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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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平二年的汴梁城,籠在一片早春的陰霾裏,那陰霾卻不是水汽,而是凝固的、鐵鏽般沉重的血腥氣。皇宮深處,後梁太祖朱溫的寢殿,門窗緊閉,厚重的帷幔隔絕了外麵微弱的晨光,也隔絕了所有人聲。殿內濁氣熏人,濃烈的酒味、劣質香料的甜膩、汗液的酸腐,還有一種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氣息,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朱溫歪在巨大的龍床上,身上隻胡亂披著一件明黃綢衣,衣襟敞開,露出鬆弛多毛的胸膛。他眼袋浮腫青黑,眼珠渾濁,布滿血絲,像兩顆泡在汙血裏的石子。短短數月,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篡唐建梁的梟雄,已顯出油盡燈枯的頹敗之相。龍脈被暗中改易為“困龍升天局”的反噬,正無聲無息地啃噬著他的根基,事事不順,噩耗頻傳,如同無形的絞索,一日緊過一日地勒著他的脖頸。
    “廢物!一群廢物!”朱溫猛地抓起枕邊一個溫潤的玉枕,狠狠砸向跪伏在龍床前的一個老太監。玉枕擦著老太監的鬢角飛過,撞在描金繪彩的柱子上,“啪”地一聲脆響,碎玉四濺。老太監嚇得魂飛魄散,篩糠般抖著,額頭死死抵著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大氣不敢出。
    “朕要的是晉陽的消息!李存勖那個黃口小兒藏了三支箭?要討伐朕?還要討伐契丹?討伐劉仁恭?哈!李克用老匹夫的鬼魂在給他撐腰嗎?”朱溫的聲音嘶啞破敗,如同漏風的破鑼,卻充滿了暴戾的狂躁,“還有範文!範文那個狗東西!”這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得他雙目赤紅,“朕當初看他可憐,在死人堆裏把他扒拉出來!給他口飯吃!讓他給朕觀星望氣!他倒好!投了李存勖!成了什麽狗屁欽天監!‘活輿圖’?呸!朕要把他那張活輿圖剝下來!點天燈!”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仿佛要把那顆被怒火和恐懼燒灼的心掏出來。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們麵無人色,恨不得縮進牆壁裏。
    “父皇息怒,龍體要緊啊…”一個帶著濃濃諂媚和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郢王朱友珪跪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他身形瘦削,臉色蒼白,眼神閃爍,帶著一種長期壓抑下的驚惶和扭曲的討好。“範文那廝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父皇洪福齊天,自有天佑!李存勖小兒猖狂不了幾日!待兒臣…”
    “你?”朱溫猛地轉頭,渾濁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盯住朱友珪,打斷了他的話,“你有什麽用?嗯?朕讓你督辦的河工,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錢?到現在還塌方!朕讓你查軍中貪墨,你查出來什麽?一堆替死鬼!廢物!跟你那個短命的娘一樣,都是廢物!”
    朱友珪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軟下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鑽心的疼痛才讓他勉強維持住跪姿。他不敢反駁,隻能把頭埋得更低,肩膀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朱溫看著兒子這副窩囊樣,胸中邪火更熾。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驅趕蒼蠅:“滾!都給朕滾出去!看著就煩!”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龍床帷幔深處,那裏影影綽綽,一個僅著輕薄紗衣、曲線玲瓏的身影正無聲侍立著——那是他新近強召入宮“侍疾”的兒媳,朱友珪的正妃張氏。
    宮女太監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朱友珪也狼狽地起身,低垂著頭,腳步虛浮地向外退。臨到殿門口,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瞥了一眼。隔著晃動的珠簾,他模糊地看到父親那隻枯槁、布滿老人斑的手,正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伸向帷幔後那雪白細膩的臂膀…
    “轟!”朱友珪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炸開了。屈辱、恐懼、憎恨、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扭回頭,踉蹌著衝出了寢殿,殿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裏麵那令人窒息的一切。他扶著冰冷的宮牆,胃裏翻江倒海,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無聲的淚水混合著冷汗,瘋狂地湧出。他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父皇…他心中一個聲音在淒厲地尖叫,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與此同時石洲城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喧鬧些。城門口挑擔的貨郎吆喝聲格外響亮,街邊新支起的餛飩攤熱氣騰騰,白霧混著香氣直往上竄。布莊、糧行、鐵匠鋪子,門板早早卸下,夥計們忙碌地進出,臉上雖無多少喜色,卻也沒有亂世常見的愁苦麻木。街道清掃得頗為幹淨,巡邏的兵丁甲胄鮮明,步伐整齊,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街麵,倒真顯出幾分太平年景的氣象來。
    這“太平”,是顧公子帶來的。石洲的百姓們私下裏都這麽傳。
    “嘖,誰能想到呢?”茶棚裏,一個穿著半舊棉袍的老者啜了口粗茶,咂摸著嘴,壓低聲音對同桌的人說,“去年這時候,還是喬太公…那真是閻王臉!收租子能刮下你三層皮!鹽價?嘿,恨不得讓你舔石頭!”
    “誰說不是!”旁邊一個精瘦的漢子接口,心有餘悸地縮了縮脖子,“那會兒,聽說晉王的人馬要來,喬太公那叫一個瘋!強征糧草,抓丁拉夫,城牆上堆滿了滾木礌石,家家戶戶都勒緊了褲腰帶,生怕那閻王爺一發狠,先把咱們填了護城河!”
    “結果呢?”另一人湊過來,帶著幾分神秘,“晉王府的人是真打過來了,聽說凶得很!喬太公親自帶人上城牆拚命抵抗,結果…唉!”他搖搖頭,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殞命啦!死得透透的!那場麵,嘖嘖,血流成河啊!喬家兩個少爺,聽說也…唉,都沒了!”
    茶棚裏一陣唏噓。
    “那後來咋就安穩了?晉王府的人呢?”有人不解地問。
    “跑了唄!”精瘦漢子眼睛一瞪,“聽說被喬二小姐帶人…不對,是喬二小姐背後那位顧公子!帶人給打跑了!那位顧公子,了不得!你們是沒見過,那氣度,一看就是大人物!富貴通天的豪商!”
    “對對對!”老者連連點頭,“肯定是喬太公看上了這位顧公子,把家業都托付給二小姐了!二小姐一直不嫁人,你們忘了?比武招親都鬧成那樣了!為啥?心氣高啊!就等著這位顧公子呢!這不,人來了,家業也保住了!”
    “喬太公這老狐狸…算計了一輩子,最後倒是便宜了閨女和女婿。”有人語氣複雜,“可惜啊,兩個兒子都沒了,偌大家業,全成了嫁妝,改姓顧嘍!”
    提到比武招親,話題立刻轉向了那個曇花一現的老乞丐。
    “哎,你們說,那個會妖法的老乞丐呢?二小姐不是當眾喊了要嫁他嗎?怎麽後來一點信兒都沒了?人毛都沒見著!”
    “切!你還真信啊?”精瘦漢子嗤笑一聲,露出“你太天真”的表情,“喬太公什麽人?能讓自己的寶貝閨女嫁給一個臭要飯的?那老乞丐,指不定拿了多少錢,或者…哼哼,”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壓低聲音,“早就被喬太公派人‘哢嚓’了!扔哪個亂葬崗喂野狗了!二小姐?那是被逼急了說的氣話,當不得真!這不,轉頭就嫁了顧公子這樣的貴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眾人紛紛點頭,深以為然。這邏輯嚴絲合縫,完美解釋了喬家的巨變和如今的“安穩”。他們不知道,那老乞丐此刻正掌握著這座城的生殺予奪,更不知道喬太公並非死於晉軍之手,喬家兩位少爺的慘死也絕非意外。那場所謂的“晉軍來襲”,不過是顧遠精心導演、借刀殺人的血腥大戲。五毒教的人早已無聲無息地纏緊了喬家的命脈,而他顧遠,就是那個在幕後精準操控毒物的人。他故意泄露消息引李克用的勢力前來爭奪,讓喬太公以為是晉王府發難,逼其瘋狂抵抗,消耗其力量,更在關鍵時刻,派人將喬清洛“心甘情願委身於他”並“痛恨父親勾結晉王”的消息捅給絕望中的喬太公。當喬太公看著自己信任的護衛突然倒戈,看著小兒子被剁成肉泥的慘狀,這一係列消息被顧遠的赤磷衛添油加醋刻意傳到喬太公耳中,看著大兒子死於女人床榻的醜聞,再被顧遠刻意安排的“證據”引導著想起被他親手賣掉、折磨致死的發妻和長女…那老狐狸在極致的痛苦、背叛感和自我懷疑中徹底崩潰,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暴戾殘忍,視人命如草芥,最終死在了顧遠為他預設的“戰場”上。這一切,顧遠都巧妙地讓喬清洛“看到”了部分——父親的瘋狂、對百姓的壓榨、對權力的貪婪,讓她對父親最後一絲親情和幻想徹底破滅,隻剩下恐懼和深切的恨意。她甚至覺得,父親的死,是咎由自取,是他勾結晉王府造的孽……
    石洲,顧府別院。
    與汴梁皇宮的死氣沉沉、壓抑血腥更是截然不同,石洲城仿佛被一層虛假卻溫暖的春意籠罩著。這雖地處北疆,寒意未消,但顧府上下早已張燈結彩。大紅的綢緞從高大的門楣一直垂掛到庭院深處,連光禿禿的樹枝也被巧手的仆婦們纏上了紅絹紮成的花朵。廊下掛滿了嶄新的紅燈籠,尚未點亮,卻已洋溢著濃烈的喜慶。
    顧遠站在別院最高處的觀景小閣,憑欄遠眺。視線掠過自家府邸這片刺目的紅,投向更遠處秩序井然的石洲城郭。商鋪鱗次櫛比,街道整潔,行人往來,雖無摩肩接踵的盛況,卻透著一股亂世中難得的安穩與生機。炊煙在黃昏的暮色中嫋嫋升起,竟有幾分太平年景的錯覺。
    “喬老頭啊喬老頭…”顧遠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欄杆,聲音裏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你勾結李克用,賣妻鬻女,在石洲這虎狼之地敲骨吸髓幾十年,刮地三尺,壞事做絕,是個不折不扣的渣滓…可偏偏,你這石洲的根基,經營得真是…鐵桶一般。”
    他想起喬太公那張精明刻薄又貪婪的臉。此人深諳亂世生存之道,攀附李克用這棵大樹,將石洲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雖無太守之名,卻行太守之實。鹽鐵專賣,商會壟斷,黑白兩道通吃,把石洲打造成了他喬家獨大的獨立王國。手段狠辣,心思縝密,滴水不漏。若非如此,也不會讓顧遠費盡心機,甚至不惜動用五毒教的力量,才最終將這顆盤踞多年的毒瘤連根拔起。
    “可憐啊你,”顧遠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分憐憫,隻有棋手掃除障礙後的漠然,“你做盡一切,不惜把女兒當作攀附晉王的籌碼,把愛妾、長女都當作換取利益的貨物…到頭來,這偌大的石洲,這你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成了給我顧遠做的嫁衣裳。”他微微眯起眼,感受著腳下這片土地所蘊含的力量——財富、兵甲、情報網絡、人心。“你這老東西,唯一勝過別人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庭院深處,那個正在指揮著仆婦們布置花廳的、挺著孕肚的窈窕身影,“生了個好女兒。”
    喬清洛正站在一盆開得正豔的牡丹旁,側身對著小閣的方向。她穿著一身水紅色的錦緞夾襖,襯得肌膚勝雪。雖已顯懷,腰身不複往昔纖細,卻另有一種豐腴溫潤的美。她微微仰著頭,專注地指揮著兩個仆婦調整花盆的位置,眉目舒展,唇角噙著溫柔滿足的笑意。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身上灑下柔和的光暈,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她布置的不是一個亂世梟雄府邸的婚宴花廳,而是在精心編織一個隻屬於她和愛人的、溫暖美好的未來巢穴。
    顧遠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一種陌生的、帶著鈍痛的柔軟,混雜著更深的、幾乎令他窒息的複雜情緒,悄然彌漫開來。
    他想起了最初。那晚潛入喬府,刺探虛實。月光下,這個喬家二小姐,稚氣未脫卻眼神倔強,幾招“百獸功”使得雖令自己發笑卻也有模有樣。他最後的關頭本可輕易將她擊死,隻因在那最後關頭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惶和強裝的鎮定,自己怎麽就鬼使神差地收了殺招……他不知道的是,也就是那時,喬清洛自從看到了他手臂上那猙獰的狼圖騰刺青,那雙清澈眼眸裏留下的不是恐懼,而是…某種奇異的光亮?顧遠當時對她那眼神並未深究,隻當是獵物無用的好奇。
    他又想起了晉王府一眾高手在擂台上咄咄逼人,喬清洛落敗受傷。台下人群裏,他易容成的老乞丐,看似無意地用棍子敲擊著地麵。那節奏,旁人聽來雜亂無章,唯有深諳百獸功心法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玄妙——那是引導內息流轉、破解暗勁的法門!她竟真的捕捉到了!按照那節奏呼吸,硬生生穩住了翻騰的氣血!她最後那句“我寧願嫁這老乞丐也不嫁陰九幽”的孤注一擲,與其說是反抗父親,不如說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一種對他盡管那時他是乞丐)的莫名信任?
    他更忘不了,在她父親喬太公的麵前,麵對喬太公虛偽的招攬和晉王的壓力,他頂著“顧遠”的身份,不卑不亢,甚至說出那句“二小姐婚嫁自由”時,她眼中驟然亮起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這個棋子,已經對他產生了不該有的情愫。他本該警惕,本該利用得更徹底,可心底深處,似乎也有一絲異樣的漣漪蕩開?
    殺局啟動時,他冷酷無情。五毒教的殺手潛入喬府。那個終日流連花街柳巷、被五毒教蜘蛛幫女子以“情毒”控製的大哥,在極致的歡愉與痛苦中悄無聲息地斷了氣。另一個試圖反抗、手握部分兵權的二哥,被蜈蚣幫蜥蜴幫亂刀斬成了肉泥,屍骨無存。而老謀深算的喬太公…顧遠眼神一暗,強行掐斷了回憶的線頭。總之,喬家男丁,一夜之間,灰飛煙滅。石洲的天,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換了顏色……
    當他拖著疲憊和些許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回到這別院,重傷躺下時,這個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傻姑娘,竟然還端著一碗溫熱的湯藥,坐在了他的床邊。她眼睛紅腫,顯然哭過,臉色蒼白,帶著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可看向他的眼神,卻依舊清澈,依舊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信任和…愛意?
    她當時的聲音帶著哭腔後的沙啞,小心翼翼地將藥匙遞到他唇邊。溫熱的藥氣氤氳中,她的臉離得很近。他能看到她睫毛上未幹的淚珠,看到她蒼白嘴唇上細小的裂口,看到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將他視作唯一依靠和救贖的脆弱光芒。
    然後,她做了一個顧遠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她俯下身,在他幹裂的唇上,印下了一個極其輕柔、帶著淚水的鹹澀和少女特有馨香的吻。那個吻,沒有任何情欲,隻有一種孤注一擲的交付,一種絕望中抓住浮木的依戀。
    顧遠當時整個人都僵住了。重傷的虛弱讓他反應遲鈍,而更深處,是內心堡壘被這突如其來、純粹到極點的情感衝擊帶來的劇烈震動。他本該推開她,也本想推開她,用最冰冷的話戳破這虛幻的泡沫,告訴她她的父親兄弟都是他殺的,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他精心設計的陷阱!可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一個拒絕的字都吐不出來。看著她近在咫尺、淚眼婆娑卻充滿希冀的臉,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某種陌生的、帶著罪惡感的柔軟,徹底淹沒了他。他閉上了眼睛,任由那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也任由一種失控的情緒在心底瘋狂滋長。
    再後來…他記不清是自己先伸出了手,還是她又一次主動靠近。隻記得那個夜晚,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理智在瘋狂叫囂著危險,可身體卻像是脫離了掌控。她的氣息,她的溫度,她生澀卻勇敢的回應,像一團足以焚毀一切理智的烈火。他沉淪了,像一頭渴了太久的野獸,貪婪地攫取著那份溫暖和慰藉。什麽阿古拉,什麽阿茹娜,什麽血海深仇,什麽步步為營,在那個瘋狂的夜晚,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隻想緊緊抱住眼前這個人,仿佛這樣才能填補心底某個巨大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黑洞……
    “阿茹娜…阿古拉…”顧遠望著樓下庭院中喬清洛忙碌的身影,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那對草原上如火焰般熾熱、最終卻都因他而凋零的姐妹花。他曾以為在潞州,看到阿古拉屍體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經隨著草原的寒風徹底凍僵了。他早就暗中發誓不再為任何女人動情,情愛是穿腸毒藥,是英雄塚。他隻需要算計,隻需要利用,隻需要複仇。
    可現在呢?他看著喬清洛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神聖的母性光輝,那種純粹的幸福和期待,像一根根細小的針,密密地紮在他的心上。這算什麽?是對阿茹娜和阿古拉那用生命燃燒的情意的背叛嗎?是對眼前這個被自己利用、欺騙、害得家破人亡卻依舊深愛著自己的傻姑娘的愧疚嗎?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恐懼承認的、新的、不受控製的情感在悄然滋生?
    他感到一陣強烈的迷茫和撕裂般的痛苦。他習慣了掌控一切,習慣了將人心當作棋子撥弄。可喬清洛這顆“棋子”,卻以一種最純粹、最不設防的方式,穿透了他層層設防的心牆,攪亂了他精心構築的世界。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父親和兄長的真正死因,知道了她所珍視的一切幸福都是建立在她至親的屍骨之上,那雙清澈的、此刻盛滿了愛意和幸福的眼睛,會變成怎樣絕望的深淵?她會不會…也像阿古拉那樣,帶著無盡的怨恨和詛咒,在他麵前凋零?
    “遠哥哥!你站在上麵做什麽?風大,快下來!” 喬清洛清脆的聲音帶著笑意從庭院中傳來。她仰著臉,朝他用力揮手,臉上的笑容明媚得晃眼,仿佛能驅散這世間所有的陰霾和算計。
    顧遠猛地回神,下意識地收斂起眼中翻騰的複雜情緒,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溫和的弧度。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那香氣,此刻卻讓他心頭沉重如鐵。
    “這就下來。”他應了一聲,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
    他轉身,一步一步走下小閣的木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樓下的紅綢喜字,仆婦們恭敬的問候,喬清洛迎上來時眼中毫不掩飾的愛戀和依賴…這一切虛假的繁華和溫情,都像一張巨大的網,將他牢牢困住。他親手編織了這張網,如今,卻不知該如何掙脫,或者說…是否還有勇氣去掙脫。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喬清洛遞過來的、微涼的手。那溫軟的觸感,卻讓他指尖微微發顫……
    深夜,別院的書房內,喬清洛坐在寬大的書案後,麵前堆疊著厚厚的賬冊。此刻的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家常襦裙,孕肚已十分明顯,但坐姿依舊挺拔。纖白的手指握著筆,正凝神在一本鹽引賬簿上勾畫,時而蹙眉細思,時而快速書寫。陽光透過窗欞,在她低垂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暈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那份專注和幹練,與她溫婉的容貌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魅力。
    顧遠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扳指,目光卻久久地停留在喬清洛身上。他看著她因懷孕而略顯豐腴的腰身,看著她隆起的腹部,看著她因專注而輕抿的唇角…一種尖銳的、混雜著暖意與冰寒的複雜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石洲的鹽鐵命脈,龐大的商會網絡,城中大小官吏的任免調度…這些喬太公苦心經營幾十年、視為命根子的東西,如今正被喬清洛心甘情願、井井有條地梳理著,然後毫無保留地交到他顧遠的手中。她做得如此認真,如此投入,仿佛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業,是她與愛人共同構築未來的基石。她甚至從未開口問過,這些東西最終會流向何處,會用來做什麽。在她清澈的認知裏,她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是救她於水火的恩人,是值得她付出一切去信賴和追隨的夫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他們的“家”,為了即將出世的孩子。
    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癡情,像一麵最澄澈的鏡子,照得顧遠內心的陰暗與算計無所遁形。每一次看到她眼中毫無雜質的愛戀和依賴,那份因複仇和野心而凍結的冰層,便會被鑿開一道細微的裂縫,湧出滾燙的、名為“愧疚”的岩漿。他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是如何冷酷地下達那些滅絕喬家男丁的命令;是如何在喬太公最絕望崩潰的時刻,再補上那致命的精神一擊;是如何在喬清洛失去所有親人、最脆弱無助的時候,用“溫情”和“保護”的姿態,輕易俘獲了她的身心,讓她將滅門的仇人視作唯一的救贖和依靠。
    他利用了喬太公的貪婪和殘忍,利用了喬清洛對父權的反叛和對溫暖的渴望,利用了晉王府的野心,利用了五毒教武功的陰毒…他算無遺策,步步為營,最終得到了他想要的石洲。這本該是一場完美的勝利。
    可為什麽,當夜深人靜,看著身邊這個熟睡中仍會無意識靠向自己的喬清洛,看著她恬靜的睡顏和隆起的腹部,他的心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為什麽那句早已準備好的、冰冷地揭露真相、徹底斬斷情絲的話語,在她每一次仰起臉,用盛滿星辰的眼睛望著他時,都如同卡在喉嚨裏的魚刺,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他總會想起自己重傷臥床時,她那個帶著淚水的吻。那柔軟的觸感,那毫無防備的交付,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刺穿了他用阿茹娜的死和阿古拉的恨構築起的、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心防。那一刻的軟弱和沉淪,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他告訴自己,那是重傷後的脆弱,是對溫暖的本能渴求,是男人對女人的占有欲…唯獨不敢承認,那或許也是一種被壓抑太久、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悸動。
    “遠哥哥?”喬清洛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起頭,望了過來。清澈的眼眸裏帶著詢問,還有一絲被注視的羞澀甜蜜。“賬目快理清了,鹽場那邊新送來的幾批鹽成色極好,我讓他們優先供給城裏的老弱了。”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一絲邀功般的雀躍,仿佛做了一件多麽值得驕傲的事情。
    顧遠猛地回過神,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臉上習慣性地浮起溫和的笑意。他放下扳指,起身走到書案旁。“辛苦了,我的女諸葛。”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帶著刻意的安撫,“這些事,本不該讓你操勞。”
    “不辛苦!”喬清洛立刻搖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帶著全然的依賴和滿足,“能幫到夫君,我高興!爹…爹以前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讓我碰這些。可我覺得,我能做好!我不想隻做一個…一個擺設。”她微微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賬冊的邊緣,聲音輕了些,“我想…想和你一起,守著石洲,守著我們的家。”
    “家…”顧遠咀嚼著這個字,心頭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這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帶著如此強烈的溫暖和歸屬感,可落在他心裏,卻像淬了毒的針。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僵硬,最終還是輕輕落在她微涼的手背上。
    喬清洛立刻反手握住他寬大的手掌,將自己的小手完全包裹進去。她仰起臉,笑容明媚得如同三月暖陽,另一隻手輕輕撫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聲音裏充滿了憧憬:“夫君,你說我們的孩兒,是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等孩子出生了,石洲一定會更安穩的,對嗎?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她的掌心溫熱,傳遞著全然的信任和愛意。顧遠的手卻微微發涼,甚至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他看著她眼中對未來毫無陰霾的期待,看著她撫摸腹部時那份近乎神聖的溫柔,一種巨大的、滅頂般的恐慌感驟然攫住了他。他精心策劃的棋局裏,從未給這份純粹的愛和這個無辜的生命留出位置。當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這雙盛滿星辰的眼睛,會變成怎樣一片死寂的荒漠?這溫暖的掌心,是否會變得冰冷刺骨,帶著刻骨的仇恨?
    他幾乎要控製不住地將手抽回。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偽裝的鎮定。他辜負了為他而死的阿茹娜和阿古拉,他利用了眼前這個深愛他的女子,他親手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將她和未出世的孩子都囚禁其中。他得到了石洲,卻仿佛親手將自己推入了一個比那阿保機的囚籠更可怕、更絕望的心獄。
    “對…石洲會安穩的。”顧遠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幹澀而空洞,像隔著一層厚重的霧氣。他強迫自己彎下腰,用另一隻手臂,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贖罪般的珍重,輕輕環住了喬清洛的肩膀,將她虛虛地攏在自己懷裏。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淡淡的馨香。
    這個擁抱,本該是溫存的。可顧遠的心,卻在擁抱的瞬間沉入了無底深淵。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懷中擁著的,不再僅僅是一枚可利用的棋子,一個成功的戰利品。她是活生生的、對他交付了全部信任和愛戀的喬清洛,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親。他布下的天羅地網,最終困住的,竟是他自己。
    他閉上眼,仿佛又看到那個月光下倔強出招的少女,那個擂台上孤注一擲喊出“嫁老乞丐”的身影,那個在他重傷時落下輕吻、帶著淚痕的臉龐…那些畫麵與眼前溫柔撫摸腹部、滿眼希冀的女子重疊在一起。
    “生路在亂局一線間?”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深處響起,帶著無盡的嘲諷,“顧遠,你早已親手斬斷了所有生路。你為自己打造的,是一座以愛為名、以謊言為鎖鏈的…最完美的囚籠。”
    顧遠看著眼前女子笑靨如花的臉,心中一片冰涼。或許,他早已踏入了另一條萬劫不複的死路,而路的盡頭,是比阿保機的囚籠更令他恐懼的…心獄。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