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鐵甲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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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透過窗欞上糊著的素絹,在室內投下朦朧柔和的光斑。細微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浮動。
    顧遠緩緩睜開眼,意識如同從深不見底的寒潭中艱難上浮。四肢百骸如同被重錘碾過,每一寸筋骨都叫囂著酸軟與疲憊,頭更是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然而,身體深處那透支後的虛弱感,卻被一種奇異的、劫後餘生的暖流所取代。他微微側頭。
    枕邊,喬清洛正沉沉睡著。晨光溫柔地勾勒著她依舊蒼白卻異常寧靜的側顏。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小巧的鼻翼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翕動,幹裂的唇瓣終於恢複了些許血色,微微抿著,唇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極滿足的弧度。她的一隻手臂,以一種守護的姿態,輕輕搭在兩人中間那個小小的繈褓上。繈褓裏的顧??也睡得香甜,小嘴無意識地蠕動著,發出細微的聲。
    一大一小,依偎在他身旁,睡顏安恬得如同不諳世事的嬰孩。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尚未完全散盡,混合著藥草的清苦和一絲新生命的奶香。這奇異的氣息,這寧靜到近乎神聖的畫麵,瞬間撫平了顧遠所有的疲憊與躁動。
    他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目光貪婪地流連在愛妻憔悴卻煥發著母性光輝的臉上,流連在兒子那紅撲撲的小臉上。昨夜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狂喜的奔湧、剖心泣血的誓言、以及最終力竭的昏沉…一幕幕在腦海中清晰回放。心口某個堅冰鑄就的角落,在這晨光與呼吸聲中,無聲地融化,流淌出滾燙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撐起身子,生怕驚擾了這對沉睡的母子。動作牽扯到酸痛的筋骨,讓他微微蹙眉,卻連一絲聲響都未發出。他替喬清洛掖了掖被角,指尖拂過她微涼的手背,停留片刻,才悄無聲息地翻身下榻。
    靛青色的舊武袍皺巴巴地搭在椅背上。顧遠沒有喚人,自己利落地換上。他沒有穿象征特勤或左穀蠡王身份的華服,依舊是那身便於行動的勁裝。鏡中的自己,憔悴,胡茬淩亂,眼下的烏青濃重,但那雙眼睛,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亮、沉靜,仿佛被最純淨的泉水滌蕩過。
    他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守在外間的侍女剛要行禮,被他一個眼神製止。
    “夫人和小公子還在睡,莫要驚動。”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剛醒的沙啞,“我去廚下看看。”
    侍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連忙點頭。
    石洲城顧府的廚房,此刻已是熱氣騰騰。廚娘和幫傭們正忙碌地準備著府中上下的早膳。濃鬱的小米粥香、蒸餅的麥香、還有燉煮肉湯的氣息交織在一起。
    顧遠的突然出現,讓整個廚房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這位平日裏高高在上、殺伐果斷的顧大人。
    “大人…”領頭的廚娘緊張地搓著圍裙。
    顧遠擺了擺手,目光在灶台和食材間掃過。“夫人產後體虛,需要進補。可有新鮮烏雞?紅棗、枸杞、當歸、黃芪各有多少?”他的聲音不高,卻條理清晰,問的都是坐月子進補的食材藥材。
    廚娘連忙應道:“有有有!昨日就備下了!烏雞是今早剛宰殺的,藥材都是上好的!”
    “好。”顧遠點頭,挽起袖子,徑直走到水缸旁淨手。那動作幹脆利落,毫無上位者的矜持。“灶火給我留一個。烏雞斬塊,沸水焯去血沫浮油。紅棗去核,枸杞、當歸、黃芪稍衝洗即可。”他一邊吩咐,一邊已經熟練地拿起菜刀,掂了掂分量,走向那隻處理好的烏雞。
    廚房裏的人都看呆了。隻見這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大人,手起刀落,動作精準流暢,烏雞在他刀下被迅速分解成大小均勻的塊狀。焯水、控幹、下鍋爆香薑片…每一個步驟都嫻熟得如同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廚子。他神情專注,仿佛眼前不是鍋碗瓢盆,而是需要精密部署的戰場。
    廚娘小心翼翼地遞上藥材。顧遠接過,仔細看了看成色,點點頭,依次投入砂鍋中。添入足量的清冽山泉水,蓋上蓋子,隻留一絲縫隙。他親自調整了灶膛裏的柴火,讓火焰保持在一個穩定而溫和的狀態。
    “文火慢燉,兩個時辰。”顧遠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對廚娘道,“中間莫要掀蓋,時辰到了再開,撇去浮油,隻取清湯,加少許細鹽即可。夫人醒來若問,就說是我做的。”
    “是…是!大人放心!”廚娘連忙應下,看著顧遠轉身離去的背影,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奇和一絲由衷的敬意。這位大人…當真是深不可測。
    顧遠回到內院時,喬清洛已經醒了,正由史迦扶著,靠在軟枕上小口喝著溫熱的米粥。顧??被乳母抱在懷裏,安靜地吮吸著乳汁。
    “夫君!”看到顧遠進來,喬清洛眼睛一亮,蒼白的臉上立刻綻開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的春花,明媚得晃眼。她放下粥碗,朝他伸出手。
    顧遠快步走到床邊,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在床沿坐下。“感覺如何?還疼嗎?”
    “好多了。”喬清洛搖搖頭,依戀地靠著他堅實的臂膀,鼻尖微動,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煙火氣息,驚喜道:“你…你去廚房了?”
    “嗯。”顧遠應了一聲,語氣平淡,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燉了點湯,給你補身子。過會兒就好。”
    “夫君…”喬清洛眼眶微熱,心中被巨大的甜蜜和幸福填滿。這個在晉陽城與李存勖談笑風生、在演武場與穆那拉登驚天動地交手的男人,這個背負著無數秘密與仇恨的男人,此刻卻為了她,甘願走入煙火繚繞的廚房。這份心意,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讓她珍視。她仰起臉,在他帶著胡茬的下巴上輕輕蹭了蹭,像隻撒嬌的小貓,“你真好。”
    史迦在一旁看著,抿嘴輕笑,識趣地帶著乳母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這對曆經生死、情意正濃的夫妻。
    接下來的兩日,石洲顧府沉浸在一種奇特的氛圍中。府邸外圍,氣氛肅殺。赤磷衛的明哨暗樁比往日更加嚴密,各幫派頭目進進出出,傳遞著各種指令。而在府邸深處,內院卻是一派難得的溫馨寧靜。
    顧遠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擔,將絕大部分事務交給了鄒野、晁豪等人處理。他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喬清洛身邊,親手喂她喝下那碗精心燉煮、撇盡了浮油的烏雞湯。看著她小口小口喝下,蒼白的臉頰漸漸有了些血色,他的眼神便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他笨拙卻無比耐心地學著抱孩子。在喬清洛和乳母的指導下,從最初的僵硬別扭,到漸漸能穩穩托住那個軟乎乎的小生命。他低頭凝視著繈褓中兒子沉睡的小臉,看著他無意識地揮舞著小拳頭,聽著他細微的呼吸,一種血脈相連的、沉甸甸的滿足感充盈心間。偶爾兒子醒來啼哭,他也會學著喬清洛的樣子,輕輕搖晃,用低沉的聲音哼唱幾句契丹小曲,竟也能神奇地讓小家夥安靜下來。每當這時,喬清洛便倚在床頭,含笑看著這父子二人,眼中盛滿了星光。
    “清洛憂思勞神,奶水不足也是常理,無妨。”顧遠看著乳母熟練地給兒子喂奶,對略顯愧疚的妻子溫言安慰,“有最好的乳母,有晁豪他們搜羅來的羊奶牛乳,絕不會讓??兒受半點委屈。你隻需安心休養,把身子骨養好,比什麽都強。”
    喬清洛靠在他懷裏,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沉穩心跳,隻覺得此生從未有過的安穩與幸福。亂世烽煙似乎被隔絕在了高牆之外,這裏隻有丈夫的溫柔嗬護,幼子的安然成長,如同暴風雨中一方寧靜的港灣。
    石洲城顧府深處,短暫的溫馨並未消弭外界的殺伐之氣。顧遠雖將大部分時間留給了妻兒,但每日清晨與黃昏,他必定出現在前院的議事廳中,身影如同定海神針,壓住這即將傾巢而出的洶湧暗流。
    廳內巨大的沙盤上,潞州周邊的地形地貌被精細標注。圍繞著潞州城,代表梁軍朱溫勢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如同附骨之疽。顧遠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這些黑旗,手指卻點向沙盤外圍幾個不起眼的節點。
    “五毒教聽令!”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般的質感,瞬間讓廳內肅立的大小頭目繃緊了神經。蜘蛛幫、蟾蜍幫、蠍子幫、蜈蚣幫,蜥蜴幫五位幫主齊齊踏前一步。
    “著你五部,各抽調八百精銳,合計四千人。即日起,化整為零,以商隊、流民、山匪等身份為掩護,分批潛行至潞州西南的落鳳坡、黑鬆林、野狼穀三處預設集結地。隱匿行蹤,囤積糧草器械,聽候王暢、祝雍統一號令!沿途所需鹽鐵補給,憑赤磷衛特製令牌,由沿線商會據點優先供給!記住,我要的是能咬人的毒物,不是招搖過市的蠢貨!暴露行蹤者,幫規處置!”顧遠的聲音帶著森然寒意。
    “遵命!”五位幫主心頭一凜,轟然應諾。鹽鐵優先供給,這是實打實的好處,但也意味著此戰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北鬥派!”顧遠目光轉向鄒野、黃逍遙身後肅立的四位氣息沉穩的漢子——落英派掌門、海沙派舵主、金沙幫幫主、流沙門門主。這四派依附北鬥七子,雖名頭不顯,卻各有絕活,精於市井打探、水路滲透、陷阱機關、沙地潛行,是絕佳的輔助力量。
    “著你四派,各出一千二百人,合計四千八百人!”顧遠語速加快,“落英派負責沿途情報節點建立與傳遞;海沙派疏通潞州附近水道,確保小股部隊水上機動與補給線隱秘;金沙幫、流沙門,配合王暢、祝雍所部,在預設戰場區域大量布設陷阱、流沙坑、毒障!不求殺敵,但求遲滯、分割、混亂梁軍!所需特殊材料,由金先生何佳俊統一調配!同樣,隱蔽為上!”
    “謹遵號令!”四位掌門抱拳領命,眼中閃爍著被重用的精光。八千餘雜牌軍,在顧遠清晰的指令和鹽鐵利益的捆綁下,如同被注入了強心劑,迅速擰成了一股指向潞州的隱秘力量。
    部署完正麵力量,顧遠屏退左右,隻留下心腹赤磷衛。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特製的、帶著契丹狼頭暗紋的堅韌皮紙。提筆蘸墨,卻不是漢字,而是流暢的契丹大字。他寫得很快,字跡剛勁有力,如同刀刻斧鑿:
    “狼王阿保機可汗在上:
    石洲鎖鑰,黃河咽喉,今為餌食,置於晉虎之口。虎口奪食,需待良機。鷹落石洲日,即狼群東渡時!
    臣顧遠頓首。”
    寥寥數語,卻將石洲作為誘餌的定位、等待契丹介入的時機,“鷹落石洲”為約定暗號、以及最終目標契丹東渡黃河表達得清清楚楚。他將皮紙卷起,塞入一個細長的銅管,用火漆密封,火漆上烙印著一個特殊的、扭曲的狼爪印記。
    “赤梟!”顧遠將銅管遞給這個赤磷衛頭目,聲音壓得極低,眼神銳利如鷹,“用我們最快的海東青,直送契丹汗帳,務必親手交到耶律曷魯耶律阿保機心腹重臣)手中。此信若泄,你我皆死無葬身之地。”
    赤梟神色凝重,雙手接過銅管,如同捧著千斤重擔,沉聲道:“少主放心!屬下以性命擔保,信在人在!”他深知此信分量,這第二步棋一旦啟動,便是將石洲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賭桌,隻為換取契丹這頭猛虎在最關鍵時刻撲向李存勖的後背!
    送走赤梟,顧遠並未停歇。他鋪開另一張晉地常見的素箋,筆走龍蛇,這次用的是漢字,語氣也截然不同,帶著恭敬與急切:
    “晉王殿下鈞鑒:
    遠已歸石洲,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朱賊驕橫,其勢已現疲敝之兆。殿下神武,隻需高壘深溝,示之以弱,固守潞州,牽製其主力於城下!待其師老兵疲,銳氣盡喪,遠自石洲星夜發兵,斷其歸路糧道!彼時殿下揮精銳正麵擊之,必可一戰而擒朱溫老賊!時機成熟,遠將以‘青鷂墜地’為信,殿下見信,即刻發動總攻!
    顧遠再拜頓首。”
    “青鷂墜地”,一個充滿不祥卻又指向明確的暗號。顧遠將信折好,喚來另一名心腹赤磷衛:“速將此信送往晉陽,麵呈晉王。同時傳令下去,赤磷衛除必要的情報刺探、信使傳遞人員外,其餘所有在石洲城內及周邊據點的一千餘眾,暫由晁豪統一節製!首要任務,確保石洲城防穩固,夫人與公子安全無虞!所有情報,無論大小,每日一報,不得延誤!”
    “是!”赤磷衛領命而去。
    顧遠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開始集結調動的各部人馬,眼神深邃。石洲全部勢力人馬,在他一道道指令下,開始高速而隱秘地運轉起來。前線的刀光劍影,後方的暗流湧動,都係於他一身,但是石洲這幾日,表麵上看,也算是寧靜……
    然而,這寧靜終究是短暫的浮光掠影。第三日清晨,王暢阿魯台等人如期回來,顧遠不得不重新披上那身沉甸甸的鎧甲。
    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北鬥七子、毒蛇九子、五毒教各頭目、以及赤磷衛的骨幹將領齊聚一堂。巨大的沙盤上,潞州周邊的山川地形、梁軍營寨布置得密密麻麻。
    顧遠站在沙盤前,麵容已恢複了往日的冷峻與沉凝,唯有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他目光如電,掃過眾人。
    “諸君,今日過後再休整兩日,兩日後,立即按照計劃啟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般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廳內所有私語,“朱溫老賊去而複返,圍潞州,視河東如無物!此戰,非止為那李存勖,更為我石洲日後安寧!唇亡齒寒的道理,諸位當懂!”
    他手指精準地點在沙盤上潞州外圍的幾處山林河穀:
    “金先生何佳俊!”毒蛇九子的金先生肅然出列。
    “著你為行軍總管,統籌所有糧秣、軍械、藥材補給!務必確保大軍隱秘行進,物資供應源源不絕,不得有誤!此乃命脈,交予你手,望不負所托!”
    “屬下領命!”何佳俊抱拳,聲音沉穩。
    “銀先生銀蘭,綠先生彭湯!”顧遠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在!”銀蘭與傷勢未愈、臉色仍有些蒼白的彭湯應聲。
    “著你二人留守石洲!銀蘭協理城中防務,安撫商會。彭湯,你傷勢未愈,安心養傷,待痊愈後再聽調遣!”顧遠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銀蘭眼中似乎飛快地閃過一絲什麽,迅速低頭:“遵命!”彭湯則鬆了口氣:“謝顧帥體恤!”
    顧遠的目光掠過二人,與站在角落的晁豪交換了一個極其隱晦的眼神。晁豪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赫紅,黃逍遙!”顧遠看向毒蟲教教主紅先生和北鬥七子中的黃逍遙。
    “在!”這對新婚不久的夫妻同時應道。
    “史迦,鄒野!”五毒教教主史迦和北鬥軍師鄒野也站了出來。
    “著你四人,”顧遠的目光在他們臉上逡巡,語氣放緩了些許,“繼續留守石洲,安穩度日。清洛產後虛弱,我兒尚在繈褓,府中內外,還需你們多加照拂。尤其是赫紅、史迦,你們同為女子,更知如何照料。清洛…就拜托你們了。”
    赫紅和史迦對視一眼,眼中既有未能上陣的遺憾,更有被托付重任的鄭重:“顧帥放心!夫人與小公子,我等定護得周全!”
    黃逍遙和鄒野也肅然抱拳:“定不負所托!”
    “王暢!”顧遠的目光轉向北鬥七子中沉穩幹練的王暢。
    “屬下在!”
    “著你統領北鬥七子其餘兄弟:姬煬、李襄、左耀、李鶴!”王暢身後四人齊齊踏前一步。
    “再統領毒蛇九子其餘兄弟:黑先生祝雍、白先生雲哲、黃先生謝胥、藍先生藍童、青先生孔青!”以祝雍為首,五人同樣肅立。
    “著你等,各率本部精銳,化整為零,分多路隱秘潛行!目標,潞州外圍!”顧遠的手指在沙盤上朱溫大軍的外圍區域狠狠劃過。
    “任務有三:其一,拔牙!找出並清除朱溫所有外圍斥候、信使、暗樁,務必使其變成聾子瞎子!手段不論,隻求幹淨!”
    “其二,騷擾!偽裝流寇、山匪、或地方抵抗勢力,不斷襲擊其小股運糧隊、落單巡邏隊、偏遠營寨!不求殺傷,但求使其風聲鶴唳,疲憊不堪!記住,一擊即走,不得戀戰!”
    “其三,惑心!散播流言,言晉王新喪,河東內亂,軍心渙散,糧草不濟!務必將朱溫主力,誘離堅固營寨,引至潞州城下開闊地帶!”
    顧遠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殺意:“此乃‘驕兵之計’關鍵一環!你等行動,需如鬼魅,如毒蛇!亂其耳目,疲其筋骨,驕其心智!待時機成熟,我自會親率赤磷衛精銳,與爾等會合,給朱溫老賊致命一擊!王暢為總領,祝雍副之,諸事協調,便宜行事!”
    “喏!”王暢、祝雍及身後九人轟然應諾,聲震屋瓦,眼中皆是躍躍欲試的戰意。
    “最後,赤磷衛!”顧遠的目光落在墨罕身上。
    這位身材魁梧、沉默寡言如岩石般的赤磷衛統領,眼中瞬間爆發出熾熱的光芒,如同等待了許久的獵豹,猛地踏前一步:“墨罕在!少主!赤磷衛上下,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墨罕,”顧遠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石洲,乃我根基!清洛與??兒,是我命脈!此戰我傾巢而出,石洲空虛,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契丹、盧龍、乃至朱溫暗探,南方諸王,無不覬覦!更有內部…或有異心者潛伏!”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瞥了一眼銀蘭之前站立的方向。
    “留守石洲,護佑夫人公子,震懾內外宵小!此任之重,關乎我顧遠身家性命,關乎石洲數千兄弟身家性命,更關乎此戰勝敗全局!非你墨罕,無人可擔此重任!你,必須留下!”顧遠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近乎托付的沉重。
    墨罕眼中的戰意瞬間凝固,隨即化為愕然、不甘,最後是深深的掙紮和痛苦。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被顧遠淩厲而決絕的目光堵了回去。他了解顧遠,知道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時,已無轉圜餘地。他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最終,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單膝重重跪地,聲音幹澀嘶啞,帶著巨大的失落:“屬下…領命!必…誓死守護石洲!守護夫人公子周全!”
    “好!”顧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所有的不舍與牽掛,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刀,掃視全場,“各部依令行事!王暢、祝雍所部,即刻整裝,分批隱秘潛行!其餘留守各部,各司其職,不得懈怠!赤磷衛精銳三十騎,隨我同行!兩日後,辰時三刻,南門集結,出發!”
    “遵命!”廳內響起整齊劃一、充滿殺伐之氣的應和聲。
    會議過後,顧遠視察各部準備情況,目光掃過那個如同鐵塔般矗立、正一絲不苟檢查赤磷衛裝備的魁梧身影時,顧遠心中那份深藏的私心與愧疚再次翻湧。阿魯台。
    他招手:“墨罕,過來。”
    墨罕立刻放下手中的弓弦,大步走來,步伐沉穩有力,帶著軍人特有的節奏感。他站在顧遠麵前,微微低頭,那張棱角分明、被一道猙獰舊疤貫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岩石般的忠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他今年已近三十,歲月和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遠超同齡人的痕跡,身形依舊魁偉如昔,但顧遠知道,這具身體裏蘊藏的力量,已不再像十年前那般仿佛無窮無盡。
    “少主。”墨罕的聲音低沉沙啞。
    “石洲,”顧遠開門見山,目光銳利地直視著他,“我交給你了。”
    墨罕猛地抬頭,眼中那絲期待瞬間化為愕然和急切的抗拒:“少主!赤磷衛是您的刀!是您最鋒利的爪牙!此戰凶險,您身邊豈能缺了護衛?讓屬下去潞州!屬下定能撕開朱溫老賊的陣線!”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那道傷疤也顯得更加猙獰。上陣殺敵,護衛顧遠,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為他存在的意義。
    顧遠心中刺痛。他想起八歲那年,在契丹羽陵部冰冷的營地裏,那個因母親是卑微的何大何部女奴而備受欺淩、獨自在角落裏舔舐傷口的孤僻少年墨罕。十五歲的墨罕,沉默寡言,眼神凶狠如受傷的孤狼。是顧遠,這個同樣不被各家族待見的“雜種”羽陵部王子,主動走向了他。兩個被主流排斥的靈魂,在寒冷與敵意中靠近。
    是墨罕教會了年幼的顧遠如何在摔跤場上用技巧和蠻力放倒比自己高大的對手那契丹式摔跤“博克”的凶狠與技巧是顧遠身體素質的啟蒙;是墨罕帶著他深入草原,用一把粗陋的獵弓,一箭一箭磨煉出百步穿楊的騎射本領;是墨罕在顧遠模仿鳥獸蟲鳴時,沉默地充當唯一的聽眾和護衛,讓他練就了足以亂真的口技,成為日後傳遞情報、迷惑敵人的利器。更是墨罕,在顧遠最孤立無援、被當時各部首領長老貴族們當作沒肉的骨頭,四處嫌棄時,是他帶著幾十個同樣不被看重的部族子弟,追隨他,一手一腳,用血與火打造出了如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赤磷衛!這支集情報、刺殺、護衛於一體的鐵血組織,是墨罕半生的心血,也是他獻給顧遠最忠誠的禮物。
    可這個像兄長一樣的男人,至今孑然一身。他把所有的熱情和生命都燃燒給了顧遠和赤磷衛,從未為自己考慮過分毫。顧遠看著他眼角的細紋,看著他鬢角不易察覺的幾絲霜白,心中的愧疚如同毒蛇噬咬。戰場無情,刀槍無眼。他不能讓墨罕再去冒險!他必須給他一個“家”,一個根!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欠墨罕的!
    “石洲不重要嗎?!”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目光如電,“清洛剛生產,??兒尚在繈褓,虛弱不堪!石洲商會,是我們的錢袋子和耳目!城中數萬百姓,是我們的根基!更有那麽多勢力,像毒蛇一樣潛伏在暗處!還有…”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陰冷,“內部未必幹淨!銀蘭這個女人,行蹤詭秘,心思難測,晁豪雖然沒查出來,但是就我感覺,絕對有鬼!彭湯傷未愈,難當大任!留守石洲,護住我的命脈,震懾內外一切魑魅魍魎!墨罕,此任之重,關乎此戰勝敗,關乎我顧遠身家性命!除了你,我還能信誰?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顧遠的話語如同重錘,字字敲在墨罕的心上。他張了張嘴,看著顧遠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近乎托付生死的信任,看著那不容反駁的決絕,所有的不甘和戰意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去。他魁梧的身軀微微佝僂了一下,仿佛承受著無形的重壓。那道貫穿麵頰的傷疤抽搐了幾下,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和岩石般的承諾。他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屬下…遵命!墨罕在此立誓,石洲在,夫人公子在!石洲破,墨罕必先戰死於此!”
    看著墨罕眼中那深沉的失落和依舊毫無保留的忠誠,顧遠心中五味雜陳。他用力拍了拍墨罕寬厚如山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他早已暗中交代晁豪和鄒野、史迦:動用一切力量,在五毒教乃至整個石洲城中,物色品性賢淑、膽大心細、最好還能有些身手的適齡女子。不拘出身,隻要德才兼備,能真心待墨罕好!一旦發現合適人選,不惜錢財和籌碼,務必促成!他要在他凱旋歸來時,看到墨罕身邊,站著能溫暖他餘生的那個人!這是他作為兄弟、作為主帥,欠他的安穩。
    廳內燭火搖曳,映照著顧遠堅毅的側臉和墨罕沉默如山的背影。石洲的夜,在無聲的調動與深沉的守護中,緩緩流淌。前線的烽煙與後方的溫情,如同命運交織的經緯,在這座黃河岸邊的孤城裏,悄然鋪開。
    夜幕,再次籠罩石洲。內室的燭光,比往日更加溫暖柔和。
    喬清洛靠在床頭,看著顧遠坐在燈下,用他那染過血、握過刀、也燉過湯的手,執著紫毫筆,在一張素白的宣紙上,一字一句,極其認真地書寫著。
    她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看著他緊抿的唇線,心中早已了然。離別在即,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不知從何說起。她不想哭,不想讓他帶著牽掛和擔憂踏上戰場。她隻是靜靜地、貪婪地看著他,要將他的模樣,刻進心裏最深的地方。
    顧遠擱下筆,輕輕吹幹墨跡。那是一首詩。
    《別妻書》
    塞雲壓城角聲寒,孤騎將辭意闌珊。
    忍看嬌妻初月貌,恐驚稚子夢中安。
    烽火連天家國事,柔情似水兩心纏。
    願化北鬥懸永夜,照卿無恙待我還。
    筆鋒剛勁中帶著難掩的柔情,字字句句,皆是臨別的不舍與承諾。願化北鬥,長照卿安。喬清洛默默讀著,淚水終於還是無聲地滑落,滴落在錦被上,暈開小小的深色圓點。她接過那張紙,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能汲取到上麵殘留的他的溫度。
    顧遠坐到床邊,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有彼此的心跳在寂靜中清晰可聞。他吻去她臉上的淚痕,吻在她光潔的額頭,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等我回來。”他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喬清洛用力點頭,將臉深深埋進他寬闊的胸膛,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
    第二日清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南門前,氣氛肅殺。
    三十名赤磷衛精銳,連同王暢、祝雍等各部挑選出的少量核心骨幹,已披掛整齊,靜候在晨霧之中。戰馬打著響鼻,不安地刨動著蹄子,金屬甲片在微光中泛著冷硬的幽光。
    顧遠一身玄甲,猩紅的大氅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城門內府邸的方向,那裏有他此生最大的牽掛。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心緒,翻身上馬。
    “出發!”聲音冷冽如刀,斬斷了所有的不舍。
    赤磷衛精銳如同一個整體,瞬間啟動,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整齊的聲響,如同敲響的戰鼓,向著南方的官道疾馳而去。
    晨風凜冽,刮在臉上生疼。顧遠策馬奔出約莫一裏地,心神依舊沉甸甸地係在石洲城中。就在這時,身旁一名親衛忽然策馬靠近,低聲道:“少主!您…您戰甲縫隙裏,似乎夾著東西?”
    顧遠一怔,勒住韁繩。汗血馬不滿地打了個響鼻。他低頭看向自己胸甲與護臂的連接處,果然,一抹極其不起眼的、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紙角,不知何時被巧妙地塞在了甲片的縫隙之中!
    他心中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將那紙角抽出,展開。
    紙張粗糙,字跡略顯稚嫩,甚至有些筆畫因匆忙而微微顫抖,遠不如他的字跡遒勁有力。但上麵娟秀而熟悉的字跡,卻如同最溫柔的暖流,瞬間擊穿了玄甲的冰冷,直抵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送君行》
    君披鐵甲出寒城,妾撫稚子守孤燈。
    不懼關山萬裏遠,隻恐霜雪染眉峰。
    願君長箭穿雲落,射盡豺狼保太平。
    待得凱旋西樓月,再為將軍卸甲兵。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精妙的用典,甚至平仄也略顯隨意,“遠”與“峰”稍欠,“平”與“兵”尚可。但那字裏行間流淌的,是毫無保留的牽掛,是深明大義的支持,是生死相隨的堅定!尤其是“不懼關山萬裏遠,隻恐霜雪染眉峰”與“待得凱旋西樓月,再為將軍卸甲兵”幾句,質樸情深,直擊肺腑!
    顧遠握著這張薄薄的紙,手指微微顫抖。他仿佛能看到,昨夜他沉沉睡去後,那個虛弱的小女人是如何強撐著起身,是如何借著微弱的燭光,忍著身體的疼痛和離別的悲傷,一筆一劃寫下這些浸透了淚與愛的詩句,又是如何,在他渾然不覺時,將這封承載了千鈞重量的“信”,悄悄塞進了他征衣的甲縫裏!
    晨風呼嘯,卷起他猩紅的披風。顧遠猛地抬頭,望向石洲城的方向,眼中再無半分迷惘與不舍,隻剩下熊熊燃燒的、足以焚盡一切阻礙的戰意與歸心!他小心翼翼地將詩箋折好,貼身放入最靠近心髒的裏衣口袋。那裏,還放著昨夜他寫給她的那首《別清洛》。
    “駕!”一聲斷喝,比之前更加高昂,更加堅定!赤色的怒矢,再次撕裂晨霧,向著烽火連天的潞州,疾馳而去。鐵甲冰寒,心口卻揣著兩團足以融化塞外風霜的烈火……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