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新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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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室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沉重得讓人窒息。每一次喬清洛壓抑不住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痛苦呻吟,都像是一把生鏽的鈍刀,在顧遠的心頭反複切割。他單膝跪在床邊,緊握著妻子冰涼汗濕的手,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源源不斷的溫和真氣小心翼翼地渡入她虛弱的體內,試圖為她驅散寒冷,撫平劇痛,護住那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生命之火。他的目光須臾不離那張蒼白如紙、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臉,看著她緊蹙的眉頭,看著她被咬破的唇瓣,看著她每一次因宮縮而繃緊、顫抖的纖細身軀。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此刻不再是孕育新生的喜悅象征,更像是一座隨時會壓垮她的沉重山巒。
產婆的聲音焦灼而急促,如同催命的鼓點:“夫人!用力!再用力!頭出來了!再使把勁啊!小公子等著見爹娘呢!”
喬清洛的呼吸陡然變得破碎而急促,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靈魂中最後一絲力量,纖細的脖頸繃直,額角青筋隱現,發出一聲淒厲到幾乎不似人聲的嘶喊:“呃啊——!!!”
就在這聲耗盡生命力的嘶喊達到頂點的刹那——
“哇——!!!”
一聲洪亮、清晰、帶著初生牛犢般不屈不撓氣勢的啼哭,如同劃破厚重陰霾的第一道驚雷,驟然響徹了整個內室!
哭聲!是嬰兒的哭聲!
那聲音是如此響亮,如此充滿生命力,瞬間衝散了所有的壓抑、痛苦和死亡的陰影!
內室凝固的空氣,仿佛被這聲啼哭狠狠鑿開了一道縫隙,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如釋重負的鬆弛感。
“生了!生了!是個大胖小子!”產婆激動得聲音發顫,小心翼翼地托舉起那個渾身沾滿胎脂和血汙、正閉著眼睛、攥著小拳頭、用盡全身力氣放聲大哭的小小生命。新生命的活力,如同最溫暖的陽光,瞬間驅散了產房的血腥與冰冷。
門外的晁豪、史迦、黃逍遙、鄒野等人,早已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裏焦躁地踱步徘徊。這聲穿透門板的嘹亮啼哭,如同天籟之音,瞬間擊中了他們緊繃的神經!
“生了!生了!”晁豪猛地一拍大腿,黝黑的臉上綻開狂喜的笑容,聲如洪鍾。
“是小子!聽這嗓門!錯不了!”黃逍遙長舒一口氣,一直緊握的折扇啪地打開,扇麵卻微微顫抖,泄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蚩尤老祖保佑!母子平安!老天保佑!”史迦雙手合十,虔誠地低語,眼中閃爍著欣喜的淚光。
“好!太好了!”一向沉穩的鄒野也忍不住擊掌讚歎,臉上滿是欣慰的笑容。
內室中,顧遠如同被那聲啼哭釘在了原地。他握著喬清洛的手猛地一緊,隨即又觸電般鬆開,生怕捏疼了她。他緩緩抬起頭,臉上那極度的擔憂、焦灼、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空白的茫然,隨即,巨大的、失而複得般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他眼底轟然噴發!那雙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眸,瞬間被點亮,亮得驚人,如同寒夜中驟然燃起的熊熊篝火!
“清洛!清洛!你聽到了嗎?!我們的孩兒!我們的孩兒!”他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猛地俯身,不顧一切地抱住床上虛弱至極的妻子。喬清洛早已力竭,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她的嘴角,卻艱難地、無比清晰地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虛弱至極卻充滿了巨大滿足和幸福的笑容。淚水,無聲地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浸濕了鬢角汗濕的亂發。
“夫…夫君…我們的…孩兒…”她的聲音細若遊絲,氣若遊絲,卻帶著穿透靈魂的溫柔與甜蜜。
“嗯!我們的孩兒!”顧遠重重地點頭,滾燙的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滴落在喬清洛冰涼的臉頰上,與她自己的淚水交融在一起。
產婆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個包裹在柔軟繈褓中的新生嬰兒,走到顧遠身邊,臉上堆滿了笑:“恭喜大人!恭喜夫人!是位健壯的小公子!您瞧瞧,這眉眼,這精神頭兒,將來定是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顧遠如同提線木偶般,僵硬地、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他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繈褓上,落在那個閉著眼睛、小臉皺巴巴、卻兀自中氣十足哇哇大哭的小生命身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洶湧澎湃的情感瞬間淹沒了他!那是血脈相連的悸動,是生命延續的震撼,是亂世中降臨的奇跡與希望!他顫抖著伸出雙手,那雙手,曾經握刀殺人,染滿鮮血,曾經在談判桌上翻雲覆雨,此刻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誠的笨拙和小心翼翼,如同捧起這世間最脆弱也最珍貴的稀世珍寶,將那小小的繈褓,輕輕、輕輕地接了過來。
他抱孩子的姿勢極其生硬別扭,手臂僵硬得如同兩根木頭,生怕多用一分力氣就會傷到這嬌嫩的生命。他低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繈褓裏那張紅彤彤、皺巴巴的小臉,試圖從那尚未舒展的眉眼間,尋找熟悉的輪廓。他看得如此專注,如此忘我,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懷中這個啼哭不止的小小生命。
產婆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冷汗都快下來了。這位顧大人渾身煞氣未消,此刻抱著孩子的手臂又僵又硬,眼神更是複雜得嚇人,萬一一個激動沒抱穩……她求助般地看向床上的喬清洛。
喬清洛雖然虛弱,但母親的本能讓她時刻關注著孩子。看到顧遠那副如臨大敵、笨拙得令人發笑的模樣,她蒼白的臉上忍不住浮現一絲無奈又甜蜜的笑意。她用盡剛剛恢複的一點點力氣,聲音細弱卻清晰地嗔道:“壞夫君…笨…別急…你這樣…要摔壞…我們的孩兒了…”
這軟糯嬌嗔的聲音如同羽毛,輕輕拂過顧遠緊繃的神經。他猛地回過神來,有些無措地看向妻子,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窘迫。
產婆得了夫人“懿旨”,如蒙大赦,趕緊上前,臉上堆著小心翼翼的笑:“大人,讓老身來吧?您…您先看看夫人?夫人可是遭了大罪了!”她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極其熟練地伸出雙手。
顧遠這次沒有再堅持,他如同交還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帶著明顯的不舍,將繈褓遞還給產婆。產婆接過孩子,熟練地輕輕拍撫,那響亮的哭聲果然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委屈的小聲抽噎。
顧遠這才重新將全部注意力放回喬清洛身上。他坐上床邊,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帶著無限憐惜地拂開她額角汗濕的亂發,露出她光潔卻蒼白得令人心疼的額頭。他的手指順著她的臉頰滑下,輕輕擦拭著她眼角未幹的淚痕,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
“清洛…”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心疼與後怕,“辛苦你了…讓你受這麽大的苦…”他凝視著她蒼白憔悴卻煥發著初為人母的聖潔光輝的小臉,看著她眼中那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快樂和對自己的深深依戀。在這一刻,晉陽城中的爾虞我詐,李存勖的虎視眈眈,朱溫的滔天兵鋒,契丹的暗流湧動…所有那些冰冷的算計、血腥的圖謀,都如同烈日下的冰雪,瞬間消融得無影無蹤。他的心從未如此刻般柔軟,如此刻般澄澈,仿佛被這新生的啼哭和妻子的溫柔徹底滌蕩洗淨,隻剩下最原始、最深沉的愛與守護的渴望。
產婆一邊熟練地照顧著嬰兒,一邊忍不住絮叨起來,語氣帶著心有餘悸的後怕:“大人啊,夫人這次真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啊!小公子生得壯實是好事,可這胎位…唉!是腳先出來的!橫生倒養!這最是凶險不過!若非夫人意誌堅韌,又有大人您及時趕回,以真氣護持…後果不堪設想啊!”她頓了頓,壓低了些聲音,“產婆子我接生幾十年,知道些門道。夫人這胎位不正,怕是近一個月憂思過甚,心神不寧,加上之前…唉,操勞過度,身子骨繃得太緊,才導致的。夫人需要好好靜養,萬不能再勞神了!”
腳先出來…橫生倒養…
產婆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顧遠心上。他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喬清洛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樣,想象著那個小小的生命是如何以最艱難、最危險的方式來到這個世間。巨大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他握住喬清洛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感受著她微弱的脈搏和體溫,聲音帶著沉重的自責:“都怪我…清洛,是我讓你擔心了…讓你受苦了…”
喬清洛虛弱地搖了搖頭,反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指,眼中是溫柔的包容:“不怪…夫君…是我…自己太想你…看到你…就都好了…我們的孩兒…平安…就好…”她的目光,越過顧遠的肩膀,癡癡地望向產婆懷裏的繈褓,充滿了初為人母的無限柔情。
就在這時,得到母子平安“安全”信號的晁豪、史迦、黃逍遙、鄒野等人,再也按捺不住,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喜氣,魚貫而入。雖然刻意放輕了腳步,但那滿溢的歡喜還是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
“恭喜少主(主上)!恭喜夫人!喜得貴子!”眾人齊齊躬身行禮,聲音洪亮,充滿了真誠的祝福。
“清洛妹妹辛苦了!”史迦快步走到床邊,看著喬清洛虛弱的樣子,眼圈微紅,滿是心疼。
“小公子呢?快讓咱們瞧瞧!”黃逍遙也湊到產婆身邊,好奇地看著繈褓裏的小家夥。
繈褓中的嬰兒似乎被這群“不速之客”驚擾,小嘴一癟,眼看又要開哭。產婆趕緊熟練地輕輕搖晃安撫。
喬清洛看著這群如同家人般的夥伴,蒼白的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她目光轉向顧遠,帶著一絲初為人母的羞澀和期待,聲音輕柔地問:“夫君…你…你想給我們的孩兒…取個什麽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顧遠身上。
顧遠的目光從妻子臉上移開,落在那個小小的繈褓上,又緩緩掃過圍在床邊、帶著祝福和期待的眾人。他的眼神深邃而複雜,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重新落回喬清洛臉上。他俯下身,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過她汗濕的鬢角,聲音低沉而鄭重,帶著前所未有的珍視:“我的洛兒,你為我這個族長誕下長子,是最大的功臣。這孩兒的名字…由你來取。你說叫什麽,就叫什麽。”
喬清洛微微一怔,隨即蒼白的臉頰上迅速飛起兩抹淡淡的紅暈,如同雪地裏綻放的紅梅,美得驚心動魄。她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帶著一絲被寵溺的嬌羞,輕輕咬了咬下唇:“夫君…當真讓我取?”
“當真。”顧遠點頭,目光溫柔而堅定。
“那我…可就不客氣啦!”喬清洛眼中閃過一絲小女兒般的狡黠和得意,她微微側頭,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聲音雖弱,卻帶著清晰的喜悅和期待,“我…我早就想好啦!就叫——顧??!”
“顧??chong四聲)?”晁豪撓了撓頭,不明所以,難道是大的塞滿?……這個常年戰場廝殺的漢子,哪懂什麽文化,思想歪的都不知到了哪裏……
史迦和黃逍遙也露出思索的神色。
唯有鄒野,這位北鬥七子中的智囊,眼中精光一閃,撫掌讚道:“妙!妙啊!??更有充實之意,夫人此名,寓意深遠!期望小公子能明心見性,洞察世事,充實己身,通曉古今!更蘊含‘充滿’之意,願其一生活力充沛,熱情洋溢,遇難而不餒,逢險而彌堅!且亦有充足、不匱乏之意,暗合天佑,一生順遂!夫人文武雙全,才思敏捷,鄒某佩服!”他這一番解釋,引經據典,深入淺出,頓時讓晁豪等人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妙。
喬清洛被鄒野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蒼白的臉上紅暈更甚,嗔道:“鄒大哥…哪有你說得那麽好…我隻是…隻是覺得這個字…有希望有力量…”
顧遠聽著妻子的解釋和鄒野的讚譽,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光芒。他沒有立刻附和,而是伸出手指,極其溫柔地刮了刮喬清洛小巧挺翹的鼻子,動作親昵自然,帶著無盡的寵溺:“好~就依夫人。漢名,顧??。”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繼續道,“他是我的長子,姓顧,名??,字寤,契丹名,也就叫古日連寤guri en u)。”
“寤?古日連寤?”這次連鄒野都露出了些許疑惑。他知道顧遠是“古日連”部族長,契丹語裏或許是某種寓意,但後綴一個“寤”字,顧遠講過那麽多契丹話,他也沒聽過幾回啊?實在罕見。
顧遠沒有解釋契丹名的含義,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眾人這才注意到,他剛才抱著孩子、撫摸妻子臉頰的手上,指縫間竟還殘留著些許暗紅的痕跡!那並非塵土,而是尚未完全幹涸的血跡!不知是喬清洛分娩時沾染的,還是他之前奔路擦傷留下的,抑或兩者皆有。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顧遠伸出那根染著暗紅血跡的手指,就著床邊小幾上微弱的燭光,在光滑的紅木桌麵上,一筆一劃,極其清晰地寫下了那個“寤”字。
血色的“寤”字,在燭光下顯得刺目而詭異,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
“寤,通‘啎’u),逆也,倒著也。”顧遠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如同在講述一段塵封的古老曆史,目光卻緊緊盯著那個血字,“春秋魯隱公元年,前七百二十二年,鄭國莊公,名寤生。何故?因其母武薑生他之時,亦是難產,腳先而出,逆生倒養!母子幾近皆亡!”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震驚的臉,最後落在喬清洛同樣帶著驚愕和一絲明悟的眼眸上,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曆史煙塵的力量:
“其一,吾兒寤生,亦如鄭莊公,逆生倒養,令其母受盡苦楚折磨,險死還生!此字,銘記其母今日之痛!銘記其母舍命誕育之恩!亦是吾為父者,對吾兒之警醒!莫忘其母今日之痛!莫忘其母為生他所曆之生死劫難!莫忘其母之生養大恩!此恩此情,當刻骨銘心,永世不忘!”
“其二,鄭莊公寤生,雖生於險厄,受母厭棄,然其雄才偉略,隱忍果決,克段於鄢,繕甲治兵,敗周桓王於繻葛,射王中肩,威震諸侯,號為‘春秋小霸’!吾為寤兒取此名,亦寄此厚望!望他如莊公,生於憂患,成於磨難,於這亂世之中,闖出一番驚天動地之霸業!”
“其三…”顧遠的聲音微微一頓,帶著一種深沉的告誡,“這個字根本不是契丹語,我直接不取完全的契丹語,漢名契丹名雙用,警示吾兒,勿忘身份,你身上流著兩股血……”
他目光如電,掃過晁豪、史迦、黃逍遙、鄒野等人,最後,嘴角竟緩緩勾起一絲極其複雜、帶著自嘲、悲涼又仿佛卸下某種重負的奇異笑容,聲音低沉卻清晰地補上了最後一句:
“當然,還有其四…”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頂,望向那無盡深邃的夜空,“也是為父…對自己的一個交代。寤,逆也。吾顧遠,今日得此子,亦是忤逆了…當年在阿古拉墳前,親手埋下那柄染血的彎刀時…暗自發下的重誓!”
阿古拉!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史迦、黃逍遙、晁豪等幾個知曉那段往事的核心心腹心中炸響!那個死在潞州、讓顧遠幾乎心死的契丹女子!那段被塵封的、浸透鮮血與絕望的過往!尤其是史迦!阿灼姐姐……她豈能忘?……
“吾曾立誓,此生此世,心若死灰,情絲斬盡!唯餘算計,冰冷如鐵,行於這修羅亂世!再不動情,再不…有愛!”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仿佛在陳述別人的故事,“然…天意弄人。吾遇清洛…吾得??兒…”他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喬清洛因震驚而睜大的眼眸和懷中那個小小的繈褓上,“此誓…此心…已寤!已逆!已啎!吾顧遠…終究是個人,而非…冰冷的刀!”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那複雜的笑容擴大,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釋然和一絲黑色幽默的意味,目光掃過眾人:
“不過,你們知道便知道,以後也可告訴??兒。但請放心…”他拍了拍桌子,語氣陡然變得輕鬆,甚至帶著幾分戲謔,“我顧遠,可不是那鄭武公,那鄭莊公之父,為了不讓自己皇家顏麵受損,可是親自殺死了所有當夜的產婆和仆從還有知道的人哦!放心,我不會因為這點‘家醜’、這點‘皇家顏麵’,就把你們這些知情人統統滅口的!哈哈哈…”他竟真的放聲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自嘲和一種曆經滄桑後的豁達,“我顧遠,一個在契丹和中原夾縫裏求生的野狼,哪有什麽狗屁皇家顏麵要顧!有你們這幫兄弟在,有清洛,有??兒…此生,足矣!”顧遠說罷,疲憊的坐回清洛床邊,低下了頭。
這番驚世駭俗、掏心挖肺又帶著濃重血腥氣與黑色幽默的剖白,讓整個內室陷入了短暫的、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
“哈哈哈!族長說得對!滅什麽口!咱們是兄弟!”晁豪第一個反應過來,爆發出粗豪的大笑,用力拍著大腿。
“就是!要滅口也是咱們合夥把想害小公子和夫人的人滅口!”黃逍遙折扇一收,眼中寒光一閃,隨即也哈哈大笑起來。
史迦抹了抹眼角不知何時滲出的淚花那淚不知是笑的還是感動的亦或是傷感的,嗔道:“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說什麽打打殺殺滅口的!晦氣!咱們小公子有顧大公子和夫人這樣的爹娘,有咱們這幫嬸嬸叔叔伯伯伯母護著,定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
鄒野撫須微笑,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顧哥引經據典,以古喻今,情深意重,更兼胸懷坦蕩,磊落光明!此名此意,當真是妙絕古今!公子得此名,承此誌,將來成就,不可限量!我等有幸見證,與有榮焉!”他這一番話,既化解了剛才那絲血腥氣,又將氣氛重新拉回了喜慶。
一時間,內室裏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新生命降臨的狂喜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期許。歡聲笑語驅散了最後的陰霾,溫馨而熱烈。
然而,就在這極致的歡樂與放鬆達到頂點之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一直強撐著精神、跪坐在床邊安撫妻兒的顧遠,臉上那抹釋然的笑意還未完全綻開,眼底深處那支撐了他一日一夜、狂奔二百裏、又經曆大悲大喜的緊繃弦索,終於…嘣地一聲,徹底斷裂了!
極致的疲憊如同洶湧的黑色潮水,瞬間將他淹沒。眼前晁豪大笑的臉、黃逍遙搖動的折扇、史迦赫紅欣慰的笑容、鄒野撫須的動作…都開始旋轉、模糊、褪色…耳邊眾人的說笑聲也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朦朧。
他隻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的力量如同被瞬間抽空,眼前猛地一黑!
“夫君?!”喬清洛最先察覺到不對,她感覺到旁邊的顧遠握著自己的手驟然失去了力道,變得冰冷而綿軟!她驚恐地看去,隻見顧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嘴唇發青,高大的身軀如同被伐倒的巨木,毫無征兆地、直挺挺地向著她床邊身側的地麵栽倒下去!
“族長!少主!”
“夫人!”
“公子!”
眾人的驚呼聲如同炸雷般響起!晁豪反應最快,一個箭步衝上前想要攙扶,卻隻抓住了顧遠一片飄起的衣角!
眼看顧遠就要重重仰摔在地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隻纖細卻異常堅定的手臂,猛地從錦被中伸出,用盡了喬清洛剛剛誕育、本應虛弱不堪的身體裏最後爆發出的驚人力量,一把死死摟住了顧遠栽倒的上半身!
是喬清洛!
她用自己單薄的臂彎,硬生生在半空中接住了顧遠沉重的身軀,將他攬向自己懷中,避免了他直接摔落在地的慘劇。顧遠的頭無力地枕在她的臂彎裏,臉色灰敗,呼吸微弱而急促,已然徹底失去了意識。
“都……別慌!”喬清洛的聲音異常冷靜,帶著一種母獸護犢般的強大氣場,雖然臉色同樣蒼白,但眼神銳利如刀,掃過瞬間亂了方寸的眾人。她緊緊摟著昏迷的丈夫,感受著他冰冷的臉頰貼在自己臂彎的溫度,心中劇痛,卻強自鎮定。
“夫君…他隻是太累了…”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無盡的心疼,目光卻異常堅定地看向眾人,“從晉陽到這裏…不眠不休…狂奔二百多裏…又…又守著我…渡我真氣…”她低頭,看著臂彎中顧遠憔悴不堪、胡茬淩亂、如同被徹底榨幹了所有生機的臉龐,淚水無聲滑落,聲音輕柔得如同歎息,“讓他睡吧…讓他…好好睡一覺…”
她抬起頭,對晁豪、史迦等人露出一個安撫的、帶著懇求的微笑:“你們…都辛苦了…也去休息吧…這裏有我…有產婆…足夠了…讓他…安安靜靜地…睡一覺…”
眾人看著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夫妻二人——妻子虛弱卻堅強地支撐著昏迷的丈夫,丈夫毫無知覺地枕在妻子臂彎,如同漂泊的孤舟終於停靠進了最寧靜的港灣。再看看產婆懷中那個不知何時停止了哭泣,正睜著烏溜溜、懵懂的大眼睛好奇“打量”著這個混亂世界的小小嬰兒。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溫暖交織的情緒,湧上每個人的心頭。所有的喧囂和擔憂,都在喬清洛那平靜而堅定的目光下平息了。
晁豪深吸一口氣,重重抱拳,聲音低沉:“夫人放心!我等就在外間守著!族長…就交給您了!”他使了個眼色,眾人會意,帶著產婆,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內室重新恢複了寧靜,隻剩下燭火燃燒的輕微劈啪聲,以及顧遠微弱而均勻的呼吸聲。
喬清洛小心翼翼地調整著姿勢,讓顧遠能更舒服地枕在自己身邊。她拉過錦被,輕輕蓋在他身上。她低頭,長久地凝視著丈夫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那眉宇間刻滿了風霜、疲憊和深沉的憂慮。她的手指,帶著無盡的溫柔和心疼,輕輕撫過他的眉峰,試圖撫平那些刻骨的痕跡。她的目光,又落在身旁繈褓中那個正咂著小嘴,似乎也陷入安睡的嬰兒臉上。
一大一小兩張沉睡的臉龐,一個飽經滄桑,一個純淨無暇,此刻卻奇異地依偎在一起,構成了這亂世烽煙中,最溫暖、最寧靜、也最彌足珍貴的畫麵……
窗外,石洲城的夜色深沉。遠方,潞州的戰火、晉陽的算計、契丹的暗影…依舊如同蟄伏的巨獸,在黑暗中無聲地覬覦。但在這小小的、被燭光溫柔籠罩的內室裏,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母親溫柔的目光,如同最堅韌的絲線,將丈夫與孩兒,緊緊纏繞,守護著這份曆經生死劫難才得來的、短暫的安寧與圓滿。顧遠沾血寫下的那個“寤”字,在燭光下幽幽地映著血色,無聲地訴說著逆命而生、亦要逆勢而起的誓言……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