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雛鷹初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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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八年的臘月,風刀子刮在臉上,帶著塞北特有的、能鑽進骨縫的寒意。石洲王府後園僻靜的演武場,積雪被踩實,凍得如同堅硬的鹽堿地。顧遠隻著一身單薄的玄色勁裝,立在寒風中,身姿挺拔如鬆,周身不見絲毫瑟縮,隻有蒸騰的白氣隨著悠長的呼吸緩緩溢出。他身前,剛過三歲半的顧寤,小臉凍得通紅,卻依舊繃得緊緊的,努力模仿著父親的動作,紮著一個歪歪扭扭卻極其認真的馬步,小拳頭攥得死緊,烏溜溜的眼睛裏滿是專注。
顧遠看著兒子,心中那團名為驕傲的火,燒得比演武場角落的炭盆還要旺。這幾日的武學啟蒙,顧寤展現出的天賦,已不能用“聰慧”來形容,簡直是妖孽!那引氣法門,尋常孩童懵懂數年也未必能抓住一絲氣感,顧寤不過幾日,竟能在掌心感受到自己渡來的那一縷微弱真氣!顧遠每每想起兒子那驚奇地喊著“熱熱的!像小蟲子爬!”的模樣,心尖都像被羽毛搔過,又酥又癢。
“爹爹!好了嗎?”顧寤憋著小臉,奶聲奶氣地問,小身子已經開始微微搖晃。
顧遠回過神,眼中笑意更濃:“好,寤兒真棒!比爹爹當年強多了!歇會兒。”他上前,一把將兒子抱起來,用自己溫熱的大手包裹住兒子冰涼的小手揉搓著。顧寤咯咯笑著,把頭埋進父親寬闊的胸膛裏蹭了蹭。
就在這時,演武場旁馬廄方向,傳來幾聲清脆的馬嘶。顧遠循聲望去,隻見馬夫正牽著一匹通體淺紅、毛色油亮如緞的小馬駒在空地上溜達。那小馬駒骨架勻稱,四蹄修長,眼神靈動中帶著一絲未馴的野性,正是顧遠前些日子剛得的一匹上好幼駒,是準備日後給兒子打基礎的良種。
一個念頭,如同火星落入幹草堆,瞬間在顧遠心頭燃起!
他抱著顧寤走過去,指著那匹小馬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和試探:“寤兒,看那小馬,漂亮嗎?”
顧寤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黑亮的眼睛瞬間放光:“漂亮!紅紅的!像……像火!”
“想不想……騎一下?”顧遠的聲音帶著蠱惑。他太懂這種感覺了,那是流淌在草原男兒血液裏的、對駿馬天生的征服欲!他五歲那年,第一次看到父親馬廄裏那匹桀驁不馴的黑色小寶馬時,也是這般眼神!
顧寤的小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想!爹爹!寤兒想騎!”
顧遠心中那團火“轟”地一下燒得更旺!他放下兒子,走過去對馬夫低語幾句。馬夫有些遲疑地看了看顧寤小小的身板,又看了看那匹雖然年幼卻已顯露出不凡氣質的馬駒,最終還是解下韁繩,遞給了顧遠。
顧遠牽過小馬駒。這匹淺紅色的幼駒顯然對陌生環境和小人兒有些警惕,不安地打著響鼻,蹄子輕輕刨著凍硬的地麵。顧遠先安撫地拍了拍它的脖頸,然後蹲下身,對著兒子,聲音沉穩而清晰:“寤兒,看爹爹。上馬,要這樣……”他動作極其緩慢地演示著:左手抓住鬃毛根部穩住身體,左腳踏入馬鐙,雖然這小馬駒的馬鞍馬鐙都是特製的極小號,右腿發力,腰身一擰,輕盈地翻身上馬!
動作幹淨利落,帶著沙場宿將特有的力量感。顧寤看得小嘴微張,眼睛一眨不眨。
“來,寤兒,試試。”顧遠扶著兒子小小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引導他抓住鬃毛,踩上馬鐙。小馬駒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
顧寤深吸一口氣,小臉繃緊,學著父親的樣子,左臂用力,小短腿猛地一蹬!然而,力量終究太小,動作也生澀,整個人歪歪扭扭地向上躥了一下,重心不穩,“噗通”一聲,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凍硬的地麵上!
“寤兒!”顧遠心頭一緊,下意識就要衝過去抱起兒子。
然而,預想中的嚎啕大哭並未響起。隻見顧寤飛快地自己爬了起來,小臉沾著雪沫,蹭破了一點皮,滲著血絲。他看也沒看自己,隻是倔強地仰著小臉,烏黑的眼瞳死死盯著那匹小馬駒,裏麵沒有淚花,隻有一種被激怒的、近乎凶狠的光芒!那眼神,像極了草原上被挑釁的幼狼!
“再來!”小家夥的聲音帶著一股狠勁,不用顧遠扶,自己就扒著馬鞍又要往上爬。
顧遠看著兒子眼中那熟悉到骨子裏的凶性與烈性,心髒像是被重錘狠狠擂了一下!這眼神……這倔強……簡直是自己幼時的翻版!當年在羽陵部草場,自己看中父親馬廄裏那匹最烈的黑色小馬駒,第一次嚐試也被狠狠摔下來,也是這般一聲不吭,爬起來就再上!母親攔住了擔憂的父親,隻說了一句:“讓他試!我羽陵部的雄鷹,豈能畏懼摔打!”五歲的自己,最終馴服了那匹烈馬,被外公金族長讚為“羽陵雛鷹”,那匹馬也成了他少年時最忠誠的夥伴……
回憶如潮水般湧來,顧遠的手停在半空,看著兒子又一次笨拙卻無比堅決地試圖上馬,又一次被小馬駒不安的晃動甩了下來。這一次摔得更重,小家夥在地上滾了兩滾才停住。
“大人!”旁邊的馬夫嚇得臉都白了。
顧遠卻猛地一抬手,阻止了馬夫上前。他死死盯著地上的兒子,又看向那匹淺紅色的馬駒。那馬駒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小不點身上那股不服輸的狠勁,竟不再那麽焦躁,反而帶著一絲好奇和審視,低頭看著再次爬起的顧寤。
顧寤的小手擦破了,膝蓋處的棉褲也磨破了,露出滲血的皮肉。他疼得小臉皺成一團,卻硬是咬著下唇沒吭一聲。他再次走到馬駒身邊,這一次,他沒有立刻去爬,而是伸出小手,學著父親的樣子,輕輕撫摸著小馬駒溫熱的脖頸,小嘴裏還念念有詞:“乖……不怕……寤兒騎……乖……”
小馬駒似乎被這笨拙的安撫弄得有些困惑,打了個響鼻,甩了甩頭。
顧寤抓住機會,再次發力!這一次,他動作協調了些,加上小馬駒沒有劇烈反抗,竟被他歪歪扭扭地爬上了馬背!雖然坐得搖搖晃晃,小半個身子還掛在馬鞍外,但他終究是上去了!
“爹爹!我上去了!”顧寤驚喜地喊了一聲,小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顧遠的心提到嗓子眼,緊張地靠近:“好!寤兒真棒!抓緊鬃毛!腿夾緊!坐穩!”
顧寤興奮地點頭,小手死死抓住鬃毛,兩條小短腿用力夾著馬腹,學著父親騎馬的樣子,嘴裏發出“駕!駕!”的稚嫩呼喝,還用小手不輕不重地拍打著馬脖子。
然而,他胯下這匹,終究是流淌著戰馬血的公幼崽,骨子裏帶著傲氣與烈性!顧寤那幾下拍打,對溫順的母馬或許無妨,但對這匹小公馬駒而言,卻像是一種冒犯!
小馬駒猛地一甩頭,發出一聲不滿的嘶鳴,前蹄驟然揚起!顧寤猝不及防,“啊”地一聲驚叫,小小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再次被狠狠拋飛出去,重重摔在數步外的雪地上!這一次摔得極重,他甚至在地上蜷縮了一下,才掙紮著爬起,小臉煞白,嘴角都磕破了,滲出血絲。
“寤兒!”顧遠目眥欲裂,再也忍不住,就要衝過去。
“別過來!”顧寤卻猛地抬起頭,衝著父親嘶聲喊道!那聲音稚嫩,卻帶著一種近乎狂暴的憤怒和決絕!他小小的身體因為疼痛和憤怒劇烈顫抖著,烏黑的眼睛卻轉頭死死盯著隔壁馬槽那匹昂著頭、仿佛在嘲笑他的淺紅色馬駒,裏麵的凶光幾乎要噴薄而出!他嫌它慢?它竟敢把他摔下來?!
他不再看父親,也不再看自己身上的傷,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小獸,一瘸一拐地、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狠勁,徑直朝著馬廄另一個方向走去!
顧遠順著兒子的目光看去,心頭猛地一沉!那是單獨隔開的一個小隔間,裏麵拴著一匹比剛才那匹淺紅馬駒更顯神駿的小公馬!它體型稍大,骨架更開,毛色是更深沉、更純粹的赤紅,如同燃燒的火焰。它的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天生的桀驁不馴,此刻正煩躁地刨著地麵,打著響鼻,仿佛對剛才的鬧劇不屑一顧。這正是顧遠最看重的一匹汗血寶馬嫡係後代,性子暴烈,連經驗豐富的馬夫都輕易不敢靠近,自己是準備等它再大些,由自己親自調教,未來作為自己或顧寤成年後的坐騎!
“不!寤兒!回來!”顧遠失聲喊道,聲音都變了調!這匹馬太烈了!他才三歲半!剛才那匹溫順些的都把他摔得夠嗆,這匹……會要了他的命!
可顧寤仿佛沒聽見。他走到那赤紅馬駒的隔欄前,仰著小臉,毫不畏懼地迎上那匹馬駒睥睨而暴躁的眼神。他伸出沾著泥雪和血跡的小手,竟一把抓住了隔欄上垂下的一縷赤紅鬃毛!
“我要騎它!”顧寤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凶狠和渴望,他指著那匹赤紅烈馬,回頭對父親喊道,“它快!它壯!它才是好馬!那個是劣馬!”
顧遠如遭雷擊!看著兒子眼中那熊熊燃燒的、與自己幼時如出一轍的征服欲,聽著那句“它才是好馬!那個是劣馬!”,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父親馬廄外,指著那匹最烈的黑馬,對擔憂的母親說:“娘,它才是我的馬!”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驕傲、恐懼、血脈共鳴的激流瞬間衝垮了顧遠所有的理智!他太懂這種眼神了!那是刻在骨子裏的、屬於草原雄鷹的驕傲與野性!磨滅它?那等於折斷雛鷹的翅膀!
“好!”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斬釘截鐵!他猛地推開隔欄門,走了進去。那赤紅馬駒見有人闖入它的領地,立刻暴躁地揚起前蹄,發出威脅的嘶鳴,碗口大的蹄子帶著風聲朝顧遠蹬踏過來!
“畜生!”顧遠眼神一厲,閃電般出手!沒有動用內力,純粹依靠強悍的肉體力量和精妙的擒拿手法,一手精準地扣住馬駒揚起的蹄腕,另一手如同鐵鉗般按向它的脖頸大筋!那馬駒吃痛,嘶鳴一聲,掙紮的力道頓時弱了幾分。顧遠趁機迅速給它套上籠頭,勒緊韁繩,將其死死控住。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顯示出顧遠在馬上功夫的驚人造詣。
“寤兒!”顧遠死死控住不斷掙紮、暴躁嘶鳴的赤紅馬駒,扭頭看向隔欄外的兒子,眼神如同燃燒的炭火,“過來!騎它!”
馬夫已經嚇得癱軟在地。
顧寤看著那匹掙紮咆哮、如同火焰凶獸般的赤紅烈馬,眼中沒有絲毫畏懼,隻有更熾熱的興奮和挑戰!他毫不猶豫地邁著小短腿,跨過隔欄,走到父親身邊。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演武場仿佛變成了一個微縮的、殘酷的戰場。
顧遠死死控住韁繩,用盡全身力氣壓製著馬駒狂暴的掙紮,每一次馬駒劇烈的甩動、揚蹄、弓背跳躍,都讓他手臂的肌肉賁張如鐵!他不敢動用內力強行鎮壓,怕傷了馬駒的筋骨,更怕影響兒子這最原始的征服過程。
顧寤一次次被掀翻!那匹赤紅馬駒的暴烈遠超想象。它時而人立而起,將背上的小不點狠狠拋下;時而猛地急停轉身,利用慣性將顧寤甩飛;時而瘋狂地尥蹶子,後蹄帶著風聲擦過顧寤小小的身體!每一次摔落都沉悶而沉重,雪地上很快布滿了小小的、掙紮爬起的痕跡。顧寤身上那件厚實的棉襖被撕扯得破爛不堪,小臉上、手上、胳膊上布滿了擦傷、淤青,嘴角的血跡幹了又流。有幾次,馬駒的後蹄幾乎擦著他的頭皮掠過,驚得顧遠心髒驟停,差點就要不顧一切地動用內力將那畜生斃於掌下!
然而,顧寤每一次摔倒,都像打不倒的彈簧,以更快的速度爬起!他的眼神越來越亮,裏麵的凶狠和專注也達到了頂點!疼痛似乎徹底激發了他的凶性!他不再試圖模仿父親那些花哨的動作,而是如同野獸般,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感知馬匹的律動和發力點。摔下去,立刻抱住馬腿!被甩開,就近抓住鬃毛!他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韌性和力量,如同覓食野狼般死死纏在暴怒的馬駒身上!
汗水、雪水、血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破碎的棉衣。他像一頭在暴風雪中搏鬥的幼狼,沉默而凶狠,眼中隻有那匹不肯屈服的赤紅烈馬!
顧遠的心,就在這驚心動魄的半個時辰裏,被反複揉搓、撕扯、拋上雲端又砸入深淵!每一次兒子險象環生,他都恨不得立刻終止這場瘋狂的試煉。可每一次看到兒子眼中那不屈的光芒,看到他在失敗中飛快汲取的經驗,那動作肉眼可見地從笨拙變得協調,從生硬變得圓融……一股巨大的、幾乎要衝破胸膛的自豪感便洶湧而上!
終於,在一次劇烈的弓背跳躍後,赤紅馬駒的體力似乎也消耗巨大,掙紮的幅度明顯減弱。而顧寤,仿佛抓住了它呼吸的節奏,在它落地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瞬間,猛地用小短腿狠狠一夾馬腹,同時小手用力一勒韁繩,口中發出一聲與其年齡極不相符的、帶著凶狠稚氣的叱吒:“籲——!”
奇跡發生了!
那匹暴烈如火的赤紅馬駒,竟在這聲稚嫩的叱吒和小腿的力道下,猛地停下了狂暴的動作!它劇烈地喘息著,渾身汗如雨下,赤紅的皮毛在陽光下如同燃燒的火焰。它不甘地甩著頭,試圖再次反抗,但背上傳來的重量和那股奇特的、仿佛天生就該駕馭它的意誌,讓它最終隻是焦躁地刨了刨蹄子,竟真的……安靜了下來!
顧寤穩穩地坐在馬背上,小胸脯劇烈起伏,汗水混著血水從他額角滑落。他低頭看著身下終於安靜下來的赤紅烈馬,小臉上沒有勝利的狂喜,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和一絲淡淡的、屬於征服者的睥睨。他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馬駒汗濕的脖頸,聲音沙啞卻清晰:“乖。”
演武場一片死寂。隻有寒風卷過雪地的聲音。
顧遠看著馬背上那個小小的、遍體鱗傷卻如同戰神般的身影,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胸腔內爆發!他猛地鬆開緊握的韁繩,幾步衝過去,在兒子滑下馬背的瞬間,一把將他高高舉起!
“好!好兒子!天佑羽陵!天佑我顧遠!你是爹爹的驕傲!是真正的雄鷹!”顧遠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抱著兒子在雪地裏轉著圈,笑聲震得樹梢的積雪簌簌落下!他愛死這個兒子了!這天賦!這心性!這狠勁!簡直就是長生天賜予他顧遠、賜予羽陵古日連兩部最珍貴的瑰寶!
顧寤被父親舉得高高的,終於從那種戰鬥的專注中回過神來,小臉上也露出了屬於孩童的、帶著點疲憊和得意的笑容。
“寤兒!”顧遠將兒子放下,緊緊抱在懷裏,看著兒子身上那觸目驚心的傷痕,心疼得直抽抽,但更多的還是無與倫比的驕傲,“它是你的了!以後,它就是你的夥伴!告訴爹爹,你想叫它什麽名字?”
顧寤歪著小腦袋,看了看那匹雖然安靜下來,但眼神依舊桀驁不馴的赤紅馬駒。小家夥眼睛一亮,指著馬駒那身如同燃燒火焰般的赤紅毛發,奶聲奶氣卻異常肯定地說:“火!它像火!叫……叫‘玉龍’!紅色的玉龍!”
玉龍!赤色玉龍!顧遠一愣,隨即放聲大笑:“好!就叫玉龍!赤焰玉龍!好名字!我的寤兒,文武雙全!”他抱起兒子,不顧他滿身的泥濘和血汙,大步流星地朝著暖閣方向走去,迫不及待地要將這份巨大的喜悅和驕傲分享給喬清洛。
暖閣門口,喬清洛早已聞訊趕來。她遠遠就看到了兒子在演武場“馴馬”的驚險場麵,先是看到兒子騎上那匹溫順小馬時的欣喜,緊接著便是看到兒子一次次被那匹赤紅烈馬掀翻在地的心膽俱裂!有好幾次,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衝過去阻止,卻被身邊的銀蘭死死拉住。此刻,看到顧遠抱著渾身是傷、卻笑得一臉得意的兒子走來,喬清洛懸著的心終於落下,隨即又被巨大的心疼和怒火取代!
“顧遠!你這個天殺的!”喬清洛像一頭護崽的母豹子,紅著眼眶就衝了上去,不管不顧地捶打著顧遠的胸膛,指甲都掐進了他的皮肉裏,“你瘋了嗎?!他還是個孩子!才三歲半!你看他摔的!你看他傷的!他是你兒子!不是你手下的兵!你拿他當什麽了?!你……你要死啊!”她聲音帶著哭腔,心疼得無以複加。
顧遠任由她捶打,臉上卻掛著傻乎乎、怎麽也掩飾不住的憨笑和得意:“清洛,清洛!你看!你看咱兒子!他馴服了那匹汗血馬駒!真正的烈馬!他才三歲半!比我當年還厲害!我五歲才……”他激動地語無倫次,隻想分享這份巨大的驕傲。
“厲害個屁!”喬清洛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一把將兒子從顧遠懷裏搶過來,看著兒子臉上、手上的擦傷和淤青,心都要碎了,“顧??!顧??!娘親的好??兒!”她連聲叫著兒子的大名,聲音發顫,“疼不疼?告訴娘,哪裏疼?”她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兒子的傷口,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顧寤卻咧開小嘴,露出一個缺了顆門牙的笑容,指著身後被馬夫牽過來的赤紅馬駒“玉龍”,驕傲地說:“娘親!不疼!寤兒贏了!它是寤兒的玉龍!它最厲害!比爹爹的馬都厲害!”
喬清洛看著兒子那亮晶晶的眼睛和驕傲的小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氣惱,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她狠狠瞪了旁邊傻樂的顧遠一眼,抱著兒子就往暖閣裏走:“閉嘴!跟娘親進去!娘親給你上藥!看你這身傷!顧遠!你給我等著!晚上再跟你算賬!”
暖閣內,喬清洛一邊心疼地數落著顧遠,一邊動作極其輕柔地給顧寤清洗傷口、塗抹田澤生留下的上好金瘡藥。顧遠則抱著被驚醒後有些不滿地哼唧的顧攸寧,坐在一旁,用另一隻手逗弄著搖籃裏正吐泡泡的顧明赫。他臉上依舊帶著傻笑,時不時插嘴:“清洛你看,寤兒多棒!那馬多烈!他……”
“閉嘴!”喬清洛頭也不回地嗬斥,手上的動作卻越發輕柔。她看著兒子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強忍著不哭的倔強模樣,再看看丈夫那副得意忘形的傻爹樣,心中的氣惱終究被一種巨大的滿足和溫馨衝淡。暖閣裏彌漫著藥香、奶香,顧遠逗弄女兒的低語,顧明赫咿咿呀呀的聲音,喬清洛給兒子包紮時的輕聲數落,還有顧寤偶爾因藥粉刺激而發出的抽氣聲……交織成一幅亂世中彌足珍貴的、煙火繚繞的天倫畫卷。顧遠抱著女兒,看著忙碌的妻子和兒子,逗弄著咿呀的次子,隻覺得心中那名為“家”的堡壘,從未如此堅固溫暖。他多希望時間永遠停駐在此刻……
夜色漸深,寒風愈發刺骨。聽雨軒內,一盞孤燈如豆,映照著滿室清冷。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衰敗的氣息。
蘇婉娘裹著厚厚的錦被,斜靠在臨窗的榻上。她比前些日子更瘦了,原本明豔的臉龐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聳,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眸子,如今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偶爾閃過一絲光亮,也如同鬼火般飄忽不定。田澤生的藥勉強吊著她的命,卻無法驅散盤踞在她神魂深處的魘魔。
翠柳端著一碗溫熱的藥粥,小心翼翼地坐到榻邊,舀起一勺,吹了吹,遞到蘇婉娘唇邊:“姨娘,喝點粥吧,剛熬好的,加了您喜歡的桂花蜜。”
蘇婉娘毫無反應,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靈魂早已飄到了不知名的遠方。她的嘴唇幹裂起皮,微微翕動著,似乎在無聲地念著什麽。
翠柳鼻子一酸,強忍著淚水,柔聲哄道:“姨娘,乖,張嘴,吃了病才能好……”她將勺子輕輕碰了碰蘇婉娘的嘴唇。
蘇婉娘似乎被這觸碰驚醒,空洞的眼神緩緩聚焦,落在翠柳臉上。她忽然咧開嘴,露出一個極其怪異的、帶著點癡傻的笑容:“翠柳……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快來了……他一會兒就來給娘請安了……王爺說了,今晚帶他來……”她枯瘦的手緊緊抓住翠柳的衣袖,力氣大得驚人,眼中閃爍著一種病態的、灼熱的期待。
翠柳的心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疼得幾乎窒息。她看著蘇婉娘這副模樣,想起她偶遇王爺抱著長子其樂融融的樣子,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將她淹沒。她隻能含糊地應著:“是……是……公子……公子會來的……姨娘先把粥喝了,才有力氣見公子……”
或許是“兒子”這個詞的刺激,蘇婉娘竟真的張開了嘴,任由翠柳將溫熱的粥喂了進去。她機械地吞咽著,目光卻依舊飄忽,喃喃自語:“我的兒子……像王爺……可俊了……他會騎馬……會叫娘親……”
翠柳一邊喂著粥,一邊心如刀絞。喂了小半碗,蘇婉娘便搖頭不肯再吃。翠柳怕她悶出病來,想著今日是難得的臘月晴夜,雖然冷,但無風,便柔聲道:“姨娘,外麵月色不錯,奴婢扶您到門口廊下透透氣可好?就一會兒。”
蘇婉娘茫然地點了點頭。翠柳給她裹上最厚的狐裘,戴上暖帽,扶著她虛軟的身體,慢慢挪到聽雨軒的門口廊下。廊簷下掛著一盞昏暗的氣死風燈,在寒夜中投下昏黃的光暈。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伴隨著孩童稚嫩的笑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聽雨軒周圍的死寂。
隻見不遠處通往主院的小徑上,顧遠高大的身影正緩步走來。他並未披甲,隻著一身墨色常服。而他身邊,那匹通體赤紅、神駿非凡的小馬駒“玉龍”正亦步亦趨地跟著。更讓人矚目的是,顧寤並未被父親抱著,而是自己騎在那匹赤紅小馬上!他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雖然動作還有些生澀,卻已能穩穩控住韁繩。顧遠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扶著兒子的後背,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屬於父親的驕傲笑容,正低頭和兒子說著什麽。顧寤則興奮地揮舞著小手,指著天上的星星,咯咯地笑著回應父親。燈光下,小家夥臉上的幾道新鮮擦傷還清晰可見,卻絲毫掩蓋不住他的神采飛揚。
昏黃的燈光,清晰地映照出顧遠臉上那純粹的、為父的驕傲,映照出顧寤騎在赤紅小馬上神采飛揚的小臉,也映照出廊下蘇婉娘驟然僵直的身體和瞬間變得極其詭異的表情。
“姨娘!外麵冷!我們回……”翠柳心頭警鈴大作,暗叫不好,立刻側身想擋住蘇婉娘的視線,同時就要強行將她攙扶回去。
然而,晚了!
蘇婉娘那雙空洞的眼睛,如同瞬間被注入了滾燙的岩漿,爆發出駭人的、灼熱到扭曲的光芒!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死死指向小徑上騎著小馬的顧寤,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異聲響,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擠出一個似哭似笑、癲狂至極的表情!
“兒子!我的兒子!”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梟啼哭,在寂靜的寒夜裏顯得格外瘮人!她掙紮著想要撲過去,身體卻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被翠柳死死抱住。
“翠柳!你看!我的兒子!我和王爺的兒子!他來接我了!他來接娘了!啊啊啊!哈哈哈哈!”蘇婉娘在翠柳懷裏瘋狂地扭動著,力氣大得出奇,眼神死死釘在顧寤身上,充滿了病態的狂喜和占有欲,“他騎著小馬!真威風!像王爺!是我的兒子!我的!”
顧遠顯然也聽到了這突兀而癲狂的叫聲,眉頭微蹙,銳利的目光瞬間掃向聽雨軒廊下。當看到蘇婉娘那副形銷骨立、狀若瘋魔的模樣時,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厭惡和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複雜。他並未停留,隻是下意識地將牽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加快了腳步,同時低聲對兒子說了句什麽。顧寤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廊下那個指著他、又哭又笑的奇怪女人,小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隨即又被父親的話語吸引,轉過頭去。父子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主院小徑的拐角。
“我的兒子……他走了……他不要娘了……”蘇婉娘看著顧寤消失的方向,眼中的狂喜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坍塌,變成了巨大的失落和絕望,喃喃自語著,身體軟軟地癱倒在翠柳懷裏,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滾落。
翠柳死死抱著蘇婉娘冰涼顫抖的身體,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她看著懷裏這個曾經明豔動人、如今卻被命運和情愛折磨得形銷骨立、神智錯亂的女人,看著她為了一句虛幻的承諾、一個永遠得不到的男人,將自己燃燒殆盡,最終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巨大的悲憫和心酸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姨娘……我們回去……回去……”翠柳的聲音哽咽得不成調,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半抱半拖地將失魂落魄、喃喃自語的蘇婉娘攙扶回冰冷的聽雨軒內。
屋內,那盞孤燈依舊昏黃。翠柳將蘇婉娘安置在榻上,蓋好被子。蘇婉娘蜷縮著身體,像個受驚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嘴裏反複念叨著:“兒子……我的兒子……王爺……別走……”
翠柳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無聲地流著淚。她看著蘇婉娘這副模樣,想起剛才王爺那發自內心的笑容,想起主院暖閣裏其樂融融的燈火……巨大的鴻溝橫亙在兩個世界之間,冰冷而絕望。
蘇婉娘似乎感覺到了她的哭泣,茫然地轉過頭,空洞的眼神落在翠柳淚流滿麵的臉上。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輕輕碰了碰翠柳的臉頰,動作笨拙而遲緩,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她幹裂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翠柳……不哭……吃菜……”她另一隻手指了指桌上那碗早已涼透的、隻動了幾口的藥粥,眼神裏帶著一絲孩童般的、小心翼翼的討好和關切,“你吃……你傷……好了嗎?”
這一句如同囈語般的關切,像一把最鈍的刀子,狠狠捅進了翠柳的心髒!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撲倒在榻邊,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於爆發出來,撕心裂肺:“姨娘……姨娘啊……!”
蘇婉娘被她突如其來的痛哭驚得瑟縮了一下,茫然地看著她,不明白這個一直照顧自己的丫頭為何如此傷心。她隻是下意識地、笨拙地、一遍遍地重複著:“不哭……吃菜……吃菜……”
聽雨軒外,寒風嗚咽著掠過簷角,吹動那盞昏暗的氣死風燈,燈影在冰冷的窗紙上瘋狂搖曳,如同垂死者掙紮的心跳。遠處主院的方向,隱隱傳來孩童無憂無慮的笑聲和溫暖的燈火光芒。而聽雨軒內,隻有無盡的藥味、衰敗的氣息和一個瘋婦斷斷續續的囈語,伴隨著一個侍女壓抑不住的、絕望的悲泣。
臘月已深,元旦將近。石洲城上空,那虛假的安寧如同冰層,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早已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浩劫的倒計時,在寒風中無聲地、冷酷地流逝……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