陽、幽州、契丹王庭。
“取密函箋。”他的聲音在地室中響起,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立角落、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赤磷衛暗線頭目——赤梟,身形一動,無聲無息地捧來三份特製的信箋。紙張堅韌微黃,帶著不易察覺的暗紋。
顧遠提起那支慣用的紫毫筆,飽蘸濃墨。筆尖懸於第一份信箋之上,略一凝神,墨跡便如行雲流水般落下,字跡矯若遊龍,帶著一股內斂的鋒芒。收信人:晉王李存勖。
> “晉王殿下鈞鑒:
石洲顧遠,頓首再拜。
殿下承晉王遺誌,藏矢宗廟,誓清寰宇,英風銳氣,遠雖僻處邊陲,亦如雷貫耳。潞州舊事,範先生奇門玄妙,破邪祟於無形,遠雖傷臥石洲,亦深感欽服。殿下得此良佐,如虎添翼,克成大業,指日可待。
然今朱梁竊鼎,群醜跳梁,契丹阿保機,狼子野心,窺伺幽燕,更以詭詐扶持劉守光,欲亂幽州,其誌豈止於劉氏父子?乃在鯨吞中原!此獠,亦遠之死仇。
遠雖不才,據石洲之地,薄有資財,控弦之士數千,皆敢死效命。此城扼河東之咽,進可圖幽燕,退可固晉陽,於殿下北擊契丹、東討劉氏之大業,或堪一用。
遠所求者,非裂土封疆,唯父母爾!二老為阿保機所挾,隱於乃蠻部,受辱於爐火之間。若殿下揮師北向,破契丹之日,望能救二老脫於苦海,使遠得盡人子之孝。
石洲之力,願為殿下前驅。時機緊迫,誠邀殿下遣心腹重臣,速臨石洲,共商大計。遠掃榻以待,虛席以候。
石洲顧遠,再拜頓首。”
字字句句,直指核心。點出共同的敵人契丹與劉仁恭父子,明確拋出石洲這塊誘人的戰略要地與兵力財富作為合作資本,再以救父母為人倫大義之請,將自身的訴求與李存勖的戰略目標緊密捆綁。尤其提到範文潞州之功,既是示好,亦是隱晦提醒:你李存勖的底牌,我顧遠並非一無所知。
墨跡未幹,顧遠已取過第二份信箋。這一次,筆鋒微轉,字裏行間刻意流露出幾分故舊之情與急迫之意。收信人:盧龍節度使劉仁恭。
“劉帥節下尊鑒:
公子顧遠,頓首遙拜。
去歲秋,阿保機狼兵壓境,幽州震動。遠雖人微言輕,幸得不死,更蒙痕德堇可汗信重,得奉密令,星夜馳援帥府。賴劉帥虎威,將士用命,終挫契丹凶鋒於城下。城頭血戰,箭雨如蝗,猶在眼前。帥之膽略,遠心折久矣!此役之後,遠雖返契丹,然心中視劉帥為中原唯一肝膽之交!
今聞逆子守光,受阿保機蠱惑,竟行悖逆,欲噬帥府根基,實乃親者痛、仇者快!阿保機此計歹毒,意在使幽州內耗,彼好坐收漁利,吞並幽燕!帥今處境,遠聞之心焦如焚!
遠不日將於石洲大婚,倉促成禮,實為奉子不得不行之舉。然值此危局,能稱朋友者,舍劉帥其誰?萬望劉帥念昔日並肩禦敵之情,勿要推辭,遣心腹重臣,撥冗蒞臨石洲。遠有破契丹、製逆子、保幽州之緊要關節,需與帥府專使麵商!此乃千載難逢之機,關乎幽州存續,切盼!切盼!
契丹顧遠,臨書涕零,再拜頓首。”
信中將自己曾假借耶律洪援救之事渲染得如同親身經曆、生死與共。將劉守光的背叛完全歸咎於阿保機的陰謀,把劉仁恭塑造成被逆子和契丹共同迫害的悲情英雄。利用劉仁恭此刻必然存在的孤立感和對契丹的恐懼,以“唯一肝膽朋友”的身份定位,用“奉子成婚”的借口掩飾倉促,再拋出“破契丹、製逆子、保幽州”的巨大誘餌,將一場可能的鴻門宴,包裝成雪中送炭的救命稻草。
第三份信箋,墨色最濃,字跡卻最為收斂,甚至帶上一絲刻意的恭謹。收信人: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機。
“臣,顧遠,頓首百拜,謹奉書於英明神武大可汗陛下:
陛下天威,澤被草原,遠雖處中原,日夜仰望王庭,心向日月。前歲陛下運籌帷幄,借朱溫之勢得膺封號,更於幽州巧布妙棋,令劉氏父子相爭,此等翻雲覆雨、不戰而屈人之兵之聖略,遠聞之,唯有五體投地,歎服不已!
臣羈縻石洲,如履薄冰,然不敢片刻忘懷為陛下耳目之責。近日得窺中原腹地一重大關竅,其利之巨,或可抵十萬精兵,直指汴梁朱溫心脈!然此事牽連甚廣,機變萬端,非片紙隻字所能詳述,更需陛下聖心獨斷,遣近臣密授機宜。
臣不日將假借‘大婚’之名,於石洲設宴,掩人耳目。此乃絕佳之機,萬望陛下洞察臣之苦心,遣一腹心重臣,持金狼頭符為信,速臨石洲。臣當屏退左右,將所謀之大利,並石洲虛實,盡數麵陳!此機稍縱即逝,關乎陛下飲馬黃河之大業,臣冒死以聞!
臣顧遠,惶恐再拜,伏惟聖鑒!”
此信極盡恭維之能事,將阿保機與朱溫交易、挑撥劉氏父子之舉讚為“聖略”。以“重大關竅”、“抵十萬精兵”、“直指朱溫心脈”等模糊而極具誘惑力的詞匯吊足胃口。將“大婚”明確解釋為掩護,核心目的是為了“麵陳大利”和“匯報石洲虛實”,暗示自己仍有利用價值且忠心可鑒。最後要求以“金狼頭符”為信物,既是確保來使身份真實,也隱含著一絲對阿保機猜疑的忌憚。
三封信,三種截然不同的筆調與訴求,卻編織在同一張名為“石洲大婚”的網中。顧遠寫罷,將筆擱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拿起三封墨跡淋漓的信箋,對著幽暗的燈火,逐字逐句再次審視。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如同精心打磨的武器,瞄準著千裏之外不同目標的心防。冰冷的空氣似乎也因這無聲的殺伐而凝滯。
“赤梟。”
“主上!”角落裏的影子無聲滑至案前,單膝跪地。
顧遠的目光如冰錐般刺向這個最忠誠也最冷酷的影子。“這三封信,是火,是刀,是撬動九州的杠杆。不容一絲差錯,差事辦砸,提頭來見!”
“屬下明白。”赤梟的聲音毫無波瀾,雙手卻極其穩定地接過那三份承載著驚天謀劃的密函。
“晉陽一路,”顧遠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金石般的冷硬,“用‘飛翎’渠道。李存勖身邊有範文,此人奇門造詣鬼神莫測,尋常手段難保不被他推演。飛翎的‘影鷂’,輕若無物,日行八百,且路線詭秘,當可避其耳目。信使需死士,若遇攔截,人毀信銷,灰燼不留!”
“遵命!”赤梟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幽州一路,”顧遠的手指在輿圖的幽燕之地劃過,“劉仁恭驚弓之鳥,其境內必有阿保機眼線。取道雲中,扮作塞外皮貨商隊。信使需伶俐機變,口舌便給,一旦被劉仁恭的人盤查,便說是受塞外故友之托,給劉帥送新婚賀禮。信,藏在賀禮的夾層裏。記住,若事不可為,首要毀信,保命次之。”
“屬下親自安排商隊老手。”赤梟沉聲應道。
顧遠的目光最終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地室的石壁,看到了那遙遠而威嚴的王帳。“契丹王庭…此路最險。”他頓了頓,眼中寒芒一閃,“用重金收買流民死士!赤磷衛找最擅輕功人統領!挑一個熟知王庭近衛輪值規律、且麵孔相對生疏的。信,用契丹密文書寫副本,原件他貼身攜帶。讓他混入給王庭運送貢品的部落隊伍。若被阿保機的‘狼衛’盯上…”顧遠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讓這個死士‘意外’死在某個忠於阿保機的部落頭人手裏,死前,務必將那封密文副本,‘不經意’地讓那頭人看到!原件,必須毀掉!”
這是死中求活,更是將計就計。若信使順利抵達,自然最好。若被截殺,那份暴露的“密文副本”反而會成為指向其他勢力的煙霧彈,甚至可能引發阿保機內部對那個“頭人”的猜忌,攪亂一池水。
“領命!”赤梟叩首,身影無聲融入角落的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過。
地室中隻剩下顧遠一人。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他孤寂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他閉上眼,三股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磨盤,從三個方向碾磨著他的心神:李存勖的雄才與範文的奇門,劉仁恭的昏聵多疑與幽州的重重陷阱,阿保機的豺狼本性與契丹王庭的龍潭虎穴。每一步都踩在萬丈深淵的邊緣,一絲風,就足以粉身碎骨。他攤開手掌,掌心因緊握而留下深深的指甲印痕,甚至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殷紅。父母的容顏在腦海中無比清晰,母親在的側臉,父親鐵錘砸落時迸濺的火星……那灼熱的火星仿佛落在他心上,燙得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楚反而讓他混亂激蕩的心緒瞬間沉凝下來,如同沸水淬入寒冰。
“爹,娘…”無聲的低語在地室中消散,“再等等…孩兒定要接你們離開那打鐵的牢籠!此局若成,生路自開;若敗…”他沒有說下去,眼中唯剩一片破釜沉舟的決絕寒光。所有的猶豫、恐懼,都被這寒光徹底凍結、粉碎。
\"願羽陵部先祖,古日連先祖助我……\"
晉陽,晉王宮。
新喪的肅穆氣息尚未完全散去,宮室之內,白幡雖撤,但空氣裏依舊沉澱著一種沉重的哀思與緊繃的銳氣。靈堂特有的香燭氣息混合著新木和墨香,彌漫在議事偏殿。年輕的晉王李存勖一身素服,未著王袍,正立於一幅巨大的山河輿圖之前。他身姿挺拔如標槍,麵容輪廓分明,尚帶著幾分年輕人的銳氣,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燃燒的火焰,卻透出遠超年齡的剛毅與勃勃野心。李克用臨終交付的三支箭矢,其沉重與熾熱,已深深烙入他的骨髓。
殿內並非隻有他一人。下首處,一個身著青色道袍、氣質沉靜如深潭的男子垂手侍立,正是欽天監範文。他麵容清臒,眼神溫潤而內斂,仿佛能包容萬物,又似能洞察幽微。自潞州地宮一役,他與顧遠聯手破開張三金的噬魂局,其後更以絕大心力徹底拔除石洲龍脈隱患,其“活輿圖”之能、奇門遁甲之妙,已深得李存勖信重。此刻他看似平靜,心神卻如無形之網,籠罩著整個晉陽乃至更遠方的氣機流轉。
一名渾身裹挾著仆仆風塵、氣息精悍如刀的侍衛快步而入,單膝跪地,雙手將一封密函高舉過頭頂,聲音低沉而清晰:“稟大王,石洲急件!‘影鷂’傳書,中途三易其手,確認無追蹤。”
“‘影鷂’?”李存勖眉峰一挑,眼中銳光乍現。這是晉軍情報網中最隱秘、速度最快、代價也最高昂的傳訊渠道,非十萬火急絕不動用。他接過那封看似普通、實則入手微沉的信箋,指尖觸到紙張邊緣一絲幾乎不可察的冰涼滑膩,那是“影鷂”信使用特殊油脂處理過的標記。
他迅速撕開封口,抽出信紙。範文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投注過來,溫潤中帶著審視。李存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信上那矯健而隱含鋒芒的字跡,越看,臉上的神色越是變幻不定。初時是驚疑,隨即是凝重,接著是深深的思量,最後,一絲難以遏製的、如同發現絕世瑰寶般的灼熱光芒,在他眼底轟然燃起!
“好一個顧遠!好大的口氣!好誘人的餌食!”李存勖猛地抬頭,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打破了殿內的沉寂。他將信紙重重拍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案上筆架微顫。
“石洲!扼我河東咽喉之鎖鑰!他竟以此城為籌碼!夫帥糊塗!自己的人被除了,喬老頭死了!他就隻派陰九幽那個廢物……”李存勖的手指狠狠點在輿圖上石洲的位置,仿佛要將那一點戳穿。“助我伐劉仁恭?擊契丹?哼,他那契丹國師阿爺做的局,當本王不知麽?破軍命格連著契丹國運?簡直空穴來風!阿保機想殺他又不敢明著殺,才把他踢到這石洲來!”他語速極快,如同連珠箭發,將顧遠的底細道破大半。
“然!”他話鋒一轉,眼中銳芒更盛,“此人所言石洲之財力、控弦之士,本王信!他手下那赤磷衛之名,絕非虛傳。他欲救乃蠻部為質的父母,此情,亦合乎人倫大義!更重要的是…”李存勖的目光陡然轉向範文,帶著征詢與決斷,“範卿,潞州之時,你與他曾有過聯手。此人…可用否?此信,幾分真?幾分詐?”
範文一直靜聽著李存勖的分析,此刻被問及,方才微微上前一步。他並未立刻去看那封信,而是對著李存勖深深一揖,聲音平和如潺潺流水,卻字字清晰:“大王明鑒。顧遠此人,心思如九曲黃河,深不可測。其言其行,真偽交織乃常態。然觀此信…”
他目光終於落在那信紙上,溫潤的眸子深處,仿佛有無數星辰軌跡在無聲推演、碰撞、重組。他似乎在字裏行間捕捉著那些無形的“氣”的流動。
“其一,他點出潞州舊事,提及臣之微末之功,看似恭維,實則意在表明,他對大王身邊人事,並非一無所知。此為示好,亦是隱隱的提醒。”範文的聲音不急不徐,如同在解一幅複雜的卦象,“其二,將石洲之力、破劉擊阿保機之諾,與他救父母之請捆綁,邏輯清晰,所求明確,直指大王當前戰略核心。此乃陽謀,其‘真’在於,此確為雙方利益可契合之處。”
“其三,”範文的指尖輕輕拂過信上“阿保機扶持劉守光”、“其誌豈止於劉氏父子”等句,“他對契丹動向之判斷,與臣近日觀星望氣、推演幽燕局勢所得,頗為暗合。阿保機確在幽州落子,欲亂中取利。此一節,可信。”
李存勖凝神細聽,眼中的灼熱稍稍沉澱,化為更深的思慮。
“然其‘詐’處,”範文話鋒微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帶上一絲洞徹的冷意,“在於其心!此人絕非甘居人下之輩。石洲或可為大王跳板,但更可能是他脫離契丹掌控、自立根基之所!他今日可借大王之力救父母,他日羽翼豐滿,未必不會成為心腹之患。尤其他與契丹那層詭異的‘命格’聯係,始終是隱患。”
範文抬起頭,目光清澈地迎向李存勖:“大王問可用否?可用!但必如駕馭烈馬,需時刻勒緊韁繩,示之以威,誘之以利,更要…防其反噬!此去石洲,大王所遣之使,需智勇雙全,能察其言外之意,觀其行藏之秘,更要握有足以讓其忌憚的底牌。”
李存勖負手在殿中踱了幾步,素白的衣袂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範文的分析如同冰水,澆熄了他部分的衝動,卻讓戰略的輪廓更加清晰。顧遠是柄好刀,鋒利無比,卻也極易傷己。但如今強敵環伺,欲破朱溫、滅契丹、收幽燕,石洲這塊要地,顧遠這枚棋子,他李存勖非用不可!
“好!”李存勖猛地停步,決斷已下,一股凜然的王者之氣透體而出。“傳令!著河東馬步軍都指揮使周德威,持我王令,率精騎三百,即刻啟程,赴石洲!”他目光如電,掃向範文,“範卿,此番…勞你與周將軍同往!”
範文神色不變,躬身應道:“臣,遵旨。”他明白李存勖的用意。周德威乃河東宿將,勇猛剛烈,可示晉軍之威。而他範文,則需以奇門之術,觀顧遠之局,察石洲之氣,為晉王握住那根駕馭烈馬的韁繩。
幽州,盧龍節度使府邸。
這裏的氣氛與晉陽的銳氣勃發截然不同,彌漫著一種遲暮的腐朽與驚惶不安。空氣裏混雜著濃重的藥味、熏香,還有一種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敗氣息。高大的府邸依舊顯赫,但廊柱的朱漆已顯斑駁,雕梁畫棟也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塵。
內室,炭火燒得極旺,暖烘烘的甚至有些悶窒。盧龍節度使劉仁恭裹著厚厚的錦裘,歪在一張鋪著厚厚毛皮的胡床上。他年歲已高,臉上皺紋溝壑縱橫,眼袋浮腫下垂,眼神渾濁而閃爍,早已不複當年割據幽燕、令契丹也忌憚三分的梟雄氣概。長子劉守光的公然背叛,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日夜啃噬著他的心神。更可怕的是,他知道這逆子背後,站著那草原上的惡狼耶律阿保機!幽州內外,阿保機的眼線如同附骨之蛆,讓他寢食難安。
“廢物!都是廢物!”劉仁恭猛地將手中一盅參湯砸在地上,瓷片四濺,褐色的湯汁潑灑在名貴的波斯地毯上,留下醜陋的汙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胸膛起伏不定,旁邊侍立的侍女和幕僚嚇得噤若寒蟬,瑟瑟發抖。
“大…大帥息怒…”一個心腹幕僚硬著頭皮上前,聲音發顫,“三公子指劉守光)那邊…我們的人…實在難以接近…契丹人看得太緊…”
“滾!都給本帥滾出去!”劉仁恭嘶吼著,聲音嘶啞破敗,充滿了無力與暴怒。
就在這時,一名管家模樣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裝飾華貴的錦盒,弓著腰,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他臉上帶著一種刻意擠出來的、混雜著諂媚與惶恐的笑容。
“大帥…大帥…您看,有…有喜事?”管家聲音發顫,將錦盒呈上,“塞外…塞外來的商隊,說是大帥您故交的仆人…特意…特意給您送來賀禮!恭賀…恭賀您…呃…”管家一時語塞,顯然沒記住那拗口的塞外部落名。
“賀禮?”劉仁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極度的不耐煩,“本帥有何可賀?哪個不長眼的…”他罵罵咧咧,卻還是煩躁地揮了揮手。
管家如蒙大赦,趕緊打開錦盒。裏麵是幾塊上好的雪貂皮,毛色油亮,在炭火映照下閃著溫潤的光澤。劉仁恭的目光隨意掃過,毫無興趣。管家察言觀色,心一橫,裝作整理皮草的樣子,手指在錦盒內襯邊緣摸索了一下,極其隱蔽地撕開一道細小的口子,飛快地從中抽出一卷薄如蟬翼的密箋,趁著躬身將貂皮捧近劉仁恭的機會,閃電般塞入劉仁恭搭在毛毯上的手中!
劉仁恭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顫!他渾濁的眼中瞬間爆射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凶光,死死盯住管家。管家嚇得魂飛魄散,幾乎癱軟在地,連連磕頭,語無倫次:“大帥…皮…皮子…您摸摸…好皮子…”
劉仁恭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立刻發作的殺意,手指死死攥緊了那卷密箋,對管家和侍女厲喝道:“滾!都滾出去!沒有本帥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室十步之內!違令者,斬!”
所有人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門扉被緊緊關上。
室內隻剩下劉仁恭粗重的喘息聲和炭火燃燒的劈啪聲。他顫抖著手,展開那卷密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是顧遠!那個去年曾以“耶律洪”所派身份出現,助他擊退過阿保機一次進攻的契丹特勤!信的內容,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微弱燭火,瞬間點燃了他絕望心海中的一絲瘋狂希望!
“肝膽朋友…唯一肝膽朋友…”劉仁恭喃喃念著信中的詞句,渾濁的老淚竟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去歲城頭並肩禦敵的血戰場景模糊地浮現在眼前,顧遠那年輕卻沉穩的身影似乎就在身邊。信中痛斥劉守光悖逆、揭露阿保機漁翁之計的話語,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他最深的恐懼與恨意!而“破契丹、製逆子、保幽州”的許諾,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石洲…大婚…緊要關節…”劉仁恭枯槁的手指死死捏著信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巨大的誘惑和更深的疑慮如同兩條毒蛇在他腦中撕咬。顧遠可信嗎?阿保機為什麽不殺他…但他是唯一一個在阿保機兵鋒下幫過自己的人!而且他現在也和阿保機撕破臉了?信中那“涕零再拜”的懇切,不似作偽…
去?還是不去?劉仁恭在巨大的胡床上蜷縮起來,錦裘裹緊了他衰老顫抖的身體。他死死盯著信紙,仿佛要將它燒穿兩個洞。最終,求生的欲望和對逆子、對契丹刻骨的恨意壓倒了一切。他猛地朝門外嘶聲喊道:“來人!傳…傳燕山衛指揮使趙霸!讓他…讓他速來見我!挑…挑最機靈、最能打、最忠心的三十個…不,五十個好手!隨本帥密使…去石洲!”
契丹王庭,可汗金帳。
與晉陽的銳氣、幽州的腐朽不同,這裏彌漫著一種草原特有的、混合著皮革、牲口、奶酒和權力的粗糲氣息。巨大的金狼纛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金帳之內,鋪著厚厚的熊皮地毯,巨大的銅盆裏燃燒著熊熊的牛糞火,驅散著塞外的酷寒。帳壁上懸掛著強弓硬弩、鑲嵌寶石的彎刀,無聲地彰顯著力量。
耶律阿保機踞坐於鋪著白虎皮的巨大王座之上。他正值盛年,身形魁梧雄壯,麵容如刀劈斧鑿般棱角分明,虯髯濃密,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如電,開闔間精光四射,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威嚴和草原霸主的剽悍。他剛剛結束了一場與心腹將領的議政,正端起一碗溫熱的馬奶酒。
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帳內的平靜。一名身著狼衛統領服飾、臉上帶著一道新鮮刀疤的壯漢,如同裹著一身血腥氣般衝了進來,單膝跪地,右手撫胸,聲音帶著急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稟大汗!出事了!乃蠻部首領兀格魯台…他…他派人送來急報,還有…還有這個!”他雙手高高舉起一物。
那是一個染血的皮囊。皮囊上沾滿了泥土和幹涸發黑的血跡,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腥味。
阿保機濃眉一擰,放下酒碗,沉聲道:“講!”
狼衛統領聲音急促:“兀格魯台首領說,他在巡視部落草場邊界時,發現一支形跡可疑的隊伍,其中一人試圖脫離隊伍,行蹤鬼祟,被兀格魯台頭人親自帶人截住!那人悍不畏死,殺了我們兩個勇士,重傷了兀格魯台頭人的親衛隊長!最後…最後被亂箭射死!在他貼身衣物裏,搜到了這個皮囊!”
阿保機眼中厲芒爆閃:“可疑之人?皮囊裏是何物?”
“是…是一封密信!用…用我們契丹的密文寫的!”狼衛統領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信…信是寫給大汗您的!署名…是顧遠!”
“顧遠?!”阿保機猛地從王座上站起,雄壯的身軀帶來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帳內的溫度仿佛驟降了幾分。這個名字,如同毒刺,瞬間挑動了他最敏感的神經。那個仗著古日連章老鬼的局、仗著那該死的“破軍命格”預言而讓他殺不得、又恨不得的“特勤”!那個被他死死按在石洲、父母捏在乃蠻部為質的“棋子”!
“信呢?!”阿保機的聲音如同悶雷。
狼衛統領趕緊從皮囊中取出那份同樣沾染了點點血汙、皺巴巴的密信副本,雙手呈上。
阿保機一把奪過,鷹目如電,迅速掃過那以契丹密文書寫的文字。越是看下去,他臉上的肌肉越是緊繃,虯髯根根如戟般炸起,一股暴戾的怒氣如同風暴般在他周身凝聚!信中對朱溫、劉氏父子的分析,對他“聖略”的吹捧,看似恭順,但字裏行間那種隱隱的、試圖操控局勢的意味,以及“石洲虛實”、“重大關竅”、“麵陳大利”的許諾,在他眼中,簡直如同顧遠隔空伸過來的、帶著挑釁的爪子!
“好!好一個顧遠!好一個‘麵陳大利’!”阿保機怒極反笑,笑聲卻冰冷刺骨,震得金帳嗡嗡作響。“他以為他是誰?一個被本汗捏在手裏、父母為質的喪家之犬!也配在本汗麵前玩弄心機?想用這種捕風捉影的消息引本汗派人去石洲?他想做什麽?借刀殺人?金蟬脫殼?”
他猛地將信紙攥成一團,指節因為巨大的力量而咯咯作響,幾乎要將那紙團捏碎!憤怒如同岩漿在他胸中奔湧。顧遠是他棋盤上一顆最不聽話的棋子,更是他心頭一根難以拔除的毒刺。古日連章那老賊做的局,那該死的束縛讓他不能直接碾碎這顆棋子,但顧遠每一次的異動,都像是在挑戰他汗權的底線!
“大汗息怒!”帳下心腹將領們感受到可汗的滔天怒火,紛紛躬身。
“息怒?”阿保機眼中閃爍著豺狼般殘忍狡詐的光芒,他緩緩鬆開手,那皺成一團的密信飄然落在熊皮地毯上。“本汗倒要看看,這條不安分的狗,到底在石洲布下了什麽陷阱,又想玩什麽花樣!”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算計。
“傳令!”阿保機的聲音斬釘截鐵,“著‘血狼’蕭敵魯,持本汗金狼頭符,點一百狼衛精騎,即刻動身,赴石洲!”他盯著地上那團染血的紙,嘴角咧開一個冰冷而猙獰的弧度,“告訴蕭敵魯,給本汗睜大眼睛!看清楚顧遠的一舉一動!更要給本汗盯死他石洲的每一分力量!若顧遠真有不軌…哼!”他眼中殺機畢露,“乃蠻部那對老鐵匠的性命,就是本汗給這條狗最後的警告!讓他知道,狗鏈子,始終攥在本汗手裏!”
三隻無形的信鴿,帶著截然不同的使命與殺機,已振翅飛向同一個風暴的中心——石洲。晉陽的銳氣,幽州的驚惶,契丹的暴怒,即將在這座孤懸北地的城池轟然碰撞。石洲城頭,顧遠依舊獨立於寒風中,玄色貂裘在暮色中幾乎與城牆融為一體。他遙望著官道盡頭最先揚起的、屬於晉王使節周德威的滾滾煙塵,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眼中唯剩一片孤注一擲的冰寒。
“水已渾了,”他低聲自語,聲音被呼嘯的北風瞬間撕碎,“爹,娘,生路…隻在亂局一線間。”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