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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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河東,風沙依舊帶著北地特有的粗糲和寒意,刮過連綿起伏的黃土塬,卷起漫天黃塵。這幹燥的風,像一把無形的銼刀,摩擦著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也把人的心緒磨礪得更加緊繃銳利。
晉陽城西,一處背靠矮山的巨大營盤,正是晉王李存勖新設的行轅所在。營盤壁壘森嚴,晉軍特有的黑甲在轅門處反射著冷硬的金屬光澤,持戈肅立的軍士如同泥塑木雕,隻有眼珠間或轉動,警惕地掃視著營外那片被風沙攪動的昏黃世界。
就在這片昏黃的風幕邊緣,一彪人馬由遠及近,踏著滾滾煙塵而來。人數約莫三千,陣型嚴整,旗幟卻是五花八門。有繪著猙獰毒蛇的三角旗,有繡著詭異蜘蛛的方幡,有蟾蜍、蠍子、蜈蚣等五毒圖案的認旗在風中獵獵招展,透著一股與正統官軍截然不同的草莽凶戾之氣。隊伍中央簇擁著一麵玄色大纛,上繡一個鬥大的“顧”字,鐵畫銀鉤,在一片駁雜中顯得格外沉凝。纛旗下,一匹通體赤紅如火的雄健戰馬格外醒目,馬背上端坐一人,正是顧遠。他身披一件看似尋常的靛青色箭袖武袍,外麵罩著件半舊的玄色大氅,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渾圓的下頜和一雙沉靜得如同幽潭的眼睛。
他身後,緊跟著數騎。北鬥七子中的王暢、姬煬、李襄,左耀,李鶴,五人,神色沉穩,目光如電。毒蛇九子除去赫紅,其餘八人皆在,眼神陰鷙,腰間的奇形兵刃隨著馬匹起伏微微晃動,如同蟄伏的毒蛇。五毒教各幫派頭目以及顧遠自己的三十赤磷衛精銳,則如同眾星拱月般散布在核心之外。這三千人,便是顧遠此次晉陽之行的全部倚仗精銳。石洲老巢,連同那八千人,連同新婚燕爾、奉命留守的黃逍遙、鄒野、赫紅、史迦,連同他托付給晁豪照看的喬清洛……都已被他暫時拋在了身後那片風沙彌漫的來路上。此行隻許成功,不容有失。
隊伍在離晉軍轅門尚有百步之遙處緩緩停下,激起一片更大的煙塵。顧遠抬手,輕輕壓了壓風帽,視線穿透飄散的黃沙,落在轅門內那杆高高飄揚的、代表著晉王李存勖無上權威的玄底金邊大纛之上。旗幟在風中繃得筆直,獵獵作響,仿佛一頭隨時會撲下的猛獸。
轅門內,黑甲衛士陣列無聲地分開一條通道,一名身著明光鎧、頭盔上插著鮮豔紅纓的晉軍校尉大步流星迎了出來,在顧遠馬前十步站定,聲如洪鍾:“來者可是契丹顧特勤?晉王殿下有令,轅門之內,除特勤親隨侍衛十人,餘者皆於營外指定區域紮營,不得擅動刀兵!”
聲音在空曠的風沙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軍令威嚴。
顧遠身後,五毒教中一個精瘦漢子眼中凶光一閃,手已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纏著的軟鞭之上。北鬥七子中的王暢也微微皺眉,目光銳利地掃過轅門兩側那些如林的長戟。
顧遠卻隻是輕輕一抖韁繩,赤紅戰馬向前踱了兩步。他並未下馬,隻是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風聲:“顧某在此,有勞將軍引路。一切,依晉王規矩。”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他抬手隨意向後一揮,身後那三千混雜著凶悍草莽與精銳衛兵的隊伍,竟無一人喧嘩質疑,如同退潮般,沉默而迅捷地開始向轅門一側指定的空地移動,顯出極高的令行禁止。
那晉軍校尉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隨即側身肅手:“特勤,請!”
顧遠翻身下馬,動作幹淨利落。他解下大氅,隨手拋給身後的赤磷衛頭領。靛青色的武袍襯得他身形挺拔如鬆。李鶴、王暢等北鬥五子,毒蛇九子中的金銀黑三人,以及赤磷衛兩名最剽悍的統領墨罕和赤梟,共十人,緊隨其後。十一道身影,迎著晉軍陣列中投來的無數道審視、警惕、甚至隱含敵意的目光,坦然步入了那座壁壘森嚴的晉王大營。風沙被隔絕在轅門之外,營內隻剩下旗幟在風中抖動發出的沉悶聲響,以及無數甲片隨著呼吸微微摩擦的細碎金屬聲,匯聚成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
晉王中軍大帳,闊大得如同殿宇。帳頂高聳,數根粗大的原木支柱撐起巨大的穹頂,上麵蒙著厚實的深色牛皮,隔絕了外界的風沙與大部分天光,使得帳內光線略顯幽暗,更添幾分肅殺威嚴之氣。帳內地麵鋪著整張的熊羆皮毯,踩上去悄無聲息。東西兩側,數十名晉軍將校頂盔摜甲,按劍肅立,如同兩排沉默的鋼鐵雕像,目光如實質般釘在踏入帳中的顧遠一行人身上。
大帳深處,數級鋪著虎皮的木階之上,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案後,端坐著晉王李存勖。他年歲比顧遠略大,夜不過二十五六年級,麵容英挺,鼻梁高直,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此刻正微微眯起,打量著一步步走來的顧遠。他並未著正式的王袍,隻穿了一身玄色金線滾邊的箭袖常服,腰間束著玉帶,佩著一柄古樸長劍,姿態看似隨意地倚靠在鋪著白虎皮的寬大王座中,但那股久居人上、執掌生殺大權的無形威壓,卻如同實質般彌漫在整個大帳。
顧遠在階下丈許之地站定,不卑不亢,雙手抱拳,行了一個標準的武人禮:“契丹左穀蠡王特勤顧遠,奉我契丹汗國之命,參見晉王殿下。”他的聲音清朗沉穩,在寂靜的大帳中清晰地回蕩開來。他特意點出“左穀蠡王”這個剛得不久、外界尚不知曉的封號,既是為了表明身份,也是一種無形的試探。
“左穀蠡王?”李存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嘴角卻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那笑意並未到達眼底,“孤倒是聽聞過顧特勤的大名,卻不知特勤何時榮升王爵了?耶律阿保機大汗倒是舍得。”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隨意地撐在案幾上,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顧遠平靜的表象,直刺其內心深處。“不知特勤此來晉陽,是不是隻為聯盟呢?契丹與我河東,似乎……並無多少舊誼可敘吧?”話語間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疏離。
顧遠仿佛沒聽出那話語中的機鋒,神色依舊平靜如古井:“殿下。遠些許虛名,不足掛齒。顧某此來,非為契丹汗國,乃為一點點私誼,亦為……一樁交易。”他目光坦然迎上李存勖審視的眼神,“顧某出身微末,輾轉流離,幸得石洲喬太公不棄,招為婿。如今太公已故,顧某不才,承其基業,不過一隅之地,亂世飄萍,所求者,無非為家人謀一安身立命之所。”
“哦?私誼?交易?”李存勖身體向後靠回王座,手指停止了敲擊,臉上那抹玩味的笑容加深了幾分,眼神卻愈發銳利,“石洲……孤倒是知曉。喬太公在時,也算一方豪強。顧特勤如今坐擁石洲,手下精兵強將,更有五毒教這等奇人異士效力,何必來尋我這遠在河東的晉王庇護?莫非……是契丹大汗的意思?”最後一句,他刻意放緩了語速,加重了語氣。
“殿下明鑒。”顧遠的聲音依舊平穩,“契丹是契丹,顧某是顧某。石洲鹽鐵之利,天下皆知。昔日喬太公在時,每年敬獻晉地十五之數,以表睦鄰之心。”他微微一頓,目光直視李存勖,“如今顧某執掌石洲,願將此數提至二成,十年為期。十年之內,石洲所產鹽鐵錢糧,皆按此例,源源奉於晉王殿下。”
此言一出,大帳內那些如雕像般的將校中,頓時響起一片極其輕微的倒吸冷氣聲和衣甲摩擦聲。石洲鹽鐵之富,二成之利!這絕非小數目,足以支撐一支龐大軍隊的輜重。這誘惑,大得令人心驚。
李存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驟然變得深邃無比,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他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節微微發白。他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深深地、探究地凝視著顧遠,仿佛要將他整個人看穿。
“十年?”李存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十年鹽鐵,二成之利……顧特勤,好大的手筆!你以如此重利,所求者,當真隻是‘庇護’二字?”他身體再次前傾,目光如同實質的鉤子,“石洲孤懸塞上,強鄰環伺。契丹、盧龍、甚至南方的吐穀渾殘部,皆虎視眈眈。孤若應下,便是要替你顧遠,擋下這四麵八方的明槍暗箭!你……憑什麽讓孤相信,你不是在為契丹火中取栗?又憑什麽讓孤相信,十年之後,你會如約奉還石洲?而不是……擁兵自重,反噬其主?”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敲打在凝滯的空氣裏。大帳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那些肅立的晉軍將校,手已悄然按在了劍柄之上,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顧遠身後,幾人眼中凶光閃爍,氣息變得危險起來。北鬥七子則氣息內斂,但眼神同樣銳利,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麵對李存勖赤裸裸的質問和帳內驟然升騰的殺機,顧遠卻反而輕輕笑了。那笑容很淺,帶著一絲苦澀,一絲坦然,還有一絲不容置疑的決心。
“殿下疑我,理所應當。”顧遠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亂世之中,信義薄如紙,承諾輕如煙。顧遠亦不敢奢求殿下輕信。”他抬起手,指向帳外風沙彌漫的天空,“憑的,是顧某今日帶來的這三千兄弟的性命!憑的是石洲城內,顧某尚未出世的孩兒!憑的是顧某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雙親!”他目光灼灼,直視李存勖,“顧某所求,非是晉王替我開疆拓土,隻求殿下在石洲危難之時,能念在這十年鹽鐵供奉的份上,伸以援手,予我妻兒一處容身避禍的‘淨土’!十年之後,石洲必奉還。若有違此誓,顧遠及子孫後代,天地共誅,神人共戮!”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尤其是提到“尚未滿月的孩兒”和“身陷囹圄的雙親”時,那份發自肺腑的沉重與孤注一擲的坦誠,讓大帳內那無形的殺機都為之一滯。連那些按劍的將校,緊繃的手指也似乎鬆動了一絲。
李存勖臉上的銳利審視之色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他沉默著,手指再次無意識地在王座扶手上輕輕敲擊,目光在顧遠那張年輕卻寫滿風霜與堅毅的臉上逡巡。這承諾太重,重得讓人無法輕易拒絕;這代價太大,大得又讓人難以置信。他腦海中飛快掠過周德威對顧遠近乎誇張的讚譽——“顧公子非常人,智勇兼備,隱忍果決,重情重義”,以及範文那張總是古井無波的臉上,在提及顧遠時那罕見的、欲言又止的沉默。
“好一個‘淨土’!好一個‘鹽鐵換十年’!”良久,李存勖忽然撫掌大笑起來,打破了帳內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站起身,走下台階,來到顧遠麵前,那股逼人的威壓稍稍收斂,臉上重新掛起了笑容,隻是這笑容深處,依舊藏著深沉的審度。“顧特勤快人快語,孤甚是欣賞!如此重諾,孤若再推三阻四,倒顯得小氣了!”
他大手一揮,聲如洪鍾:“設宴!孤要好好款待顧特勤,共商你我兩家這‘十年之約’!”
沉重的氣氛似乎被這笑聲驅散了幾分。侍立一旁的晉軍文吏和親衛立刻忙碌起來,沉重的案幾被迅速抬入大帳中央,精美的酒器、冒著熱氣的烤羊、各色珍饈如同流水般呈上。悠揚的絲竹之聲不知從何處響起,試圖衝淡帳中殘餘的肅殺。
然而,當李存勖引著顧遠走向主賓席位,兩人並肩而行時,這位年輕的晉王臉上笑容依舊,口中卻以隻有兩人能聽到的細微聲音,低低笑道:“顧特勤手下能人異士眾多,想必武藝也定是超凡。今日盛宴,豈能無樂?孤帳下倒也有幾個粗通拳腳的莽夫,正好請特勤指教一二,權當助興,也讓孤開開眼界,如何?”
顧遠腳步未停,麵上同樣帶著無可挑剔的淺笑,仿佛在欣然接受主人的盛情:“殿下有命,顧某敢不從?隻是手下人微末技藝,恐汙了殿下法眼,待會兒若有失手,還望殿下海涵。”他微微側首,目光飛快地掃過李存勖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試探與挑釁。
酒過三巡,帳中氣氛看似熱烈融洽,觥籌交錯,絲竹盈耳。但那份刻意營造的熱鬧之下,無形的暗流始終在湧動。晉軍將校的目光,依舊時不時掃過顧遠及其身後那些氣息迥異的隨從。顧遠手下的毒蛇九子、北鬥七子等人,也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沉默地啜飲著杯中酒。
終於,李存勖放下手中的金杯,清脆的碰撞聲在一片喧鬧中顯得格外突兀。他臉上帶著酒意熏染的紅暈,眼中卻是一片清明,甚至帶著一絲灼熱的興奮,朗聲笑道:“酒酣耳熱,正該活動筋骨!來人!把孤的演武場清出來!讓顧特勤和孤帳下的兒郎們,都亮亮本事,給這宴席添把火!”
“喏!”帳下親衛轟然應諾,聲震屋瓦。
巨大的牛皮帳篷被迅速卷起一部分,露出外麵一片用黃土夯實、方圓數十丈的寬闊平地。四周早已燃起熊熊的火把,將場地照得亮如白晝。寒風裹挾著沙塵吹入,與帳內的酒氣和暖意碰撞,激起一種奇異的、令人血脈賁張的躁動。
晉軍陣列中,三道身影越眾而出,大步踏入明亮的火光之下。為首一人身材異常魁梧,如同半截鐵塔,正是穆那拉登,他裸露著古銅色的粗壯手臂,目光如炬,帶著草原勇士的彪悍。眼神銳利如鷹。隻有一個手臂的陽八子則氣息陰沉,步伐帶著一種詭異的滑膩感。最後麵的唐榕拉澤相對高壯,臉上帶著滿不在乎的獰笑。這三人一出場,一股混合著血腥與煞氣的強大壓迫感便撲麵而來,讓場邊觀戰的晉軍士兵發出興奮的低吼。(其實他們本是李克用手下五大高手,五大高手阿史那廷被毒蛇九子殺,陰九幽死在石洲,陽八子曾經在雲州被顧遠打掉一臂,前文提過。)
顧遠身後,一個穿著花花綠綠袍子、身形高瘦的小夥子站了起來,正是毒蛇九子綠先生彭湯。他咧開嘴,對顧遠拱拱手:“主上,在下先去會會晉王麾下的英雄,鬆鬆筋骨。”
彭湯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飄入場中,身法詭異,帶起一陣腥風。他聲音尖利:“綠先生彭湯,哪位英雄賜教?”
晉軍陣中,一個身材高大、手持環首刀的漢子怒吼一聲,大步衝出:“晉王帳下先鋒營張猛來會你!”刀光如匹練,帶著破風聲直劈彭湯頭顱。
彭湯怪笑一聲,身形如蛇般扭曲,險之又險地避開刀鋒,細細的手指如閃電般探出,直點張猛肋下。張猛隻覺肋下一麻,半邊身子瞬間酸軟無力,手中大刀當啷一聲脫手落地。彭湯順勢一掌拍在他胸口,張猛悶哼一聲,龐大的身軀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承讓!”彭湯得意地撚著稀疏的小胡須。
“好個老毒物!”晉軍陣中一聲怒喝,一個身形瘦小、手持分水峨眉刺的漢子如同毒蛇出洞,悄無聲息地從側麵疾撲而至,手中短刺直取彭湯後心!此人速度極快,身法飄忽,顯然也是江湖路數,且深諳偷襲之道。
彭湯倉促回身,勉強格開一刺,卻被對方另一支短刺在肩頭劃開一道血口,踉蹌後退。那瘦小漢子得勢不饒人,峨眉刺化作點點寒星,招招不離彭湯要害。
“毒蛇九子白先生會會你!”顧遠身後,一個穿著白麻衣、麵容陰冷的稍胖年輕人低喝一聲,身影如一道白煙般射入場中,正是白先生雲哲。他雙掌翻飛,掌風帶著一股陰寒的腥氣,瞬間替彭湯接下大部分攻勢,將那偷襲的瘦小漢子逼退數步。
雲哲的加入穩住了局麵,他與那瘦小漢子鬥在一處,掌風刺影交錯,那瘦小漢子不久便被打下台去。彭湯捂著肩頭傷口退下,臉色難看。
就在這時,晉軍陣中那個斷了一條手臂、一直沉默陰鷙的陽八子,眼中凶光暴漲!他僅存的右臂猛地一甩,一道烏光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射向剛剛逼退對手、氣息尚未調勻的雲哲後頸!那是一支喂了劇毒的袖箭!
“卑鄙!”顧遠身後,一聲如悶雷般的怒喝炸響!一道黑影如同出閘的猛虎,帶著狂暴的氣勢轟然撞入場中!正是毒蛇九子黑先生祝雍!他的手後發先至,竟直接抓向那支激射的毒箭!
“噗!”毒箭被他一把攥在手心,烏黑的血液瞬間從他指縫滲出。祝雍恍若未覺,暴怒的目光死死盯住偷襲的陽八子,另一隻手如同黑鐵鑄就,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兜頭蓋臉便向陽八子拍去!這一掌含怒而發,氣勢剛猛絕倫!
陽八子獨臂難支,臉色劇變,倉促間舉臂格擋。
“哢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陽八子僅存的右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變形,慘叫著口噴鮮血,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重重摔在數丈之外,抽搐幾下便不動了。
“哼!廢物!”祝雍將手中捏扁的毒箭隨手扔在地上,手上傷口流出的黑血滴在黃土上,發出滋滋的輕響。他看也不看地上生死不知的陽八子,目光挑釁地掃過晉軍陣前剩下的穆那拉登等人。
晉軍陣中一片嘩然!陽八子斷臂後又沉迷美色,雖現在已經是五大高手中墊底,但被人一掌廢掉,還是以如此霸道的方式,實在駭人!
“好狠的手段!”一直抱著膀子看戲的唐榕拉澤眼中閃過嗜血的興奮,他舔了舔嘴唇,猛地拔出腰間兩把弧度極大的彎刀,刀身在火把下反射出森冷的光澤。“爺爺唐榕拉澤來會會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他狂吼一聲,雙刀舞動如輪,卷起一片雪亮的光幕,如同狂暴的旋風般向祝雍席卷而去!刀法大開大闔,帶著塞外特有的凶悍狂野,氣勢驚人!
祝雍怒吼一聲,毫不畏懼地迎上,一雙鐵掌硬撼刀鋒,發出金鐵交鳴之聲!火星四濺!
然而唐榕拉澤的刀勢實在太猛太快,雙刀如同狂風暴雨,每一刀都勢大力沉,更帶著一股奇特的旋轉切割之力。祝雍一雙肉掌雖硬如精鐵,但麵對這連綿不絕的瘋狂劈斬,也漸漸感到氣血翻騰,掌心傳來陣陣劇痛,被逼得連連後退。
白先生雲哲見狀,厲嘯一聲,身形如鬼魅般切入戰團,慘白的雙掌帶著陰寒腥風,拍向唐榕拉澤肋下要害!試圖圍魏救趙。
“來得好!”唐榕拉澤狂笑一聲,竟不閃不避,左手彎刀依舊狂攻祝雍,逼得他無法喘息,右手彎刀卻詭異地一旋,刀光如匹練般反削雲哲手腕!角度刁鑽狠辣至極!
雲哲大驚,急忙撤掌變招。但唐榕拉澤刀勢連綿不絕,雙刀仿佛有了生命,時而如巨蟒絞殺,時而如餓狼撲擊,竟將祝雍和雲哲兩人死死壓製在刀光之中!祝雍怒吼連連,卻衝不破那雪亮的刀網;雲哲身形飄忽,幾次險之又險地避開致命刀鋒,陰寒的掌風卻無法突破對方狂暴的防禦。
不過十數招,祝雍一個躲閃不及,肩頭被刀鋒掠過,帶起一溜血花!雲哲也被淩厲的刀風逼得氣息散亂。
“退下!”一個冷冽的女聲響起。一道銀光如月華瀉地,驟然切入狂暴的刀光之中!是毒蛇九子銀先生銀蘭!她手中兩柄奇異的銀鉤,如同毒蠍的雙螯,鉤法刁鑽狠毒,專尋關節要害。
黑白先生受傷退下,銀蘭開始和唐榕拉澤比拚身法!
唐榕拉澤先被黑白二先生消耗,此刻又被快他速度的銀蘭身法糾纏,壓力陡增!但他凶性大發,雙刀舞動得更加瘋狂,刀光暴漲,竟將銀蘭再次逼退!銀蘭的銀鉤在他左臂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卻恍若未覺,反手一刀差點削掉銀蘭的頭巾!
“北鬥七子老六,李鶴領教!”
銀蘭聽到李鶴的話後及時退下,因為她真的沒十足把握拿下對方,與其留在場上,不如趁打平見好就收。
一聲清越的長嘯,北鬥七子的老六李鶴終於動了!他身形挺拔如劍,一步踏入場中,手中長劍並未出鞘,劍鞘一點,看似隨意,卻精準無比地點在唐榕拉澤雙刀力量轉換的瞬間節點上!
“鐺!”
一聲沉悶的震響!唐榕拉澤隻覺一股凝練如針的勁力透過刀身傳來,震得他手腕發麻,狂猛的刀勢驟然一滯!就這瞬間的遲滯,李鶴的劍鞘以刁鑽角度攻到!
唐榕拉澤終於色變!他雙刀急舞護住周身要害,叮叮當當一陣密集爆響,火星亂濺!他硬生生架開了李鶴的攻擊,卻又被對方一記掌風拍在胸口!
“噗!”唐榕拉澤狂噴一口鮮血,壯碩的身體如同被巨錘砸中,噔噔噔連退七八步,雙刀杵地才勉強穩住身形,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胸口劇痛難當,顯然受了不輕的內傷。他抬頭看向李鶴,眼中充滿了驚駭與怨毒。
李鶴持劍而立,劍未出鞘,神色平靜:“承讓。”
然而,李鶴這驚豔一劍,似乎也徹底激怒了晉王府真正的高手。
“輪番消耗,算什麽本事?讓某家兄弟來領教!”兩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幾乎不分先後地從晉軍陣中飄出!兩人身材相仿,皆著緊身黑衣,臉上戴著隻露出眼睛的詭異黑色麵具,行動間無聲無息,如同兩道貼地滑行的陰影。正是李存勖秘密招攬的奇人——“鬼影雙煞”!兩人手中各持一柄細長、略帶弧度的漆黑短刃,刃身黯淡無光,顯然是淬了劇毒。
兩人一左一右,也不說話,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兩道陰冷的刀風已分別襲向李鶴的咽喉和後心!速度快得匪夷所思!
李鶴瞳孔驟縮,長劍瞬間出鞘,劍光如寒星乍現,叮叮兩聲脆響,險之又險地格開致命雙刃!但鬼影雙煞一擊不中,身形如同沒有重量的煙霧般散開,瞬間又從另外兩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攻至!刀光如附骨之蛆,陰毒狠辣,專攻要害死穴!
李鶴劍法展開,他的的沉穩厚重內力發揮到極致,劍光化作一片護身光幕。然而鬼影雙煞配合默契得如同一個人,身法更是詭異莫測,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兩道黑影繞著李鶴飛速旋轉,漆黑刀光如同毒蛇吐信,不斷尋找著光幕的縫隙。
嗤啦!李鶴的袖口被劃開一道口子!緊接著肩頭衣衫也被割裂!雖然未傷及皮肉,但險象環生!他額頭已見汗珠,顯然應付得極為吃力。
“李頭領!”藍童和謝胥這對難兄難弟對視一眼,同時躍入場中!兩人一個使一對奇門短叉,一個用淬毒鐵扇,身法展開,一個靈動如穿花蝴蝶,一個滑溜如泥鰍,瞬間切入戰團!
藍童短叉藍光閃爍,如同毒蜂蟄刺,專攻鬼影雙煞下盤;謝胥鐵扇開合,扇骨中暗藏的細針無聲激射,扇麵揮舞間更帶起一股股令人頭暈目眩的腥甜香風!兩人一入戰局,那詭異刁鑽、不按常理出牌的配合,竟讓鬼影雙煞那神出鬼沒的合擊之術也受到了幹擾!
四人戰作一團,黑影、藍影、灰影交錯,刀光、叉影、扇風翻飛,夾雜著暗器破空和毒霧彌漫,看得人眼花繚亂,凶險萬分!
“結陣!”鬼影雙煞中一人突然厲喝一聲!
兩人身形驟然分開,不再糾纏近戰,反而繞著藍童謝胥急速遊走起來。同時,又有三道同樣黑衣鬼麵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加入戰團!五人瞬間占據五個方位,步法奇詭,踏著某種玄奧的軌跡,手中漆黑短刃劃出詭異的弧線!
五環陣!
五道身影如同五道旋轉的黑色旋風,將藍童謝胥死死圍在中心!刀光不再是單點攻擊,而是形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黑色刀網!五人的氣息仿佛連為一體,攻勢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陣中更彌漫開一股陰冷粘滯的氣場,極大地遲滯了藍童謝胥那賴以生存的靈活身法!
嗤!嗤!嗤!
藍童的藍色武袍瞬間被割裂數道口子,手臂上出現一道血痕!謝胥的鐵扇也被毒刃劃開幾道深痕,險象環生!兩人引以為傲的配合在對方精妙的陣法合擊麵前,左支右絀,敗象已露!
“北鬥列陣!”
一聲沉穩的斷喝!王暢、姬煬、李襄,鄒野四人如同四道流光,瞬間射入場中!他們雖少了鄒野和黃逍遙,李鶴也受了傷未能加入,但四人默契天成,腳踏天罡,手中兵刃揮動,瞬間布下簡化卻威力不減的“北鬥四星陣”!四道淩厲的劍氣、刀光、掌風,斧影,如同四顆墜落的星辰,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狠狠轟擊在旋轉的五環陣外圍!
轟!
勁氣猛烈碰撞!五環陣那流暢的旋轉被這剛猛無儔的四星合擊硬生生打斷!五名鬼麵人氣息一滯,陣勢瞬間出現破綻!
王暢四人得勢不饒人,陣勢再變,如同一個旋轉的三方利刃,中間王暢為中樞,旁邊三人成為穩定的三角形,再次狠狠切入!北鬥陣法的精妙與合力,在這一刻展露無遺!每一次攻擊都集四人之力於一點,每一次防禦又互為犄角!
噗!噗!
兩名鬼麵人閃避不及,被王暢的劍氣與姬煬的刀光掃中,慘叫著倒飛出去,鮮血狂噴!
五環陣,破!
剩下的三名鬼麵人驚怒交加,陣勢已亂,再難抵擋北鬥四星的鋒芒,被逼得連連後退。
“夠了!退下!”一聲如同悶雷般的低吼響起!一直抱臂觀戰的穆那拉登終於動了!
他一步踏出,整個演武場的地麵似乎都微微一震!那魁偉如鐵塔的身軀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籠罩全場!他並未拔出兵刃,隻是簡簡單單地一拳轟出!
目標直指北鬥四星陣的核心——王暢!
這一拳毫無花哨,隻有純粹的力量!拳風過處,空氣發出被劇烈壓縮的爆鳴!仿佛一頭遠古巨象在狂奔衝撞!
王暢臉色劇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一拳蘊含的恐怖力量!絕非自己一人能擋!他厲喝一聲:“四星合一!”
姬煬、李襄,左耀心領神會,三人氣息瞬間交融,所有力量灌注於王暢一身!王暢鐵劍嗡鳴,劍尖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迎著那如同山嶽壓頂般的巨拳,悍然刺出!
轟隆!!!
如同平地炸響一聲驚雷!
狂暴的氣浪以四人為中心轟然炸開,卷起漫天塵土!四周的火把被勁風吹得瘋狂搖曳,光線明滅不定!
噗!噗!噗!
王暢、姬煬、李襄,左耀四人如同被攻城巨錘正麵轟中,同時噴出一大口鮮血,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倒飛出去!王暢手中的長玄鐵劍更是寸寸斷裂!四人重重摔在地上,掙紮了幾下,竟一時無法站起!
塵土漸漸散去,穆那拉登如山嶽般屹立場中,緩緩收回拳頭,古銅色的皮膚下肌肉虯結賁張,氣息沉穩如山,隻是腳下的地麵,陷下了兩個淺淺的腳印。他目光如電,掃過地上掙紮的北鬥四人,最後落在顧遠身後的金先生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
全場死寂!隻剩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傷者粗重的喘息。
金先生,這位顧遠麾下最後未出手的高手,臉色凝重到了極點。他緩緩站起身,身上那件金色長袍無風自動,一股雄渾的氣勢開始升騰。他看得出,穆那拉登方才那一拳,其剛猛霸道,其力量層次,絕非自己可比!絕對達到了接近一流門檻的層次!自己若對上,勝算……絕對沒有!
就在金先生深吸一口氣,準備硬著頭皮踏入這凶險之地時,一隻沉穩的手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金先生,不必逞強。此戰……該我了。”顧遠的聲音平靜地響起,聽不出絲毫波瀾。
金先生猛地轉頭,眼中充滿驚愕與擔憂:“顧帥!此人……”
顧遠對他微微搖頭,眼神沉靜而堅定。他解下腰間佩劍,遞給金先生,然後輕輕一振衣袍,邁步而出。
他的動作並不快,甚至有些從容,一步步踏過被勁氣犁開的鬆軟泥土,走向場中那如同魔神般的穆那拉登。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充滿了驚疑、不解、甚至一絲看笑話的意味。李存勖端坐主位,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極度複雜的光芒——震驚於顧遠竟敢親自下場?期待?還是更深的猜疑?
顧遠在穆那拉登十步之外站定。夜風吹拂著他靛青色的武袍,獵獵作響。火光映照著他年輕而沉靜的臉龐,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片深邃的平靜。
“晉王麾下,果然臥虎藏龍。”顧遠的聲音清晰地傳遍全場,“顧某不才,請穆那將軍賜教。”他雙手緩緩抬起,擺開了一個極其古樸的起手式,周身氣息瞬間變得沉凝如淵。
穆那拉登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顧遠,臉上露出一絲猙獰的興奮。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那股內斂卻絕不弱小的氣息。“好!有膽色!接某一拳!”他不再廢話,低吼一聲,那魁偉的身軀竟爆發出與其體型不相稱的恐怖速度!如同一頭發狂的犀牛,帶著碾碎一切的氣勢,轟然衝向顧遠!依舊是毫無花哨的一拳,但這一拳,比方才擊潰北鬥四星的那一拳,力量更加凝聚,速度更快!拳風撕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經看到顧遠被這一拳轟得筋斷骨折的下場!
就在那蘊含著毀滅力量的拳頭即將及體的刹那,顧遠動了!
他身體如同風中柔柳,輕輕一擺!動作幅度極小,卻妙到毫巔地避開了拳鋒最盛之處!同時,他抬起的手臂並未格擋,而是如同靈蛇般順著穆那拉登粗壯的手臂外側一搭、一引!
百獸功·靈猿引!
至剛至猛的拳力,竟被這輕柔詭異的一引帶得微微一偏!穆那拉登隻覺得一股柔韌的粘力纏住自己的手臂,狂暴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竟有幾分不受控製的難受感!他龐大的身體也被帶得向前踉蹌了半步!
穆那拉登心中大驚!這是什麽詭異功夫?他怒吼一聲,千斤墜穩住下盤,左拳如同開山大斧,橫掃而出!勢要將這滑不留手的小子攔腰砸斷!
顧遠眼中精光一閃!麵對這橫掃千軍的一拳,他竟不閃不避!周身骨骼發出一陣輕微的爆豆聲響,身軀仿佛瞬間膨脹了一圈!一股如同洪荒猛獸般的凶悍氣息衝天而起!他右拳緊握,手臂上肌肉虯結賁張,青筋如龍蛇盤繞,迎著那橫掃而來的巨拳,同樣一拳轟出!
百獸功·熊羆撼山!
拳出,無聲!並非無力,而是力量凝練到了極致,空氣被瞬間抽空壓縮,在拳鋒之前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透明氣障!
砰!!!
兩隻拳頭,狠狠地碰撞在一起!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聲沉悶到令人心髒驟停的、仿佛皮革被巨力撕裂般的悶響!
一圈凝實的白色氣浪以雙拳為中心猛然炸開!腳下的黃土如同被無形的犁鏵狠狠刮過,呈放射狀向外翻卷!
穆那拉登那龐大的身軀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駭然!他感覺自己這一拳不是打在血肉之軀上,而是撞上了一座正在高速移動的鐵山!一股沛然莫禦、剛猛絕倫的力量順著拳頭、手臂狂湧而入,震得他氣血翻騰,整條左臂都感到一陣強烈的酸麻!腳下的地麵更是哢嚓一聲,陷下去足有半尺深!
而顧遠,身體隻是微微一晃,腳下如同生根般釘在原地,半步未退!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正常的潮紅,隨即隱去。
“吼!”穆那拉登徹底暴怒了!他雙眼瞬間布滿血絲,如同受傷的凶獸!他狂吼一聲,雙拳齊出,放棄了所有技巧,將一身蠻橫到極致的力量徹底爆發出來!拳風如同實質的風暴,籠罩顧遠周身!每一拳都足以開碑裂石!
麵對這如同狂風暴雨般的狂攻,顧遠的身法卻驟然一變!從極致的剛猛,瞬間化為極致的陰柔!他的身體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在穆那拉登狂暴的拳風縫隙中穿梭、搖曳、旋轉!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看似隨時會被撕碎,卻又總能以毫厘之差避開致命的拳鋒!
武當·梯雲縱!武當·繞指柔!
他的雙手時而如穿花拂柳,輕柔地拍擊在穆那拉登拳臂的側麵,將那剛猛的力量引偏、卸開;時而又如靈蛇吐信,指尖帶著凝練的陰柔內勁,精準地點向穆那拉登力量轉換的關節、氣血運行的節點!每一次觸碰,都讓穆那拉登感到氣血不暢,招式運轉出現瞬間的滯澀,力量如同打在棉花上般難受至極!
剛與柔!猛與巧!
兩種截然相反、本該水火不容的武道真意,在顧遠身上完美地融合、轉換!前一瞬他還如同暴怒的熊羆,以力撼山嶽;下一瞬他又化為無形的流水,無孔不入!這種隨心所欲、圓轉如意的境界轉換,讓所有觀戰者都看得目眩神迷,瞠目結舌!
李存勖早已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身體微微前傾,捏著酒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周德威的讚譽……範文的沉默……此刻都有了最直觀、最震撼的注腳!這個顧遠……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場中,穆那拉登越打越心驚,越打越憋屈!他空有一身撼山巨力,卻像在和一團無形的雲霧搏鬥!每一次全力出擊都如同打在空處,而對方那陰柔的指勁又不斷滲透進來,擾亂他的氣血,讓他感到胸口越來越悶,氣息越來越急促!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古銅色的皮膚上流淌下來,在火光下閃閃發亮。
反觀顧遠,氣息依舊悠長沉穩,眼神銳利如初。他在穆那拉登又一次傾盡全力的直拳轟擊下,身形如同風中落葉般向後飄退數步,巧妙地卸去力道。就在穆那拉登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顧遠眼中精芒暴漲!腳下黃土轟然炸開一個小坑!他整個人如同蓄滿力量的強弓射出的箭矢,瞬間由極靜化為極動!一股比之前暴熊撼山更加凝聚、更加狂暴的氣勢爆發出來!
百獸功·虎嘯穿林!
他身形低伏前衝,右拳收於肋下,筋骨齊鳴!當身體衝至穆那拉登身前丈許時,那收於肋下的右拳如同蟄伏的猛虎驟然亮出獠牙,撕裂空氣,帶著洞穿一切的恐怖銳嘯,直搗穆那拉登中門大開的胸膛!拳鋒所過之處,空氣被極度壓縮,形成一道肉眼可見的錐形白色激波!
這一拳,快!猛!狠!凝聚了他一身精純的百獸功內勁,是至剛至猛的巔峰一擊!拳未至,那淩厲的拳風已經刺得穆那拉登胸口的皮膚陣陣生疼!
穆那拉登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致命的警兆如同冰水澆頭!他狂吼一聲,雙臂交叉,肌肉墳起如同山丘,將全身力量瘋狂灌注於雙臂之上,死死護在胸前!他知道自己躲不開,隻能硬抗!
就在那蘊含著毀滅力量的拳鋒即將狠狠撞上穆那拉登交叉雙臂的刹那!
顧遠眼中那淩厲的光芒,極其突兀地閃爍了一下。他前衝的身體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拉扯,左腳在發力蹬地的瞬間,腳尖極其隱蔽地向外側微微一滑!
就是這微不可察的一滑,讓他的重心發生了極其細微的偏移,那凝聚了他全身精氣神的巔峰一拳,其力量傳遞的軌跡也隨之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小、卻足以改變結局的偏差!
轟!!!
拳頭狠狠砸在穆那拉登交叉的雙臂之上!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穆那拉登隻覺一股無可抵禦的巨力如同決堤洪流般洶湧而來!雙臂劇痛欲折,氣血翻騰如沸!他腳下再也穩不住,噔噔噔連退了五大步!每一步都在堅實的黃土上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最後一步更是踏碎了腳下一塊堅硬的土坷垃,才勉強穩住身形,喉頭一甜,一口逆血差點噴出,被他死死咽了回去!雙臂如同灌了鉛般沉重麻木,不住地顫抖!
而顧遠,在這一拳轟出後,身體也被巨大的反震之力帶得向後飄退了兩步。他穩住身形,臉色似乎瞬間蒼白了一分,隨即又恢複正常。他緩緩收回拳頭,輕輕甩了甩手腕,仿佛也被震得有些不適。
全場死寂!
火把燃燒的劈啪聲此刻顯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呆了!沒有人看清顧遠最後那骨頭的細微至極的失誤,他們隻看到顧遠那如同神魔降世般的恐怖一拳,將如同鐵塔般的穆那拉登打得連連後退,差點吐血!而顧遠自己,似乎也付出了些許代價,氣息微亂。
穆那拉登喘著粗氣,死死盯著顧遠,眼神複雜到了極點。驚駭、憤怒、屈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僥幸!他清晰地感覺到,最後那一拳的力量,在及體的瞬間,似乎……並非完全凝聚於一點?是對方力竭?還是……他不敢深想,但雙臂傳來的劇痛和胸口的煩悶提醒著他,若非那力量軌跡的微妙偏差,自己雙臂恐怕已經廢了!
顧遠深吸一口氣,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和“敬佩”,對著穆那拉登抱拳,聲音清朗,清晰地傳遍全場:“穆那將軍神力無雙,顧某傾盡全力,亦無法撼動將軍分毫!佩服!實在是佩服!”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高台主位上的李存勖,語氣帶著明顯的“自謙”與“無奈”,“晉王殿下麾下,果然是藏龍臥虎,高手如雲!顧某手下等人這點微末道行,實是班門弄斧,讓殿下見笑了。今日若非殿下麾下眾位英雄手下留情,顧某怕是難以全身而退。晉王殿下,得罪之處,萬望海涵!”
這番話,姿態放得極低,將勝利的“光環”和“手下留情”的美名,完完全全地送給了李存勖和他的手下。尤其是那句“手下留情”,更是點睛之筆。
穆那拉登臉色變幻數次,最終化為一聲粗重的喘息。他並非蠢人,顧遠遞過來的台階,他豈能不接?再打下去,自己必敗無疑!他抱拳回禮,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如釋重負:“顧特勤武功高強,穆那……心服口服!承讓了!”他特意加重了“心服口服”四字。
短暫的死寂之後,晉軍陣中爆發出震天的喝彩聲!雖然過程驚險,但最後是穆那拉登站著,顧遠主動認“平”,還口稱佩服!晉王的麵子,保住了!甚至顯得更加光彩!
李存勖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最初的得意,看,我的人還是站住了!隨即是更深沉的震驚,尤其是顧遠最後那一拳的威勢,他看得清清楚楚!穆那拉登那瞬間的驚駭和後怕,也未能逃過他的眼睛!這顧遠……竟強橫至此!他最後那一步……,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種混合著忌憚、欣賞與決斷的複雜光芒。
他臉上重新堆起了笑容,那笑容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真誠”幾分。他哈哈大笑著走下台階,親自來到場中,一手拉住顧遠的手腕,一手拍著穆那拉登的肩膀後者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精彩!實在是精彩絕倫!”李存勖的聲音充滿了“由衷”的讚歎,“顧特勤武功蓋世,穆那將軍勇猛無雙!今日一戰,讓孤大開眼界!痛快!實在是痛快!”他拉著顧遠的手,顯得無比親熱,“特勤方才所言,太過謙了!石洲有特勤這等雄才坐鎮,何愁不興?你我兩家,正當攜手,共謀大業!”
他拉著顧遠,重新走上高台,舉起侍從早已斟滿的金杯,聲音洪亮,傳遍全場:“來!滿飲此杯!慶賀孤今日得遇顧特勤這等英才摯友!更慶賀我河東與石洲,就此結為盟好!十年之約,鹽鐵為憑,孤在此立誓,隻要孤李存勖在一日,必保石洲十年太平!幹!”
“幹!!!”晉軍將校齊聲應和,聲震雲霄!
顧遠同樣舉起金杯,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略顯“激動”的笑容,眼中卻是一片沉靜的深邃,如同倒映著星空的古井。他朗聲道:“謝晉王殿下!顧遠在此立誓,石洲鹽鐵錢糧,二成之利,十年為期,必如數奉上!若有差池,天地共誅!幹!”
兩隻金杯在空中重重一碰,發出清脆的鳴響。
甘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帶著灼燒感。顧遠的目光越過杯沿,與李存勖那同樣帶著笑意、眼底深處卻藏著無盡算計與野心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瞬。
杯酒入腹,盟約初定。帳外,四月的風沙依舊呼嘯著掠過晉陽城外的黃土高坡,卷起漫天昏黃的塵霧,嗚咽著撲打在巨大的營盤壁壘之上,如同亂世中無數亡魂不甘的嘶吼與低泣。帳內,炭火熊熊,映照著兩張年輕而同樣充滿野心的臉龐,映照著金杯玉盞的光澤,也映照著這剛剛締結於刀光劍影與虛情假意之上的盟約。
這盟約,顧遠知道,薄如沙,利如刀,未來,根本自己無法完全掌握,不過最起碼,現在的棋局是完全在自己預料之內的……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