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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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內室的燭光,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堅韌的生命力,不再搖曳欲滅,而是穩穩地燃燒著,照亮了每一個角落。濃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氣,終於被新鮮熬煮的、帶著濃鬱藥香的氣息緩緩壓製下去。
田澤生開出的那張藥方,如同軍令。顧遠以左穀蠡王的威權,將整個石洲城翻了個底朝天。百年老參?府庫珍藏的鎮庫之寶被毫不猶豫地取來!阿膠珠、紫河車、續斷、桑寄生……所有名貴藥材,無論多稀缺,都必須在最短時間內、以最完美的品質,送到王府後廚!
後廚徹夜燈火通明。經驗最老道的藥工親自坐鎮,守著那口特製的紫砂藥銚,寸步不離。火候被精準地控製著,文火慢燉,將藥材中每一分救命的精華都熬煮出來。濃稠的、泛著琥珀光澤的藥汁被小心地濾出,再由銀蘭親手端著,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入喬清洛口中。
或許是田澤生那驚險萬分的銀針渡厄穩住了根本,或許是這匯集了天地精華的猛藥起了作用,或許是顧遠那幾乎要燃燒生命的祈禱終於感動了上蒼。喬清洛的氣息,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像風中殘燭般隨時會熄滅。她緊蹙的眉頭稍稍舒展,慘白的臉上也終於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血色,沉沉睡去。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在藥力的作用下,也呈現出一種相對平穩的起伏。
田澤生疲憊地靠在暖閣外間的椅子裏,閉目養神。顧遠親自守在內室門口,如同最忠誠的衛士,目光須臾不離榻上沉睡的妻兒。直到王產婆出來,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低聲道“王爺,夫人睡穩了,脈象雖弱,但……穩住了!小的們輪流守著,您……您也去歇歇吧?”
顧遠緊繃了十幾天的神經,在這一刻才敢稍稍鬆弛。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疲憊感瞬間襲來,但更多的,是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後怕。他走到田澤生麵前,看著這位救了他全家的年輕神醫,眼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感激。
“先生大恩……”顧遠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誠懇,“顧遠此生,無以為報!”他深深一揖,又用的是漢人最鄭重的禮節。
田澤生連忙起身虛扶“族長言重了!醫者本分,夫人吉人天相,澤生不敢居功。”
顧遠直起身,眼中閃爍著不容拒絕的光芒“先生連日奔波,又耗神救治,疲憊已極。請先生務必在府中安心休養!我已命人備下宴席,一來為先生和遠道而來的部族勇士們接風洗塵,二來……也是慶賀清洛和孩子們渡過此劫!請先生萬勿推辭!”
田澤生看著顧遠眼中那真摯的感激和不容置疑的堅持,又想到自己確實需要休整,便不再推辭,拱手道“如此,便叨擾族長了。”
王府正廳,一掃多日的陰霾壓抑,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巨大的炭盆驅散了深秋的寒意,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美酒的醇冽和各種菜肴混合的誘人香氣。
長長的桌案上,珍饈美饌堆疊如山。整隻的烤全羊金黃酥脆,油光鋥亮,散發著誘人的焦香;肥美的燉鹿肉熱氣騰騰,湯汁濃鬱;還有各式山珍野味、時令鮮蔬、精致的江南點心……琳琅滿目,豐盛得令人咋舌。仆役們流水般穿梭,將一壇壇上好的烈酒開封,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粗獷的大海碗中。
顧遠換下了一身風塵仆仆的戎裝,穿上了象征左穀蠡王身份的華麗貂裘錦袍,雖然眉宇間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卻燃著久違的光彩。他坐在主位,右手邊是略顯拘謹但已洗去風塵的田澤生,左手邊則是同樣換上新衣、精神卻依舊有些萎靡的乞答孫乙涵。
墨罕、鄒野、左耀、赤梟、鐵狼等心腹將領,以及何佳俊、銀蘭、春杏等府中核心人物盡皆在座。最引人注目的,是廳堂中央席地而坐的那八十多名羽陵部戰士!他們洗去了長途奔襲的泥垢,換上了雖然破舊但幹淨的部族服飾,臉上還殘留著風霜刻下的痕跡,嘴唇幹裂,眼窩深陷,但此刻,他們的眼中卻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那是歸家的喜悅,是完成使命的驕傲,更是見到族長的激動!
“兄弟們!”顧遠端起麵前滿滿一大海碗烈酒,聲音洪亮,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廳內的喧嘩,“這第一碗酒!敬長生天!敬古日連羽陵部先祖英靈!佑我妻兒,渡過死劫!”他仰頭,將碗中辛辣的酒液一飲而盡!喉結滾動,酒水順著下頜流下,帶著一種粗獷的豪邁。
“敬長生天!敬先祖!”廳內所有羽陵戰士齊聲高吼,聲震屋瓦,他們紛紛舉碗,仰頭痛飲!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
“第二碗!”顧遠親自執壺,再次將自己的酒碗倒滿,目光灼灼地掃過每一個羽陵戰士的臉龐,最後落在田澤生身上,“敬田先生!妙手回春,救我妻兒性命!此恩,顧遠與羽陵古日連兩部,永世不忘!”他再次舉碗,對著田澤生深深一躬,然後仰頭飲盡。
“敬神醫!!”這一次的吼聲更加整齊,更加狂熱!所有羽陵戰士看向田澤生的目光,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感激和崇敬!田澤生連忙起身,端起自己麵前的酒碗,他雖不善飲,此刻也被這濃烈的氣氛感染,鄭重地回禮“澤生不敢當!分內之事!”說罷,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努力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嗆得他連連咳嗽,卻引來眾人善意的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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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碗!”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近乎悲壯的力量,“敬我們羽陵部戰死的勇士!敬那些倒在路上的好馬!敬我們活著回來的——好兄弟!”他環視著那八十多張風塵仆仆卻堅毅如鐵的臉龐,眼中瞬間湧上熱意,“沒有你們!就沒有我顧遠妻兒的命!沒有你們豁出性命跑死馬,田先生到不了石洲!你們的名字,你們的功勞,你們的血汗,我顧遠——刻在心裏!”
他高高舉起酒碗,聲音哽咽卻無比清晰“這碗酒,敬死去的英魂!他們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們的父母,我養!他們的兒女,我的兒女養!我顧遠以長生天和先祖之靈起誓,必不負他們!這碗酒,也敬你們!活著的,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是我羽陵部的脊梁!喝!”
“敬死去的兄弟!敬活著的好漢!”吼聲帶著哭腔,悲壯而豪邁!八十多名戰士齊刷刷舉碗,不少人的眼角已經濕潤,他們仰起頭,將碗中的烈酒連同心中的激蕩、悲痛和忠誠,一起灌入喉中!酒水混雜著淚水,滑落頸間。
顧遠放下酒碗,胸膛劇烈起伏。他大步走到廳堂中央,走到那些席地而坐的戰士中間。他用力拍著每一個人的肩膀,叫著他們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詢問著他們路上的艱辛。他看到了他們臉上被寒風割裂的口子,看到了他們手上凍傷的裂痕,看到了他們眼中那無法掩飾的疲憊,更看到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忠誠!
“吃!都給我放開了吃!”顧遠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豪氣,他親手撕下一條烤得滋滋冒油、香氣撲鼻的羊腿,塞到旁邊一個看起來最年輕、也最瘦弱的戰士手裏,“在石洲,在你們族長這裏,就要像在自己家一樣!這肉,管夠!這酒,管夠!吃他娘的三天三夜!補回路上掉的膘!”
“謝族長!”戰士們爆發出震天的歡呼,最後一絲拘謹也徹底消失。他們不再客氣,如同餓狼撲食般撲向麵前豐盛的食物。大塊的金黃羊肉被撕扯下來,塞進嘴裏,油脂順著嘴角流淌;整條的鹿腿被抱在懷裏啃食;滾燙的肉湯被大口吞咽下去,溫暖著凍僵的腸胃。粗獷的笑聲、滿足的咀嚼聲、碗碟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曲充滿原始生命力的交響樂。
墨罕、鄒野、左耀等人也徹底放開了,大笑著加入其中,與這些同生共死的部族兄弟勾肩搭背,劃拳行令,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何佳俊素來沉穩,此刻也難得地放鬆下來,小口啜飲著美酒,看著眼前這充滿血性與豪情的場麵,金絲鏡片後的眼神帶著一絲感慨和暖意。
顧遠回到主位,看著廳內這熱烈喧囂、生機勃勃的景象,看著一張張因飽食而泛紅、因酒意而興奮的臉龐,心中被巨大的滿足和感激填滿。清洛和孩子保住了!他的兄弟們也安然回來了!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慶賀?
他再次舉起酒碗,正要與旁邊的乞答孫乙涵碰杯,卻見這位一路統領著隊伍、以悍勇堅韌著稱的悍將,臉上非但沒有多少喜色,反而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和悲痛。他端著酒碗的手,微微顫抖著。
“乙涵?”顧遠放下酒碗,關切地皺眉,“怎麽了?回家了,怎麽還苦著臉?可是路上太辛苦?”
乞答孫乙涵猛地抬起頭,這個鐵打的漢子,眼眶竟已通紅!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下喉頭的哽咽。他放下酒碗,猛地單膝跪倒在顧遠麵前,頭顱深深垂下,聲音沙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
“族長!乙涵……乙涵無能!有負族長重托!”
廳內的喧囂瞬間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目光聚焦在跪地的乞答孫乙涵身上。
“我們……我們出發時,一百名兄弟!”乞答孫乙涵的聲音顫抖著,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中艱難地擠出,“一人三馬!全是族裏最好的戰馬!”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刻骨的悲痛和自責“為了趕路……為了趕路啊族長!我們……我們遇山翻山,遇水涉水!風雪無阻!晝夜不停!劉守光的哨卡,我們硬闖!萬丈懸崖,我們貼著石壁往下滑!深不見底的雪穀,我們閉著眼往下跳!馬……馬跑死了就換!換來的馬……接著跑!跑到口吐白沫……跑到四蹄迸裂!”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發出沉悶的響聲“兄弟們……兄弟們都是好樣的!沒有一個孬種!沒有一個掉隊!可是……可是那路……那不是人走的路啊!是鬼門關!”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
“紮木合!為了給隊伍探路,連人帶馬摔下了萬丈冰崖!屍骨……屍骨都沒找到!”
“巴沙!過冰河時,馬失前蹄,被冰流卷走!後麵的人留下撈了一刻鍾……隻撈上來他的帽子!”
“還有阿古達木……烏恩其……他們……他們是在最後一天,馬累死了……人……人也活活累死在馬背上了啊!到死……到死手裏還攥著韁繩!還有……還有二十五匹最好的戰馬……是活活跑死的!倒在石洲城外……連城門的影子都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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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答孫乙涵的聲音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這個在戰場上麵對千軍萬馬都未曾皺過眉頭的悍將,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溢出。
整個大廳死一般寂靜。方才的喧囂、歡慶、酒肉的香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凍結了。所有人的臉上都失去了血色。那些正在大口吃肉的戰士,動作僵在半空,嘴裏的食物變得苦澀難咽。墨罕等人臉上的笑容凝固,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沉痛。田澤生也放下了筷子,臉色凝重。
顧遠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剛剛還沉浸在妻兒得救的巨大喜悅中,還沉浸在兄弟們平安歸來的欣慰裏……卻忘了,這份“平安”,是建立在何等慘烈的犧牲之上!
紮木合……那個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射箭百步穿楊的小夥子……
巴沙……憨厚老實,力氣最大,總說自己要娶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阿古達木……烏恩其……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此刻在顧遠腦海中無比清晰地閃過,然後……轟然碎裂!變成冰冷的、無法挽回的名字!
為了救他的清洛,為了救他的孩子……這些忠誠的族人,這些正值壯年的勇士,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倒在了風雪彌漫的千裏路途上!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他們也有父母在草原上翹首以盼,也有妻子在帳中等待歸人,也有嗷嗷待哺的兒女!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感激、以及無邊無際的罪惡感和痛楚的洪流,如同失控的野馬,瞬間衝垮了顧遠的心防!他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他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雙手死死抓住桌案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響聲,仿佛這樣才能支撐住自己不至於倒下。
他為了自己的妻兒活命,卻讓別人的兒子、丈夫、父親……踏上了死路!
“族長……”乞答孫乙涵看著顧遠痛苦的樣子,心中更加悲慟。
顧遠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了血絲和淚水,那目光裏充滿了沉痛和決絕。他一把推開桌子,踉蹌著走到乞答孫乙涵麵前,伸出顫抖的雙手,用力將這個忠誠的部下從地上扶了起來。
“不!乙涵!是我的錯!是我顧遠的錯!”顧遠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刻骨的自責,“是我……是我把你們……推上了那條死路!是我……為了救自己的妻兒……害死了我們的好兄弟!”
他環視著廳內所有沉默的羽陵戰士,目光掃過每一張悲痛的臉龐,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沉重的承諾
“死去的兄弟,都是我羽陵部的英雄!是我顧遠永世的恩人!他們的血,不會白流!他們的家人,就是我顧遠的家人!”
“傳我族長令!”顧遠的聲音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大廳中炸響
“即刻飛鷹傳書金牧!紮木合、巴沙、阿古達木、烏恩其……所有為護送田先生而戰死的兄弟,家中若有父母,族裏奉養至終老!每月供給雙倍於族老的肉食奶食!四季衣裳,由族中最好的皮匠縫製!若有妻兒,其妻視同我顧遠之嫂!其子視同我顧遠之子侄!族中最好的草場,劃歸其家放牧!最好的老師,教導其子讀書習武!直至其子成年,能撐起門戶!所有撫恤,牛羊、皮貨、金銀,按部族陣亡頭領的三倍!不!五倍發放!由金牧親自督辦,即刻執行!若有半分克扣,族規處置!”
“活著回來的兄弟!”顧遠的目光轉向那八十多名戰士,眼中是深深的感激和愧疚,“每人賞黃金百兩!上等戰馬三匹!精鋼彎刀一柄!上好皮裘三件!牛羊各五十頭!此乃我顧遠石洲私庫所出!稍後便由佳俊登記發放!”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沉重“還有那些……跑死的戰馬!它們也是功臣!是救了我妻兒的恩馬!它們的骸骨……若有尋回,厚葬!尋不回……就在它們倒下的地方,立碑!刻上它們和它們主人的名字!讓後來人知道,這裏躺著的,是我羽陵部的忠魂烈馬!”
“族長!” “族長!” 廳內所有的羽陵戰士,包括乞答孫乙涵,再也忍不住,齊刷刷跪倒一片!這一次,不再是請罪,而是感激!是忠誠!是發自肺腑的認同!顧遠族長沒有忘記死去的兄弟!沒有辜負活著的勇士!他給了死難者最高的哀榮和最堅實的保障!給了生還者最豐厚的回報!跟著這樣的族長,刀山火海,值了!
“都起來!起來喝酒!吃肉!”顧遠抹去臉上的淚水,強行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裏,卻帶著無法抹去的沉重,“今日……本該是歡慶的日子!死去的兄弟若在天有靈,也必不願看到我們在此悲泣!他們要看到我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要看到我們羽陵部的漢子,永遠挺直脊梁!來!端起碗!為了活著的!也為了死去的!幹了這碗酒!願長生天保佑我羽陵古日連兩部,人丁興旺,永世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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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
“長生天保佑羽陵!保佑古日連!”
悲愴的氣氛被顧遠強行扭轉,化作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團結的力量。戰士們重新端起酒碗,將悲痛和對族長的忠誠,連同碗中辛辣的烈酒,一起狠狠灌了下去!廳內的喧囂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笑聲中多了一份沉重,一份血性相融的豪邁。顧遠也重新坐回主位,強忍著心中的痛楚,陪著眾人喝酒,接受著部下的敬酒,隻是那碗中的酒,似乎比黃連還要苦澀。
耶律德光派來的王庭鐵鷂子們,在蕭斡裏剌的帶領下,坐在相對靠外的席位。他們沉默地喝著酒,吃著肉,目光卻始終留意著廳內發生的一切。
看著顧遠因部族戰士犧牲而痛苦落淚,看著他毫不猶豫地給出遠超規格的撫恤和賞賜,看著他強忍悲痛與部眾同飲……蕭斡裏剌冷硬的臉上,表情複雜。他身邊的副將低聲用契丹語感歎道“將軍……這顧遠……對部眾真是沒得說!為了老婆孩子能做到這份上,對死去的族人也能做到這份上……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難怪他的部下肯為他賣命!”
蕭斡裏剌默默地點了點頭,喝幹了碗中的酒。心中對顧遠那份“情深入骨”的判斷,更加確信無疑。這樣一個將情義看得如此之重、又如此厚待部屬的人,他的軟肋是如此清晰,他的忠誠,至少在救回妻兒後的一段時間內,應該是可靠的。他低聲對副將道“把這裏的情況,特別是顧遠厚恤部屬、悲慟戰士犧牲的情形,也一並報給王子殿下。”
正廳傳來的喧囂,像遙遠的潮汐,一波波衝刷著聽雨軒死寂的堤岸。那笑聲、碰杯聲、隱約的烤肉焦香……每一點細微的聲響,都像燒紅的針,狠狠紮在蘇婉娘早已麻木的神經上。
她蜷縮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裹著那床薄得透風的舊棉被,瘦削的身體在寒意中微微發抖。近兩個月的幽禁、冷落、粗糙到難以下咽的飲食、日複一日的恐懼和胡思亂想,早已將她從那個豔麗張揚的寵妾,抽空成一具徒有人形的空殼。臉頰凹陷,顴骨凸起,皮膚黯淡無光,布滿了愁苦。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盛滿媚態與野心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空洞的麻木和深不見底的恐懼,如同兩口枯竭的死井,映不出半點光亮。華麗的紗衣早已被收起,換上了粗糙發硬的舊布衣裙,空蕩蕩地掛在伶仃的骨架上,更顯淒惶。
她甚至懶得去看桌上那早已冷透、散發著淡淡餿味的食物——兩碗清可見底的稀粥,幾個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子,一碟表皮發皺、蔫頭耷腦的劣等果子。饑餓感日夜啃噬著她的胃,但更深的絕望,早已讓她失去了對食物的基本欲望。
旁邊的矮榻上,翠柳也趴在那裏,後背的鞭傷雖結了痂,動作稍大些依舊會牽扯得生疼。她的臉色同樣蒼白憔悴,但比起蘇婉娘那徹底被摧毀的精神,她的眼中至少還有一絲活氣,以及對這漫無止境囚禁的茫然。
“姨娘……”翠柳側耳傾聽著外麵隱約傳來的熱鬧,枯槁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驚疑,她掙紮著撐起一點身子,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和一絲微不可察的激動,“您聽……外麵……外麵好熱鬧!這聲音……這動靜……是不是……是不是王爺回來了?!”
“王爺”兩個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蘇婉娘那層厚重的麻木外殼!她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睛裏驟然爆射出難以置信的、混雜著狂喜與巨大恐慌的光芒!如同瀕死的溺水者看到了最後一根浮木!
“王爺……王爺回來了?!”她的聲音幹澀嘶啞,帶著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掙紮著想從床上爬起來,動作卻因虛弱和激動而顯得笨拙無力,差點從床沿栽下去,“真的嗎?翠柳!你聽清了?!是王爺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她連滾爬爬地衝到門邊,雙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門板,將耳朵緊緊貼在上麵,貪婪地捕捉著外麵那遙遠卻真切的喧囂。那熱鬧的聲浪,此刻在她耳中,無異於仙樂!是希望!是救贖!
“是!姨娘!錯不了!就是王爺回來了!在宴客呢!好多人!好熱鬧!”翠柳也激動起來,聲音帶著哭腔,“王爺回來了!他……他一定沒忘了您!一定……”
“王爺!王爺!”蘇婉娘的心瞬間被巨大的狂喜和希望填滿,淹沒了長久以來的恐懼和絕望!她用力拍打著厚重的門板,聲音因為激動和嘶喊而變得尖利刺耳,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開門!快開門!放我出去!我要見王爺!我是蘇姨娘!王爺最寵愛的蘇姨娘!王爺回來了!他一定想見我的!讓我出去!快開門啊!王爺——!”
她拍得門板砰砰作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這囚禁了她近兩個月的牢籠拍碎!
然而,回應她的,隻有門外呼嘯而過的寒風,以及遠處廳堂裏更顯刺耳的歡笑聲。那扇厚重的門,紋絲不動,冰冷地隔絕著兩個世界。
拍門的手無力地滑落。眼中那狂喜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澆滅的炭火,迅速黯淡、熄滅,被更深、更濃重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取代。她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軟軟地滑坐在地,劇烈地顫抖起來,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每一個字都浸滿了冰涼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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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為什麽他回來了……卻不來見我?”
“是不是……是不是他還在生我的氣?氣我不懂事?氣我惹惱了王妃?氣我……氣我當初克扣她的用度?”
“還是……還是周德威……周德威那個混蛋!是不是他替我向王爺說了什麽壞話?王爺……王爺要休了我?要把我送回汾州那個火坑去?”想到周德威那張貪婪又冷酷的臉,蘇婉娘打了個寒顫,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不……不會的……”她又猛地搖頭,試圖抓住記憶中那些虛幻的溫暖碎片,聲音帶著哭腔,“王爺說過喜歡我的……他抱著我的時候……那麽溫柔……他誇我好看……他賞了我那麽多綾羅綢緞、珠寶首飾……那麽多……他怎麽會不要我了?怎麽會……”她猛地抱住頭,指甲深深掐進幹枯的頭皮裏,發出壓抑的嗚咽,“為什麽!為什麽啊!這兩個月……他像忘了我一樣……連句話都沒有……連問都不問一聲……”
巨大的委屈、被徹底遺忘的恐懼、以及被拋棄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她開始神經質地揪扯著自己本就稀疏枯黃的頭發,像隻受傷的、走投無路的小獸,蜷縮在門邊,發出壓抑而破碎的哭泣。
翠柳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也充滿了酸澀和同病相憐的恐懼。她忍著背痛,掙紮著挪到蘇婉娘身邊,小心翼翼地扶住她顫抖的肩膀“姨娘……別這樣……王爺……王爺興許是剛回來,事情太多……前頭那麽多貴客……或者……或者王妃那邊……”她不敢再說下去,生怕刺激到蘇婉娘。
“王妃……王妃……”蘇婉娘猛地抓住翠柳的手,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眼中瞬間迸發出強烈的怨毒和不甘,那光芒幾乎要將她枯槁的麵容點燃,“又是她!一定是她!是她這個賤人!仗著有兒子有肚子!霸占著王爺!是她不讓王爺來見我!是她!她不得好死!她和她肚子裏的孽種都不得好死啊!”她惡毒地咒罵著,聲音卻越來越低,最後隻剩下無力的、帶著血腥味的詛咒,在冰冷的空氣中消散。
長時間的幽禁早已摧毀了她所有的心氣和驕傲。從最初的怨恨、不甘,到後來的恐懼、自我懷疑,再到此刻瀕臨崩潰的邊緣。她恨喬清洛,恨她奪走了自己的一切。但更深、更隱秘的,是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抓不住王爺的心!恨自己為什麽不像喬清洛那樣會生孩子!恨自己為什麽當初要那麽愚蠢地囂張跋扈,生生把到手的一切都作沒了!
看著翠柳忍著傷痛來安慰自己,看著她眼中那份雖然微弱卻依舊存在的關心,蘇婉娘心中那最後一絲對下人的傲慢也崩塌了。在這個冰冷絕望的囚籠裏,隻有翠柳還陪著她,還叫她一聲“姨娘”,還願意把本就不多、難以下咽的食物多分給她一點……這已經是她僅存的、唯一的溫暖和依靠了。
“翠柳……”蘇婉娘反手緊緊抓住翠柳的手,力氣大得讓翠柳吃痛,洶湧的淚水衝刷著她枯槁的臉頰,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悔恨,“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脾氣壞……仗著王爺的勢……罵你打你……還……還讓你去欺負正院的人……你……你別怪我……好不好?在這個鬼地方……隻有……隻有你還肯理我……還肯叫我一聲姨娘了……” 她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將頭深深埋在翠柳並不寬厚的肩膀上,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淒厲絕望,仿佛要將這兩個月的委屈和恐懼都哭出來。
翠柳被她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和依賴弄得心頭一酸,眼淚也控製不住地滾落。她輕輕拍著蘇婉娘瘦骨嶙峋、顫抖不止的背,也哽咽著“姨娘……別這麽說……奴婢……奴婢不怪您……真的……奴婢……奴婢陪著您……咱們……咱們一起……”
兩個被遺忘在王府角落的女人,在這冰冷絕望的囚籠裏,緊緊相擁,哭作一團。彼此的體溫是這寒夜裏唯一的慰藉,彼此的淚水是這死寂中唯一的聲響。絕望如同濃稠的墨汁,將聽雨軒徹底染黑。
就在蘇婉娘蜷縮在冰冷的炕角,破舊的棉袍裹緊她枯槁的身體,卻抵擋不住那從心底泛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院門外守衛的閑聊聲,如同冰冷的毒蛇,鑽入她的耳朵,纏繞著她的心髒。
“嘿,哥幾個,聞見沒?這烤全羊的味兒,真他娘的香啊!饞死老子了!”
“別想了,老實守著吧!誰讓咱們沒攤上好差事,被派來守這冷宮?”
“媽的,真晦氣!裏麵那女人,王爺怕是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吧?還‘姨娘’呢,呸!”
“可不是?聽說就因為她,差點害死夫人和兩個小主子,大人沒直接剮了她,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還想著出來?做夢!”
“赤磷衛那幫大爺才叫爽!放假吃席領賞錢!嘖嘖,人比人得死啊……”
“行了行了,少說兩句,小心隔牆有耳……”
“赤磷衛……放假了?”蘇婉娘混沌的腦子裏,像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她猛地抬起頭,黯淡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光。赤磷衛!那是顧遠的鐵杆心腹,是王府最精銳、也最忠誠的護衛力量。往日裏,看守聽雨軒這種“重地”,必然是赤磷衛輪值,他們紀律嚴明,眼神銳利,對顧遠的命令執行得一絲不苟,絕無通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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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他們放假了?被換成了府裏的普通小廝?
蘇婉娘的心髒,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撞得她瘦弱的胸腔生疼。一股強烈的、夾雜著絕望與孤注一擲的衝動,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起。機會!這或許是這兩個月來,唯一的機會!赤磷衛不在!眼前這幾個小廝,言語輕佻,態度散漫,顯然不是赤磷衛那種油鹽不進的鐵疙瘩!他們提到了“姨娘”這個稱呼,言語中雖有不屑,卻似乎還殘留著那麽一點點對“主子”名分的忌憚?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瞬間攫取了蘇婉娘的全部心神。王爺回來了!府裏在為他慶賀!他正沉浸在得子的巨大喜悅中!或許……或許此刻的他,心情正好?或許……或許自己苦苦哀求,喚起他哪怕一絲舊情?或者,僅僅是讓他想起還有自己這麽個人存在?
“翠柳!翠柳!”蘇婉娘猛地從炕上撲下來,動作因為激動而顯得踉蹌,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快!快扶我到門邊去!”
翠柳被她嚇了一跳,看著蘇婉娘眼中那近乎瘋狂的光芒,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姨娘?您……您要做什麽?”
“做什麽?”蘇婉娘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翠柳的手臂。
“我要見王爺!我要讓王爺知道我被關著!我要出去!這是唯一的機會!門外不是赤磷衛!是幾個不懂事的小廝!他們……他們不敢真得罪我這個‘姨娘’!快去!”
她幾乎是拖著翠柳,跌跌撞撞地撲到那扇隔絕了她兩個多月的厚重院門前。冰冷的門板刺激著她的掌心,卻澆不滅她心中那點瘋狂燃燒的火焰。她用盡全身力氣,握緊拳頭,開始瘋狂地捶打那堅硬的門板!
“嘭!嘭!嘭!”
沉悶的捶打聲在死寂的聽雨軒內響起,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開門!開門啊!”蘇婉娘扯開幹裂嘶啞的喉嚨,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嘶喊起來,聲音尖銳得如同夜梟,“我要見王爺!我要見王爺!我是蘇姨娘!我要見王爺——!”
這突如其來的捶打和嘶喊,顯然嚇了門外那幾個正百無聊賴、想著席麵美酒的小廝一大跳。
“我操!裏麵那瘋婆子發什麽癲?”
“媽的,嚇老子一跳!這大半夜的鬼哭狼嚎!”
“怎麽辦?張頭兒?”一個年輕些的小廝聲音帶著驚慌,看向那個被稱為“張頭兒”的、聲音粗嘎的守衛。
張頭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弄得心煩意亂,他走到小門前,對著門縫不耐煩地吼道“吵什麽吵!閉嘴!再吵老子不客氣了!”
“我要見王爺!”蘇婉娘聽到回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捶打得更急,喊聲更厲,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哭腔,“求求你們!幫我通傳一聲!告訴王爺!他最寵愛的蘇婉娘想見他!求他開恩!放我出去吧!求求你們了!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王爺——!”
她的聲音淒厲絕望,又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執著,穿透門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瘮人。幾個小廝麵麵相覷,臉上都露出了為難和厭煩的神色。
“媽的,真晦氣!這瘋婆子!”張頭兒啐了一口。
“張頭兒,這……這畢竟是古大人的姨娘,雖然……雖然現在這樣了,可萬一……”另一個稍微機靈點的小廝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猶豫,“萬一哪天大人想起她來,知道咱們今天連傳個話都不肯,會不會……”
這話戳中了張頭兒的心事。王府裏等級森嚴,主子就是主子,哪怕失寵的主子,也不是他們這些下人能隨意輕慢得罪的。蘇婉娘再落魄,名義上還是顧遠的侍妾。大人現在正高興,萬一過後想起這茬,追究起來,他們幾個看門的絕對吃不了兜著走。傳個話,不過是跑跑腿,總比被扣上個“怠慢姨娘”、“隔絕內外”的罪名強。
張頭兒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聽著門內那一聲聲淒厲的“王爺”和“求求你們”,最終還是妥協了“媽的!真麻煩!小六子!你腿腳快,去!去前院找大人……不,直接找何總管或者墨罕將軍身邊的親隨,就說……就說聽雨軒的蘇姨娘鬧著要見王爺,哭喊得厲害,請他們示下!”
他特意強調了“鬧著要見王爺”、“哭喊得厲害”,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
叫小六子的年輕小廝如蒙大赦,連忙應了一聲,撒腿就往前院那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宴席方向跑去。他不敢直接闖正廳,隻能在外麵焦急地張望,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從裏麵出來、看起來像個小頭目的仆役,將張頭兒的話複述了一遍。
消息就這樣,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顆小石子,在喧囂的背景下,一層層傳遞上去。最終,傳到了正被墨罕等人圍著敬酒、臉上帶著疲憊卻放鬆笑意的顧遠耳中。
一個墨罕的親兵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王爺,聽雨軒那邊……蘇姨娘鬧騰得厲害,非要見您,看守的小廝怕出事,傳話過來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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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的聲浪似乎在這一刻微微退去。
顧遠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寒風吹過的燭火,驟然凝固,然後迅速熄滅。那雙剛剛還因為酒意和喜悅而顯得明亮的深邃眼眸,瞬間變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的溫度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
蘇婉娘。
這個名字猝不及防地刺進了他此刻被酒精和喜悅浸泡得有些鬆弛的神經。
他端著酒碗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前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的景象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翳。那些為了妻兒脫險、為了部族兄弟歸來而湧動的巨大喜悅和感激,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隱。
取而代之的,是潮水般洶湧而來的記憶碎片——暖閣內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喬清洛慘白如紙、氣若遊絲的臉龐,高高隆起腹部那令人心碎的微弱起伏,田澤生施針時額角滾落的汗珠,銀蘭端著藥碗微微顫抖的手……還有那為了求一線生機,死在千裏風雪路上的羽陵部勇士!
這一切痛苦的根源,這個險些讓他失去摯愛、失去骨血、失去忠勇兄弟的罪魁禍首!
一股暴戾的、如同實質般的殺意,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帶著焚毀一切的熾熱和毀滅欲,轟然衝上顧遠的頭頂!他的瞳孔瞬間收縮,握著酒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骨節發出輕微的“咯咯”聲。太陽穴突突直跳,一股熱血湧上麵頰,讓他整張臉都微微漲紅。
殺了她!
這個念頭清晰而強烈地在他腦海中炸開。就在此刻!就在這歡慶的時刻,用她的血,祭奠那些枉死的兄弟!祭奠清洛和孩子們所受的苦難!讓她為自己愚蠢的惡毒付出最慘痛的代價!這似乎是最直接、最痛快、也最符合他此刻心緒的選擇!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個冷酷的命令。
然而,就在那殺意即將衝破理智堤壩的瞬間,另一幅畫麵,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浮現在他眼前。
那是蘇婉娘剛被送到他身邊時的樣子。眼神怯懦絕望,而後是自己利用她,演戲麻痹李存勖,她帶著被馴服的驚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像一隻誤入狼群的小鹿。她笨拙地學著草原女人的豪爽,卻總帶著蘇府養出的那種刻意的、惹人厭煩的搔首弄姿。她曲意逢迎,試圖用那些拙劣的手段取悅他,卻常常適得其反,顯得愚蠢又可笑。她隻是一個被蘇府,被周德威當作工具送過來,又被自己當作棋子利用的可憐蟲罷了。
她確實惡毒,愚蠢地惡毒。但她真的明白自己自己送她那碗湯意味著什麽嗎?或許在她那被嫉妒和淺薄充斥的腦子裏,那隻是“讓正房夫人吃點苦頭”、“奪寵愛”的手段?她可曾想過那會差點釀成三條人命的慘劇?
這兩個月的幽禁……對一個曾經在蘇府從小錦衣玉食、又在他身邊過了段“風光”日子的女人來說,恐怕比死也好不了多少。那聽雨軒的冰冷死寂,足以磨滅任何人的心誌。小廝口中的那她此刻的哭喊,與其說是悔悟,不如說是絕望中最後的掙紮。
更何況……顧遠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連他自己都難以厘清的情緒。畢竟……她曾在自己身下婉轉承歡過。那兩個多月,她費盡心機的服侍,那些笨拙的討好,那些刻意扭動的腰肢……雖然讓他厭煩,卻也實實在在是他發泄過欲望的軀體。純粹的恨意?似乎……也談不上。更多的是對她愚蠢和惡毒帶來的後果的憤怒,以及一種被工具反噬的懊惱,況且,殺了她周德威李存勖那麵還沒法交代……
罷了。
一聲無聲的歎息,沉重地落在顧遠的心頭。那洶湧的殺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隻留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厭倦的淡漠。
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可憐蟲,一個被利用完就丟棄的棋子。她的死活,於大局無礙。此刻殺她,徒增晦氣和麻煩,也顯得自己氣量狹小,更會衝淡了今日來之不易的喜氣。待產的清洛需要靜養,羽陵部的勇士們需要休整,石洲城需要穩定……不值得為這樣一個女人,再起波瀾。
“哼。”顧遠鼻腔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帶著濃濃的不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臉上的漲紅褪去,恢複了慣常,隻是那深邃的眼底,還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霾。
他看也沒看那傳話的親兵,目光重新投向喧鬧的宴席,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和淡漠,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告訴傳話的人,”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最恰當、也最疏離的措辭,“夫人和兩位小主子遭此大難,險些……哼,根源在誰?她還有臉鬧?”
親兵心中一凜,屏息凝神。
顧遠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喉結滾動了一下,才繼續道,語氣緩和了些,卻帶著更深的疏離“罷了。也是個可憐人,不過是個被人當商品的糊塗東西。幽禁至今,也算受夠了懲戒。”他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給這件事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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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酒碗,隨意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對侍立在身側的一個小廝吩咐道“你,去後廚。讓他們挑四個像樣的熱菜,再裝些時令果子,給聽雨軒送去。”他的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
小廝連忙躬身應道“是,大人。”
顧遠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最後的措辭,又像是在為這微不足道的施舍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終於,他抬起眼,目光掃過小廝,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開,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施舍的意味
“就說……”他微微頓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幾個字,“夫人和雙生子平安,府裏大喜,讓她們也沾沾這份喜氣吧。”
“沾沾喜氣”。這四個字,輕飄飄地從他口中說出,卻如同一道冰冷的符咒,徹底劃清了界限,也徹底宣判了蘇婉娘在他心中的位置——一個可以施舍些許殘羹冷炙、沾點主母“喜氣”的、無關緊要的囚徒。
“是!小的明白!”小廝聽得清清楚楚,連忙應聲。
顧遠不再看那小廝,仿佛這件事已經處理完畢,微不足道。他從腰間隨意的錦袋裏摸出一小塊散碎銀子,看也不看,隨手拋給小廝,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平淡“賞你的。速去辦。”
小廝手忙腳亂地接住那塊帶著體溫的碎銀,入手微沉,臉上立刻堆滿了受寵若驚的諂媚笑容,連聲道“謝大人賞!謝大人賞!小的這就去!保管辦得妥妥當當!”說完,一溜煙地朝著後廚的方向跑去,腳步輕快,仿佛接了個美差。
顧遠則重新端起酒碗,臉上又掛起了符合此刻場合的、略顯疲憊的笑容,轉向身邊敬酒的墨罕等人,仿佛剛才那片刻的陰霾和那個微不足道的插曲,從未發生過。隻有他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才泄露了方才內心那短暫的、驚心動魄的波瀾。
而那塊小小的碎銀,和那句冰冷疏離的“沾沾喜氣”,則成了傳遞到聽雨軒的最終判決書……
聽雨軒這麵,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歡鬧聲似乎漸漸低了下去,但並未完全停歇。突然,聽雨軒那扇緊閉了太久、仿佛生了根的大門,傳來了鎖鏈被撥動的、清晰的“嘩啦”聲!
蘇婉娘和翠柳如同驚弓之鳥,哭聲戛然而止,猛地分開,驚恐萬狀地望向門口,身體僵硬,連呼吸都屏住了。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普通小廝衣服、手裏提著一個嶄新朱漆食盒的年輕麵孔探了進來。他臉上帶著點不耐煩,又有些隱隱的畏懼,眼睛快速地在昏暗的室內掃了一圈。他身後沒有跟著往日凶神惡煞的赤磷衛,隻有他自己。
“蘇……蘇姨娘?”小廝的聲音帶著點試探,目光落在瘦弱,滿臉淚痕的蘇婉娘身上,顯然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蘇婉娘的心瞬間從絕望的深淵被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漿般噴湧而出,瞬間燒毀了所有的理智!她連滾爬爬地衝到門邊,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近乎癲狂的光芒,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尖銳變調“是……是我!是王爺……王爺讓你來的嗎?是不是王爺要見我了?快!快帶我去見王爺!王爺在哪裏?快帶我去!”她語無倫次,伸手就想推開擋在門口的小廝往外衝,仿佛門外就是她重獲新生的天堂。
小廝被她這瘋狂的樣子嚇得連連後退,差點絆倒。他慌忙將手中那個沉甸甸、散發著誘人食物香氣的嶄新食盒放在門檻內的地上,快速說道,聲音帶著點慌亂和撇清“姨娘別急!不是王爺要見您!大人……大人正忙著在前麵宴請貴客呢!是……是顧大人吩咐小的,給姨娘送點吃的來。”他特意強調了“顧大人”而非“王爺”。
他指了指地上那個光鮮的食盒,臉上擠出一絲極其勉強的笑容,仿佛在背書“顧大人說了,夫人……哦,就是喬夫人,今日雙生胎安康大喜,府裏上下都在歡慶。讓小的給姨娘也送幾個菜來,沾沾……沾沾喜氣!讓姨娘也……跟著高興高興!” 他說完“沾沾喜氣”四個字時,眼神明顯有些閃躲,不敢看蘇婉娘的眼睛。仿佛完成了燙手山芋的交接,他飛快地關上院門,重新落鎖,腳步聲如同被鬼追著般迅速遠去,消失在回廊盡頭。
沾沾……喜氣?
這四個字,如同四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蘇婉娘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胸膛!她如同被一道無形的九天玄雷劈中,瞬間僵立在原地,臉上那狂喜的、仿佛看到救贖的光芒瞬間凝固,然後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哢嚓”一聲,寸寸碎裂!
王爺……不是忘了她。
也不是生她的氣。
更不是去找周德威告狀要休她……
而是……根本不屑於來見她!
她蘇婉娘,在他顧遠眼中,連獲得一點像樣的食物,都需要沾那個賤人喬清洛生孩子的“喜氣”?!
“噗——!”
一股無法抑製的腥甜猛地湧上喉嚨!蘇婉娘眼前驟然一黑,天旋地轉,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一聲悶響。劇痛傳來,卻遠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踐踏的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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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姨娘您怎麽了?快醒醒!”翠柳嚇得魂飛魄散,不顧背痛撲過去扶她,聲音帶著哭腔。她看著蘇婉娘額頭迅速腫起的青紫,又驚又怕,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地上那個嶄新的食盒吸引。那裏麵散發出的誘人香氣,對於吃了近兩個月豬食的她們來說,無異於瓊漿玉液!
“姨娘!您看!王爺……王爺還是想著您的!還送了這麽好的菜來!”翠柳試圖用這點“恩賜”喚醒蘇婉娘,手忙腳亂地去打開食盒的蓋子。精致的銅扣彈開,蓋子掀起的瞬間,一股濃鬱的食物香氣瞬間彌漫開來,衝淡了屋內的餿味和絕望。
食盒裏,果然不再是冰冷的稀粥和硬餅。四個潔白的細瓷碟子整齊擺放
一碟油光紅亮、肥瘦相間、顫巍巍的紅燒肉,濃鬱的醬香撲鼻而來;
一碟鮮嫩碧綠、清亮亮的蒜蓉炒時蔬,散發著清爽的香氣;
一碟金黃酥脆、炸得恰到好處的春卷,隱約可見裏麵飽滿的餡料;
還有一碟切得整整齊齊、水靈靈的時令瓜果,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這四樣菜,在往日她“得寵”時,不過是尋常之物。但在此刻,在這幽暗冰冷、充斥著絕望的聽雨軒裏,它們散發的光芒和香氣,幾乎要刺瞎蘇婉娘的眼睛,灼傷她的靈魂!
然而,這誘人的香氣,這精致的菜肴,此刻卻像最烈的穿腸毒藥!它們沒有喚起蘇婉娘絲毫的食欲,反而像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提醒著她,這“恩賜”的來源是多麽的屈辱、多麽的可笑、多麽的誅心!
沾喜氣?沾喬清洛那個賤人的喜氣?!她蘇婉娘,曾經被王爺抱在懷裏、夜夜承歡的寵妾,如今竟淪落到要靠仇敵的“喜氣”才能吃上一口像樣的東西?!王爺……顧遠……他用這幾盒菜,親手碾碎了她最後一點可憐的尊嚴和幻想!
“啊——!!!”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仿佛從地獄最深處傳來的尖叫,驟然撕裂了聽雨軒的死寂!蘇婉娘如同被厲鬼附體,猛地掙脫翠柳的攙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像一頭徹底瘋魔的雌獸,撲向那個承載著巨大羞辱的食盒!
她不是去拿吃的!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滔天的怨毒和毀滅一切的瘋狂,狠狠地將整個食盒掀翻、砸向冰冷堅硬的地麵!
“嘩啦——!哐當——哐啷——!”
刺耳的碎裂聲如同喪鍾!精致的白瓷碟子瞬間粉身碎骨!油亮的紅燒肉如同肮髒的泥塊滾落在地,沾滿了灰塵和碎瓷片;翠綠的蔬菜四散飛濺,汁液染汙了地麵;金黃的春卷摔得稀爛,餡料迸出;水靈靈的水果滾到陰暗的角落,沾上了汙穢的塵土,如同被踐踏的珍寶。
“沾喜氣?!沾她喬清洛的喜氣?!我呸!!”蘇婉娘披頭散發,雙目赤紅如血,臉上是扭曲到極致的怨毒和徹底的瘋狂,她歇斯底裏地尖叫著,用穿著破舊繡鞋的腳,瘋狂地、狠狠地踐踏著地上那些剛剛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佳肴”!仿佛在踐踏喬清洛那張得意的臉,在踐踏她腹中那兩個未出世的孽種!
“賤人!賤人!你不得好死!你和你肚子裏的孽種都不得好死!你們母子都該下地獄!下油鍋!永世不得超生!!”
“我蘇婉娘就是餓死!凍死!爛死在這聽雨軒裏!也絕不沾你一點‘喜氣’!絕不!!王爺!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啊——!!”
她瘋狂地踩踏著,咒罵著,唾沫橫飛,狀若瘋魔。直到力氣耗盡,才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魂魄,頹然跌坐在滿地狼藉的汙穢之中。她看著那些被自己踩踏得麵目全非、沾滿泥土和碎瓷的食物殘骸,看著這如同自己人生一般破碎肮髒的景象,再也抑製不住,發出如同夜梟泣血般淒厲絕望的嚎哭。那哭聲,充滿了無盡的怨毒、刻骨的屈辱和徹底的崩潰,在這冰冷死寂的囚籠裏久久回蕩,仿佛要將這屋頂都掀翻。
翠柳驚恐地看著這一幕,看著姨娘那徹底瘋魔、形同厲鬼的樣子,嚇得渾身冰涼,瑟瑟發抖,連背上的傷都忘了痛。她知道,姨娘最後的那根弦……徹底斷了。這聽雨軒,真的成了埋葬她們所有希望和尊嚴的墳墓。她默默地流著淚,看著地上那些被糟蹋的食物,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強烈的生理渴望讓她幾乎想撲上去撿起一塊還算幹淨的肉。但那肉,那菜,此刻在她眼中,也仿佛染上了姨娘那滔天的怨毒和絕望,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正廳方向,最後一點模糊的歡鬧餘音,像是對這角落地獄最無情、最刺耳的嘲弄。蘇婉娘蜷縮在冰冷肮髒的地上,目光呆滯渙散,望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徹底隔絕與拋棄的院門,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身體,在深秋寒夜的冷氣中,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著,如同秋風裏最後一片枯葉。她不再咒罵,不再哭泣,隻剩下喉嚨深處發出的、如同破風箱般嗬嗬的、絕望的喘息……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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