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元日?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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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佑八年臘月三十,石洲城迎來了五代亂世中難得的最後一個元日。
    寒風依舊凜冽,刮過城頭時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城外的晉軍營盤,五千甲士也掛起了象征節慶的紅綢,刁鬥聲比往日稀疏了幾分。唐榕依拉澤端坐在中軍帳內,麵前案幾上擺著李嗣源剛剛送到的密信——他親率五萬精銳,已至百裏外的黑水峪,三日必到石洲!想到顧遠那高傲的頭顱即將被踩在腳下,想到喬清洛和蘇婉娘那曼妙的身姿即將在自己身下承歡,唐榕依拉澤醜陋的臉上浮現出猙獰的笑意,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
    城內,顧府張燈結彩,朱漆大門上貼著嶄新的桃符,簷下懸掛的紅色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曳,將府邸映照得如同白晝。仆從來回穿梭,端著熱氣騰騰的佳肴美酒;樂師在偏廳奏著喜慶的曲調,絲竹聲飄蕩在寒冷的夜空中。表麵上,這是一場再正常不過的元日盛宴。
    然而,若有心人細看,便會發現這歡慶下湧動的詭異暗流。
    正廳內,數十張案幾呈\"品\"字形排開。顧遠端坐主位,一襲墨色錦袍,金線繡著的狼頭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他嘴角噙著笑,舉杯與眾人共飲,眼神卻時不時掃向廳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等待著什麽。喬清洛坐在他身側,華美的胭脂紅襦裙襯得她膚若凝脂,產後豐腴的身姿更添幾分成熟風韻。她懷中抱著熟睡的顧攸寧,時不時低頭輕吻女兒光潔的額頭,眼中滿是母性的溫柔。然而,那微微蹙起的柳葉眉,卻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安——今日府中的氣氛,太奇怪了。
    廳內,赤磷衛的核心將領們攜家帶眷,分坐兩側。墨罕魁梧如山的身軀旁,阿箬正輕聲哄著懷中剛滿半歲的小女兒。這個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巨漢,此刻眼中滿是鐵漢柔情,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觸嬰兒嬌嫩的臉蛋,仿佛在銘記某種觸感。晁豪身邊,已有身孕的林秀兒臉色略顯蒼白,卻強撐著笑容為丈夫布菜。赤梟、鐵鷹、鐵狼等將領也各自帶著妻妾,推杯換盞間,眼神卻時不時交匯,傳遞著隻有他們才懂的默契與決絕。
    更令喬清洛心驚的是乞答孫乙涵等八十餘名羽陵部戰士。這些草原漢子平日豪飲如喝水,今日卻異常克製,酒過三巡,杯中仍有餘瀝。他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主位的顧遠,仿佛在等待一個信號。
    \"金先生,府中賬目可還順遂?\"喬清洛輕聲詢問坐在下首的何佳俊。這位永遠一絲不苟的謀士今日罕見地沒有戴那副標誌性的金絲眼鏡,眼中布滿血絲,麵前的酒杯分毫未動。
    何佳俊聞言微微一怔,隨即擠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回夫人,一切安好。隻是年關盤賬,有些疲憊。\"他下意識摸了摸空蕩蕩的鼻梁,那裏有一道新鮮的擦痕。
    銀蘭姐姐依舊清冷如霜,但喬清洛敏銳地注意到,這位素來滴酒不沾的女總管,今夜已經飲了三杯烈酒。她修長的手指在案幾下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銅鑰匙——那是王府密庫的鑰匙。
    最讓喬清洛不安的是鄒野。這個陰鷙的謀士幾乎沒動筷子,隻是不停地與顧遠交換著眼色。宴會中途,他甚至起身走到顧遠身邊,俯身耳語了幾句。喬清洛清楚地看到,夫君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寒光,隨即又恢複如常,快得仿佛隻是她的錯覺。
    \"左耀呢?\"喬清洛環顧四周,發現那位統領竟不見蹤影。
    \"回夫人,左統領去...去檢查府中守備了。\"坐在角落的小翠怯生生地回答。她是左耀最寵的妻,此刻眼圈通紅,顯然剛哭過。
    歡慶的絲竹聲掩蓋不住廳內彌漫的詭異氣氛。喬清洛懷中的顧攸寧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小貓般的嗚咽。她連忙輕拍女兒後背,目光卻不自覺地尋找著長子顧??的身影——這小家夥今日格外安靜,竟沒纏著父親要騎他那匹寶貝\"玉龍\"。
    \"??兒呢?\"她低聲問身旁的春杏。
    貼身丫鬟春杏今日也魂不守舍,聞言慌忙回道:\"大公子被墨統領家的阿箬夫人帶去偏廳了,和...和其他孩子們在一處。\"她說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廳外,似乎在尋找什麽人。
    喬清洛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這哪裏是歡慶?分明是一場精心偽裝的告別!她正欲開口詢問顧遠,卻見夫君突然起身,舉杯高聲道:
    \"諸位!今日元日佳節,顧某敬大家一杯!這一年來,多虧諸位鼎力相助,石洲方能在這亂世中屹立不倒!\"他環視眾人,目光在每一位將領、每一位家眷臉上停留片刻,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沉重,\"無論明日如何,今夜,我們一醉方休!\"
    \"敬少族長!\"眾人齊聲應和,仰頭飲盡杯中酒。喬清洛分明看到,墨罕仰頭時,一滴晶瑩的液體從他粗獷的臉頰滑落,沒入濃密的胡須中。
    宴會持續到戌時三刻。當更鼓聲傳來,顧遠輕輕拍了拍喬清洛的手背:\"清洛,帶孩子先回房休息吧。我還有些軍務要處理。\"
    喬清洛張了張嘴,想問的話在舌尖轉了幾圈,最終隻化作一聲輕歎:\"夫君...早些回來。\"她抱著顧攸寧起身,在春杏的攙扶下離開正廳。路過偏廳時,她瞥見阿箬正帶著一群婦孺收拾行裝,顧??和顧明赫被安置在一張鋪著厚毯的矮榻上,睡得正香。墨罕家的小女兒則被裹在繡著羽陵部圖騰的繈褓中,由一名侍女小心看護。
    這哪裏是過節?分明是在準備一場大遷徙!
    回到正院,喬清洛將顧攸寧交給乳母,獨自坐在窗邊,望著院中搖曳的燈籠出神。春杏端來熱茶,欲言又止。
    \"春杏,你說...夫君他們到底在謀劃什麽?\"喬清洛輕聲問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春杏咬著下唇,猶豫半晌才道:\"夫人...奴婢聽說,城外晉軍近日調動頻繁。大人他...他或許是在準備應對之策。\"
    喬清洛苦笑。應對之策需要如此神秘?需要所有將領攜家帶眷?需要將孩子們集中看護?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他們要棄城!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發冷。石洲是她一手打造的根基,是夫君在中原的立足之地!若真要棄城,那局勢該有多危急?李存勖的大軍到了嗎?還是說...夫君另有打算?
    時間在焦慮中緩慢流逝。戌時已過,顧遠仍未歸來。喬清洛坐立不安,腦海中閃過無數可怕的猜想。難道夫君去找蘇婉娘了?那個被冷落多時的洛陽美人,莫非又使了什麽手段?
    \"春杏,去聽雨軒看看,看看夫君是否在那裏。\"她終是忍不住吩咐道。
    春杏領命而去,不到一刻鍾便匆匆返回:\"夫人,大人不在聽雨軒。蘇...蘇姨娘病得很重,翠柳說她已經神誌不清了,整日念叨著...念叨著...\"丫鬟欲言又止。
    \"念叨什麽?\"
    \"念叨...說大公子是她和大人的兒子,要來接她...\"春杏聲音越來越小。
    喬清洛心中一痛。蘇婉娘也是個可憐人,被當做棋子送進府中,又被無情拋棄。她搖搖頭,暫時壓下對那洛陽美人的憐憫,追問道:\"那夫君到底去哪了?\"
    \"奴婢問了守門的赤磷衛,說大人去了書房,有緊急軍情。\"
    喬清洛再也坐不住了。她起身披上狐裘,不顧春杏勸阻,徑直向書房走去。夜風刺骨,廊下的燈籠在風中劇烈搖晃,將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如同她此刻忐忑的心緒。
    書房外,兩名赤磷衛肅立把守。見喬清洛到來,他們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開了路。喬清洛正要推門,忽聽裏麵傳來顧遠低沉而急促的聲音:
    \"紮哈那邊如何?\"
    \"回少主,火龍衛統領紮哈和土龍衛統領阿魯台已率千餘精銳繞過太行山,現潛伏在城外五十裏處的密林中。\"這是鄒野陰冷的聲音,\"隻待主上信號,便可與城外晉軍交戰。\"
    \"耶律德光的人呢?\"
    \"契丹一萬鐵騎已至邊境,隨時可動。耶律德光表示,會派三分之一兵力配合金牧族長搬運物資人口。\"
    喬清洛如遭雷擊,扶住門框才沒跌倒。耶律德光?契丹鐵騎?搬運物資人口?夫君竟是要...投奔契丹?!
    書房內,顧遠的聲音繼續傳來:\"乞答孫乙涵何在?\"
    \"屬下在!\"一個粗獷的嗓音應道。
    \"明日你率羽陵部所有戰士,配合金先生轉移物資。記住,隻帶最緊要的!糧草軍械一概不留!而後,晚上聽我號令,隨我出城!\"
    \"是!\"
    \"赤磷衛方麵...\"顧遠頓了頓,\"墨罕、晁豪、赤梟、鐵鷹、鐵狼各領一隊,都有任務……但我需要一個得力人手,明日隨我出城,與火龍衛、土龍衛裏應外合,剿滅唐榕依拉澤那五千雜碎!\"
    一陣沉默後,墨罕低聲道:\"核心將領都已分配任務,不如...讓拔汗那帶隊?他雖隻是小隊長,但身手不凡,忠心可鑒。\"
    \"拔汗那?\"顧遠似乎思索了一下,\"就是那個總在書房外值守,老偷看春杏的小子?\"
    門外的喬清洛和匆匆趕來的春杏同時僵住。春杏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正是。屬下觀察多時,此人可靠。\"
    \"叫他進來。\"顧遠下令道。
    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喬清洛連忙拉著春杏躲到廊柱後。隻見一名年輕精幹的赤磷衛小跑而來,在書房外整了整衣甲,肅然入內。
    \"屬下拔汗那,參見少主!\"年輕人的聲音因緊張而略顯尖銳。
    \"免禮。\"顧遠的聲音緩和了些,\"聽說...你對夫人身邊的春杏姑娘有意?\"
    一陣尷尬的沉默。
    \"回...回少主,屬下...屬下...\"拔汗那結結巴巴,顯然沒料到會被問及此事。
    顧遠輕笑一聲:\"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我隻問你,若明日有一項九死一生的任務交給你,你可敢接?\"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拔汗那的聲音瞬間堅定。
    \"好!明日你帶上你的小隊,隨我出城。我們要給唐榕依拉澤那狗賊的腰眼子來幾槍!\"
    \"屬下領命!\"
    \"去吧。今夜...好好享受。\"顧遠意味深長地說道,\"對了,讓春杏姑娘來見我。\"
    喬清洛聞言,連忙拉著春杏繞到回廊另一側,裝作剛剛到來的樣子。拔汗那紅著臉從書房出來,看到春杏,眼睛一亮,又迅速低下頭,匆匆離去。
    \"夫君。\"喬清洛和春杏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大人,您找我?\"
    書房內,顧遠正站在巨大的石洲城防圖前,聞言轉身,臉上已換上了溫柔的笑意:\"清洛,你怎麽來了?夜裏風大,小心著涼。\"
    鄒野識趣地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喬清洛直視夫君的眼睛,單刀直入:\"夫君,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府中人人如臨大敵?為何要聯絡契丹人?我們要...棄城嗎?\"
    顧遠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歎了口氣,走到喬清洛麵前,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清洛,事態緊急,我本不想讓你擔憂。但既然你已察覺...\"他頓了頓,聲音低沉,\"李存勖親率五萬大軍已至黑水峪,三日內必到石洲。我們...必須走了。\"
    \"去哪?\"
    \"北上。去契丹。\"顧遠直視她的眼睛,\"石洲已成死地,留下必死無疑。我已與耶律德光達成協議,他會接應我們。\"
    喬清洛渾身發抖,無數問題在腦海中翻騰。為何是契丹?為何如此突然?石洲百姓怎麽辦?但她最終隻問了一句:\"孩子們...安全嗎?\"
    顧遠緊緊抱住她:\"我發誓,會用生命保護你們。明日,你跟著銀蘭和墨罕,帶著孩子們從密道出城。流沙幫的人會在預定地點接應。\"
    \"那你呢?\"喬清洛猛地抬頭。
    \"我要帶人斷後,確保撤離路線安全。\"顧遠輕吻她的額頭,\"別擔心,有赤磷衛在,我不會有事的。\"
    喬清洛還想再問,顧遠卻已鬆開她,轉向一旁手足無措的春杏:\"春杏,有項任務交給你。\"
    丫鬟慌忙道:\"大人請吩咐。\"
    顧遠從案幾上取過一封火漆密信:\"把這個交給拔汗那。就說...本王有重要任務安排他。\"
    春杏雙手接過信,臉頰微紅:\"奴婢這就去。\"
    待春杏離去,顧遠長舒一口氣,拉著喬清洛坐下:\"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喬清洛木然點頭:\"按你之前說的,隻帶了緊要之物。但...夫君,真的到了這一步嗎?\"
    顧遠沒有回答,隻是走到窗邊,望著漆黑的夜空。半晌,他才輕聲道:\"清洛,明日找銀蘭和墨罕,跟他們走。等一切安定下來,我會告訴你所有。\"
    他的背影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孤獨。喬清洛突然意識到,這個在世人眼中冷酷無情的梟雄,此刻背負著怎樣的重擔。她起身走到丈夫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我信你。但求你...一定要平安。\"
    顧遠轉身,將她緊緊摟入懷中。兩人相擁無言,隻有燭火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與此同時,春杏正紅著臉,在赤磷衛營房外徘徊。拔汗那接到通報,匆匆跑出,見到心上人,頓時手足無措:\"春...春杏姑娘...\"
    \"王爺讓我給你這個。\"春杏低著頭,將密信遞過去,\"說是有重要任務...\"
    拔汗那接過信,拆開火漆,借著營房外的燈籠一看,頓時愣住了。信上隻有寥寥數語:
    「亂世情難得,勿負心上人。今夜獨好,珍重。明日讓春杏姑娘去找阿箬,流沙幫自會保護她們撤離...」
    落款是顧遠的私印。
    年輕的戰士眼眶瞬間濕潤。他抬頭看向春杏,發現對方也正偷眼瞧他,四目相對,春杏羞得轉身就要跑。
    \"春杏!\"拔汗那鼓起勇氣,一把拉住她的手,\"我...我...\"
    春杏掙了一下沒掙脫,紅著臉小聲道:\"你...你弄疼我了...\"
    拔汗那連忙鬆手,卻又怕她跑了,急得額頭冒汗:\"我...我明日要隨少主出任務,可能...可能...\"他說不下去了。
    春杏眼中泛起淚光:\"我知道...你要小心...\"
    夜風拂過,吹動兩人的衣角。拔汗那突然一把將春杏摟入懷中,在她耳邊低語:\"少主給了我們一夜...就一夜...\"
    春杏沒有掙紮,隻是將臉埋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輕輕點了點頭。
    這一夜,石洲城內,有人輾轉難眠,有人抵死纏綿。王府正院的暖閣裏,喬清洛靠在顧遠懷中,聽著丈夫有力的心跳,久久無法入睡。搖籃裏的顧攸寧似乎感應到了父母的不安,睡得並不安穩。窗外,元日的燈籠依舊高掛,在風中搖曳,如同這亂世中飄搖的命運。
    而在城外的密林中,五千晉軍渾然不知,一場滅頂之災正在醞釀。更遠處,契丹的鐵騎已磨亮了彎刀,隻待黎明時分,驚雷再起!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