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致命的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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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如同石洲城外那條渾濁的黃河水,看似平靜地流淌著,水麵之下卻暗藏著洶湧的渦流與不為人知的泥沙。王府的日子,在蘇婉娘身上,也悄然發生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變化。
    那日廚房的震撼與那頓王爺親手烹製的絕頂美味,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蘇婉娘不再執著於立刻做出能驚豔王爺王妃的“心意”了。她變得異常“勤奮”,每日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後廚——不再是趾高氣揚地要求灶台,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謙卑,安靜地站在角落,仔細觀察著廚娘們如何揉麵、如何調味、如何掌控火候。
    “王媽媽,這麵團要揉到什麽程度才算好?”
    “趙師傅,燉肉時放香料的順序有什麽講究嗎?”
    “小翠姐,炒青菜怎麽樣才能又脆又綠?”
    她不再固執己見,而是虛心請教,態度誠懇得讓原本視她如“瘟神”的王媽和廚娘們都有些不好意思,漸漸放下了防備,開始指點她一些基礎的烹飪技巧。她認真地記著,笨拙地嚐試著從最基礎的淘米煮飯、擇菜切菜開始。雖然偶爾還是會切到手,或是煮糊了粥,引來善意的哄笑,但她隻是紅著臉,咬著唇,默默地收拾幹淨,然後繼續。她的食欲也出奇的好,府裏的飯菜似乎格外香甜,原本蒼白的麵頰漸漸透出健康的紅暈,消瘦的身形也豐腴了些許,整個人如同被春雨滋潤過的花苞,顯露出一種沉靜而內斂的生機。
    聽聞王妃有孕的消息後,蘇婉娘去正院請安的次數也多了起來。她不再像最初那樣畏畏縮縮,而是帶著幾分真誠的關切,陪著喬清洛說話解悶。她會講些洛陽的趣聞軼事,她主動過濾掉那些不堪回首的部分,偶爾亦或是安靜地在一旁做些簡單的針線,雖然手藝平平,但也能引起喬清洛的關注。喬清洛起初對她這種刻意的親近有些警惕,但見她眼神清澈,言語懇切,加上孕期也確實需要人陪伴說話,便也漸漸接納了她的存在。春杏常在喬清洛耳邊念叨:“夫人,您看蘇姨娘,氣色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像以前那樣死氣沉沉的。”
    然而,蘇婉娘的心,卻並未完全安於這看似平靜的生活。那個在品嚐顧遠手藝時驟然冒出的、關於“正妃”的可怕妄念,如同藤蔓的種子,一旦破土,便在她心底悄然滋長,纏繞不休。她開始不自覺地留意顧遠的行蹤。
    顧遠依舊是那個冷峻、威嚴、行色匆匆的左穀蠡王。但蘇婉娘敏銳地察覺到,他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戾氣,似乎比往日更重了。他周身的氣場更加沉凝,像一張繃緊的弓,眼底深處藏著難以化解的焦躁。即使是在通往正院的回廊上偶遇,他往往也隻是麵無表情地點一下頭,甚至視而不見地擦肩而過,腳步快得像帶著風,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著,無暇他顧。
    這種被徹底忽視的感覺,非但沒有讓蘇婉娘退縮,反而像投入火堆的薪柴,讓心底那簇隱秘的火焰燃燒得更旺。他越是這樣焦灼、這樣沉重,她心底那份想要靠近、想要分擔、想要被他“看見”的渴望就越發強烈。
    一日午後,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書房外的回廊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顧遠剛從議事廳出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李存勖在晉陽秣馬厲兵,鋒芒直指中原,其勢洶洶;契丹本部耶律德光那邊好像有異常?對石洲這塊飛地虎視眈眈。兩股巨大的壓力如同磨盤,擠壓著他和他的石洲,每一個決策都關乎存亡。他腦中正飛速權衡著一條至關重要的密報帶來的風險與機遇,心緒煩亂到了極點。
    就在這時,一道纖細的身影從廊柱後轉了出來,恰好擋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是蘇婉娘。她手裏捧著一卷畫軸,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素色的衣裙襯得她麵色如玉,眼神裏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緊張和期待。
    “王爺…”她聲音有些發顫,但還是鼓起勇氣福了福身,雖然不再是跪拜,但禮數依舊在,微微抬眸看向顧遠,“妾身…見王爺近日似乎多有煩憂…妾身…妾身閑來無事,畫了一幅牡丹…想…想請王爺指點一二…或許…或許能為王爺稍解煩悶?” 她將手中的畫軸微微展開一角,露出幾片笨拙卻努力描繪得鮮豔的花瓣。
    顧遠腳步猛地頓住!心中那股被強行壓製的煩躁如同火山般瞬間噴湧!指點畫?解悶?他此刻腦子裏全是刀光劍影、爾虞我詐,哪有半分閑情逸致看什麽牡丹圖!他本能地就想厲聲斥責,讓她立刻滾開,別在這裏礙眼添亂!
    然而,就在他冰冷的視線觸及蘇婉娘那雙眼睛時,斥責的話卻堵在了喉嚨口。那雙眼睛裏,不再是過去的死寂或恐懼,而是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孤注一擲的勇氣,以及一種近乎卑微的討好。她像一隻鼓起全身勇氣,試圖靠近猛獸的小鹿,明知危險,卻仍想遞上一片自己認為最美的葉子。
    顧遠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被這雙眼睛輕輕撥動了一下,泄出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奈。他煩躁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戾氣稍斂,隻是語氣依舊冷淡得不帶一絲溫度:“拿來。”
    蘇婉娘如蒙大赦,連忙將整幅畫展開。那是一幅尺幅不大的工筆牡丹圖。花瓣的勾勒尚顯稚嫩,顏色的渲染也不夠均勻,葉片的結構更是有些呆板。整體而言,隻能算勉強入門,離“好”字還差得遠。但能看出作畫者的用心,每一筆都透著小心翼翼和專注。
    顧遠目光掃過畫紙,停留了不過一息。他實在沒心情也沒時間細品。但看著蘇婉娘那緊張得幾乎要屏住呼吸的樣子,他終究還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算是回應:“初出茅廬,筆觸生澀。不過…有進步。”
    這簡短的、近乎敷衍的肯定,落在蘇婉娘耳中,卻如同天籟!巨大的驚喜瞬間衝垮了所有的緊張!王爺…誇她了!他說她有進步!她努力了這麽久,終於…終於被他“看見”了!
    顧遠沒再看她瞬間亮起來的眼眸,繼續道:“若真想學,光靠自己摸索不行。本王回頭讓人找個畫師教你。” 他頓了頓,語氣恢複了慣常的疏離,“行了,心意本王領了。沒事回聽雨軒去吧,該用膳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繞過蘇婉娘,大步流星地朝著正院的方向走去,背影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歸心。
    蘇婉娘捧著那幅被評價為“有進步”的畫軸,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髒狂跳,臉頰滾燙。從鼓起勇氣攔路的害怕,到孤注一擲的緊張,再到此刻被“肯定”後的巨大驚喜,她的情緒如同坐上了雲霄飛車。望著顧遠遠去的背影,一個比之前那個“正妃”妄念更加清晰、更加具體、也更加危險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她的心尖:
    “王妃姐姐有孕在身…王爺他…他這段時間一定很辛苦,也很…寂寞吧?我…我若好好表現,更努力地學做飯,學畫畫,變得更懂事,更體貼…他會不會…多看我一眼?會不會…像關注王妃姐姐那樣…也關注到我?”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隱秘的甜蜜和巨大的誘惑力,讓她渾身戰栗,卻又忍不住沉溺其中。她仿佛看到了一條通往那個強大男人內心的、充滿荊棘卻也充滿希望的小徑……
    正院裏,晚膳的香氣已經彌漫開來。喬清洛點了幾樣清爽開胃的小菜和一碗她近來格外喜歡的酸湯魚丸。顧遠踏進房門,臉上刻意收斂了所有的戾氣和煩躁,換上了一副溫和的麵具。
    “夫君回來啦!”喬清洛挺著微微顯懷的肚子孕四月餘),笑容明媚地迎上來,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快來,今天這魚丸可鮮了,我特意讓他們多放了些酸筍,開胃得很!”
    顧遠順勢攬住她的腰,在她額上輕輕一吻,語氣溫柔:“好,陪你多吃點。我的小女諸葛最近胃口好,是我們的孩兒在長呢。” 他擁著她走到桌邊坐下,親自給她盛湯夾菜,目光專注而寵溺,仿佛剛才在回廊上的煩躁從未存在過。夫妻倆低聲細語,分享著日常瑣碎,溫馨的氛圍幾乎要溢出房間。
    然而,夜深人靜,當喬清洛依偎在顧遠懷中,聽著他平穩的呼吸漸漸陷入沉睡時,顧遠卻毫無睡意。他睜著眼,望著帳頂繁複的繡紋,眉頭緊鎖。
    蘇婉娘…這個女人最近的舉動,雖然細微,卻透著一種不尋常的氣息。她不再沉溺於過去的痛苦,變得“積極”起來,這本是好事。但她看自己的眼神…那裏麵摻雜的東西,讓敏銳如喬清洛,即使懷著身孕,也隱隱感到了不安。春杏私下裏沒少跟喬清洛匯報:蘇姨娘氣色好、食欲佳、常去廚房學藝、還開始學畫畫了…最重要的是,她似乎總在不經意間“偶遇”王爺…
    喬清洛睡前的試探猶在耳邊,帶著孕期女子特有的敏感和脆弱:“夫君…婉娘妹妹她…好像變了很多。春杏說她…似乎…對你很上心…我…我有了身子,不能好好陪你…” 她當時沒有明說,但那眼神裏的擔憂,顧遠看得分明。
    他當時是如何安撫她的?他吻著她的發頂,語氣斬釘截鐵:“傻瓜,胡思亂想什麽?我心裏隻有你,隻有我們的孩子。蘇婉娘?不過是礙於形勢不得不收進來的一個擺設罷了。養在府裏,給她口飯吃,讓她安分待著就行。我的心思,全在你身上。” 這話半真半假。形勢所迫是真,視作擺設也是真,但“心思全在你身上”在此時此刻,卻帶著愧疚般安撫的意味……
    安撫了清洛,他自己的麻煩讓他無從入眠。
    喬清洛沉沉睡去,他腦海中不斷想著下午金先生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外間,帶來的那一個讓他幾乎要暴跳如雷的消息!
    “顧帥,”金先生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凝重,“晉王府那邊…範文不知從何處得知蘇姨娘並無陪嫁丫鬟仆從,竟自作主張,打著‘體恤’的旗號,派人送來了一個丫鬟,一個粗使婆子和一個雜役!說是伺候蘇姨娘起居,掛念蘇姨娘,彰顯晉王府對大人您的‘關切’!人…已經在路上了,不日即到石洲!”
    “什麽?!”顧遠險些控製不住音量!他猛地起身,眼中戾氣暴漲,拳頭攥得咯咯作響!範文!這個死古板的挨千刀的!這哪裏是體恤?分明是明目張膽地往他府裏塞眼線!而且精準地塞到了蘇婉娘這個最薄弱、最容易被利用的環節!
    “蠢貨!真他媽是蠢貨”顧遠從齒縫裏擠出的字,不知是在罵範文的陰險,還是在罵蘇婉娘的“無用”!還是罵自己的錯漏……他精心營造的“沉迷溫柔鄉、安享割據”的假象,眼看就要因為這個蠢女人而穿幫!蘇婉娘是什麽人?一個剛剛擺脫禮教束縛、心思單純,或者說愚蠢、根本不懂演戲、更不懂得防備的深閨女子!讓她在幾個訓練有素的眼線麵前偽裝“受寵”?簡直癡人說夢!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無限放大,傳遞回晉陽!他韜光養晦、暗中積蓄力量的計劃,很可能會因此功虧一簣!
    “清洛這邊…”顧遠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他剛剛安撫好敏感的妻子,承諾視蘇婉娘為擺設。可若完全不碰蘇婉娘,如何解釋晉王府送來的“關切”?如何讓眼線相信他沉迷美色?可若是要演戲…他腦海中不斷回想每晚睡得香甜、毫無防備的喬清洛,心中一陣刺痛。他如何能忍心在她懷著身孕的時候,去碰另一個女人?即使隻是做戲!
    兩難的境地!巨大的煩躁和壓力如同巨石,狠狠壓在顧遠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輕輕下床,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冰冷的夜風灌入,吹不散他心頭的陰霾。窗外,石洲城在黑暗中沉睡,遠處隱約可見城牆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而更遠處,晉陽的刀鋒,契丹的鐵蹄,都在無聲地逼近。
    他回頭,目光落在床榻上。喬清洛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翻了個身,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囈,手還下意識地護在小腹上。月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她恬靜的睡顏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她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沉浸在即將再次為人母的幸福美夢之中。
    顧遠靜靜地凝視著她,深邃的眼眸中翻湧著複雜到極致的情緒:愛憐、愧疚、不舍,以及一種沉甸甸的、近乎絕望的預知。
    他伸出手,隔著冰冷的空氣,仿佛想觸摸她安寧的睡顏,指尖卻終究停在了半空。
    “清洛…”他無聲地低語,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你的美夢…還能做多久?這亂世…終會將一切都撕碎的…” 他仿佛已經看到,那由陰謀、背叛、戰火交織成的巨大陰影,正以無可阻擋之勢,朝著他們,朝著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朝著他拚盡全力想要守護的這片小小安寧,洶湧撲來。而她此刻的安寧與幸福,在這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麵前,脆弱得如同晨曦中的露珠,終將是…一場注定破碎的南柯一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