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雙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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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的使者,如同北歸的第一隻鴻雁,帶著凜冽的春寒與河東的銳氣,率先抵達了石洲。馬蹄踏碎城西官道的薄霜,揚起一路煙塵。三百精騎,甲胄鮮明,刀槍在初升的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為首大將身形魁梧,麵容剛毅,正是河東宿將、馬步軍都指揮使周德威。他身旁,青衫道袍的範文端坐馬上,神色沉靜如水,目光卻謹慎地掃視著這座被顧遠經營的鐵桶般的城池。
城西驛館早已灑掃一新,雖不及城東迎賓驛的奢華,卻也寬敞整潔,透著北地特有的粗獷堅實。負責接待的,是顧遠麾下另一支隱秘力量——北鬥七子。七人如同七顆沉默的星辰,行動迅捷,安排妥帖,言語不多,卻將一切打點得井井有條,那股內斂的煞氣,讓周德威帶來的親兵都暗自凜然。
顧遠親自在驛館門前相迎,一身玄色錦袍,身姿挺拔,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北地豪爽的溫和笑意:“周將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範先生,別來無恙!”他拱手為禮,目光在範文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處,是隻有彼此才能讀懂的審視與較量。
周德威是個純粹的武夫,性情直率,見顧遠禮數周全,驛館安排得舒適,緊繃的臉色也緩和了幾分,哈哈一笑:“顧公子客氣了!奉晉王之命,叨擾了!”他目光掃過驛館內外肅立的北鬥七子,心中暗讚顧遠治下嚴整。
範文則隻是微微頷首,清朗的聲音平靜無波:“顧兄風采更勝往昔。潞州一別,範某時常掛念顧兄傷勢。”他話裏有話,既是客套,亦是提醒——你我之間,並非隻有眼前的合作,還有過往的生死糾葛與立場對立。
顧遠笑容不變:“些許小傷,早無大礙。倒是範先生奇門玄術,神鬼莫測,顧某至今想來,猶覺心折。”他側身引路,“二位請,酒宴已備,為將軍與先生接風洗塵。”
接風宴設在驛館正廳。顧遠顯然深諳周德威脾性,席間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更有數名身著輕紗、體態婀娜、眉眼間帶著異域風情的女子侍奉左右。她們來自五毒教的“蜘蛛門”,精擅魅惑之術,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皆暗合男子心意,斟酒布菜,溫言軟語,極盡柔媚之能事。
周德威起初尚存幾分警惕,幾杯烈酒下肚,在美人溫香軟玉的環繞下,那點警惕便如同春日薄冰,迅速消融。他拍著顧遠的肩膀,言語間已帶上了幾分親昵:“顧公子!爽快!夠意思!這石洲被你治理得,比俺們晉陽也不差!來,幹了!”
顧遠含笑舉杯,眼角的餘光卻始終留意著範文。範文端坐席間,對那些獻媚的女子視若無睹,隻偶爾舉杯淺啜,大部分時間目光沉靜,仿佛在觀察,又仿佛在推演。他麵前的菜肴幾乎未動,像一尊入定的石佛,與周德威那邊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顧遠心中冷笑,知道這最難啃的骨頭,還是範文……
果然,當周德威被美人半扶半抱著送去廂房歇息後,廳內隻剩下顧遠與範文二人。侍者悄然退下,門扉合攏,隔絕了外麵的聲響。跳躍的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牆壁上,如同對峙的巨獸。
空氣瞬間凝滯,方才虛假的融洽蕩然無存,隻剩下冰冷的算計和無聲的鋒芒。
範文放下酒杯,杯底與桌麵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抬起頭,目光如兩柄淬了寒冰的利劍,直刺顧遠:“顧兄好手段。周將軍性情中人,幾杯酒,幾個美人,便已心思浮動。”
顧遠靠向椅背,姿態放鬆,眼神卻銳利如鷹:“範先生過獎。周將軍乃真性情,顧某不過是以誠相待。倒是先生…”他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酒不飲,菜不用,美人更是視如無物。莫非是嫌顧某招待不周?還是…心中另有盤算?”
“盤算?”範文輕笑一聲,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暖意,隻有洞穿一切的冷冽,“顧兄的盤算,才是真正的驚心動魄。範某不才,近日夜觀星象,推演棋局,這天下大勢,已悄然行至中盤。而顧兄你…正布下天羅地網,隱隱形成絞殺之勢!”
顧遠端起手邊微涼的茶盞,指腹緩緩摩挲著細膩的瓷壁,臉上那抹慣常的、帶著北地豪爽的笑意並未完全褪去,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毫無波瀾的寒潭。“範先生,”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刻意的隨意,“周將軍舟車勞頓,難得放鬆。倒是先生,一路風塵,卻依舊神思清明,令人佩服。潞州一別,先生奇門之術想必更上層樓?不知…可曾推演過這天下棋局,行至何處了?” 他拋出一個誘餌,目光如鷹隼般鎖定範文的臉,捕捉著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範文端坐如鬆,青衫素淨,仿佛未沾染半分廳內的酒氣脂粉。他並未看顧遠,目光落在自己麵前那杯未曾動過的清茶上,水麵倒映著跳躍的燭光。聞言,他抬起眼皮,那眼神平靜得可怕,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顧遠的身影,也映出他試圖隱藏的試探。
“棋局?”範文的聲音清朗,卻像冰冷的玉石相擊,不帶一絲暖意,“顧帥問得好。這棋局,範某確也推演了幾分。觀星望氣,見熒惑守心,貪狼星動於北,破軍隱於河東…此乃殺伐再起之兆,棋局確已行至中盤。”他頓了頓,目光終於轉向顧遠,那平靜的眼底驟然射出洞穿一切的精芒,“而在這中盤絞殺之勢中,顧帥你的影子,無處不在,步步殺機!”
顧遠摩挲杯壁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笑容不變:“哦?範先生此言,倒叫顧某不解了。顧某偏安石洲一隅,所求不過父母平安,百姓安穩,何來‘步步殺機’之說?先生莫非是推演朱溫暴政,心神激蕩,看花了眼?”
“看花眼?”範文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裏充滿了洞察的銳利和一絲被愚弄的慍怒。“顧遠,收起你這套虛與委蛇!潞州!潞州地宮,噬魂奪魄,地脈龍氣幾被張三金那妖道抽幹!你當時為何找我?為何非要與我聯手?當真是為了救潞州百姓於水火?”他語速陡然加快,如同連珠箭發,每一個字都帶著質問的力量,“不!你根本不懂奇門遁甲!不懂星術引氣!你所謂的‘以武代占’,不過是窺得皮毛,用來唬人的把戲!你解不了張三金布下的噬魂陣,更無力阻止龍氣被竊!所以你才需要我!你需要我這個人形鑰匙,去打開那地宮的死局!你需要我的命,去填那噬魂陣的陣眼!”
顧遠臉上的笑容終於微微凝滯。範文的指控,精準得如同親眼所見,將他深埋心底的算計赤裸裸地剖開。他放下茶盞,杯底與桌麵相碰,發出清脆卻突兀的一聲響。
範文並未停頓,眼中的怒火如同冰層下燃燒的烈焰,聲音愈發低沉而壓抑:“還有雲州!雲州會盟!朱溫勾結張三金,以‘平叛’之名,屠戮十數萬無辜百姓!你以為你做得隱秘?你以為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骸,化作的‘炭山屍粉’,真能瞞天過海?朱溫的地宮之下,那些被用來維係他‘九宮鎖龍局’的累累白骨,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顧遠,你告訴我!”他猛地站起身,身體因憤怒而微微前傾,目光如炬,死死釘在顧遠臉上,“你當初在雲州,扮演了什麽角色?是推波助瀾?還是冷眼旁觀?你明知朱溫根基動搖,其暴政天怒人怨,這‘鎖龍’之局搖搖欲墜,為何還要引我去破潞州地脈?僅僅是為了削弱朱溫?”
範文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帶上了金屬摩擦般的嘶啞:“不!你是在利用我!利用我破掉張三金在潞州竊取的龍氣節點!那龍氣一破,看似重歸天地,實則如同被捅破的水囊!朱溫那本就靠屍骸邪術強撐的‘鎖龍局’必將加速崩潰!汴梁根基動搖,天下必將更亂!這才是你的目的!你要的不是龍脈歸你,你要的是龍脈徹底崩壞!你要的是這亂世之水,更加渾濁!你破壞龍脈,根本不是為民請命!你是要借我之手,製造更大的混亂,好讓你這尾毒蛇,在渾水中攫取更大的利益!潞州地脈的被動,不過是你後續更大陰謀的墊腳石!我說的對不對?!”
他微微前傾,燭光在他清臒的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刀:“朱溫殘暴,根基動搖,其暴政已失盡民心,此乃天罰,亦是…人禍!顧遠,你可知他汴梁城下,埋著多少無辜者的骸骨?當年雲州會盟,朱溫勾結拜火教張三金,以‘平叛’為名,屠戮十數萬百姓!那些屍骸,被張三金煉成‘炭山屍粉’,成了拜火教邪法的資糧!更成了朱溫用以維係他那‘九宮鎖龍局’的邪惡根基!”
範文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痛苦和憤怒,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我曾為他效力,為他布下那鎖龍之局!我親眼看著那些民夫被驅趕著走向死亡之地,他們的絕望哭嚎至今猶在耳邊!朱溫、阿保機、張三金…他們手上沾染的,是數十萬中原百姓的鮮血!這滔天罪孽,範某雖未親手屠戮,卻也難辭其咎!”
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逼視顧遠,帶著一種近乎審判的銳利:“而你,顧遠!你口口聲聲為了父母,為了天下百姓!可你與我聯盟,當真隻是為了破張三金的噬魂陣,救潞州地脈?不!你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你算準了張三金的陣法和地脈龍氣非我奇門之術不能解!你根本不懂星術奇門,你隻會‘以武代占’,用蠻力或詭計糊弄世人!所以你才需要我!潞州地宮,你故意提前一日行動,引動李克用與朱溫混戰,讓晉王殿下疲於奔命!你的人,更是暗中引來朱溫兵馬,截斷了晉王殿下支援我的道路!若非如此,我豈會重傷瀕死?又豈會…欠下你顧遠的救命之恩!”
他胸膛起伏,顯然情緒激蕩,那段被刻意模糊、讓他對李存勖心生愧疚的往事,此刻被他血淋淋地撕開:“晉王殿下事後向我致歉,說朱溫兵馬凶悍,未能及時支援…他待我以誠,信我以重!我範文雖非聖賢,卻也知恩義二字!顧遠,你告訴我!你機關算盡,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視人命如草芥!你的心裏,可還有半分如你當初所言,是為了‘百姓’?為了‘天下’?我看你從頭到尾,都隻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那破軍命格下的野心!”
廳內死寂。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範文粗重的喘息。
顧遠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漠然,如同覆蓋著千年寒冰的荒原。他靜靜地看著範文,看著這位亂世中難得的、還懷揣著理想與憤怒的奇才。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地上:
“範先生,說完了?”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對著範文,望向窗外石洲城看似安寧的夜景。“好一番慷慨陳詞,好一個憂國憂民的正人君子!”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範文,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你指責我石洲虛假繁榮?指責我視人命如草芥?好!那我問你,你睜開眼睛看看!看看我腳下的石洲城!再去看看朱溫治下的汴梁!看看那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間地獄!再去看看李存勖剛剛接手的潞州、晉陽!看看那些在戰火餘燼中瑟瑟發抖的百姓!再看看我石洲!這裏的百姓,可有易子而食?可有流離失所?這裏的街道,可有屍骸枕藉?這裏的商鋪,可能安穩開張?”
他一步步走回桌邊,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微微前傾,形成強大的壓迫感:“是!我顧遠是用了手段!是死了人!喬家該死!那些擋我路、魚肉百姓的蠹蟲都該死!我承認我利用了所有人,包括你範文!那又如何?結果呢?結果就是石洲的百姓,能在這亂世中喘一口氣!能有一份虛假卻真實的安穩!這難道不是實實在在的‘為百姓’?”
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憤的自嘲:“我是個凡人!一個你們中原人口口聲聲鄙夷的‘契丹蠻子’!我為什麽要得到你們的認可?你們的‘正道’是什麽?是像你範文一樣,明知朱溫是豺狼,還為了所謂的‘恩情’或‘抱負’,助紂為虐,幫他布下那勞什子九宮鎖龍陣,用數萬民夫的屍骨去維持一個暴君的根基?還是像你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幡然醒悟,遇到了‘明主’李存勖,就以為找到了匡扶天下的正道?”
他死死盯著範文因憤怒和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範先生,你告訴我,李存勖是什麽人?他比我還狠!還陰!他藏三矢於宗廟,誓言複仇,其誌可嘉!可這複仇之路,哪一步不是白骨鋪就?哪一場勝利不是用無數士兵和百姓的鮮血澆灌?你靠什麽活著?靠‘忠臣不事二主’的迂腐?靠‘天下福澤’的虛幻理想?還是靠麻痹自己,以為自己站在‘正道’上的那點可憐的自以為是?”
顧遠直起身,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笑容,帶著赤裸裸的招攬和更深的嘲諷:“我顧遠,欽佩你的才華!若你肯跟我,放下那些無謂的枷鎖,你我二人聯手,以石洲為基,以天下為棋,何愁不能打出一片自己的江山?可惜啊可惜…”他搖頭歎息,語氣充滿了惋惜,“你寧願抱著你那套‘正道’,在李存勖麾下,做一把注定沾滿更多鮮血的刀!”
“住口!”範文終於爆發了,他猛地拍案而起,臉色鐵青,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顧遠!你這奸賊!休要用你那套歪理邪說蠱惑人心!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眼中精光暴漲,周身驟然騰起一股陰寒刺骨的氣息,整個廳堂的溫度仿佛瞬間下降,燭火瘋狂搖曳,幾欲熄滅!
“夠了!”顧遠猛地拍案而起!那張總是掛著從容算計的臉,此刻終於被撕開了一道裂痕!冰冷的怒意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瞬間壓過了範文的氣勢。黃花梨木的案幾被他手掌蘊含的暗勁震得嗡嗡作響,茶盞跳起,茶水潑灑了一桌。他死死盯著範文,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此刻燃燒著被徹底看穿的驚怒,以及一絲被冒犯的、屬於梟雄的暴戾!
廳內空氣仿佛凝固了。燭火在兩人強大的氣勢壓迫下瘋狂搖曳,光線明滅不定,將兩人的身影扭曲拉長,如同在牆壁上展開一場無聲的搏殺。
顧遠胸膛起伏,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範文洞穿。他精心編織的層層偽裝,他引以為傲的深沉算計,竟被眼前這個書生,用最直白、最殘酷的方式,一層層剝開,露出裏麵最赤裸、最不堪的野心和利用!潞州的利用,雲州的默許,龍脈破壞的真正意圖…範文的指控,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一刀刀切中了他最隱秘的核心!
範文毫不畏懼地回視著顧遠眼中那駭人的怒火,臉色因激動而泛紅,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揭穿真相後的決絕和痛苦。他喘息著,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依舊清晰有力:“怎麽?被我說中了?顧遠!你口口聲聲為父母,為百姓!可你每一步踏出,腳下踩著的,都是累累白骨!你利用張三金的邪陣,利用朱溫的暴政,利用龍脈的崩壞,更利用我範文這條命!你為了你的目的,將這天下蒼生都視作你棋盤上的籌碼!你…你才是這亂世之中,最大的禍源!”
顧遠眼中的怒火翻騰,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在廳內彌漫。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將這個看透一切、戳破他所有偽裝的危險人物當場格殺!五指在袖中悄然收緊,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
然而,範文那痛苦而憤怒的眼神,那番毫不退縮的質問,那為了“數十萬冤魂”而顫抖的聲音,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死死扣住了顧遠即將爆發的殺意。他看到了範文眼底深處那份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純粹,那份明知不敵也要戳破黑暗的愚蠢執著。
僵持,如同繃緊到極致的弓弦。
最終,顧遠眼中的暴怒和殺意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漠然。他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那翻湧的情緒重新壓回心底的深淵。
“好…很好。”顧遠的聲音重新響起,冰冷,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範先生,你的推演…很精彩。”他嘴角甚至重新勾起一絲弧度,那弧度裏卻再無半分暖意,隻剩下掌控者的冷酷和一絲被冒犯後的嘲弄。“精彩到…幾乎讓我以為,你才是我肚裏的蛔蟲,可你要知道,這個亂世,武功才是王道,你再厲害,也不過就是個苟延殘喘的隻會批判的文弱書生罷了……”
他不再看範文,轉身走向門口,玄色的衣袍在燭光下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不過,棋局未終,勝負猶未可知。”他停在門邊,並未回頭,聲音清晰地傳入範文耳中,“範先生,好好活著。活著看看,你口中的‘禍源’,最終會把這天下…攪成什麽模樣。”
“你以為隻有你懂武功?”範文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冰冷,“這一年,我深知你百獸功至剛至猛!我苦修奇門陰寒之術‘三步顛’,專克你契丹人陽剛熾烈的體質!今日,就讓你見識見識,何謂正道之威!何謂…邪不壓正!”話音未落,他身形如鬼魅般飄忽而動,五指箕張,指尖縈繞著肉眼可見的慘白寒氣,帶著凍結靈魂的陰毒,直抓顧遠胸前大穴!這一擊,快如閃電,陰狠刁鑽,將奇門身法與陰寒內力完美結合,誌在一擊震懾!
顧遠瞳孔微縮,卻站在原地未動,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反而更深了。就在範文那蘊含著陰寒罡氣的指尖即將觸及他衣襟的刹那,顧遠動了!
沒有預想中百獸功那狂暴剛猛的勁風,也沒有契丹武學的蠻橫霸道。顧遠的身形如同風中柳絮,以一種違背常理的輕柔向後飄退半步,同時右手如穿花拂柳般抬起,五指微屈,似慢實快地在身前劃了一個渾圓的小圈。
武當·攬雀尾!
一股至陰至柔、綿綿不絕的內勁如同無形的旋渦,瞬間纏上了範文那淩厲陰寒的爪勁!那足以凍裂金石的“三步顛”寒氣,撞入這柔韌的旋渦之中,竟如同泥牛入海,狂暴的衝擊力被層層卸去、引導、消弭於無形!範文隻覺得自己的力道仿佛擊在了一團深不見底的棉花上,無處著力,更有一種被對方氣機牢牢牽引、身不由己的詭異感覺!
“什麽?!”範文臉色劇變,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他苦練一年,自信能克製顧遠的功法,竟被對方如此輕描淡寫地化解?而且對方用的…是純正的中原武當柔功!這怎麽可能?!
不等他變招,顧遠那劃圓的手腕輕輕一抖,一股柔中蘊剛的沛然力道順著牽引之勢驟然爆發!
“嘭!”
範文如遭重錘,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退去,連退七八步才勉強站穩,胸口氣血翻騰,喉頭一甜,被他強行壓下。他驚疑不定地看著顧遠,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眼前這個人。
顧遠緩緩收回手,負於身後,玄色衣袍無風自動,氣度淵渟嶽峙。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略顯狼狽的範文,聲音冰冷,帶著掌控一切的漠然:“範先生,我的秘密,你知道的還太少。你的眼界,也未免太狹隘了。”他頓了頓,語氣帶著赤裸裸的威脅與篤定,“今日之言,你盡可回去稟告晉王李存勖。告訴他我顧遠野心勃勃,告訴他我石洲虛假繁榮。但請範先生思量清楚…”
顧遠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射線,穿透燭火的搖曳,直刺範文心底:“殺我顧遠,容易。然,殺我之後呢?朱溫的殘暴,誰來遏製?耶律阿保機那頭豺狼的鐵蹄,誰能阻擋?劉仁恭父子那般無能鼠輩、魚肉鄉裏的蠢貨,又有誰能收拾?晉王殿下,真能憑一己之力,掃清這宇內群魔,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他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還是說,除掉了我顧遠這枚‘棋子’,反而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讓局麵徹底失控,讓這中原大地,陷入更深的血海?”
範文身體一震,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顧遠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狠狠捅進了他試圖用“正道”和“忠誠”鎖住的心門。李存勖的雄才大略毋庸置疑,但顧遠指出的局麵,卻是血淋淋的現實!殺顧遠易,控亂局難!顧遠的存在,固然是威脅,但何嚐不是牽製其他幾方、延緩全麵混戰的一根微妙支柱?這個認知,讓範文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和無力。
“言盡於此。”顧遠不再看他,轉身走向門口,玄色的背影在燭光下拉得極長,帶著一種孤絕而強大的壓迫感。“範先生,好生歇息。石洲風大,莫要…著了涼。” 語畢,推門而出,身影迅速融入門外的夜色之中。
廳內,隻剩下範文一人,僵立在原地。燭火映照著他蒼白的臉和劇烈起伏的胸膛。胸中翻騰的不僅是翻湧的氣血,更有被徹底撕裂的信念和一種被看透、被碾壓的屈辱。顧遠最後那番話,如同魔咒,在他腦中反複回響。
門被推開,顧遠的身影融入門外深沉的夜色,隻留下那冰冷的話語在死寂的廳堂中回蕩。
範文站在原地,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息,但那蒼白的臉上,卻布滿了被巨大衝擊後的疲憊和一種信念崩塌的茫然。他緩緩坐回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桌麵上潑灑的冰冷茶漬。
“禍源…”他低聲重複著這個詞,看著顧遠離去的方向,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憤怒、痛苦、無力感交織在一起,最終化為一種更加冰冷的決絕。顧遠承認了,雖然沒有明說,但那反應,那殺意,那最後的話語,無疑印證了他所有的推演都是真的!
這個認知,比任何刀劍都更讓他感到窒息和崩潰。
“奸賊…好一個奸賊!”範文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眼中的震驚、憤怒、屈辱漸漸沉澱,最終化為一種近乎偏執的、冰冷的火焰。“顧遠…你視天下為棋局,視眾生為芻狗…我範文在此立誓!你的每一局,我都要看穿!你的每一步,我都要阻擋!終有一日,我要親手…破你這亂世妖氛之局!”
夜色深沉,石洲城在虛假的安寧中沉睡。城西驛館的燈火,映照著範文孤獨而決絕的身影,如同亂世棋盤上一枚倔強燃燒的星火,誓要燎原。而離去的顧遠,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袂。方才廳中範文那痛苦而憤怒的眼神,那番為國為民、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質問,竟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真傻…”顧遠低聲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複雜。殺意曾在心頭翻湧,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留下範文。不僅僅是因為範文活著對牽製李存勖、攪渾局勢更有價值。更因為…在範文身上,他看到了亂世中早已絕跡的某種東西——一種近乎愚蠢的執著和純粹。這樣的人,殺之,可惜。
他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點點。範文是好人,是難得的真男人。可惜,這亂世棋盤之上,好人…往往是最先被碾碎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