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赫赫在上,君子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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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洲城顧府暖閣裏,短暫安寧的日子如同偷來的蜜糖,甜得令人心顫,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田澤生的妙手回春和顧遠無微不至的守護,讓喬清洛和腹中那對命運多舛的雙胎暫時脫離了險境。幾日精心調養,參湯藥膳流水般送進暖閣,喬清洛蒼白的臉頰終於透出些許紅潤,腹中胎動雖仍顯頻繁,卻不再帶著那種令人心驚肉跳的狂亂。府中上下都悄悄鬆了口氣,顧遠緊繃如弓弦的神經也稍稍鬆弛,設宴犒勞了舍命奔波的乞答孫乙涵等羽陵勇士以及耶律德光派來的王庭鐵騎。宴席上,觥籌交錯間,蕭斡裏刺親眼目睹顧遠對部屬的豪邁與對王庭來人的周全禮數,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徹底煙消雲散,飛鷹傳書中對顧遠的“情深入骨,忠心可鑒”更是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而,這亂世中的片刻溫馨,終究是沙上築塔。
不過安穩了五六日的光景。這日午後,暖閣內炭火依舊燒得旺,陽光透過窗欞上的薄紗,在地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喬清洛斜倚在厚厚的軟墊上,身上蓋著顧遠特意尋來的、輕軟暖和的雪貂絨被。許是藥力起了作用,又或許是腹中兩個小東西難得安分,她竟生出一絲慵懶的燥熱。睡意朦朧間,她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側了側身,想尋個更舒坦的姿勢。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一個翻身!
仿佛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又像平靜的湖麵被投入巨石!腹中那兩個原本安分了些許的小生命,如同被驚雷炸醒的幼獸,瞬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狂躁!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毫無征兆地從喬清洛口中迸發出來,尖銳得能刺破耳膜!她整個人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跌回軟榻,雙手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褥,指關節因為極度的用力而瞬間失去血色,變得慘白!那張剛剛有了點血色的俏臉,刹那間褪盡所有顏色,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和因劇痛而扭曲的猙獰!豆大的冷汗如同噴泉般,瞬間從她額頭、鬢角、脖頸洶湧而出,浸透了薄薄的寢衣!
“清洛!”一直在不遠處書案前處理文書的顧遠,聞聲如遭雷擊,手中的狼毫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羊皮紙上,墨跡瞬間汙了一大片。他幾乎是憑著本能,像一頭撲向獵物的猛虎,身形帶起一陣風,瞬間撲到榻邊!
“痛……夫君……好痛……”喬清洛的聲音破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帶著劇烈的顫抖,淚水混合著汗水瘋狂滾落。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那是一種源於母體本能的、對即將到來的生命剝離的極致恐懼,更夾雜著前次瀕死體驗留下的深刻陰影。“下麵……下麵……要……要出來了……像……像生??兒時……一樣……”她有過生長子顧寤的經驗,此刻身體內部傳來的那種無法抗拒的、帶著撕裂感的強烈下墜感,讓她清晰地意識到——孩子要出來了!就在此刻!毫無準備!
顧遠的心瞬間沉到了冰窟窿底!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比喬清洛還要難看。“銀蘭!郎中!產婆!快!快來人!”他嘶聲咆哮,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完全變了調,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瞬間穿透了整個府邸!
府邸瞬間炸開了鍋!
銀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第一個出現在門口,看到喬清洛的模樣,素來清冷的臉上也露出了駭然之色,她甚至來不及行禮,轉身就向外疾奔,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尖利:“劉郎中!王產婆!快!夫人要生了!所有當值的醫官、穩婆,全部到暖閣!快!” 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急促的腳步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幾乎是同時,田澤生那沉穩而迅疾的腳步聲也由遠及近。他顯然也聽到了那聲慘叫,連外袍都來不及披,隻穿著單薄的夾襖,提著他那個從不離身的古樸藥箱,如一陣風般卷了進來。他目光如電,瞬間掃過榻上痛苦翻滾的喬清洛和顧遠慘白的臉。
“王爺莫慌!”田澤生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人心的力量,迅速上前,“夫人體弱,產程本就凶險,情緒激動更添變數!請王爺務必穩住夫人心神!” 他一邊說,一邊迅速放下藥箱,單膝跪在榻邊腳踏上,手指精準地搭上喬清洛劇烈起伏的脈搏,同時側耳傾聽她腹中的動靜。
暖閣外,聞訊趕來的墨罕、晁豪、赤梟、鐵鷹、鐵狼等赤磷衛頭領,以及何佳俊、鄒野、左耀等人,黑壓壓地聚在門口,個個屏息凝神,臉上寫滿了緊張和擔憂。墨罕的手甚至無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仿佛隨時準備斬殺任何可能威脅到主母安全的妖魔鬼怪。
劉郎中和王產婆帶著幾個助手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看到田澤生已在施救,稍稍鬆了口氣,但看到喬清洛的狀態,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田澤生凝神診脈、聽胎心不過數息,眉頭緊鎖,但眼中卻閃過一絲慶幸的光芒:“萬幸!萬幸這幾日精心調養,氣血根基未散!上麵那位小公子胎位雖仍有些許傾斜,但比之前已正回許多!夫人,請聽我說!”他提高聲音,目光堅定地看向被劇痛折磨得神智都有些模糊的喬清洛,“您腹中兩位小主人爭著要見爹娘呢!您要撐住!跟著我的指引,用力!您一定能行!”
他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喬清洛混亂的思緒抓住了一絲清明。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滲出血絲,對著田澤生艱難地點了點頭,眼中爆發出母性的、不顧一切的求生光芒。
“好!王產婆,劉郎中,按我之前交代的方位準備接生!熱水!布巾!參片!”田澤生語速極快,指揮若定,瞬間掌控了局麵。他再次俯身,雙手以一種極其玄妙而穩定的節奏,覆蓋在喬清洛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輕輕推按,似乎在引導著那兩個迫不及待想要降臨人世的小生命。
真正的煉獄開始了!
喬清洛感覺自己被投入了沸騰的油鍋,又被無形的巨力從中間狠狠撕開!每一次宮縮襲來,都像有無數把燒紅的鋼刀在腹內瘋狂攪動、切割,將她的五髒六腑都扯得移位。汗水早已不是流淌,而是如同小溪般從她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裏奔湧而出,浸透了身下厚厚的錦褥,空氣中彌漫開濃重的汗味和血腥氣。她的喉嚨因為持續的嘶喊和壓抑的痛呼而變得沙啞,每一次用力,都伴隨著破風箱般的喘息和無法抑製的痛苦呻吟。
“呃啊——!不行了……夫君……我……我真的不行了……”在一次劇烈的陣痛間隙,喬清洛如同離水的魚般徒勞地張著嘴,眼神渙散,充滿了瀕臨崩潰的絕望。撕裂般的劇痛讓她感覺靈魂都要被抽離身體。
“清洛!看著我!看著我!”顧遠心如刀絞,他緊緊握著喬清洛那隻冰涼濕滑、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另一隻手撫上她汗濕的臉頰,試圖傳遞一絲溫度,“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就在等著見他們的娘親!想想寤兒!想想他們!你能行!你是我顧遠的唯一!是草原上最堅韌的薩日朗花!撐住!我在這裏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看著愛妻承受著非人的折磨,顧遠心急如焚。他猛地一咬牙,調動起體內雄渾的內力,一股精純而溫和的真氣,小心翼翼、源源不斷地透過掌心,渡入喬清洛近乎枯竭的經脈之中。這真氣如同溫暖的泉水,雖不能直接消弭那撕裂血肉的劇痛,卻如同在幹涸的河床注入了一股生機,瞬間穩住了喬清洛搖搖欲墜的心神,讓她幾近渙散的意識重新凝聚,疲憊到極點的身體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支撐下去的力量。
“啊——!”在顧遠真氣相助和田澤生精準引導下,喬清洛爆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混合著痛苦與決絕的嘶喊,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向下掙去!
“頭!頭出來了!夫人!再加把勁!快!”王產婆驚喜交加的聲音如同天籟!
緊接著,一聲洪亮到幾乎要掀翻屋頂的嬰兒啼哭,如同驚雷般在暖閣內炸響!
“哇啊——!哇啊——!”
那哭聲充滿了磅礴的生命力,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蠻橫,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一個渾身沾滿血汙和胎脂、卻壯實得驚人的男嬰,被王產婆小心翼翼地托了出來!
“恭喜王爺!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好健壯的哥兒!”王產婆的聲音激動得發顫。
暖閣內外,瞬間爆發出壓抑不住的歡呼!
“生了!生了!”
“是公子!聽這哭聲!好!”
“天佑夫人!天佑少主!”
墨罕、晁豪等一眾鐵血漢子,此刻激動得眼眶發紅,互相捶打著肩膀。何佳俊推了推金絲眼鏡,長長舒了一口氣,鏡片後的眼中也滿是欣慰。鄒野和左耀更是咧著嘴傻笑。銀蘭緊繃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但她手中的動作絲毫未停,迅速接過王產婆遞來的男嬰,用溫熱的軟布小心擦拭。
顧遠隻來得及匆匆瞥了一眼那哇哇大哭、手腳亂蹬的兒子,心中湧起巨大的狂喜,但目光立刻又死死鎖回喬清洛身上。因為喬清洛的劇痛並未結束,腹中的另一個生命,似乎被哥哥那驚天動地的哭聲所刺激,也開始了更加猛烈、更加急促的掙紮!
“還有一個!夫人!堅持住!跟著我的按壓節奏!用力!”田澤生沉穩的聲音再次響起,但他的眉頭卻微微蹙起,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一次宮縮的力量和節奏,似乎有些後繼乏力!
果然,喬清洛在生下長子後,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元氣。她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身體軟綿綿地癱在榻上,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腹中那劇烈的下墜和撕裂感依舊存在,甚至因為少了哥哥的“阻礙”而更加清晰猛烈,但她卻感覺身體空空蕩蕩,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
“痛……沒力氣了……真的……沒力氣了……”她氣若遊絲地呢喃著,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合著汗水滴在枕畔。
“夫人!不能停!快用力!孩子卡住了!”王產婆的聲音帶著哭腔,她看到那小小的、濕漉漉的胎發已經隱約可見,卻遲遲無法娩出!
田澤生臉色一沉!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母體力竭,第二個胎兒,那個本就先天不足的女嬰,在產道中被卡住了!時間稍長,後果不堪設想!
“參湯!快!濃參湯灌下去!”田澤生厲聲喝道,同時雙手再次覆蓋上喬清洛的腹部,這一次,他的手法不再是輕柔的引導,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推按之力,試圖幫助那弱小的生命衝破最後的阻礙。“夫人!想想您的女兒!她那麽小,那麽弱,她需要您!您不能放棄!用力!為了她!用力啊!”
“女兒……”喬清洛渙散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女兒……那個在她腹中一直小心翼翼、仿佛隨時會消失的小生命……
“啊——!”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力量,混合著對女兒的無盡憐惜和守護,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從喬清洛枯竭的身體裏爆發出來!她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腰腹猛地向上弓起,用盡了靈魂深處最後一絲力氣!
噗!
一股溫熱的液體伴隨著微弱的、如同小貓嗚咽般的哭聲,終於掙脫了束縛!
“出來了!是個姐兒!”王產婆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小心翼翼地將那比哥哥小了一大圈、渾身青紫、哭聲細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女嬰捧了出來。
然而,田澤生臉上的凝重卻絲毫未減!他根本沒時間去看那女嬰,在王產婆話音未落的瞬間,他已經如同獵豹般撲了過去!
“給我!”他低喝一聲,動作卻輕柔無比地接過那柔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生命。女嬰渾身冰涼,氣息微弱,哭聲幾不可聞,小小的胸膛幾乎看不到起伏,青紫的嘴唇微微張著。
“熱水!快!幹淨的細軟布!我的藥箱!銀針!”田澤生語速快如連珠炮,抱著女嬰衝到旁邊早已準備好的、鋪著厚厚軟布和溫水的矮榻邊。他迅速將女嬰小心放下,甚至來不及擦拭她身上的血汙,手指便閃電般搭上那細若遊絲的腕脈,同時俯身側耳貼近那小小的胸膛。
顧遠和剛剛鬆了口氣的眾人,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暖閣內剛剛升起的喜悅氣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凍結!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田澤生和他手下那個脆弱的小生命身上。
田澤生眉頭緊鎖,額角瞬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脈象微不可察,幾近於無!心音更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先天不足,加上產程中窒息過久,生機將絕!
沒有絲毫猶豫!田澤生迅速打開藥箱,取出一個扁平的布囊,展開,裏麵是長短不一、寒光閃閃的銀針。他取過銀蘭遞來的烈酒,快速淨手消毒。隨即,他伸出左手,掌心覆蓋在女嬰冰冷的心口上方寸許之處,一股溫和醇厚的真氣緩緩渡入,小心翼翼地護住那微弱的心脈。同時,右手如穿花蝴蝶般,拈起一枚細如牛毫的短針,看也不看,快、準、穩地刺入女嬰頭頂的“百會穴”!接著是“人中”、“湧泉”……每一針落下,都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他撚動針尾,動作精微到極致,時而輕提慢插,時而急速撚轉。同時,他示意銀蘭將溫熱的參湯用最細小的軟管,極其緩慢地滴入女嬰微張的口中。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顧遠緊緊握著喬清洛的手,目光卻死死鎖在田澤生和女兒身上。喬清洛虛弱地半睜著眼,淚水無聲地流著,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小小的身影上,連身體的劇痛都仿佛感覺不到了。整個暖閣,落針可聞,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銀針撚動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聲響。
終於!
在田澤生將一枚短針刺入女嬰小腳內側的“照海穴”,並輕輕撚動了數息之後——
“哇……嗚……”一聲極其微弱、細若蚊蚋,卻清晰無比的啼哭,如同天籟般,從那青紫的小嘴中溢了出來!
緊接著,那原本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心跳,開始變得清晰、有力起來!小小的胸膛也開始了雖然微弱卻穩定的起伏!
田澤生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整個人如同虛脫般晃了一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臉色也蒼白了幾分。他緩緩拔出銀針,動作依舊輕柔無比。
“活了……姐兒……姐兒活過來了!”王產婆第一個帶著哭腔喊了出來,激動得老淚縱橫。
暖閣內外,瞬間爆發出比之前更加響亮的、混雜著狂喜與哽咽的歡呼!墨罕等人激動得狠狠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何佳俊摘下眼鏡,用力擦了擦眼角。銀蘭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眼中也泛起了淚光。
顧遠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赤紅,巨大的狂喜和後怕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鬆開喬清洛的手,幾乎是踉蹌著撲到矮榻邊,小心翼翼、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從田澤生手中接過了那個柔弱卻頑強地活下來的小女兒。那溫熱而微弱的生命氣息透過繈褓傳遞到掌心,讓他這個在屍山血海中都不曾顫抖的梟雄,雙手竟抑製不住地微微發顫。
“清洛……你看……我們的女兒……”顧遠的聲音哽咽著,將繈褓小心地捧到喬清洛眼前。
喬清洛早已淚流滿麵,她掙紮著伸出手指,用盡全身的力氣,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女兒那依舊有些青紫、卻已經有了溫度的小臉蛋。冰涼的指尖感受到那微弱的暖意,巨大的幸福和失而複得的狂喜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疲憊和痛苦。她看著女兒,又看向被銀蘭抱在懷裏、正揮舞著小拳頭哇哇大哭、壯實得像頭小牛犢的兒子,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湧而出,嘴角卻綻放出一個無比虛弱、卻燦爛到極致的笑容。
“夫君……”她氣若遊絲地喚著,眼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幸福和無盡的寵溺,“他們……真好……像你……也像我……”
顧遠將女兒小心地放在喬清洛枕邊,又將兒子也抱了過來,放在另一邊。他俯下身,用額頭輕輕抵著喬清洛汗濕的額頭,聲音沙啞而溫柔:“辛苦你了,我的清洛。你是我的大功臣,是世上最好的娘親。”他輕輕吻去她眼角的淚水,“看看這兩個小搗蛋,差點要了他們娘親的命。清洛,給他們取個名字吧?就像給寤兒取名那樣。”
喬清洛虛弱地靠在枕上,目光在兩個繈褓間流轉,充滿了母性的光輝。她看著哇哇大哭、中氣十足的兒子,又看看安靜睡著、呼吸微弱卻平穩的女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狡黠而靈動的笑意,像隻偷腥成功的小狐狸。
“哼,你這個大壞蛋……老欺負我……冷落我……”她氣息微弱,聲音卻帶著一絲嬌嗔的意味,“以後啊……他們仨,都幫我對付你……看你還敢不敢……”
顧遠被她這嬌憨的模樣逗得心頭發軟,又想起自己那兩個多月荒唐的“演戲”,心中更是愧疚疼惜交織,隻能連連點頭:“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以後都聽你的,我的小祖宗。”
喬清洛得意地哼了一聲,目光溫柔地落在兩個孩子身上,思索片刻,輕聲開口:“詩經有雲:‘明明在下,赫赫在上’。這孩子,”她看向兒子,“哭聲這麽響亮,像要把屋頂都掀了,以後定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如日月般光明奕奕,就叫……顧明赫,好不好?”
顧遠微微一怔,眼中瞬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訝!“明赫……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他喃喃念著,看向妻子的目光充滿了驚奇和激賞,“清洛,你……你什麽時候讀的詩經?我怎麽不知道?你不是最討厭那些文縐縐的書嗎?”他記得很清楚,喬清洛性子活潑跳脫,幼時習武遠多於讀書,對詩書禮樂向來興趣缺缺。
喬清洛蒼白的臉上飛起一抹極淡的紅暈,帶著點小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靈動狡黠:“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哼,壞夫君,你欺負我那麽久,冷落我那麽久,我在房裏安安靜靜讀書的時候,你怎麽會看得到?”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自得,“那會兒……心裏難受,又怕傷了孩子……銀蘭姐姐說……多讀些安靜的書,能定心凝神……我就……隨便翻了翻……沒想到還挺有意思的……”
一旁的銀蘭一邊輕柔地給女嬰擦拭,一邊適時地輕聲補充道:“回稟顧帥,夫人安胎期間,確實常翻閱一些典籍,尤其愛讀《詩經》,說裏麵的句子……很美。”
顧遠心中巨震!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憐惜、驕傲和更深的愛意瞬間湧上心頭。他從未想過,在自己為了所謂“大局”而“演戲”、讓她獨自承受委屈和恐懼的那段黑暗日子裏,他的小清洛,竟是以這樣一種安靜而堅韌的方式,在書籍中尋找慰藉和力量,默默守護著他們的孩子,甚至還偷偷學了一身“文采”!
他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伸出手,無比溫柔、無比珍重地撫摸著喬清洛汗濕的鬢發,指尖帶著無盡的憐惜和歉疚。隨即,他又小心翼翼地撫過兒子顧明赫那紅潤壯實的小臉蛋,再輕輕碰了碰女兒那嬌嫩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肌膚。
“好!就叫顧明赫!日月光明,赫赫威儀!”顧遠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無比的寵溺和自豪,“那……我們的女兒呢?清洛給她取個什麽名字?”
喬清洛的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君子攸寧’,我希望她……能一生安寧順遂,無災無難……就叫顧攸寧,好不好?”
“攸寧……顧攸寧……”顧遠細細品味著這個名字,安寧,順遂。這正是他對這個曆經磨難才降生、又先天不足的女兒最深切的期盼!“好!就叫攸寧!我的小攸寧,爹爹一定讓你一世安寧!”
他心中柔情湧動,看著這一雙在亂世中掙紮而來的兒女,又補充道:“除了漢名,他們也是我古日連部的血脈,當有契丹之名。兒子壯如牛犢,哭聲震天,如金石之堅,就叫‘古日連·阿魯敦’阿魯敦:契丹語,意為金,象征堅固、尊貴)。女兒……她來得如此不易,隻盼她此生安好,就叫‘古日連·塞音’塞音:契丹語,意為好)。”
“阿魯敦……塞音……”喬清洛輕聲念著這兩個帶著草原氣息的名字,眼中充滿了溫柔的笑意,“好聽……都聽夫君的……”
暖閣內,劫後餘生的巨大喜悅和這對父母為孩子取名的脈脈溫情交織在一起,如同寒冬裏最溫暖的陽光,驅散了所有的陰霾和血腥。所有人都被這溫馨而神聖的一幕深深打動,墨罕等人臉上洋溢著由衷的笑容,何佳俊的鏡片後也閃爍著欣慰的光芒。銀蘭看著夫人臉上那幸福而滿足的笑容,一直緊繃的心弦終於徹底放鬆。
田澤生在一旁默默收拾著藥箱,看著這溫馨的一家四口,疲憊的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作為一個醫者,沒有什麽比親眼見證生命的頑強和親情的溫暖更讓人感到滿足……
顧遠站起身,走到田澤生麵前,鄭重地行了一個契丹部族中最為尊貴的撫胸禮。“田先生!”他的聲音充滿了真摯的感激,“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顧遠,以羽陵部族長、古日連部族長的身份,在此立誓:自今日起,田澤生為我兩部共尊之‘斡托赤’大長老),位同副族長,僅在吾與金牧之下!兩部族庫,先生可隨意取用所需藥材;兩部領地,先生可自由通行,凡先生所需,族人必竭力供給!凡先生之命,如吾親臨!有我顧遠在羽陵部一日,必保先生尊榮無虞!此誓,天地共鑒,先祖共證!”
這番任命和許諾,分量之重,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斡托赤”,位同副族長,擁有近乎族長的權力和尊榮!這是對一個外族醫者前所未有的擢升和信任!
田澤生愣住了,隨即臉上露出惶恐之色,連忙躬身還禮,聲音帶著一絲不安:“王爺!族長!萬萬不可!澤生惶恐!家父乃女真獵戶,澤生不過略通岐黃,僥幸救得主母與小主人,已是天大的福分!豈敢居此高位?實在受之有愧!”
顧遠上前一步,雙手扶住田澤生的肩膀,目光灼灼,語氣斬釘截鐵:“田先生!你體內流淌著你契丹母親的血脈!你救了我的妻子,等於救了我顧遠的命!若無先生,今日我顧遠已是家破人亡!這‘斡托赤’之位,你當之無愧!先生不必推辭!有我羽陵部一日,就有你田澤生一日!這是你應得的榮耀!”
“謝……謝族長厚恩!”田澤生看著顧遠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誠和感激,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不再推辭,深深一躬到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漂泊無依的混血遊醫,他真正有了根,有了家,有了可以為之付出一切的部族……
“恭喜田長老!”
“恭喜族長!恭喜夫人!喜得麟兒千金!”
“田長老醫術通神,實至名歸!”
墨罕、何佳俊、鄒野、左耀等人紛紛上前,七嘴八舌地道賀,暖閣內充滿了歡樂和劫後餘生的慶幸氣氛。眾人又圍著兩個新生的嬰兒嘖嘖稱讚了一番,尤其是那哭聲洪亮、手腳有力的顧明赫,更是讓一眾武將喜愛不已。
夜色漸深,喧囂散去。暖閣內終於恢複了寧靜,隻餘下炭火溫暖的劈啪聲。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已被清理幹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息。喬清洛在巨大的消耗後,早已沉沉睡去,呼吸均勻而微弱。顧明赫被奶娘暫時抱去喂奶,顧攸寧則被小心地安置在母親枕邊一個特製的、鋪著厚厚軟墊的小搖籃裏,睡得安穩。
顧遠坐在榻邊,沒有睡意。他一手輕輕握著喬清洛放在錦被外的手,感受著她指尖微涼的溫度和虛弱的脈搏,目光溫柔地流連在她疲憊卻恬靜的睡顏上。另一隻手,則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搖晃著女兒的小搖籃。搖籃裏的顧攸寧,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在睡夢中也不甚安穩,那嬌弱的模樣,讓顧遠的心軟成了一汪水。
燭光柔和,勾勒出一家三口靜謐的剪影。顧遠看著枕邊安睡的妻子,看著搖籃中嬌弱的女兒,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兒子吃飽後滿足的哼哼聲,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巨大的滿足感。這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的亂世裏,這方小小的暖閣,便是他全部的天堂,是他願意用生命去守護的淨土。他俯下身,在喬清洛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如羽的吻,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兒嬌嫩的臉頰。
夜,深了。窗外寒風依舊呼嘯,石洲城沉浸在冰冷的黑暗中。暖閣內,炭火靜靜燃燒,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暖意。顧遠握著妻子的手,守護著幼小的女兒,疲憊的身心終於放鬆下來,意識漸漸沉入溫暖的黑暗。他嘴角帶著一絲滿足的弧度,沉沉睡去。
他們都不知道,這彌漫著淡淡藥香、交織著新生喜悅與疲憊的溫馨夜晚,在這烽煙四起、人命如草的五代亂世之中,是多麽的奢侈和短暫。如同狂風暴雨肆虐的曠野上,一朵偶然綻放、卻又注定會被風雨摧折的脆弱小花。命運的巨輪,裹挾著無盡的野心、殺戮與背叛,正隆隆向前,這片刻的安寧,不過是風暴眼中,轉瞬即逝的、虛幻的微光……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