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雪地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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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城的春日,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倦意。蘇家那方小小的庭院裏,幾株牡丹開得遲滯而凝重,碩大的花苞壓在枝頭,仿佛承著鉛塊,沉甸甸地墜著,透不出一絲鮮亮。蘇婉娘坐在廊下的繡墩上,指尖撚著細如牛毛的絲線,正對著繃架上一幅未完成的“並蒂蓮”出神。針尖懸在半空,遲遲未能落下。那兩朵蓮花,在她眼前模糊又清晰,糾纏著,像極了昨夜夢裏,郭家小院牆頭遞過來的那枝半開的杏花,還有郭從遜那雙在月光下格外清亮的眼睛。
    “小姐,”貼身婢女小嬋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郭家郎君…托人捎了信進來。”她飛快地將一個疊得方正的素箋塞進婉娘袖中,指尖冰涼,像碰著了什麽燙手的東西。
    婉娘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繡花針無聲地滑落,紮在厚實的錦緞底子上。她迅速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驟然慌亂的神色,隻低低應了一聲:“嗯。”袖籠裏那薄薄一片紙,卻像一塊燒紅的炭,隔著衣料熨燙著她的肌膚。她知道小嬋在怕什麽。府裏規矩森嚴,尤其父親蘇有財自從回來,愈發謹小慎微,對兩個哥哥尚能厲聲訓斥,對她這個女兒,則隻剩下“規矩”“體統”幾個字,像無形的枷鎖,日日掛在嘴邊。與外男私相授受,若被發現,便是滅頂之災。
    可郭從遜不一樣。他是這灰暗汾州城裏,唯一透進來的一線光。他是那麽一個幹淨的人,書卷氣裏帶著點木訥的笨拙,站在她麵前,話未說臉先紅,可眼睛裏的赤誠,卻能燙得人心慌。他的兄長郭從謙是晉陽有名的伶人,可郭從遜自己,卻一心隻讀聖賢書,盼著亂世能有個盡頭,盼著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父親麵前求娶。這份笨拙的、固執的心意,成了婉娘窒息生活裏唯一的喘息。
    “娘,”婉娘站起身,聲音努力維持著平日的溫順,“日頭有些烈了,我回房歇歇。”她向坐在廊下另一頭、正檢視著兩個兒子托人捎回的銀錢布匹的母親王氏,微微福了福身。
    王氏抬起頭,一張富態的臉上刻著經年的風霜和精明的算計,眼角的皺紋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深刻。她目光銳利地掃過女兒略顯蒼白的臉,又落在她緊攥著袖口的手上,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語氣卻是不變的刻板:“嗯,去吧。午後記得把昨日教的《女誡》再抄一遍,心要靜,字要工整。女兒家,德容言功是根本。”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像一塊沉重的磨盤,壓在婉娘的心口。
    “是,娘。”婉娘垂著頭,順從地應著,轉身走向自己那間小小的閨房。陽光被窗欞切割成條狀,落在冰冷的地磚上,也落在她單薄的肩頭。關上門,隔絕了外麵庭院裏母親撥弄算籌的細微聲響,她才敢靠著門板,微微喘息。飛快地從袖中抽出那張素箋,展開。上麵隻有一行熟悉的、略帶稚拙的字跡:“戌時三刻,老地方,杏花疏影,盼卿至。”
    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鬆開,狂跳起來。老地方,是蘇家後院圍牆外,靠近郭家小院荒僻角落的那一段矮牆。牆內有棵年深日久的杏樹,枝椏虯勁地探出牆頭。多少次,他便是攀著那樹,將新摘的花或新寫的詩,悄悄遞進來。戌時三刻…正是府裏人最鬆懈,母親忙著清點哥哥們捎回的財物,父親多半還在外麵商號盤賬的時候。
    窗外的光線一點點暗沉下去,最終被濃墨般的夜色吞噬。婉娘的心,也隨著這天色一點點沉下去,又一點點被那隱秘的、灼熱的期盼點燃。她換上最不起眼的素色舊衫,對著昏黃的銅鏡,手指顫抖著,將一枚小小的、母親絕不會注意到的素銀杏花簪子,仔細地別在鬢邊。鏡中的人影模糊,隻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
    時間在死寂中爬行。府中巡夜家丁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消失在回廊深處。當更鼓隱約傳來,敲了三下時,婉娘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她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滑出房門,避開廊下昏昏欲睡的守夜婆子,沿著熟悉的、被陰影覆蓋的路徑,向後院那堵矮牆潛去。
    夜風帶著初春料峭的寒意,吹拂著牆頭稀疏的杏枝。疏影橫斜,在冰冷的月光下,投下斑駁陸離的暗影。一個清瘦的身影,正焦急地在那片搖曳的暗影下踱步,正是郭從遜。
    “婉娘!”他幾乎是撲到牆下,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其中的狂喜和急切,“你來了!”他仰著頭,月光照亮他年輕的臉龐,額角沁著細汗,眼中是純粹的、不顧一切的光芒。
    “從遜…”婉娘的聲音哽在喉嚨裏,她扶住粗糙冰冷的牆磚,指尖微微發顫,“太險了,你怎麽…”
    “我等不及了!”郭從遜打斷她,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我前幾日…前幾日聽大哥說,他在李都指揮使李存勖)府中宴飲,聽到些風聲…與你有關…”他頓住,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說是有大人物…要…要納你為妾?”
    最後兩個字,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紮進婉娘的耳膜。她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扶不住牆。盡管早有預感,從母親近日看她的眼神,從父親越來越頻繁的歎息和欲言又止中,她已隱隱猜到那懸在頭頂的命運之劍即將落下。可當這殘酷的事實,如此直白地從郭從遜口中說出,經由他充滿了痛楚和恐懼的聲音傳遞過來,那股滅頂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
    “不…不會的…”她下意識地搖頭,聲音虛弱得像秋風中最後的蟬鳴,更像是一種絕望的自我欺騙,“我…我爹娘不會答應的…”
    “婉娘!”郭從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楚,“是真的!大哥親耳聽見周德威將軍在席間與人談論,說…說你是極好的人選,要獻給那契丹的什麽左穀蠡王!就在這幾日,便要定下了!”他雙手死死摳住牆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冰冷的磚石是他唯一的支撐,“我打聽過了,他好像叫顧遠…他…他是契丹貴族!我們漢家的女兒,怎能…怎能嫁與蠻子為妾?還是…還是去做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喉嚨裏摳出來的血塊,帶著滾燙的屈辱和恐懼。
    婉娘隻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嚨口,又被她死死咽下。她倚著牆,身體軟軟地滑落,冰冷的磚石硌著她的脊背,帶來一絲尖銳的清醒。是了,周德威…她那權勢赫赫的遠房表兄,父親口中蘇家在這亂世裏唯一的倚仗。原來這倚仗,終有一日,是要用她這“女兒身”來償還的。攀附契丹貴人,換取更大的權勢和利益…她蘇婉娘,不過是棋盤上一枚隨時可以棄掉的棋子,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
    “為什麽…”她喃喃著,眼淚終於衝破堤防,洶湧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為什麽是我…從遜…我…我們…”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牆外那個同樣被絕望籠罩的身影,“我們逃吧!逃得遠遠的!離開汾州,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這念頭像野火一樣在她死寂的心田裏驟然燃起,燒掉了所有的恐懼,隻剩下孤注一擲的瘋狂。什麽規矩禮法,什麽父母之命,什麽亂世飄零,在這一刻,都比不上眼前這個人眼底的痛楚和愛意。
    郭從遜渾身劇震,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那是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決絕。“好!好!婉娘!”他聲音嘶啞卻無比堅定,“我們走!現在就走!我知道有條小路,能繞過城門守衛!往南走,去江南!天大地大,總有我們容身之處!”他激動地伸出手,越過那冰冷的、象征著禁錮的牆頭,想要抓住她,“我接著你!快!”
    生的渴望和對自由的瘋狂向往,如岩漿般衝垮了婉娘心中最後一絲猶豫和恐懼。她猛地站起身,顧不上被粗糙牆磚刮破的衣袖和手掌,雙手攀住牆頭,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撐起。郭從遜在牆外焦急地接應著,有力的手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腕。就在她半個身子已然探出牆外,冰冷的夜風灌滿衣襟的瞬間——
    “抓住他們!”
    一聲炸雷般的暴喝撕裂了夜的寂靜!數支燃燒的火把如同鬼魅的眼睛,驟然從牆角的陰影裏、從後院的月亮門後亮起!刺眼的光焰猛地將這片小小的角落照得亮如白晝,也將牆頭上那兩個狼狽糾纏的身影,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蘇有財肥胖的身軀堵在月亮門中央,臉上是極度的震驚、羞怒和一種被冒犯的狂怒,扭曲得變了形。他身邊站著管家蘇福,還有幾個手持棍棒、一臉凶悍的家丁,顯然是早有預謀,在此守株待兔。
    “反了!反了天了!”蘇有財氣得渾身肥肉都在哆嗦,指著牆頭,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把這…這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給我抓下來!打斷那奸夫的腿!”
    “爹!”婉娘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身體因恐懼和絕望劇烈地顫抖起來。郭從遜更是臉色煞白,但他下意識地將婉娘往自己身後一擋,挺直了單薄的脊背,對著牆下怒目而視:“蘇伯父!我與婉娘兩情相悅,真心…”
    “住口!你這勾引良家女子的下賤東西!”蘇有財根本不容他說完,厲聲打斷,“給我打!往死裏打!”
    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早已得了指令,獰笑著撲了上來。粗壯的手臂猛地抓住郭從遜的腳踝,狠狠一拽!郭從遜發出一聲痛呼,再也無法在牆頭立足,整個人被硬生生拖拽下來,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
    “從遜——!”婉娘眼睜睜看著他跌落,心膽俱裂,尖叫著也想往下跳,卻被牆內衝上來的兩個粗壯婆子死死架住雙臂,動彈不得。指甲深深掐進婆子粗糙的手臂,換來更用力的鉗製,骨頭都像是要被捏碎。
    “放開她!不關婉娘的事!是我…”郭從遜掙紮著想爬起來,話音未落,一根沉重的木棍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在他的小腿上!
    “哢嚓!”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清晰無比的骨裂聲,在死寂的夜裏驟然炸響!蓋過了婉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蓋過了家丁粗重的喘息,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郭從遜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像一隻被投入滾油的大蝦,喉嚨裏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抽氣聲,劇痛瞬間剝奪了他所有的語言能力,隻剩下身體不受控製的痙攣。豆大的冷汗瞬間布滿了額頭,臉色由慘白轉為一種瀕死的青灰。
    “打!給我狠狠地打!打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賬!”蘇有財站在火光映照不到的陰影邊緣,聲音因暴怒而嘶啞,臉上的肥肉扭曲著,眼中沒有絲毫憐憫,隻有一種被冒犯尊嚴後的瘋狂報複欲。
    棍棒如雨點般落下。粗重的棍影在火光下瘋狂地舞動,帶著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噗噗”聲,無情地砸在郭從遜蜷縮的身體上。砸在肩膀,砸在脊背,砸在蜷縮起來的手臂上…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一聲壓抑不住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悶哼或痛嘶。
    “不要打了!求求你們!爹!爹!放了他!我嫁!我什麽都答應!我嫁啊——!”婉娘被兩個婆子死死按在地上,臉頰緊貼著冰冷刺骨的地磚,粗糙的沙礫磨破了皮膚。她掙紮著,哭喊著,聲音淒厲得如同杜鵑啼血,淚水混合著泥土,糊滿了整張臉。視線被淚水模糊,又被粗暴地按壓在地麵,她隻能透過婆子們粗壯的腿腳縫隙,看到那不斷落下的棍棒,看到郭從遜在地上痛苦翻滾、蜷縮的身影。每一次棍棒落下,都像直接砸在她的心尖上,痛得她渾身抽搐,靈魂都在顫栗。
    “求求你們…別打了…從遜…從遜…”她的哭喊漸漸嘶啞,變得斷斷續續,隻剩下絕望的嗚咽,如同瀕死小獸的哀鳴。巨大的恐懼和悲傷扼住了她的喉嚨,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每一次抽泣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那沉悶的擊打聲,骨頭碎裂的細微異響,郭從遜越來越微弱、越來越痛苦的呻吟,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將她死死纏住,拖向無底的深淵。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而整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寂靜的街道,最終停在了蘇府緊閉的大門外。緊接著,是門環被用力叩響的“哐哐”聲,在混亂的夜色中顯得格外突兀和威嚴。
    院中瘋狂的毆打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蘇有財臉上的狂怒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巨大的惶恐取代,他肥胖的身軀猛地一顫,幾乎站立不穩。家丁們也下意識地停下了揮舞的棍棒,驚疑不定地看向大門方向。
    管家蘇福反應最快,連滾爬爬地衝過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誰…誰啊?”
    “開門!周德威將軍到!”門外傳來一個洪亮而冷硬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周德威!
    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院中的混亂,也徹底凍結了婉娘最後一絲渺茫的幻想。她停止了徒勞的掙紮,癱軟在婆子的壓製下,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完了。那個決定她命運、也最終碾碎她所有希望的人,來了……
    沉重的朱漆大門被幾個家丁手忙腳亂地打開。火光跳躍中,一個高大的身影率先踏入。來人穿著玄色勁裝,外罩一件半舊的皮甲,腰挎長刀,步伐沉穩有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正是蘇家最大的倚仗,晉王李存勖麾下赫赫有名的驍將,周德威。他年約四旬,麵容剛毅,線條如同刀劈斧鑿,眉骨很高,投下的陰影遮住了深邃的眼窩,隻餘下兩道銳利如鷹的目光掃過混亂的庭院。他的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抿著,形成一個冷硬的弧度,仿佛世間萬物都難入他眼。他身後跟著幾名同樣甲胄森然的親兵,鐵血的氣息瞬間壓倒了院中所有的嘈雜。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牆頭——那裏還留著攀爬的痕跡和半片被撕扯下的素色衣角,然後緩緩下移,落在了庭院中央那個蜷縮在冰冷地磚上、渾身血跡斑斑、痛苦抽搐的人影上。郭從遜已經發不出完整的聲音,隻有喉嚨裏斷斷續續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每一次抽吸都帶出細小的血沫。最後,周德威的目光才落在那被死死按在地上、淚痕滿麵、眼神空洞如同死灰的蘇婉娘身上。
    整個過程,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那張飽經風霜、刻著戰場殺伐痕跡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漣漪。隻有那雙深陷在眉骨陰影裏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厭惡的冰冷。
    “這是怎麽回事?”周德威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卻像一塊沉重的寒鐵砸在地上,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讓院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郭從遜越來越微弱的痛苦呻吟。
    蘇有財肥胖的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到周德威腳邊,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諂媚:“表…表兄!您可算來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這…這小畜生!郭家的窮酸小子!他…他竟敢翻牆進來,意圖拐帶我家婉娘私奔!簡直…簡直是無法無天!辱沒門風!我…我正命人教訓他…”
    “私奔?”周德威的語調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的冰冷。他向前踱了兩步,沉重的戰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婉娘的心尖上。他在距離郭從遜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地上那團模糊的血肉。火光映照下,郭從遜的臉腫脹變形,嘴角和鼻孔不斷淌出暗紅的血,眼神渙散,身體無意識地抽搐著,隻有微弱的進氣,沒有出氣。
    周德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如同審視一件礙眼的、即將被丟棄的垃圾。然後,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瑟瑟發抖的蘇有財,落在了被婆子們死死按住的蘇婉娘身上。
    婉娘感受到了那兩道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實質的鋼針紮在她的皮膚上。她猛地一顫,空洞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波動,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她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無聲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
    “婉娘,”周德威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掌控力,“抬起頭來。”
    婆子們慌忙鬆開鉗製。婉娘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跪坐在地,身體抖得厲害,卻不敢違逆,隻能艱難地、一點點抬起那張淚痕交錯、沾滿泥土的蒼白小臉。
    周德威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從紅腫的眼睛,到顫抖的嘴唇,再到鬢邊那枚在混亂中歪斜的、小小的素銀杏花簪。他的視線在那枚不起眼的簪子上停頓了一瞬,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言喻的複雜,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那點微瀾便被更深沉的冰冷覆蓋。
    “看來,”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死寂的庭院,“是我來得不巧,擾了表妹的‘好事’?”他刻意加重了“好事”二字,冰冷的嘲諷像淬毒的針。
    “表兄!冤枉啊!”蘇有財幾乎要磕頭,“婉娘她年幼無知,定是被這奸邪小人所蠱惑!我們蘇家上下,對表兄您,對晉王殿下,那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婉娘她…她也是懂事的!您吩咐的事,她絕不敢違逆!”
    “懂事?”周德威的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地上氣息奄奄的郭從遜身上,“懂事,就不會弄出這等丟人現眼、辱及門楣的醜事!”他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金石交擊,帶著戰場上號令千軍的鐵血殺伐之氣,“你知道嗎?和顧遠聯姻,結盟石州,這是晉王殿下定下的大計!豈容這等不知死活的東西橫生枝節,壞了大事?”
    他的目光如同兩把冰錐,再次釘在婉娘臉上:“表妹,你可知道,你今夜之舉,險些葬送的是什麽?葬送的是蘇家滿門的活路!葬送的是你父兄的前程!更壞了晉王殿下的大計!這等罪責,你擔得起嗎?”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得婉娘頭暈目眩,渾身冰冷。晉王的大計…蘇家的活路…父兄的前程…這些巨大的、無形的帽子壓下來,讓她感覺自己渺小得如同螻蟻,連呼吸都帶著罪孽。
    “我…我…”婉娘嘴唇翕動,喉嚨裏卻像堵著滾燙的炭,發不出任何辯解。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滅頂的無力感徹底淹沒了她。在這個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表兄麵前,在那個高懸於天的“晉王大計”麵前,她渺小的情愛,她卑微的掙紮,都顯得那麽可笑,那麽不值一提。
    周德威不再看她。他微微側過頭,冰冷的目光掃過那幾個手持棍棒、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的家丁,最後,落在了地上那團幾乎沒有了聲息的郭從遜身上。郭從遜的胸膛起伏已經微弱得難以察覺,隻有嘴角還在無意識地溢出暗紅的血沫。
    “哼,”周德威從鼻腔裏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輕哼,帶著一種戰場上裁決敵人命運的漠然。他抬起右手,隨意地揮了揮,動作輕描淡寫,如同拂去衣袖上沾染的塵埃。
    “打死他。手腳幹淨點。”聲音不高,甚至沒有刻意加重語氣,平靜得如同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瑣事。然而那字句裏透出的森然殺意和不容置疑的決斷,卻比臘月的寒風更加刺骨,瞬間凍結了院中所有人的血液。
    幾個家丁渾身一激靈,在短暫的驚愕之後,凶悍之色重新浮上臉龐。他們沒有任何猶豫,再次高高舉起了手中沉重的木棍!蘇有財肥胖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快的驚恐,但隨即被一種近乎諂媚的順從取代,他低下頭,肥胖的身體微微佝僂著,不敢再看場中一眼。
    “不——!!!”
    婉娘發出了一聲非人的、淒厲到極致的慘嚎!這聲音用盡了她殘存的所有生命,如同瀕死孤雁的絕唱,撕裂了濃稠的夜幕。她不知從哪裏爆發出最後一股力氣,猛地掙脫了婆子們的壓製,像瘋了一樣撲向郭從遜!指甲在冰冷的地磚上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然而,她的身體隻向前撲出了不到半尺,就被反應過來的婆子們更加粗暴地拽了回來。一隻粗糙、散發著汗味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所有的哭喊、所有的絕望、所有的詛咒都死死地堵了回去!隻剩下喉嚨深處“嗚嗚”的、垂死般的悲鳴。
    就在她眼前,在跳躍的火光與冰冷的月光交織下,在周德威那雙漠然俯視的鷹目注視下,那沉重的棍棒,帶著風聲,帶著家丁們凶戾的呼喝,再次狠狠落下!
    這一次,不再有任何顧忌。
    “噗!”棍棒重重砸在郭從遜的胸口,他弓起的身體猛地一挺,一口暗紅的、帶著內髒碎塊的血沫狂噴而出,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也濺到了幾步之外周德威鋥亮的戰靴靴尖上。
    “哢嚓!”又一根棍棒狠狠砸在他努力護住頭部的胳膊上,清晰無比的骨裂聲再次響起,那條手臂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軟軟地耷拉下去。
    “嗬…嗬…”郭從遜的喉嚨裏發出最後幾聲破敗的、如同風穿過漏窗的抽氣聲。他那雙曾經清亮、盛滿了對她溫柔愛意的眼睛,此刻渙散地、無意識地轉向婉娘的方向,瞳孔深處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在映出她那張被淚水、泥土和絕望徹底扭曲的臉龐時,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那眼神裏,有深入骨髓的痛楚,有無法言說的眷戀,有對這個冰冷世道最深的茫然不解,最終,都化為一片空洞的死寂。那微弱的光芒,如同燃盡的燭火,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他死死望向她的眼睛,凝固了。瞳孔深處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在映出她那張被淚水、泥土和絕望徹底扭曲的臉龐時,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隨即徹底渙散開,凝固成一片毫無生氣的、冰冷的灰白。那望向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她的身體,投向了某個遙遠而不可知的地方,帶著對這個冰冷世道最深沉的茫然和不甘,最終定格為永恒的沉寂。
    棍棒,依舊沒有停止。沉悶的、令人牙酸的擊打聲持續響起,落在已經毫無反應的身體上,發出令人作嘔的“噗噗”聲。
    周德威微微皺了下眉,似乎對那濺到靴尖上的汙血感到不悅。他麵無表情地抬起腳,在旁邊的青石板上隨意地蹭了蹭靴底。然後,從懷裏掏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仿佛剛才隻是拂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灰塵。那方絲帕,白得刺眼,在跳動的火光下,散發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冷漠光澤。
    “好了。”他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讓瘋狂落下的棍棒瞬間停止。家丁們喘著粗氣退開,露出地上一灘不成形狀的模糊血肉。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塵土和恐懼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令人窒息。
    周德威的目光再次投向婉娘。她癱軟在婆子懷裏,身體篩糠般抖著,被捂住的口中隻剩下微弱的氣流嘶嘶聲,眼神空洞得如同兩潭死水,直勾勾地盯著地上那攤刺目的暗紅,仿佛靈魂已被那血色徹底抽離。淚水無聲地滑落,衝刷著臉上的汙跡,留下兩道慘白的痕跡。
    “表妹,”周德威的聲音恢複了那種刻板的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權威,“今夜之事,到此為止。你受驚了。”他頓了頓,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三日後,顧遠的迎親隊伍便會在石洲迎接。你,安心待嫁。這是你的福分,也是蘇家的造化。”他微微側身,對著蘇有財,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吩咐,“表弟,好好準備,莫要失了禮數,丟了晉王殿下的臉麵。”
    “是!是!謹遵表兄吩咐!謹遵表兄吩咐!”蘇有財點頭哈腰,肥胖的臉上擠出諂媚的笑容,額頭上全是冷汗,“婉娘她…她定會明白表兄的苦心,明白這是為她好,為蘇家好!絕不會再出半點差錯!”他一邊說,一邊狠狠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婉娘,眼神裏充滿了警告。
    周德威不再多言,仿佛處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務。他最後瞥了一眼地上那攤狼藉,眼中沒有絲毫溫度,隻有一種處理掉障礙後的漠然。他轉身,玄色的披風在夜風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帶著親兵,邁著沉穩的步伐,踏過那灘尚未凝固的暗紅血泊,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鋥亮的戰靴踏在血汙上,發出輕微的粘膩聲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婉娘早已破碎的心上。
    沉重的朱漆大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深沉無邊的夜色,也仿佛隔絕了蘇婉娘最後一絲生的氣息。院子裏的火光跳動著,映照著蘇有財劫後餘生般諂媚的笑臉,映照著家丁們麻木而凶悍的麵孔,映照著婆子們如釋重負的神情。
    隻有婉娘,被兩個婆子半拖半架著,像一具失去牽引的木偶,雙腳無力地拖在地上。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庭院中央那片被鮮血浸透的青石板上,釘在那團模糊的、曾經是她全部希望和光亮的“東西”上。郭從遜的一隻手無力地攤開在冰冷的地麵,手指微微蜷曲,似乎還在徒勞地想抓住些什麽。
    就在那攤刺目的暗紅邊緣,一點微弱的光,刺破了濃重的血腥,落入了婉娘死寂的眼底。那是一枚小小的、沾染了點點血汙的玉佩。青玉質地,並不名貴,雕刻著簡單的祥雲紋樣——那是去年上元燈節,她偷偷在街角小攤買下,又悄悄塞給他的定情信物。他一直貼身戴著。
    一股巨大的、近乎痙攣的悲慟猛地攫住了婉娘!她用盡殘存的力氣,猛地掙脫了婆子的攙扶,踉蹌著撲倒在地,不顧一切地伸出手,抓向那枚沾血的玉佩!冰涼的玉質入手,上麵還殘留著一絲他身體的餘溫,那粘膩的血汙,卻像烙鐵一樣燙傷了她的指尖,燙穿了她的靈魂。
    婆子們驚呼著再次撲上來拉扯她。婉娘死死攥著那枚玉佩,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嵌進肉裏。她不再哭喊,不再掙紮,隻是將握著玉佩的手,連同那份冰冷粘膩的觸感和深入骨髓的絕望,一起死死地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這唯一的、染血的念想,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蘇有財厭惡地看了一眼地上失魂落魄的女兒,對著管家和婆子不耐煩地揮揮手:“還不快把這丟人現眼的東西弄回房去!鎖起來!看緊了!再出半點岔子,我要你們的命!”他嫌惡地掃了一眼地上的血汙和屍體,又對家丁吩咐道:“把這醃臢東西拖出去,找個亂葬崗扔了!手腳利索點!晦氣!”
    家丁們應了一聲,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粗暴地抓起郭從遜早已冰冷的腳踝,毫不費力地將他軟塌塌的身體拖離那片血泊。頭顱無力地磕碰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在死寂的夜裏格外瘮人。拖曳的痕跡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粘稠的暗紅印記,蜿蜒著,如同一條醜陋的傷疤,從庭院中央一直延伸到那扇吞噬了所有光明的後門。
    婉娘被兩個婆子粗暴地架起,雙腳離地,身體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像個破敗的玩偶。她的頭無力地垂著,散亂的發絲遮住了慘白的臉。隻有那隻緊握成拳、死死按在胸口的手,還在微微地顫抖著,指縫間,一點冰冷的、染血的玉光,微弱地透出來。
    她的目光,空洞地追隨著地上那道長長的、被拖曳出的血痕,看著它一點點延伸,一點點變淡,最終消失在黑暗的後門之外。那“咚、咚”的磕碰聲,如同地獄的喪鍾,一聲聲,敲碎了她對這個世間最後一點殘存的念想。
    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在汾州城蘇家小院的上空。連最後幾顆掙紮的寒星也被厚重的雲翳徹底吞噬,隻有簷角幾盞孤零零的白燈籠,在嗚咽的夜風中搖曳,投下慘淡昏黃的光暈,如同為誰點起的引魂燈。
    婉娘被粗暴地丟回她冰冷的閨房。門在身後“哐當”一聲巨響,落了鎖,沉重的鐵栓滑動聲如同宣告她徹底淪為囚徒。她癱軟在冰冷的地磚上,身體篩糠般抖著,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不是因為這春夜的寒,而是從骨頭縫裏、從靈魂深處透出來的冷。那種冷,足以凍結血液,凝固心跳。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那片被火把映照得刺眼的暗紅,是棍棒落下時沉悶的“噗噗”聲,是骨頭碎裂的清晰脆響…最終,定格在郭從遜那雙徹底失去光彩、凝固著無盡痛楚和茫然的灰白色眼眸。那最後望向她的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永遠地燙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嗬…”一聲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泣終於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她蜷縮起身子,緊緊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壓過那撕心裂肺、足以讓人發瘋的絕望。然而,那靈魂被生生撕裂的劇痛,豈是區區皮肉之苦能夠比擬?它如同無形的巨蟒,纏繞著她,絞緊她,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的腥甜。
    門外傳來婆子壓低的、帶著幸災樂禍的絮語:“…不知好歹的東西,差點連累我們…”
    “…周將軍真是殺伐果斷…”
    “…契丹貴人呢…攀上高枝了還不知足…”
    這些聲音像淬毒的針,密密麻麻地紮進她的耳朵。她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雙耳,將頭深深埋進臂彎裏,身體蜷縮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縮進一個不存在的小小空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隻是一瞬。門鎖“哢噠”一聲輕響。母親王氏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散發著濃鬱的、令人作嘔的甜膩香氣。王氏臉上沒有了白日裏的刻薄和精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疲憊、焦慮和不容置疑的強硬。
    “婉娘,”王氏的聲音刻意放柔了些,卻像裹著糖霜的刀子,“起來,把這參湯喝了。定定神。”她將托盤放在桌上,走過來,伸手想將蜷縮在地上的女兒扶起。
    婉娘如同被毒蛇咬到般猛地一縮,避開了母親的手。她抬起頭,散亂的發絲黏在淚痕斑駁的臉上,那雙曾經溫順如鹿的眼眸,此刻隻剩下冰冷的死寂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警惕。
    “別碰我。”她的聲音嘶啞幹澀,像砂紙摩擦。
    王氏的手僵在半空,臉上強裝的柔和瞬間褪去,浮起慍怒:“你這孩子!怎麽如此不識好歹!爹娘生你養你,難道會害你?”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火氣,重新換上那副語重心長的麵孔,“娘知道,你心裏委屈。可你想想,那郭家小子,一個窮酸書生,他能給你什麽?亂世之中,他能護得住你?護得住我們蘇家?”
    她坐到婉娘身邊不遠處的繡墩上,聲音帶著一種過來人的篤定和冷酷:“周表兄說得對,這是天大的福氣!那顧遠,是契丹的貴人!左穀蠡王!位高權重!聽說年輕有為,才二十二歲!府裏就一個正妻!你過去雖是做妾,那也是貴妾!比在這亂世裏朝不保夕、擔驚受怕強百倍千倍!”
    “福氣?”婉娘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徹骨的嘲諷和悲涼。她抬起眼,空洞地望向母親,“娘…那是活活打死一個人啊…就在你們眼前…為了這‘福氣’…”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
    王氏的臉色變了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厭惡,隨即被更深的強硬取代:“那是他咎由自取!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拐帶你私奔!壞了晉王殿下的大事,死有餘辜!”她語氣斬釘截鐵,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婉娘,你醒醒吧!這世道就是這樣!弱肉強食!我們蘇家,要不是靠著周表兄的庇護,在這亂世裏早就骨頭渣子都不剩了!你爹,你兩個哥哥,我們全家,都得仰仗周表兄!你嫁過去,就是幫了周表兄的大忙,就是幫了我們蘇家!幫了你爹娘!幫了你兩個哥哥!這是你身為蘇家女兒的本分!”
    她越說越激動,站起身,指著婉娘:“收起你那些不知所謂的小兒女心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地義!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顧遠就是你的天!你的命!你好好想想!再敢有半點糊塗念頭,不用周表兄動手,我先打死你這個不孝女!”最後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吼出來的。
    吼完,她不再看婉娘慘白的臉和死寂的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晦氣。她端起那碗早已涼透的參湯,“咚”地一聲重重放在婉娘身邊的地上,湯汁濺了出來,弄髒了冰冷的地磚。
    “喝了它!想想清楚!別讓爹娘…再為你操碎了心!”丟下這句冰冷的話,王氏轉身,帶著一陣風,快步走了出去。門再次被重重關上,落鎖聲清脆而決絕。
    房間裏重新陷入死寂。隻剩下婉娘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和桌上那盞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聲。
    她依舊蜷縮在那裏,一動不動。王氏的話,如同冰冷的鋼針,一句句紮進她的腦海,也紮進她早已麻木的心房。“弱肉強食…本分…天經地義…蘇家女兒…”這些冰冷的詞句,混合著庭院裏那沉悶的棍棒聲、骨頭碎裂聲,以及郭從遜最後那凝固的眼神,在她腦中瘋狂地旋轉、撞擊。
    她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緊握成拳、一直死死按在胸口的手上。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僵硬發白,指關節泛著青紫。她一點點、極其艱難地鬆開手指。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形血痕,而那枚小小的、沾染著暗紅血汙的青玉佩,正靜靜地躺在她汗濕冰冷的掌心裏。玉質冰涼,那粘膩的血汙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燙得她掌心一陣刺痛。
    她顫抖著手指,用衣袖最幹淨的裏襯,一點一點,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擦拭著玉佩上的血汙。淚水無聲地滴落在玉佩上,混著那暗紅,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痕跡。那冰冷的玉質,那凝固的血痕,像是一道無形的鎖鏈,將她最後一點殘存的自我意識緊緊鎖住,也鎖住了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恨意……
    她想起了郭從遜笨拙地給她念詩時微紅的臉頰,想起了他偷偷遞進來帶著露珠的杏花,想起了他握著她手時掌心滾燙的溫度…所有的美好,都在今夜被那冰冷的棍棒和漠然的目光,徹底碾碎成了齏粉,混著血汙,塗抹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而這一切,都為了什麽?為了一個從未謀麵的契丹貴人?為了周德威的攀附?為了蘇家的所謂“活路”和“前程”?
    “嗬…”一聲極其輕微、帶著無盡嘲諷和悲涼的冷笑,從婉娘蒼白的唇間溢出。她抬起頭,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凝聚成一種冰封般的死寂,直直地望向緊閉的房門,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木板,看到外麵那個冰冷吃人的世界。
    她慢慢地將那枚擦拭不淨、依舊帶著血痕的玉佩,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攥在掌心,冰冷的玉棱硌得她生疼。然後,她伸出手,端起了地上那碗早已冰冷的參湯。碗壁刺骨的寒意透過指尖傳來。
    她沒有喝。
    隻是端著,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那渾濁的湯水裏,倒映出她慘白如鬼的臉,倒映出搖曳的、如同鬼火的燈影。
    不知過了多久,油燈的火苗掙紮著跳動了幾下,終於,“噗”地一聲輕響,徹底熄滅。濃稠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房間,也吞噬了那個蜷縮在冰冷黑暗中的身影。
    黑暗裏,隻剩下她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受傷的孤鳥在寒夜裏悲鳴。還有那枚被死死攥在掌心、染著血汙的玉佩,冰冷的棱角,深深嵌進她的皮肉裏……
    三日後,汾州。
    天光未破曉,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仿佛隨時要墜下雪來。凜冽的朔風卷起街角的殘雪和枯葉,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刮在臉上如同鈍刀子割肉。整座城池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死氣沉沉的寒意裏。
    然而,蘇府門前卻是一派與這死寂格格不入的、被強行催生出的“熱鬧”。
    幾輛係著嶄新卻刺目紅綢的騾車已套好,瘦骨嶙峋的騾子不耐地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仆人們穿著半新不舊的青衣,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麻木、緊張和刻意堆出的喜氣的表情,正將最後幾個係著紅綢的箱籠抬上車。那紅綢在灰蒙蒙的天地間,紅得像凝固的血,又像燒紅的烙鐵,灼人眼球。
    蘇有財和王氏早已穿戴整齊地候在門廊下。蘇有財特意穿上了他那件壓箱底、隻在最重要場合才肯上身的醬紫色綢麵長衫,努力挺著肥胖的肚子,雙手籠在袖中,卻掩飾不住指尖的微微顫抖。他肥胖的臉上擠出一種極不自然的笑容,眼神卻不住地瞟向長街的盡頭,帶著焦灼的期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王氏則緊緊拉著小兒子蘇小寶的手,臉上是強裝的鎮定,眼底深處卻閃爍著一種即將押上重寶、等待開盅般的緊張和貪婪。她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腕子上那個成色普通的玉鐲——那是前幾日周德威派人送來的“添妝”之一。
    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隻有仆役們搬動箱籠時發出的沉悶聲響和騾子偶爾的嘶鳴打破沉寂。
    就在這時,一陣密集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凍土,打破了汾州城清晨的死寂。蹄鐵敲擊著凍硬的石板路,發出整齊劃一、冰冷鏗鏘的聲響,帶著一股撲麵而來的鐵血煞氣。
    眾人心頭一凜,紛紛伸長脖子望去。
    隻見一隊約二十餘人的精騎,踏著薄雪疾馳而來。當先一騎,通體烏黑,神駿異常,馬上之人一身玄色明光鎧,在晦暗天光下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肩披猩紅大氅,隨風獵獵作響。他麵容剛毅如鐵,眉骨高聳,投下深重的陰影,遮住了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正是周德威!他身後跟隨的親兵,個個甲胄鮮明,腰挎長刀,眼神冷漠,如同出鞘的利刃,散發著久經沙場的剽悍之氣。這隊人馬的出現,瞬間將蘇府門前那點虛假的“喜慶”氣氛碾壓得粉碎,隻剩下令人窒息的肅殺與威壓。
    周德威在蘇府門前勒住韁繩,黑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隨即穩穩停住。他並未下馬,居高臨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門前眾人,最後落在那幾輛係著紅綢的騾車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這“嫁妝”的寒酸頗不滿意,但隨即又恢複了慣常的冷硬。
    “表弟,弟妹。”周德威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寒風,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時辰不早了,準備得如何?”
    蘇有財一個激靈,肥胖的身體幾乎是撲到馬前,連連作揖,臉上堆滿了諂媚到極致的笑容:“表兄!您親自來了!都…都準備好了!就等您示下!”他搓著手,聲音因激動和緊張而發顫,“婉娘她…她已在裏頭梳妝完畢,隨時可以啟程!”
    王氏也趕緊拉著蘇小寶上前,深深福了一禮:“有勞表兄費心!有勞表兄費心!婉娘能得此造化,全賴表兄恩德!”
    周德威微微頷首,目光轉向緊閉的府門,語氣平淡卻帶著命令:“讓她出來吧。顧遠那邊已在石洲等候,儀程都已備好,不可耽擱。”
    就在這時,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目光重新落在蘇有財夫婦臉上,那冷硬的嘴角竟罕見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極其短暫、卻意味深長的笑意,語氣也帶上了一絲安撫和誘惑的意味:“對了,臨行前有件事,正好知會你們二老一聲,也免得你們心中忐忑。”
    他頓了頓,聲音略略提高,確保周圍幾個靠得近的仆役也能聽見:“我顧遠老弟對此番聯姻,極為看重。雖名份上是貴妾,但我老弟親口說了,所有婚禮儀程,一概按正妻之禮操辦!場麵之宏大,耗費之奢靡,絕不亞於他當年迎娶他正王妃之時!”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死水裏投下巨石!
    蘇有財和王氏猛地抬頭,眼睛瞬間瞪得溜圓,臉上寫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蘇有財肥胖的身體甚至晃了一下,被旁邊的管家蘇福眼疾手快地扶住。王氏更是倒抽一口冷氣,捂著胸口,幾乎要喘不上氣來。
    “正…正妻之禮?”蘇有財的聲音尖銳地拔高,帶著破音的顫抖,“表兄…您…您是說…和娶大老婆一樣的排場?”巨大的狂喜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謹慎和惶恐,貪婪的光在他眼中瘋狂閃爍,仿佛看到了金山銀山在向他招手。
    周德威看著他們失態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但語氣依舊“溫和”:“正是!納妾之禮?那是對蘇家,更是對本將的不敬!顧老弟說了,既是周將軍舉薦的表妹,便是貴客,自當以最高規格相待。迎親、拜堂、合巹、宴席…所有禮數,一應俱全,絕無半分怠慢!”他特意加重了“貴客”二字,目光掃過蘇家夫婦,“而且,顧老弟還特意吩咐了,成婚當日,二老作為女方高堂,是要端坐受新婿奉茶的!”
    “奉…奉茶?”王氏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因激動而尖利,“契丹的王爺…要給我們…給我們奉茶?!”她隻覺得一陣眩暈,巨大的榮耀感和對權勢的極致渴望瞬間淹沒了她。給一個契丹的左穀蠡王奉茶!這簡直是他們蘇家祖墳冒了青煙!不,是著了衝天大火!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汾州城所有商賈、甚至那些平日裏看不上他們官府的小吏們,日後見到他們時那諂媚敬畏的眼神!
    “千真萬確!”周德威肯定道,目光中帶著一絲掌控全局的滿意,“所以,你們二老,”他特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在蘇有財和王氏狂喜的臉上停留片刻,“也收拾收視,隨迎親隊伍一同前往石洲觀禮吧!親眼看看你們的女兒,是如何風風光光嫁入王府的!也受一受那貴王的禮!”
    轟——!
    這個消息如同第二道驚雷,徹底將蘇有財和王氏炸懵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衝垮了他們最後一絲作為父母對女兒命運的複雜情緒,隻剩下被權勢和虛榮徹底點燃的熊熊貪婪之火!
    “去!去!我們去!”蘇有財激動得語無倫次,肥胖的臉漲得通紅,雙手不受控製地揮舞著,“小寶也去!都去!都去沾沾王爺的貴氣!沾沾婉娘的福氣!”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坐在高堂之上,接受那個年輕有為的契丹王爺恭敬奉茶的場景,那將是何等的體麵!何等的榮耀!足以讓他蘇有財的名字在汾州傳揚百年!
    王氏更是激動得渾身發抖,一把將懵懂的小兒子蘇小寶摟進懷裏,聲音哽咽:“小寶!聽見沒!我們要去見契丹王爺了!你姐姐…你姐姐給我們蘇家爭了大光了!”她看向蘇府大門的方向,眼神裏哪裏還有半分不舍和擔憂,隻剩下無盡的渴望和即將攀上高枝的狂熱……
    周德威看著他們被貪婪徹底點燃的模樣,眼底那絲冰冷的滿意更濃了。他不再理會激動失態的蘇家夫婦,目光轉向管家蘇福,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硬:“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催新娘子出來!誤了吉時,你們誰擔待得起?!”
    “是!是!將軍!”蘇福一個激靈,連滾爬爬地衝向府內,聲音都變了調,“快!快請小姐出來!快!”
    府門內。
    婉娘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被兩個麵無表情、動作粗魯的喜娘擺弄著。那身繁複沉重的大紅嫁衣,如同浸透了鮮血的枷鎖,緊緊束縛著她。冰冷的金線鳳凰壓在胸口,沉重得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鳳冠被粗暴地按在頭上,冰冷的珠翠垂下來,撞擊著她的額角,發出細碎的聲響,如同喪鍾的餘音。
    銅鏡裏,映出一張被濃重脂粉覆蓋的臉。胭脂厚厚地塗抹在慘白如紙的麵頰上,卻遮不住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死寂和淤青。朱紅的唇脂,像兩片凝固的、幹涸的血痂。鏡中的人,眼神空洞,毫無生氣,像一具被精心妝點過、即將入殮的屍首。
    “哭!哭兩聲啊!我的姑奶奶!”一個喜娘焦急地在她耳邊低吼,用力掐著她的胳膊,“新娘子出門哪有不哭的!好兩嗓子應應景也行啊!”另一個喜娘也使勁推搡著她。
    痛楚傳來,卻無法穿透那層早已冰封的麻木。哭?她的眼淚,她的悲慟,她的靈魂,早已在那個血色浸透的寒夜裏,隨著郭從遜最後望向她的那一眼,徹底凍結、碎裂、化為齏粉。剩下的,隻是一具被“父母之命”、“家族榮光”、“晉王大計”抽空了所有生氣的軀殼。
    她甚至連一絲抽噎都發不出來。喉嚨像是被冰坨死死堵住,隻有冰寒刺骨的氣息在胸腔裏無聲地流轉。
    外麵隱隱傳來的騷動和周德威那冰冷威嚴的聲音,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傳入她的耳中。什麽“正妻之禮”,什麽“場麵宏大”,什麽“奉茶”…這些字眼如同燒紅的鐵釘,一顆顆釘進她麻木的神經,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深、更絕望的諷刺和荒誕。用她的一生,換來的竟是父母眼中無上的榮耀和貪婪的滿足?多麽可笑!多麽可悲!
    就在這時,管家蘇福那變了調的催促聲在門外響起:“快快快!周將軍親自來了!王爺那邊等急了!快扶小姐出來!”
    兩個喜娘不敢再耽擱,手忙腳亂地將一方繡著俗氣鴛鴦戲水圖案的大紅蓋頭,重重地蒙在了婉娘的頭上。
    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血紅徹底吞噬。
    她被粗暴地架起,像押解犯人一樣,踉踉蹌蹌地拖出房門,拖過冰冷的回廊。腳下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又像是踏在刀尖。她經過那曾經開過牡丹的小院,如今隻剩下枯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她經過那片早已被新雪覆蓋的青石板地麵——那裏,曾浸透了她愛人溫熱的鮮血,如今隻餘下一片刺目的、虛偽的潔白。濃重的血腥味仿佛從未散去,混合著嫁衣上熏染的劣質香料氣味,直衝她的鼻腔,讓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府門外,凜冽的寒風如同無數把冰錐,瞬間穿透了厚重的嫁衣,刺入骨髓。她被推搡著,站定在冰冷的石階上。蓋頭隔絕了視線,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貪婪的、諂媚的、麻木的、好奇的…如同無形的芒刺。
    “婉娘啊!”蘇有財刻意拔高的、帶著誇張喜悅和諂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喜的日子啊!到了那邊,要好好服侍王爺!王爺待你如此恩重,以正妻之禮相迎,這是天大的體麵!爹娘…爹娘和你弟弟,都跟著你去石洲觀禮!親眼看著你風光大嫁!你可要爭氣,莫要辜負了王爺的厚愛,莫要辜負了周表兄的舉薦之恩啊!”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紮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王氏也湊了上來,隔著蓋頭,婉娘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被巨大虛榮和貪婪燒灼的熱氣。她甚至伸手用力捏了捏婉娘冰冷僵硬的手,聲音激動得發顫:“我的兒!娘的好女兒!你聽見沒?王爺要親自給我們奉茶呢!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你爹娘這輩子…值了!值了!”那“值了”二字,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心滿意足的喟歎,徹底碾碎了婉娘心中最後一絲微弱的、關於親情的幻想……
    值了?用她的一生幸福,用郭從遜鮮活的生命,換來他們坐在高堂上接受一個陌生異族王爺的奉茶,就是“值了”?
    婉娘蓋頭下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一股濃烈的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寬大的嫁衣袖中,那隻緊握成拳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將那枚冰冷、棱角分明、沾染著永遠無法洗淨的血汙的青玉佩,死死地、死死地按在皮肉上。尖銳的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證明她還活著的憑證,是連接著她與那個被徹底碾碎、埋葬在雪下的過去的唯一臍帶。
    “時辰到!新人上轎——!”管家蘇福扯著嗓子,用盡力氣高喊。
    幾乎是同時,周德威冰冷而威嚴的命令也響徹全場:“起樂!出發!”
    “咚咚鏘!咚咚鏘!嗚哩哇啦——!”
    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和尖銳刺耳的嗩呐聲,毫無征兆地、如同山崩海嘯般猛然炸響!幾個臨時雇來的鼓樂手,在周德威親兵冰冷目光的逼視下,賣力地吹打著,將那喧天價響的“喜慶”之聲,蠻橫地灌滿了整條街道,也狠狠撞進婉娘的耳膜!那聲音是如此巨大,如此喧囂,如此不由分說地要將一切哀傷、死寂和反抗徹底淹沒、吞噬!
    在這片震得人頭皮發麻、心膽俱裂的喧囂聲浪中,婉娘被兩個喜娘幾乎是架著、拖拽著,踉蹌地走向那頂係著同樣刺目紅綢的小轎。鑼鼓嗩呐的聲音如同無數隻無形的手,撕扯著她的神經,要將她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也徹底撕碎。
    就在她被粗暴地塞進轎門的前一瞬,一陣更加強勁的寒風卷地而起,猛地掀起了大紅蓋頭的一角!
    刹那!
    她的視線,透過那短暫掀開的縫隙,如同冰冷的刀鋒,精準地掃過那片被新雪覆蓋的庭院角落——那個吞噬了她所有愛戀與希望的地方。
    慘白的雪,覆蓋了一切。平整,冰冷,了無痕跡。
    仿佛昨夜那場慘絕人寰的殺戮,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絕望凝固的眼神,都從未發生過。
    隻有她知道,那雪層之下,埋葬著什麽。埋葬著她曾經鮮活的心跳,埋葬著郭從遜溫熱的軀體,埋葬著他們對未來所有卑微而美好的憧憬。
    寒風卷過,雪沫打著旋兒,如同招魂的紙錢。
    蓋頭重重落下,再次將那片刺目的白、連同她心中最後一點微光,徹底隔絕。
    她被狠狠推進了狹窄、冰冷、彌漫著劣質木頭和油漆氣味的轎廂裏。
    “砰!”轎簾在她身後沉重落下,將外麵那喧囂到令人作嘔的鑼鼓聲、嗩呐聲、蘇家父母激動的低語聲、周德威冰冷的命令聲、馬蹄的嘚嘚聲…都隔絕了一層,卻又無比清晰地、如同附骨之蛆般鑽入她的耳中,敲打在她早已死去的心上。
    小小的空間,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紅。身體隨著轎子被抬起而猛地一晃。
    “啟程——!”周德威洪亮而冰冷的聲音穿透轎簾。
    “駕!”車夫揚鞭的脆響。
    沉重的車輪碾過凍土,發出吱吱嘎嘎、不堪重負的呻吟。
    精騎的馬蹄聲整齊劃一地響起,如同催命的戰鼓,沉重、冰冷、不容抗拒地踏在凍土上,也踏在婉娘早已化為冰原的心湖上。
    “噠…噠…噠…噠…”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最終與外麵喧囂的鑼鼓嗩呐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混亂、足以摧毀一切意誌的聲浪洪流,將她徹底淹沒。
    她孤零零地蜷縮在冰冷的、顛簸的、被血紅包裹的囚籠裏。袖中緊握的玉佩,冰冷的棱角和凝固的血汙,是她與那個被徹底抹去的世界之間,最後的、唯一的、也是絕望的聯係。在這片由喧囂鑼鼓、冰冷馬蹄和父母貪婪笑語交織成的、慶祝她走向墳墓的樂章中,蘇婉娘閉上了眼睛。
    沒有淚。隻有一片無邊無際、死寂冰冷的黑暗,在心底無聲地蔓延開來,吞噬了所有。心,早已在鑼鼓響起的那一刻,徹底死去……
    有道是
    妝成淚盡鎖朱樓,血玉藏懷恨未休。
    雪掩寒庭埋舊孽,霜披錦帳認新囚。
    喧天鼓樂鳴心塚,諂語爹娘賀冕旒。
    一頂紅綢千載獄,堂前誰解拜骷髏?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