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紅妝燼·亂世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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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大的紅綢尚未褪色,喧天的鑼鼓餘音猶在耳畔,石洲城卻已悄然褪去了那層浮華的喜慶外衣,顯露出亂世孤城固有的冷峻輪廓。各方使者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邃的暗流與無聲的殺機。
    城南“聚源”商號門口,趙霸帶著幾名心腹翻身上馬,臉上是壓抑不住的亢奮與急迫。他懷裏貼身揣著王暢親手交給他的“密信”,那薄薄的紙片此刻仿佛重若千鈞,承載著整個幽州的希望!信上說:阿保機王庭後院起火!耶律洪可汗留下的死士人馬暗中攛掇,契丹八部不穩,對幽州和劉守光的控製必然減弱!此時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時?!
    “顧公子大恩!趙某銘記於心!幽州事急,先行一步!”趙霸在馬背上對前來相送的顧遠重重抱拳,聲音洪亮,帶著武夫特有的直率感激。他眼中閃爍著即將立功的興奮光芒,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帶著這“天大喜訊”回去,大帥劉仁恭重賞提拔的場景。
    顧遠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商號台階上,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與凝重:“趙兄一路小心!務必將此信親手交予劉帥!顧某在石洲,必竭盡全力,為劉帥牽製契丹,製造良機!摁死逆子,保幽州門戶!”他言辭懇切,將一個“肝膽朋友”的忠義演繹得淋漓盡致。
    “放心!包在趙某身上!”趙霸再無半點懷疑,狠狠一夾馬腹,帶著手下卷起一路煙塵,向著北方疾馳而去,背影充滿了盲目的樂觀。他全然不知,自己懷揣的,並非救命的稻草,而是顧遠親手點燃、投向幽州這堆幹柴的第一把烈火!這把火,最終將把劉仁恭父子連同幽州,燒成一片焦土,成為吸引契丹與晉陽猛獸的絕佳餌食。
    城北“雲台”驛館,氣氛截然不同。蕭敵魯帶來的狼衛正在整理行裝,動作迅捷而沉默,空氣中彌漫著即將啟程的肅殺。耶律德光已換回普通狼衛的裝束,但那份屬於王子的沉穩氣度卻無法遮掩。他站在驛館院中,看著顧遠走近。
    “顧特勤,”耶律德光的聲音平靜,帶著少年老成的持重,“此番石洲之行,德光受益匪淺。特勤之言,字字珠璣,德光定當一字不漏,稟明父汗。”他目光掃過顧遠,帶著五分審視後的初步信任,以及五分依舊存在的警惕,“父汗聖明,定能體察特勤忠忱與遠見。至於特勤所求‘便宜行事’之權…”他微微一頓,看到顧遠眼中並無波瀾,才繼續道,“德光以為,當無大礙。石洲之事,特勤盡可放手施為,為契丹大業攫取所需!隻是…”
    他向前一步,聲音壓低,帶著一絲隱晦的敲打:“特勤當知,王庭之眼,無處不在。望特勤言行如一,莫負今日擊掌之誓,莫負契丹之血!”
    顧遠神色肅然,右手撫胸,行了一個標準的契丹禮,聲音鏗鏘有力:“王子殿下放心!顧遠之心,天地可鑒!為契丹,為可汗,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石洲,必成契丹插入中原腹地最鋒利的獠牙!”
    耶律德光看著顧遠那坦蕩而熾熱的眼神,心中那份信任又添了一分,點了點頭:“好!德光拭目以待!告辭!”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馬,動作幹淨利落。蕭敵魯早已等候多時,對著顧遠重重一抱拳:“顧兄弟!後會有期!王庭見!”隨即大手一揮,狼衛鐵騎簇擁著耶律德光,如同黑色的洪流,衝出驛館,踏上了北歸的征途。
    顧遠站在原地,目送著契丹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盡頭,臉上那副忠勇熱忱的麵具緩緩褪去,隻剩下深潭般的冰冷。耶律德光的信任?不過是他精心烹製的大餐前,開胃的小點心罷了。便宜行事權?這正是他掙脫枷鎖的第一步!
    城西驛館,送別晉陽使者的氣氛則顯得“融洽”許多。周德威被石洲的美酒和“熱情”徹底征服,此刻拍著顧遠的肩膀,嗓門洪亮,唾沫橫飛:“顧老弟!啥也別說了!哥哥我回去,定在晉王殿下麵前,替你美言!老弟你夠意思!石洲這地方,被你治理得,比俺們晉陽還舒坦!放心!合作的事,包在哥哥身上!打朱溫!滅劉仁恭!咱們兄弟聯手,天下無敵!哈哈哈!”
    他顯然已將顧遠視為“自己人”,言語間毫無顧忌。範文站在周德威身側稍後的位置,一身青衫,神色平靜如水,隻是那眼神深處,如同冰封的湖麵,倒映著顧遠的身影,帶著深深的忌憚與冰冷。他全程沉默,看著周德威與顧遠稱兄道弟,看著顧遠將一封密封的信函鄭重地交到周德威手中。
    “周將軍,”顧遠臉上帶著誠摯的笑意,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範文耳中,“此信乃顧某對當前局勢的一點淺見,以及合作的具體方略,煩請將軍務必親手呈交晉王殿下。”他目光似無意地掃過範文,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挑釁與了然,“信中言明:朱溫暴虐,根基已朽,其九宮困龍局已被我暗中改易,氣數將盡!此時正是殿下揮師東進,一雪前恥的天賜良機!顧某斷言,殿下攻朱溫,必勝!”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帶著煽動性的力量:“朱溫一除,中原震動!劉仁恭孱弱鼠輩,幽州唾手可得!屆時,顧某願與殿下聯手,南北夾擊,共破幽州!幽州之地,盡歸殿下!顧某所求不多,隻需部分錢糧以資軍需,以及…保我石洲一方安寧,不受戰火侵擾。”他再次看向周德威,笑容加深,“此乃‘遠交近攻’之策,殿下雄才,定能明察其中大利!”
    周德威聽得熱血沸騰,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跟隨晉王踏平汴梁、橫掃幽州的赫赫戰功!他一把抓過密信,拍著胸脯保證:“老弟放心!信在人在!殿下看了,保管龍心大悅!等著哥哥的好消息吧!”他完全沒注意,或者說根本不在意,身旁範文那瞬間變得無比陰沉的臉色。
    顧遠笑著拱手:“有勞將軍!靜候佳音!”他目光再次掠過範文,那眼神仿佛在說:看,你們的主使已被我拿下,你的警告?人微言輕,徒呼奈何。這中原亂局,正是我顧遠翻雲覆雨的最好舞台!你又能如何?
    範文袖中的手指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讀懂了顧遠眼中的輕蔑與挑釁,更清楚那封密信的內容會如何誤導晉王!但他無法阻止。周德威是正使,深受晉王信任,而他範文,終究隻是個謀士。在顧遠精心編織的“大利”麵前,他的警告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可能被誤解為嫉妒或阻撓。一股冰冷的無力感和更深的警惕,如同毒蛇般纏繞著他的心。
    送走了最後一路使者,石洲城仿佛瞬間安靜下來,陷入一種暴雨來臨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靜。
    顧府內院,卻彌漫著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溫馨氣息。喬清洛已懷孕七月,小腹高高隆起,行動雖有些不便,臉上卻洋溢著初為人母的、近乎聖潔的光輝和滿足。她像一隻快樂的小鳥,依偎在顧遠身邊,興致勃勃地和他討論著為史迦與鄒野籌備婚禮的事宜。
    “夫君~”喬清洛拉著顧遠的手輕輕搖晃,帶著嬌憨的撒嬌,“你看你,對黃頭領和赫紅姐姐的婚事那麽上心,排場那麽大!史姐姐幫了我們那麽多,和我情同姐妹,你可不能偏心!他們的婚禮,也得風風光光的才行!”她撅著嘴,模樣可愛極了。
    顧遠看著眼前這個因懷孕而更顯溫潤柔美的女子,看著她眼中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心中那堅硬如鐵的角落,竟也被這暖意悄然融化了幾分。他伸手輕輕撫摸著她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裏麵那個小生命的悸動,一種奇異的、陌生的柔軟情緒在心底蔓延。他捏了捏喬清洛小巧的鼻尖,寵溺地笑道:“好好好,聽夫人的!我家小女諸葛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夫君我啊,就是給你打下手的!”
    喬清洛得意地皺皺鼻子:“哼,這還差不多!商會裏那些掌櫃的,現在都叫我‘小喬夫人’,說我是女中諸葛,管著商會井井有條!說夫君你是‘都督大人’,威風八麵!我覺得他們說得對極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
    顧遠失笑,將她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頂,故意歎氣道:“哎,見過我這麽怕夫人的都督大人嗎?見過這麽可憐兮兮、被夫人管得死死的‘大都督’嗎?”話語間滿是甜蜜的無奈。
    喬清洛在他懷裏蹭了蹭,咯咯嬌笑,幸福得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顧遠擁著她,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感受著她腹中生命的脈動。那些深藏的愧疚、利用的陰影,在這純粹的幸福暖流衝刷下,似乎真的被暫時衝淡、掃落了。有那麽一瞬,他甚至希望這亂世能再慢一點,讓這片刻的安寧多停留一會兒。
    府邸另一處安靜的院落,史迦正與鄒野對坐品茶。即將到來的婚禮,讓史迦素來冷豔的臉上也難得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少了幾分教主的威嚴,多了幾分待嫁女子的柔美。鄒野則顯得沉穩而滿足,眼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教主…不,迦兒,”鄒野放下茶杯,聲音溫和,“婚禮事宜,屬下…我已安排妥當,無需你費心。你安心待嫁便是。”他眼中滿是疼惜。
    史迦微微頷首,指尖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卻投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鄒野…你說,這太平日子,還能有多久?婚禮之後…便是腥風血雨了吧?”她想起了阿古拉,想起了赫紅眼中的哀傷,想起了顧遠那深不可測的棋局。
    鄒野伸出手,輕輕覆上她微涼的手背,傳遞著令人安心的力量:“亂世之中,朝不保夕。正因如此,才更要珍惜眼前人,珍惜每一刻的安寧。”他目光堅定地看著史迦,“迦兒,莫要思慮過多。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太平盛世,鄒野此生,必護你周全,生死相隨。今日之喜,便是今日之福。未來如何,交給未來。你當為活人而活,莫為未至之憂愁斷了眼前歡欣。”
    史迦感受著手背傳來的溫熱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諾,心中的陰霾被驅散了幾分。她抬眸看向鄒野,這個總是默默守護她的男人,眼中終於漾開一抹真實的、溫暖的笑意。她反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無聲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淌。他們開始談論婚禮的細節,談論石洲商會的新規劃,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享受著這暴風雨前難得的寧靜時光。他們的身影在夕陽的餘暉中拉長,如同一幅靜謐而溫暖的剪影。這一幕,落在偶爾路過的北鬥七子兄弟和喬清洛眼中,都引得一陣善意的輕笑和感歎。
    契丹王庭,金帳。
    耶律德光站在巨大的輿圖前,聲音清晰而沉穩,將石洲之行、顧遠之言,巨細靡遺地稟報給王座之上的耶律阿保機。阿保機閉目聽著,虯髯濃密的臉龐如同刀削斧鑿的岩石,看不出喜怒。當聽到顧遠關於契丹崛起必須依賴中原技術、而非一味征戰的論述,以及那番“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的血誓時,阿保機緊閉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良久,阿保機緩緩睜開眼,那雙鷹般的眸子裏精光四射,帶著洞穿一切的銳利和掌控全局的深沉。“顧遠…此子,是條喂不熟的野狼。”他聲音低沉,如同悶雷滾過金帳,“他的話,五分真,五分假。為契丹?可能,哼,那也不過是為他自己和他那凋零的部族謀一條生路罷了!”
    耶律德光垂首:“父汗明鑒。然,兒臣觀其言行,他對中原之了解,其手腕心機,確是我契丹目前急需。其所言技術、治國之道,亦非虛妄。若能駕馭得當,不失為一把插入中原的利刃。”
    “駕馭?”阿保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狼,豈是那麽好駕馭的?給他點甜頭,更要套上枷鎖!”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帶來強大的壓迫感,“他要便宜行事之權?準!讓他放開手腳,替本汗在中原攪風攪雨,奪取我們需要的東西!他不是要救他父母嗎?傳令乃蠻部,對他父母‘封賞’,待遇提升,看守…可以適當放鬆,但人,必須還在我們手裏!告訴他,若他表現卓著,本汗開恩,準他父母遷回遼東故地羽陵部舊地之一)!讓他看到盼頭!”
    阿保機踱步到輿圖前,手指重重點在漠北深處:“至於古日連部和羽陵部的殘餘…告訴他,本汗要的是契丹八部徹底歸心!讓他把那些躲藏在漠北深處的族人名單、藏身之地,盡數報來!本汗要親自‘安撫’他們,讓他們回歸王庭,沐浴可汗恩澤!”這“安撫”二字,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
    “同時,”阿保機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石洲的鹽鐵、物資,讓他想辦法,盡快、源源不斷地運來!中原的技術、工匠,能弄多少是多少!告訴他,本汗給他哥哥痕德堇的那個虛銜‘左穀蠡王’,本汗正式冊封給他!位在漠南漠北八部貴族長老、左右賢王之下,與右穀蠡王平起平坐!讓他知道,替本汗辦事,本汗不吝封賞!”
    耶律德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父汗英明!恩威並施!顧遠必感恩戴德,更賣力為我契丹效命!”
    “效命?”阿保機冷笑一聲,眼神如同盯著獵物的蒼鷹,“讓他以為是在為自己和部族效命就夠了。德光,你要記住,顧遠是把好刀,但也是把雙刃刀。用他,更要防他。紅臉你來唱,多與他親近,讓他覺得你是他未來的倚仗。白臉…”他眼中寒芒一閃,“自由為父來唱!去吧,派人傳旨!讓他好好當這個‘左穀蠡王’!”
    石洲,顧府。
    當契丹王庭的使者,帶著象征“左穀蠡王”尊位的金狼頭符和鑲滿寶石的彎刀,以及那封恩威並施的詔書抵達時,顧遠正與喬清洛、史迦、鄒野等人商議著他們婚禮的最後細節。
    庭院裏張燈結彩的痕跡猶在,新的紅綢又準備掛起。喬清洛興致勃勃地比劃著喜服的樣式,史迦臉上帶著淡淡的紅暈,安靜地聽著,鄒野站在她身側,眼中滿是溫柔。一派溫馨和睦。
    傳旨使者的到來,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寧靜。使者用契丹語高聲宣讀著阿保機的旨意,語氣傲慢而威嚴。當聽到“左穀蠡王”的封號時,顧遠身後的北鬥七子等人皆露出震驚之色。喬清洛也驚訝地捂住了嘴。唯有史迦和鄒野,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凝重。
    顧遠麵沉如水,恭敬地跪地接旨,雙手高舉過頭頂,接過那沉重的金狼頭符和彎刀,以及那卷明黃綢緞的詔書。他叩首謝恩:“臣,顧遠,叩謝天恩!大汗隆恩,臣萬死難報!必當肝腦塗地,為大汗,為契丹,鞠躬盡瘁!”聲音洪亮,充滿了“感激涕零”。
    使者滿意地點點頭,留下賞賜,揚長而去。
    顧遠緩緩起身,握著那冰冷的金狼頭符,看著使者遠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無人能察的、冰冷笑意。左穀蠡王?好大的虛名!父母待遇提升?遼東故地的許諾?還有那索要族人名單的“安撫”…阿保機這老狐狸,打一棒子給個甜棗,恩威並施的手段玩得爐火純青。
    但計劃成了!顧遠心中無聲狂嘯。便宜行事權到手!這“左穀蠡王”的虛銜,更是他披在身上的一層絕佳護身符!阿保機想用名利和親情的枷鎖套住他?殊不知,這正是他掙脫真正枷鎖的開始!石洲的物資?中原的技術?嗬嗬,他會給的,但給的絕不會是阿保機想要的“全部”!
    他轉過身,臉上已恢複了溫和的笑意,對著驚疑不定的喬清洛等人揚了揚手中的金符:“無事,契丹可汗的封賞罷了。正好,給史迦和鄒野的喜事再添一份彩頭!”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衝淡這突如其來的政治陰霾。
    史迦看著顧遠那看似輕鬆的笑容,心中卻是一片冰涼。那金狼頭符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發痛。她太了解顧遠,也太了解契丹王庭的冷酷。這封賞背後,是無盡的利用和更深的危險。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鄒野。鄒野也正看向她,眼神交匯,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憂慮。亂世之中,這剛剛萌芽的感情,如同狂風中的燭火,又能搖曳多久?鄒野輕輕握了握她的手,那掌心傳來的溫熱,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顧遠的目光掃過史迦眼中那抹深藏的憂慮,掃過鄒野無聲的守護,再看向身邊喬清洛因懷孕而更顯溫婉、此刻卻因擔憂而微蹙的眉頭,最後落在自己手中那冰冷沉重的金狼頭符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隱隱的不忍,悄然劃過心頭。
    這亂世棋盤之上,情之一字,終究是太過奢侈的毒藥。甜蜜轉瞬即逝,血色將至。
    他抬起頭,望向石洲城外灰蒙蒙的天空。風,似乎更緊了。各方棋子已動,餌食已拋,殺局…即將展開。而他自己,也終將被卷入這滔天巨浪之中,無法回頭
    石洲城內的紅綢尚未完全撤下,新的喜慶又悄然攀上了顧府的簷角門楛。與顧遠、喬清洛和黃逍遙、赫紅那兩場交織著各方勢力、暗流洶湧的盛大婚典不同,史迦與鄒野的婚禮,更多了幾分屬於“自己人”的溫情與純粹。府邸內外依舊張燈結彩,卻少了幾分刻意營造的浮華,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祝福。
    喬清洛挺著已近八個月的孕肚,行動越發不便,臉上卻洋溢著比誰都興奮的光彩。她像隻忙碌而快樂的小蜜蜂,指揮著仆婦們布置花廳,挑選喜果,甚至親手為史迦挑選發簪。
    “史姐姐!這支鑲紅寶的步搖好看!配你今日這身霞帔,定是豔壓群芳!”她拿起一支流光溢彩的金步搖,獻寶似的舉到史迦麵前,眼睛亮晶晶的。
    史迦今日破天荒地穿上了正紅的中原嫁衣,繁複的金線刺繡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往日冷豔的眉目被精心描畫,少了幾分煞氣,多了幾分驚心動魄的豔色。隻是那份深植於骨子裏的清冷氣質,讓這豔色顯得格外矜貴。她看著喬清洛那毫無保留的歡喜,又低頭看了看那支過於華麗的步搖,唇角難得地彎起一抹淺淡卻真實的弧度:“清洛妹妹選的,都好。”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柔和。
    鄒野一身嶄新的藏藍錦袍,襯得身姿愈發挺拔。他站在史迦身側稍後的位置,目光幾乎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素來沉穩的臉上此刻也難掩緊張與激動。北鬥七子的兄弟們圍在他身邊,王暢咧著嘴用力拍他的肩膀:“老四!好福氣啊!史教主這樣的天仙,愣是讓你小子娶到了!待會兒多喝幾碗,別慫!”
    “就是!鄒野大哥,今晚可別被史教主攆下床!”彭湯嘴裏塞滿了剛端上來的喜餅,含糊不清地起哄,引得眾人一陣大笑。鄒野臉上微紅,卻沒有反駁,隻是看著史迦的側影,眼神溫柔而堅定。
    毒蛇九子也盡數到場。
    祝雍、雲哲、孔青三人擠在一處,臉上堆滿笑容,說著各種討喜的吉利話,祝雍更是蹦跳著給史迦和鄒野敬酒。
    彭湯拉著王暢,早已占據了靠近主桌的位置,目光灼灼地盯著流水般端上的佳肴,隻恨自己少長了幾隻手。
    黃逍遙穿著一身新做的錦袍,紅光滿麵,意氣風發,正拉著赫紅的手,穿梭在賓客間接受著恭賀。赫紅臉上帶著新婦應有的、得體的笑容,一身茜紅色的衣裙襯得她英氣中添了幾分嫵媚。隻是那笑意如同精致的麵具,浮於表麵,眼神深處依舊是一片沉寂的漠然。偶爾目光掠過那些真心歡笑的人,一絲極淡的落寞飛快閃過。當黃逍遙興奮地向她介紹某位賓客時,她隻是微微頷首,指尖卻幾不可察地從黃逍遙掌心滑脫。
    藍童和謝胥依舊選擇了角落的位置。兩人麵前放著酒壺,沉默地自斟自飲。藍童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地望著喧鬧的中心,仿佛靈魂已經抽離。謝胥低著頭,長長的黑發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握著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苦澀的酒液是他們對抗這滿堂喜慶的唯一武器。
    何佳俊金先生)坐在稍偏的位置,安靜地品著茶,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眼神銳利地掃過全場。
    銀蘭坐在何佳俊旁邊不遠。她今日也穿了一身素雅的淺銀色衣裙,妝容精致,卻掩不住眉宇間越來越濃的憂愁。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在尋找著什麽,又似乎在極力回避著什麽。當婚禮進行到最熱鬧的環節——新人拜堂時,眾人歡呼,鼓樂喧天。銀蘭端起一杯酒,剛送到唇邊,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肩膀聳動。劇烈的咳嗽牽動了淚腺,幾滴晶瑩的淚珠竟不受控製地滑落臉頰,混入酒液之中。
    這一幕,恰好落在主位上正含笑看著新人的顧遠眼中。他微微蹙眉,端起酒杯走了過去。
    “銀蘭?怎麽了?可是酒太烈了?”顧遠的聲音帶著關切,目光卻銳利地審視著她。銀蘭的反應太反常了。赤磷衛的報告說她沒有與任何可疑人物接觸,但這日漸加深的憂愁和此刻的失態,絕非無因。
    銀蘭猛地止住咳嗽,迅速用袖角擦去眼淚,抬起頭,臉上已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多謝顧帥關心,屬下…屬下沒事。許是這酒…太辣了,嗆著了。”她眼神躲閃,不敢與顧遠對視。
    太辣了?嗆著了?顧遠心中冷笑。這借口拙劣至極。他分明看到了她眼中那深切的悲傷和難以言說的痛苦。那絕不是被酒嗆到的反應。到底是什麽事,能讓素來冷靜自持的銀蘭如此失態?而且是在這樣喜慶的場合?他心中疑慮更甚,但眼下賓客滿堂,新人正禮,絕非深究之時。
    “嗯,既是如此,便少飲些,保重身體。”顧遠壓下心頭的探究,語氣溫和地叮囑了一句,目光卻深深看了她一眼,帶著無聲的警告。他轉身回到主位,心中已打定主意,讓赤磷衛和何佳俊的盯梢再收緊幾分。銀蘭身上,絕對藏著一個關鍵的秘密!一個足以撼動他棋盤的危險秘密!隻是眼下…亂局將啟,他分身乏術。
    婚禮的流程在鄒野沉穩的引導和史迦難得一見的配合下,順利進行。拜天地時,史迦微微垂首,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竟透出幾分新嫁娘的羞澀。當鄒野小心翼翼地掀起她麵前象征性的珠簾時,史迦抬起了眼眸。那瞬間,平日冰封的眼底,仿佛被投入了暖陽,融化開一片瀲灩的波光,雖淡,卻真實。她看著眼前這個將要托付終身的男人,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愛意和緊張,那冰封的心防,終於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名為“安穩”的光。
    合巹酒飲下,象征著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離。史迦端著酒杯的手極其穩定,鄒野卻因激動而指尖微微發顫。交杯的刹那,兩人目光交匯,無需言語,一種沉甸甸的承諾已在彼此心間烙下。
    “禮成——!”
    庭院內外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花瓣彩屑漫天飛舞!
    婚宴的氣氛熱烈而溫馨。北鬥七子的兄弟們輪番上陣,變著花樣給鄒野灌酒,鄒野來者不拒,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史迦雖依舊話不多,但唇角那抹淺淡的笑意卻始終未曾消失,安靜地接受著喬清洛和其他女眷的祝福。毒蛇九子中,除了角落裏的藍童謝胥,其他人也都融入了這份屬於“自己人”的歡慶之中。彭湯的吃相引來陣陣哄笑,孔青的諂媚顯得有些滑稽,黃逍遙拉著赫紅四處敬酒,赫紅臉上那程式化的笑容似乎也因這純粹的熱鬧而淡化了幾分疏離。
    顧遠坐在主位,看著眼前這片喧囂的、真實的、不帶太多算計的歡樂場景,心中湧起一種難得的平靜與慰藉。他端著酒杯,目光一一掃過:喬清洛依偎在他身邊,小手護著隆起的腹部,臉上是滿足而幸福的紅暈;史迦與鄒野在眾人的祝福中,眼神交匯處流淌著無聲的溫情;王暢、彭湯等兄弟勾肩搭背,縱情歡笑;就連何佳俊,那素來冷硬的嘴角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這些跟隨他、信任他、甚至將身家性命托付給他的人…顧遠心中那份沉重的責任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悄然彌漫。亂世如洪流,人命如草芥。他布下的是屍山血海的棋局,但他內心深處,何嚐不想為這些追隨他的人,在這滔天巨浪中,謀一條生路,爭一片安穩?他飲下杯中酒,辛辣入喉,眼神卻愈發深邃。這短暫的安寧,如同暴風雨前最後的喘息,彌足珍貴。他需要這片刻的休憩,更需要積蓄力量,去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
    夜漸深,喧囂漸歇。賓客陸續散去,留下滿院杯盤狼藉和濃濃的酒香。喬清洛早已支撐不住,被侍女小心地扶回房歇息。顧遠將微醺卻依舊興奮的史迦和鄒野送到他們的新房門口。
    “鄒野,”顧遠拍了拍鄒野的肩膀,聲音低沉而鄭重,“史迦…就交給你了。好好待她。”
    “主上放心!鄒野定不負所托!”鄒野抱拳,眼神堅定。
    史迦看著顧遠,眼神複雜,最終隻是微微頷首:“謝過顧帥。” 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顧遠笑了笑,目送他們相攜走入那扇貼著大紅喜字的門扉。那扇門在他們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麵的世界,也暫時隔絕了亂世的紛擾。
    顧遠獨自站在寂靜下來的庭院中,夜風帶著涼意吹拂著他微醺的臉頰。他抬頭望向喬清洛房間的方向,窗欞內透出溫暖的燭光。想到她待產在即,自己卻不得不因晉陽之召而離開,一股強烈的愧疚和憐惜湧上心頭。她的懂事,她的純潔,她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愛戀,像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他堅硬如鐵的心防,帶來陣陣刺痛般的溫暖。他多麽希望這亂世能快些結束,能給她和孩子一個真正的、安寧富足的未來,讓她能永遠保有此刻這般無憂無慮的笑容。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赤磷衛赤梟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陰影裏,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密信,信封上烙著晉陽周德威特有的飛馬火漆印記!
    “主上,晉陽急件!周德威將軍親筆!”
    顧遠臉上的溫情瞬間褪盡,眼神銳利如刀。他接過密信,指尖觸到那尚有餘溫的火漆,心中那根名為“亂世”的弦驟然繃緊!他迅速撕開封口,借著廊下燈籠的光,一目十行地掃過信箋。
    信中,周德威的筆跡帶著一股誌得意滿的狂喜:
    “顧老弟!大喜!大喜啊!殿下覽弟密信,龍心大悅!直言老弟乃當世奇才,洞若觀火!殿下已決意,依老弟‘遠交近攻’之策,盡起河東精兵,克日東征,討伐朱溫老賊!殿下有令,請老弟即刻啟程,親赴晉陽,共商滅朱大計!事成之後,幽州之地,老弟之功,殿下絕不吝封賞!石洲安寧,亦在殿下金口玉言之中!萬望老弟速速動身,莫失良機!兄周德威,於晉陽翹首以盼!”
    顧遠合上信紙,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來了!終於來了!他精心布下的第一局大棋,終於要落子了!李存勖的反應完全在他預料之中,甚至更加急切!滅朱溫,分幽州…這巨大的誘惑,足以讓年輕的晉王血脈賁張!
    然而,目光再次投向喬清洛房間那溫暖的燭光,那份因棋局啟動而沸騰的熱血,瞬間被冰冷的現實澆熄。洛兒臨盆在即…他這一去,不知歸期,更不知前路是凶是吉…他如何能忍心在這時離開?
    “主上…”赤梟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帶著詢問。
    顧遠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決斷。亂世之中,容不得兒女情長。片刻的安寧已是奢望,他必須為更長遠的目標去搏殺。
    “傳令,”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北鬥七子,除鄒野黃逍遙留守石洲,毒蟲教教主赫紅,五毒教教主史迦二人留一部分教眾護衛府邸安全,其餘人等,毒蟲教五毒教頭目帶上精銳和我一起赤磷衛精銳三十人,即刻準備!明日卯時,隨我啟程,赴晉陽!”
    “諾!”赤梟領命,身影迅速融入黑暗。
    顧遠獨自在原地站了許久。夜風吹動他玄色的衣袍,獵獵作響。他最後看了一眼喬清洛房間的方向,燭火依舊溫暖地亮著,映照著窗紙上模糊的、安睡的身影輪廓。他仿佛能聽到她均勻而恬靜的呼吸聲。
    “洛兒…”他無聲地低語,帶著無盡的愧疚與憐惜,“等我…待這亂局初定,我定還你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轉身,大步走向書房的方向,背影決絕而孤寂。石洲最後的安寧,在他身後緩緩落幕。血色征途,於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啟程……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