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亂世紅妝劫

字數:13132   加入書籤

A+A-


    朔風卷過北地蒼茫的原野,帶著刺骨的寒意,卻吹不散石洲城門外那刻意營造的、幾乎要沸騰起來的喧囂與“喜慶”。
    遠遠望去,石洲那高大卻略顯陳舊的城牆在冬日的灰白天幕下矗立。城門洞開,披紅掛彩,無數新糊的彩綢在寒風中獵獵招展,卻難掩其下城牆磚石的斑駁與歲月侵蝕的痕跡。城門前,黑壓壓列著一支衣甲鮮明、氣勢森然的隊伍,旌旗林立,刀槍如林,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隊伍最前方,一杆巨大的玄色王旗迎風招展,旗麵上繡著一隻猙獰咆哮的銀色狼頭——契丹左穀蠡王,顧遠的標誌。
    隊伍核心,一匹神駿異常、通體棕紅的汗血寶馬之上,端坐著今日的“新郎”,左穀蠡王顧遠。
    即便隔著一段距離,端坐在騾車中、透過轎簾縫隙偷看的蘇有財和王氏,也被那馬背上身影散發出的威嚴氣度震懾得幾乎窒息。
    <),端坐馬上,更顯巍峨如山嶽。他穿著一身玄底金紋的契丹王族吉服,外罩一件同樣玄色、領口袖緣鑲著華貴紫貂毛的大氅。這身裝束本該襯得人雍容華貴,但穿在他身上,卻隻凸顯出一種雄渾迫人的力量感。肩背寬闊,腰身勁瘦,四肢修長而健碩,隔著衣物也能感受到那蘊藏的、屬於頂尖武將的爆炸性力量。然而,最讓蘇氏夫婦驚異的,卻是他的麵容。
    他並非想象中契丹貴人慣有的粗獷虯髯、橫肉滿麵的形象。相反,他的皮膚在常年北地風沙中竟顯出一種近乎冷玉的白皙。五官輪廓深邃而分明,如同精心雕琢的漢白玉塑像:鼻梁高挺,下頜線條雄渾冷硬,薄唇緊抿。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古井,幽暗難測,此刻正平靜地望向送親隊伍的方向,目光掃過之處,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幾分。奇異的是,在這份屬於統帥千軍萬馬的凜冽威嚴之下,他的眉宇間竟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文人的清雋雅致。若非身處這甲胄環繞、殺氣隱隱的軍陣之前,單看這張臉,或許會以為他是某個飽讀詩書的江南世家公子。這種極致的矛盾感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形成一種令人心折又心生畏懼的獨特魅力。
    “天老爺…這…這就是顧王爺?”王氏死死攥著蘇有財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聲音激動得發顫,眼睛卻亮得嚇人,貪婪地在那高踞馬上的身影上逡巡,“真…真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氣派!太氣派了!”
    蘇有財更是激動得渾身肥肉都在哆嗦,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嘴裏不住地喃喃:“值了…值了…攀上這樣的高枝…婉娘真是…真是祖宗積德啊!”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借著這位“天神”女婿的威風,在汾州城乃至整個晉地橫著走的景象。
    顧遠身側稍後,拱衛著幾名氣質迥異卻同樣懾人的親信。
    赤磷衛統領墨罕,身形魁梧如鐵塔,麵容粗獷,一道猙獰刀疤斜貫左頰,眼神凶悍如擇人而噬的猛虎,按著腰間巨大的彎刀,沉默如山。
    另一赤磷衛統領晁豪,則相對精瘦,眼神銳利如鷹隼,透著精明和狠厲,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周圍。
    被稱為“毒蛇九子”之首的金先生何佳俊,一身文士青衫,麵容清臒,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脊背發涼的微笑,眼神陰鷙,仿佛能洞穿人心。
    北鬥七子”中的老四鄒野,身材俊秀,麵容方正,眼神沉穩;老五左耀,壯碩的身材還稍顯跳脫,眼神靈動,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痞氣。
    再往後,是整齊列隊的赤磷衛精銳,甲胄鮮明,殺氣內斂。更遠處,城門內外人頭攢動,無數石洲百姓被驅趕出來“觀禮”,臉上帶著麻木、好奇或畏懼的神情。彩旗、彩棚、喧天的鑼鼓班子、臨時搭建的戲台…整個石洲城被一種刻意粉飾出來的、虛假而喧囂的繁榮所籠罩,如同一個巨大而華麗的舞台,隻等著主角登場。
    送親隊伍在周德威的親自率領下,終於抵達城門。周德威翻身下馬,臉上那一路上的威嚴冷硬瞬間如同冰雪消融,換上了一副極其熟稔、甚至帶著幾分粗豪親熱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迎向顧遠。
    “哈哈哈!顧老弟!勞你久候!哥哥我把新娘子給你平平安安送來了!”周德威聲如洪鍾,上前用力拍了拍顧遠坐騎馬鞍旁的大腿他夠不著顧遠的肩膀),動作親昵得如同多年至交。
    顧遠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厭煩,如同平靜湖麵投入一顆微小的石子,瞬間消失無蹤。他那張俊美卻冰冷的臉上,立刻綻放出一個同樣熱情洋溢、甚至帶著幾分“感激”的笑容,動作利落地翻身下馬。他本就極高,站在地上更是鶴立雞群,卻微微躬身,顯得對周德威極為“敬重”。
    “周大哥!一路辛苦!”顧遠的聲音清朗有力,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和“感激”,他雙手抱拳,姿態放得很低,“小弟在此恭候多時!大哥親自護送,這份情誼,小弟銘感五內!”他上前一步,主動握住周德威的手,用力搖了搖,眼神“真摯”無比,仿佛周德威真是他肝膽相照的結義兄長。
    這一幕落在蘇有財和王氏眼中,更是讓他們激動得幾乎要暈過去。看看!連契丹的王爺都對他們周表兄如此敬重!他們蘇家這條大腿,真是抱得太對了!
    “王爺!王爺!”蘇有財再也按捺不住,拉著王氏,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從騾車上下來,也顧不上儀態,肥胖的身軀踉蹌著衝到近前,臉上堆滿了諂媚到極致的笑容,對著顧遠就要下跪磕頭,“草民蘇有財民婦王氏),拜見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顧遠的目光淡淡地掃過這對激動得渾身發抖、麵目貪婪的夫婦,如同看兩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嘴角那抹公式化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封的漠然和潛藏的屈辱——為了所謂的“忠心”和權謀,他竟要向這樣兩個狗一般的人奉茶?還要娶他們那個被當作貨物送來的女兒?這簡直是他顧遠此生最大的羞辱!這份屈辱,源頭正是眼前這個被他“稱兄道弟”的周德威和背後那個疑心深重的李存勖!
    他甚至連虛扶一下的動作都懶得做,仿佛根本沒聽到蘇有財夫婦那諂媚的呼喊,目光直接越過他們,重新落回周德威身上,笑容“熱切”:“周大哥,快請進城!府裏都已備好,就等著大哥和…新娘子了!”他刻意在“新娘子”三字上微微一頓,語氣平淡無波。
    蘇有財和王氏撲了個空,尷尬地僵在原地,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但隨即,當他們聽到顧遠口中“府裏都已備好”,想到那“正妻之禮”的盛大場麵,想到自己即將成為王爺的“嶽丈嶽母”接受奉茶,那點尷尬瞬間被更大的貪婪和虛榮衝散。兩人訕訕地退到一旁,眼巴巴地望著顧遠和周德威把臂言歡的背影,心中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榮耀”的無盡渴望。
    所謂的顧府,不過是將一座前朝刺史的府邸匆匆改造,披紅掛彩,勉強充作王府門麵。但顧遠為了將這場“戲”演足,為了堵住周德威的嘴,更為了向李存勖展示自己的“忠誠”與“重視”,確實下了血本,將場麵鋪陳得極其宏大,奢華到了近乎暴發戶的地步。
    庭院深深,處處張燈結彩。粗如兒臂的紅燭在精致的鎏金燭台上熊熊燃燒,將夜晚映照得亮如白晝。無數色彩斑斕、繡工繁複的錦緞從高高的屋簷垂下,在夜風中飄蕩,如同流淌的霞光。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酒香、肉香以及各種名貴香料燃燒後混合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甜膩氣息。
    宴席從正廳一直擺到了寬闊的庭院之中,流水席源源不斷。來自北地的烤全羊、整隻的獐子鹿肉,與江南運來的精致點心、時令鮮果混雜在一起,堆滿了每一張案幾。成壇的烈酒被仆役們川流不息地抬上來,開封的瞬間,濃鬱的酒氣衝天而起。
    賓客雲集,魚龍混雜。有顧遠麾下的契丹、漢人將領,有石洲本地的豪強士紳,更有身份敏感的“貴客”——晉王李存勖派來的“代表”,位高權重的蕃漢馬步總管李嗣源,以及他那位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的部下,太原留守石敬瑭。他們代表著李存勖的眼睛,審視著這場聯姻,審視著顧遠的“忠心”。
    周德威一進入這金碧輝煌、人聲鼎沸的宴會中心,更是誌得意滿,滿麵紅光。他作為“大媒人”和顧遠的“結義大哥”,被奉為上賓,與李嗣源、石敬瑭同席而坐。他端著碩大的酒樽,與李嗣源、石敬瑭等人寒暄幾句,便迫不及待地拉著顧遠坐到了主位之上。
    “顧老弟!大喜!大喜啊!”周德威拍著顧遠的肩膀,聲震屋瓦,唾沫星子幾乎濺到顧遠臉上,“哥哥我這次可是給你尋了個好姻緣!蘇家表妹,那可是正經的洛陽閨秀,知書達理!仰慕你已久啊!往後你們夫妻和美,老弟你在石洲的基業就更穩當了!來,幹了這杯!”他不由分說地將一滿杯烈酒塞到顧遠手中。
    顧遠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夫妻和美?仰慕我已久?基業穩當?他看著周德威那張因酒意和得意而漲紅的臉,看著他那副仿佛真為自己兄弟操碎了心的虛偽模樣,恨不能將杯中酒直接潑到他臉上!這個貪婪愚蠢的莽夫,為了攀附自己、揩取石洲的油水,為了討好李存勖,硬生生將那個自己素未謀麵的女子和自己捆綁在一起,成了這場政治交易中最無辜也最屈辱的犧牲品!而自己,還要陪著笑臉,稱兄道弟!
    屈辱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但他俊美的臉上,笑容卻愈發“燦爛”。他舉起酒杯,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表演出的豪邁:“全賴周大哥成全!小弟感激不盡!這杯,敬大哥!也敬晉王殿下洪福!”他仰頭,將杯中辛辣的烈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將那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和惡心狠狠咽下。眼角餘光掃過李嗣源和石敬瑭,那兩人正含笑看著這一幕,眼神深邃難測。
    婚禮的流程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進行著。每一步“正妻之禮”的儀程,對顧遠而言都如同酷刑。
    先是 “迎親”:他騎著高頭大馬,在喧天的鑼鼓和全城“百姓”的圍觀下,將那座係著紅綢、囚禁著蘇婉娘的簡陋小轎“迎”進了府門。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尊嚴上。
    而後是 “拜堂”:正廳之中,高懸大紅“囍”字。顧遠麵無表情地站在堂中,看著同樣一身刺目紅妝、被喜娘攙扶著、如同提線木偶般僵硬的新娘被引到自己身邊。司儀高亢的唱禮聲在耳邊嗡嗡作響:“一拜天地——!”他機械地躬身,心中隻有一片冰冷的荒蕪。天地若有知,豈會見證這等肮髒的交易?“二拜高堂——!”當他轉向那兩張因激動狂喜而扭曲變形的貪婪麵孔——蘇有財和王氏時,一股強烈的嘔吐感直衝喉嚨。他強行壓下,動作僵硬地行禮,眼神冷得像冰。
    “夫妻對拜——!”他與那個紅蓋頭下素未謀麵、命運同樣悲慘的女子相對而立,深深一揖。這一拜,拜的不是夫妻情緣,而是這吃人的亂世,是冰冷的政治枷鎖……
    最使自己屈辱的,就是“奉茶”,這是蘇有財和王氏最為期待、最為榮耀的時刻。當仆役端上兩杯滾燙的香茶,顧遠在司儀的指引下,雙手端起茶盞,走到端坐在高堂主位、激動得渾身發抖的蘇氏夫婦麵前。他微微躬身,將茶盞遞上,動作標準而疏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連那公式化的笑容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壓抑不住的冰冷怒意。那眼神掃過蘇有財接過茶杯時顫抖的手,掃過王氏眼中貪婪的光芒,如同兩道冰錐。但已經完全被眼前這潑天富貴和“王爺奉茶”的無上榮耀衝昏頭腦的蘇氏夫婦,哪裏還看得到顧遠眼中的憤怒?他們隻覺得此生無憾,富貴榮華已在向他們招手!蘇有財接過茶時,手抖得幾乎灑出茶水,聲音哽咽:“好…好…王爺…折煞草民了…”王氏更是激動得淚流滿麵,隻會不住地說:“好女婿…好女婿…”那貪婪醜態,讓坐在一旁的李嗣源都微微蹙了下眉,石敬瑭則端起酒杯,掩去了嘴角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顧遠奉完茶,如同完成了一項極其肮髒的任務,立刻轉身,不願再多看那對夫婦一眼。他心中對蘇婉娘僅存的一絲因同病相憐而起的憐憫,也被這對父母的醜態消磨殆盡。
    然而,婚禮的高潮或者說轉折,出現在新娘被送入“洞房”後不久。一身盛裝、明豔不可方物的喬清洛,在婢女的簇擁下,款款步入了正廳。
    她的出現,如同寒夜中驟然綻放的明珠,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身量嬌小,卻玲瓏有致,穿著一身正紅色、繡著百鳥朝鳳圖案的王妃禮服,頭戴赤金點翠鳳冠,珠翠環繞,華貴逼人。然而,最令人移不開眼的是她的氣質。她沒有新嫁娘的羞澀或哀怨,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雍容而疏離的微笑,眼神清澈明亮,顧盼生輝。她步履從容,儀態萬方,行走間環佩輕響,自帶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儀。
    她徑直走向主位上的顧遠,無視了滿堂賓客各異的目光。顧遠在看到她的瞬間,眼中所有的冰冷、憤怒、偽裝盡數褪去,隻剩下毫不掩飾的、濃得化不開的深情、愧疚與心疼。他立刻起身相迎,動作溫柔而自然,小心翼翼地牽過她的手,將她引到自己身邊的主位坐下。那份小心翼翼和視若珍寶的姿態,與方才對待蘇婉娘時的冷漠僵硬,形成了天壤之別。
    “清洛,你怎麽出來了?外麵喧鬧,仔細累著。”顧遠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與方才和周德威豪飲時的洪亮判若兩人。
    喬清洛微微一笑,笑容溫婉卻帶著一種堅韌的力量,她輕輕拍了拍顧遠的手背,示意他安心。隨即,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落在一旁的周德威、李嗣源、石敬瑭身上,聲音清越,帶著女主人的從容:“今日是夫君納新妹妹的好日子,妾身身為顧府主母,豈能缺席?特來向周將軍、李總管、石留守敬一杯薄酒,感謝諸位貴客蒞臨。”她端起酒杯,姿態優雅,言語得體,不卑不亢。
    周德威看到喬清洛出現,又看到顧遠對她那毫不掩飾的寵愛,心中微微有些不快,覺得這顧遠的正妻未免有些“不識大體”,但麵上還是哈哈笑著舉杯應承。李嗣源眼中則閃過一絲激賞,他端起酒杯回敬喬清洛,然後側身對顧遠低聲道,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兩人能聽見:“顧帥,好福氣啊。王妃蘭心蕙質,氣度非凡。不過…”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深邃,“如此璧人,鋒芒亦顯。晉王…恐非樂見啊。兄弟,小心為上。”他暗示李存勖未來可能因對喬清洛的占有欲作祟而……
    顧遠眼神一凝,隨即恢複如常,舉起酒杯與李嗣源輕輕一碰,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何嚐不知?但為了清洛,他甘冒奇險。
    喬清洛的落落大方和顧遠毫不掩飾的偏愛,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周德威心中因婚禮盛大場麵而升騰起的最後一絲疑慮,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滿足感和對未來的貪婪暢想。看看顧遠對正妻的態度就知道他有多重情!自己作為他的“結義大哥”和“大媒人”,往後在石洲,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些豐饒的物資…周德威仿佛看到了金山銀山在向自己招手……
    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烈”。顧遠強忍著心中的厭惡,再次向周德威舉杯,笑容“真摯”:“周大哥!大恩不言謝!若非大哥慧眼,小弟哪得此良緣?小弟無以為報,些許薄禮,還望大哥笑納!”他一揮手。
    早已候在一旁的墨罕和晁豪立刻指揮手下抬上幾個沉重的箱子。箱子打開,珠光寶氣瞬間晃花了人眼:成匹的江南貢緞、晶瑩剔透的玉石擺件、黃澄澄的金錠、還有幾套鑲嵌著寶石的精美馬具…更讓周德威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的是,顧遠還特意安排了幾名身段窈窕、姿容冶豔的胡姬,在何佳俊的示意下,嬌笑著上前給周德威敬酒。這些胡姬穿著暴露,舞姿大膽,瞬間點燃了宴會上的曖昧氣氛。
    周德威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珍寶,感受著身邊溫香軟玉的觸感,聽著胡姬們嬌嗲的勸酒聲,隻覺得飄飄然如上雲端,骨頭都酥了半邊。他拍著胸脯,酒氣熏天地對顧遠保證:“顧老弟!夠意思!太夠意思了!你放心!哥哥我回去,定在晉王麵前替你美言!石洲的事,包在哥哥身上!往後咱們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徹底被顧遠的“糖衣炮彈”和刻意營造的兄弟情深所俘虜,完全落入了顧遠精心編織的權謀之網中。
    觥籌交錯,喧囂震天。美酒、佳肴、歌舞、奉承…交織成一片虛妄的繁華。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和算計中:周德威做著攫取石洲財富的美夢;蘇有財和王氏沉浸在“皇親國戚”的虛榮裏;李嗣源和石敬瑭冷眼旁觀,評估著顧遠的實力與態度;顧遠強顏歡笑,心中屈辱與殺意翻騰;喬清洛端莊地坐在顧遠身邊,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用最完美的儀態守護著她的愛情和尊嚴……
    隻有那頂被抬往“聽雨軒”的花轎裏,紅蓋頭下的蘇婉娘,如同一個被世界徹底遺忘的孤魂。外麵的喧囂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與她無關。她的心,在郭從遜死去的那一刻,在父母貪婪的嘴臉暴露無遺的那一刻,在被迫穿上這身如同血染的嫁衣的那一刻,早已死寂如灰。
    當喧囂終於被隔絕在門外,蘇婉娘獨自一人坐在陌生的“洞房”中時,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才再次將她徹底淹沒。
    聽雨軒,名字雅致,位置卻稍偏僻清冷。房間不算小,陳設也堪稱精致:雕花的紫檀木桌椅,鋪著錦緞的床榻,梳妝台上擺放著嶄新的銅鏡和妝奩,博古架上陳設著幾件中規中矩的瓷器玉器。燭火明亮,映照著牆上掛著的幾幅工整卻毫無生氣的字畫。一切都透著一種刻板的、公事公辦的“體麵”,與剛才路上所見正院喬清洛居所)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充滿主人氣息和生活情趣的奢華溫馨相比,高下立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新家具和新布料的混合氣味,冰冷而陌生。
    沒有鬧洞房,沒有喜娘的聒噪,甚至連一個貼身伺候的婢女都沒有。她被送進來後,門就被輕輕帶上了,仿佛她是一件被暫時存放於此、等待主人拆封的貨物。
    蘇婉娘依舊穿著那身沉重得如同枷鎖的嫁衣,頭上的鳳冠壓得她脖頸酸痛。她麻木地坐著,紅蓋頭遮蔽了視線,眼前隻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血紅。淚水早已流幹,隻剩下眼眶的酸澀和腫脹。郭從遜最後望向她的眼神,父母貪婪諂媚的嘴臉,周德威冰冷的目光,顧遠那毫無溫度的側影…各種畫麵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無序地翻騰、撞擊,帶來一陣陣鈍痛。
    時間一點點流逝,外麵宴會的喧囂似乎漸漸平息,隻剩下零星的腳步聲和遠處傳來的模糊人語。她知道,那個決定她今夜命運的男人,終究會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傳來了沉重而略顯淩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濃鬱的酒氣。門被推開,一股冰冷的夜風裹挾著濃烈的酒味瞬間湧入。
    顧遠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顯然喝了不少,俊美的臉上帶著明顯的醉意,白皙的皮膚透出紅暈,眼神也有些迷離,步履略顯虛浮。他反手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站了片刻,似乎想驅散一些酒意,然後才搖搖晃晃地走向坐在床邊的蘇婉娘。
    蘇婉娘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心髒在死寂中瘋狂地跳動起來,不是期待,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絕望。她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液凍結的聲音。該來的,終究要來。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等待著即將降臨的狂風暴雨,等待著被徹底撕碎、被吞噬的命運。她早已麻木,如同砧板上的魚肉……
    顧遠走到床邊,站定。他低頭看著眼前這個被紅蓋頭完全籠罩、身體僵硬如同石雕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動作帶著酒後的粗魯,一把掀開了那刺目的紅蓋頭!
    紅綢滑落。
    燭光下,一張蒼白如紙、淚痕斑駁的臉龐暴露在顧遠眼前。那雙曾經溫婉如水的眼眸,此刻紅腫不堪,眼神空洞,沒有焦距,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和死寂。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珠,微微顫抖著,如同瀕死的蝶翼。嘴唇被自己咬得滲出血絲,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目。她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濃重的、生無可戀的悲愴氣息,仿佛靈魂早已抽離,隻剩下一具美麗的軀殼在承受著無邊的痛苦。
    顧遠醉意朦朧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清晰的愕然。他見過太多女人在他麵前的表情:諂媚、恐懼、愛慕、羞澀…卻從未見過如此徹底的、如同被碾碎後又被冰封的絕望。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哭哭啼啼、或是強裝鎮定、或是心存僥幸攀附的女人。
    眼前這張臉,這份濃烈的、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悲傷與麻木,讓他心頭那因被迫納妾、被迫演戲而積壓的怒火和屈辱,仿佛被什麽東西猝然堵住。他並非鐵石心腸,他深愛喬清洛,懂得真情的可貴,也深知被當作棋子的痛苦。周德威隻告訴他這是個“洛陽閨秀”,仰慕他已久,卻沒告訴他,這個女子似乎早已心有所屬,且被這場交易徹底摧毀。
    一絲複雜的情緒——混雜著同病相憐的憐憫、對周德威等人更深的厭憎、以及一絲計劃被打亂的煩躁——在顧遠眼中飛快掠過。他盯著蘇婉娘那毫無生氣的臉看了幾秒,醉意似乎也清醒了幾分。
    蘇婉娘在他掀開蓋頭的瞬間,身體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獸。她死死地閉上眼睛,貝齒緊咬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她等待著那隻可能粗暴的手,等待著那令人作嘔的觸碰,等待著被徹底拉入深淵。
    然而,預想中的狂風暴雨並未降臨。
    她隻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酒氣的歎息。接著,是腳步聲離開床邊,走向房間另一側的聲音。
    她驚疑不定,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一條眼縫。隻見顧遠高大的背影正走向房間角落的一張圓桌。他腳步還有些不穩,但動作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目標性?他沒有走向她,反而是在桌旁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頭灌了下去。
    然後,他站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門外……
    蘇婉娘愣住了。他…走了?就這樣走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絲荒謬感湧上心頭,甚至暫時壓過了恐懼。難道…他嫌惡自己?還是…?
    就在她驚疑不定時,腳步聲又回來了。顧遠再次推門而入。這一次,他手裏竟然端著一個托盤!
    托盤上,放著幾樣東西:一碗還冒著絲絲熱氣的肉羹,幾塊精致的、散發著甜香的點心,甚至還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他將托盤輕輕地、甚至帶著點隨意地放在了圓桌上。
    更讓蘇婉娘震驚的是,他彎腰,又從桌下拿出了一個…粗瓷碗?碗裏盛著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新鮮的血腥味——是雞血。
    顧遠將那個盛著雞血的粗瓷碗,也放在了桌下顯眼的位置。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依舊僵硬坐在床邊、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茫然的蘇婉娘。
    他臉上的醉意似乎更淡了些,眼神恢複了慣常的深邃和冷靜,隻是那深邃中此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複雜。他沒有走近,隻是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蘇婉娘,聲音低沉,帶著酒後的沙啞,卻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平和:
    “餓了吧?”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吃些東西。”語氣平淡,沒有任何命令或強迫,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張鋪著嶄新錦被的婚床,又掃了一眼桌下那碗雞血,繼續道,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
    “吃完,睡吧。”他指了指桌下的碗,“血,撒床上。明日,掛出去就行了。”
    最後一句,他的語氣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屬於上位者的命令意味:
    “明日,記得做戲就好。”
    說完,他不再看蘇婉娘的反應,仿佛隻是完成了一項額外的、微不足道的任務。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高大的背影沒有絲毫留戀,徑直拉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房門在他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他身上濃重的酒氣,也隔絕了蘇婉娘驚愕的視線。
    房間裏,瞬間恢複了死寂。
    蘇婉娘呆呆地坐在床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耳邊反複回響著顧遠那幾句簡短而驚世駭俗的話語。
    “餓了吧?”
    “吃些東西。”
    “吃完,睡吧。”
    “血,撒床上。明日,掛出去就行了。”
    “明日,記得做戲就好。”
    什麽意思?他…他放過自己了?那碗雞血…是用來偽裝落紅的?他…他不需要自己侍寢?他隻是…來送吃的?還…教她如何蒙混過關?
    巨大的衝擊讓蘇婉娘麻木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無法思考。她茫然地、僵硬地轉動脖子,目光落在那張圓桌上。燭光下,那碗肉羹還散發著嫋嫋的熱氣,點心的甜香絲絲縷縷地飄入鼻端。這些溫熱的氣息,在這冰冷死寂的囚籠裏,顯得如此突兀,如此…真實。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響,透過寂靜的夜色,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傳入了聽雨軒。
    那是…從正院方向傳來的聲音。
    若有若無,如同春日裏纏綿的鶯啼,帶著壓抑的、歡愉的嬌喘…還有男人低沉而滿足的、充滿愛意的呢喃…
    是顧遠…和喬清洛。
    蘇婉娘的身體猛地一顫。那聲音如同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她剛剛升起的、那一點點荒謬的暖意和茫然。她想起了顧遠看向喬清洛時那毫不掩飾的、濃烈到化不開的深情,想起了他對自己的冷漠和疏離。這才是他心之所係,情之所鍾。自己,不過是他權謀棋盤上一顆礙眼的棋子,一個需要應付的麻煩。他方才的舉動,與其說是善意,不如說是一種…基於同病相憐的、居高臨下的憐憫?或是為了維護他王府內部某種微妙的平衡?亦或是純粹嫌惡自己這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屈辱、悲傷、自憐、還有那剛剛升起又被瞬間澆滅的荒謬暖意…種種複雜情緒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淚水,毫無征兆地再次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滴落在她緊握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冰冷的、繡著俗氣鴛鴦的錦緞嫁衣上。
    她無聲地哭泣著,肩膀因壓抑的抽泣而微微聳動。為郭從遜,為自己,為這被徹底擺布、毫無尊嚴的命運。
    然而,哭著哭著,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張圓桌上。落在那碗還冒著微弱熱氣的肉羹上,落在那些精致的點心上。
    腹中傳來一陣清晰的、饑餓的絞痛。從昨日被強行梳妝開始,她就粒米未進,早已饑腸轆轆。
    鬼使神差地,她止住了哭泣。她抬起袖子,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掙紮著從那沉重得如同墓碑的婚床上站了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向那張圓桌。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輕輕碰觸了一下那盛著肉羹的碗壁。溫熱的觸感,透過冰冷的指尖,瞬間傳遞到心底。
    那一點點微弱的、真實的暖意,如同在無邊黑暗的冰原上,驟然看到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
    雖然渺小,雖然轉瞬可能被正院傳來的、象征真實情愛的聲響所淹沒,但它確實存在過。
    蘇婉娘端起那碗溫熱的肉羹,感受著掌心傳來的、久違的暖意。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溫熱的、帶著鹹香的湯汁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慰藉。
    淚水,依舊無聲地流淌著,混合著口中的食物,味道鹹澀而複雜……
    但在這絕望的深淵裏,在正院那象征著真正幸福與情愛的聲響的映襯下,這一碗來自陌生“丈夫”的、不知是憐憫還是算計的溫熱肉羹,卻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早已死寂的心湖深處,漾開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否認的漣漪。
    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也不願承認的…暖意?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