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破碎的晚春
字數:5768 加入書籤
遼東的春末,本該是萬物勃發、生機盎然的時節。然而,在部族那日益繁榮的營寨中,一股無形的陰霾卻悄然籠罩了主家的氈包。
顧攸寧病了。
這病來得凶猛而詭異。前一日還在咿咿呀呀學著哥哥的樣子,揮舞著小手去抓春杏縫製的布偶,粉嫩的小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笑容。隔天清晨,春杏便驚慌失措地發現,小丫頭渾身滾燙,呼吸急促,小臉燒得通紅,往日裏烏溜溜的大眼睛也失去了神采,隻剩下痛苦的迷蒙。喂進去的奶水很快就被吐了出來,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厚厚的皮裘裏,不時發出微弱的、如同小貓般的嗚咽。
喬清洛的心瞬間揪緊了。她立刻派人去請神醫田澤生。然而,得到的回複卻如冷水澆頭——田澤生不在營地!就在幾日前,乃蠻部傳來急報,顧遠的母親因天氣反複感染了嚴重的風寒,纏綿病榻;而他的父親,那位健壯的鐵匠,似乎也因此引發了早年落下的舊疾,情況頗為不妙。顧遠心急如焚,深知父母年邁體弱,這鬼天氣像變臉一樣,苦寒酸澀,拖延不得。他立刻上書陳明耶律阿保機和耶律德光,並派遣自己最信任的墨罕,率領一隊精銳的赤磷衛,星夜兼程護送田澤生趕往乃蠻部,為父母診治。
“田先生走了…墨罕叔也走了…”喬清洛抱著滾燙的女兒,隻覺得渾身冰涼。她嚐試用田澤生留下的方子和溫熱的藥湯為顧攸寧降溫,效果卻微乎其微。小丫頭的體溫時高時低,精神萎靡,連哭鬧的力氣都似乎耗盡了。喬清洛又找來營地中其他略通醫術的族人,但麵對這來勢洶洶、症狀奇特的病症,他們也都束手無策,隻能搖頭歎息。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喬清洛的心髒,越收越緊。寧兒是她在這個冰冷異鄉為數不多的溫暖慰藉,是顧遠除了長子之外唯一傾注了明顯寵愛的孩子。如果寧兒有個三長兩短…她不敢想下去。氈包裏彌漫著草藥苦澀的氣息和女兒微弱的呻吟,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金牧匆匆趕來探望。看到顧攸寧的狀況和喬清洛憔悴絕望的麵容,他也吃了一驚。聽完情況,金牧眉頭緊鎖,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族長!田先生雖去了乃蠻部,但姑姑姑父不就在那裏嗎?我們何不…親自去一趟乃蠻部?”
顧遠正焦躁地在氈包內踱步,聞言猛地停下:“親自去?”
“正是!”金牧思路清晰,“一來,姑姑姑父病重,您身為人子,理當前往探望照料,此乃孝道。二來,田先生此刻就在乃蠻部,正好可以請他給寧兒診治!三來…”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感慨,“自當年羽陵部遭難,我們與姑姑姑父失散,都以為他們早已不在人世…這將近二十年杳無音信,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下落,骨肉至親,正該趁此機會團聚!天氣轉暖,路途雖遠些,但並非不可行。帶上家眷,正好也讓姑姑姑父看看孫子孫女!”
金牧的話,如同一道亮光劈開了顧遠心頭的陰霾!是啊!這簡直是一舉三得的妙計!既能盡孝,又能救女,還能與失散多年的父母團聚!他連日來的焦灼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立刻拍板:“好!就這麽辦!金牧,你立刻安排!我們輕車簡從,盡快出發!”
金牧領命,立刻著手準備。顧遠則轉身走向喬清洛,看著她懷中氣息微弱的女兒,眼中滿是疼惜與急迫:“清洛,收拾一下,我們帶寧兒去乃蠻部!澤生在那裏,定能治好她!也正好讓你見見爹娘。”
喬清洛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幹。她看著顧遠,眼神複雜。去乃蠻部?帶著病重的女兒,長途跋涉幾百裏?她的心本能地抗拒著。連日來的擔憂、恐懼、疲憊,加上對草原長途的天然畏懼,讓她此刻隻想縮在這個相對熟悉的氈包裏。更讓她心痛的是,顧遠的話語裏,似乎隻有“寧兒”和“爹娘”。她懷裏的顧明赫,因為妹妹生病,氈包內氣氛壓抑,加上可能也有些輕微的不適,正蔫蔫地靠在她懷裏,小臉也沒什麽精神。可顧遠,從進門到現在,除了最初掃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沒有落到過赫兒身上!他甚至沒有問一句赫兒怎麽樣!
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憤怒和自憐瞬間衝垮了喬清洛本就脆弱的神經。她抱著顧攸寧,下意識地將顧明赫也摟得更緊,仿佛兩個孩子是她僅存的依靠。她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怨懟:
“我不去…我難受…渾身都不舒服…寧兒病得這麽重,怎麽能經得起顛簸?田先生…田先生就不能快馬加鞭回來嗎?或者…或者你抱著寧兒快馬去找他啊!何必…何必非要我們母女跟著長途跋涉受罪?”
她頓了頓,看著顧遠瞬間沉下來的臉色,積壓了數月的痛苦終於爆發,聲音帶著尖銳的控訴:“還有赫兒!他這幾天也不舒服,蔫蔫的,你問過一句嗎?你眼裏就隻有你的寤兒!就隻有寧兒!我們娘倆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麽?是…是這營地裏豢養的…營妓嗎?!”
“營妓”二字如同驚雷,在顧遠耳邊炸響!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喬清洛,看著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絕望和怨恨。連日來的壓力——女兒的重病、父母的安危、部族暗流湧動的監視、以及對喬清洛持續低落情緒積累的疲憊和隱隱厭煩——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喬清洛!”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種被深深刺傷的冰冷,“你胡說什麽?!寧兒病成這樣,我心急如焚想辦法!爹娘病重,我身為人子豈能不去?!我讓你同去,是想讓你也安心,也讓爹娘看看你!看看孫子孫女!你…你竟說出如此狗屁不通的誅心之言?!”
他看著她緊緊摟著顧明赫,仿佛自己是什麽洪水猛獸的樣子,心中更是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失望。他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在這樣十萬火急的時刻,還在斤斤計較、耍小性子!石洲那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女諸葛”去哪兒了?怎麽變得如此狹隘、如此…令人心累!
“好!好!你難受!你不舒服!你就在這兒好好養著!歇著!”顧遠賭氣般地厲聲道,眼神裏充滿了失望和一種被拒絕後的冰冷疏離,“我帶著寧兒和寤兒去!金牧,我們走!”他不再看喬清洛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消耗他僅存的耐心。他小心翼翼地、近乎粗暴地從喬清洛懷裏抱過昏睡的顧攸寧,用厚厚的皮裘裹緊。
“爹爹!我也要去!”一直在旁邊緊張看著的顧??立刻跑了過來,小臉上非但沒有對妹妹病重的擔憂和父母爭吵的害怕,反而充滿了對遠行的興奮和新奇,“我要去看阿爺阿奶!我騎馬去!玉龍可厲害了!”他揮舞著小拳頭,眼神亮晶晶的。
看著兒子那充滿活力、毫無陰霾的小臉,顧遠心中的怒火和煩躁奇跡般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溺愛的柔軟。這才是他的兒子!他的希望!他需要的是這樣的陪伴和力量,而不是無休止的眼淚和抱怨!
“好!寤兒跟爹一起去!”顧遠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他騰出一隻手摸了摸顧??的頭,“騎你的玉龍!這幾百裏路,就當是給你的實戰訓練了!讓乞答孫乙涵叔叔帶著天罡三十六煞的勇士們保護我們,一路上爹和叔叔們好好教你!”
“太好了!”顧??興奮地跳了起來,立刻跑出去找他的小馬駒了。
顧遠抱著顧攸寧,對金牧點了點頭。金牧歎了口氣,同情地看了一眼呆坐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靈魂般的喬清洛,終究沒再說什麽,轉身出去安排行程。
很快,一支精悍的隊伍集結完畢。顧遠抱著顧攸寧坐進了特製的、鋪著厚厚毛氈的馬車。顧??則騎在他心愛的小馬駒“玉龍”背上,小臉上滿是興奮和躍躍欲試。乞答孫乙涵率領著天罡三十六煞如同沉默的鋼鐵堡壘,護衛在馬車和顧??周圍。金牧親自駕車,何佳俊、鄒野率領著金蛇堂的精銳和另一隊赤磷衛負責外圍警戒。近百人的隊伍沒有過多停留,在顧遠的催促下,迅速離開了營地,揚起一路煙塵,朝著乃蠻部的方向疾馳而去。
營寨門口,聞訊趕來的晁豪、赤梟、鐵狼、鐵鷹、紮哈、阿魯台等將領看著遠去的隊伍,都有些擔憂和不忿。
“少主!多帶些人手吧!最近不太平啊!”晁豪扯著嗓子喊。
顧遠從馬車窗口探出頭,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不必!你們守好營地!晁豪,你剛得了兩個大胖小子,好好在家陪秀兒和老林頭!人家跟著你來這吃沙子,別辜負了人家!赤梟、鐵狼、鐵鷹!你們仨,家裏都有美人等著,趕緊給我生幾個小狼崽子出來!我還等著他們以後跟寤兒並肩作戰呢!都回去!”他的語氣帶著慣有的威嚴,也透著一絲對部下的關切,卻唯獨沒有給留守的妻子留下隻言片語的安撫。
隊伍漸漸消失在視野盡頭。
喬清洛抱著顧明赫,呆呆地站在氈包門口,望著那遠去的煙塵。寒風卷起她的裙角和發絲,帶來刺骨的涼意,卻遠不及她心中的萬分之一寒冷。
他走了。帶著病重的女兒,帶著他視若珍寶的長子,帶著他的精銳護衛…走了。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那句冰冷的“養著吧,歇著吧”,如同淬毒的匕首,反複在她心口攪動。
“營妓”…她怎麽會說出那樣的話?那是絕望到極致、心痛到麻木的嘶喊啊!她不是那個意思…她隻是…隻是渴望得到一點點關注,一點點像在石洲時那樣的、把她放在心尖上的愛啊!她不是不想去,她是害怕!害怕長途顛簸加重寧兒的病,害怕長途奔波讓赫兒也病!害怕自己這個格格不入的漢人女子出現在他父母麵前會讓他難堪,更害怕…害怕他這一路上,眼裏依舊隻有寤兒和寧兒,而她與赫兒,依舊是那可有可無的背景!
她低頭看著懷中的顧明赫。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悲傷和周圍壓抑的氣氛,蔫蔫地靠在她胸前,小嘴癟著,大眼睛裏含著淚水,卻乖巧地沒有哭鬧。他伸出小手,輕輕地、無意識地抓著母親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環顧四周,喬清洛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石洲帶來的那些人,似乎都在這片草原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歸屬。金先生何佳俊,本就是契丹人,與金牧配合無間,是營地的核心管家。銀先生銀蘭,爽朗幹練,早已和部族的女人們打成一片,也本就在契丹長大的她,用契丹語大聲談笑。北鬥七子中的老四鄒野、老五左耀,水匪綠林出身,適應力極強,如今在周圍也是得力幹將,一口契丹話說得比漢話還溜。她的貼身丫鬟春杏,那個原本怯生生的流民丫頭,在勇猛的赤磷衛小隊長拔汗那的嗬護和教導下,不僅學會了契丹話,如今更是挺著微微隆起的小腹,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幸福,徹底融入了這裏的生活。就連晁豪的妻子林秀兒,那個溫婉的江南女子,也因為晁豪的疼愛和細心嗬護,加上與春杏等人的交往,漸漸適應了草原的粗獷,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潤和安然。
隻有她,喬清洛。石洲喬家的二小姐,顧遠曾經捧在手心的“女諸葛”。她像一株被強行移植到荒漠的嬌貴蘭草,水土不服,格格不入。她聽不懂大部分的語言,看不懂那些彪悍的習俗,無法理解他們對力量和殺伐的崇拜。她的才華在這裏一文不值,她的驕傲被現實碾得粉碎。她的夫君,曾經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溫暖,如今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他不陪她,不教她,甚至吝嗇於給她一個真正理解的眼神。他給她最好的物質,卻抽走了她賴以生存的情感氧氣。
“隻有我…隻有我和赫兒…”喬清洛喃喃自語,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在顧明赫柔軟的發頂。她緊緊抱著這個同樣被父親忽視、卻格外依戀她的孩子,仿佛抱著這冰冷世界裏最後一點微弱的暖意。
她看著遠處那些忙碌的族人,看著春杏和拔汗那低聲說笑、互相攙扶的背影,看著銀蘭爽朗地指揮著女人們晾曬皮子…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絕望感,如同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她不知道未來在哪裏,不知道這冰冷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石洲的雕梁畫棟,商會的算盤聲,顧遠曾經專注凝視她的、滿是愛意的眼神…那些溫暖的碎片,在遼東凜冽的風中,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氈包內,顧攸寧用過的小搖床空蕩蕩的。氈包外,顧遠帶著顧??策馬遠去的背影仿佛還在眼前晃動。喬清洛抱著顧明赫,站在空曠的營地中,身影單薄而淒涼。夕陽的餘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卻無法驅散那籠罩在心頭的、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寒冷。她仿佛聽到了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清晰而絕望,那是她心中最後一絲對這段愛情、對這個“家”的眷戀與希望……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