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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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蠻部營寨深處,一處相對僻靜但守衛森嚴的氈包群。空氣中彌漫的濃重血腥味被風卷來,帶來一絲不祥的寒意。其中一個氈包內,爐火正旺,映照著一位須發灰白、身材依舊魁梧壯碩的老者。他赤裸著肌肉虯結的上身,僅圍著一件厚實的皮圍裙,銅白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火星燙傷的疤痕和常年勞作的印記。他正是顧遠的父親,顧承誌,契丹名古日連明。
    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巨大的鐵砧前,手中的大錘有節奏地起落,敲打著燒紅的鐵條,發出“鐺!鐺!鐺!”的巨響,火星四濺。每一錘都凝聚著數十年的功力與堅韌,仿佛要將所有的不安與焦慮都砸進鐵胚裏。妻子的風寒在田神醫的調理下終於好轉,沉沉睡去,這讓他緊繃的心弦稍稍放鬆。但營寨遠處隱約傳來的騷動、慘叫,以及那衝天而起的血氣,卻讓他眉頭緊鎖。
    “鐺!”又是一記重錘。他側耳傾聽,外麵似乎有急促的腳步聲和混亂的呼喊,夾雜著“左穀蠡王”、“巴哲爾”之類的詞句。
    “左穀蠡王?”古日連明動作一頓,布滿汗珠和煤灰的臉上露出困惑。這個名字……太熟悉了,像一根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刺,又像一道遙遠卻未曾熄滅的光。“遠兒?……不,不可能。”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繼續掄錘。“聽說他當年和阿保機那豺狼鬥輸了,被遠遠打發到中原當什麽特勤,後來又立了功,好像真封了左穀蠡王……但遼東離此千裏之遙,阿保機建國在即,他身為族長,部族事務千頭萬緒,最近草原又不甚太平,他怎麽可能親自來?定是巴哲爾那貪婪蠢笨的肥豬又惹了什麽禍事,和別的貴人起了衝突。”他對那個貪婪無度、仗著看管他們夫婦就作威作福的酋長毫無好感,隻當是部族日常的齟齬。
    “咣當!”一聲巨響,似乎是什麽重物撞擊寨門的聲音,接著是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喊殺和慘叫!那聲音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決絕與暴戾,絕非尋常部族衝突!
    古日連明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鐵錘停在半空。不對勁!這動靜太大了!難道是周圍那些流竄的馬匪趁亂打劫乃蠻部?他渾濁但依舊銳利的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放下鐵錘,快速抓起氈包角落裏一把磨得鋥亮、分量十足的長柄戰錘——這是他年輕時慣用的兵器,也是他身為勇士的象征。他剛邁步要出去查看,氈包的門簾被猛地掀開!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衝了進來,帶著一身風塵和難以言喻的焦急。
    “姑父!姑父!”來人正是金牧。他臉上還帶著激戰後的疲憊和一絲尚未散盡的煞氣,但看到古日連明的瞬間,眼中充滿了激動與關切。
    “金……金牧?!”古日連明如遭雷擊,手中的長柄戰錘“哐當”一聲,重重砸在地上!他死死盯著眼前這個身材中等、氣質沉穩幹練的青年。雖然麵容成熟剛毅了許多,但那眉眼,那輪廓……依稀就是他記憶中那個在黎部時,被病痛折磨得瘦小枯黃、卻又異常聰慧堅韌的侄子!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年羽陵部遭逢大難,他僥幸逃脫,千辛萬苦尋到黎部時,薩日娜正抱著高燒昏迷的小金牧求醫!後來黎部大亂,金牧在混亂中失蹤,他以為這孩子也……沒想到,蒼天有眼!他還活著!而且看起來如此……如此不凡!
    “姑父!是我!金牧!”金牧眼眶微紅,快步上前,緊緊握住古日連明粗糙的大手,“是我!我還活著!是兄長!是兄長救了我!養大了我!他就在外麵!他來了!帶著您的孫女來了!”
    “遠……遠兒?!”古日連明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耳朵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他猛地轉頭望向氈包門口,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就在此時,一個高大的身影抱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小繈褓,如同颶風般卷了進來!他渾身浴血,衣袍破損,臉上帶著未褪盡的殺氣和深入骨髓的焦灼,然而那雙眼睛,那雙深邃如寒潭、此刻卻燃燒著無盡擔憂與急迫的眼睛——古日連明隻看了一眼,便如同被定身法定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眉眼!那高挺的鼻梁!那緊抿的、帶著堅毅弧度的唇!還有那眉宇間凝聚的、混合了英氣、銳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滄桑疲憊的神態……像!太像了!像他年輕時的嶽父,羽陵部那位英明神武的老族長金日朗!更像他記憶中,自己那位勇猛剛烈、在古日連部威名赫赫的父親——古日連章!甚至眉梢眼角那一抹深沉算計的痕跡,身壯如牛,都像極了他那位手段狠辣的親二叔——古力森連!
    這就是一個融合了金族長、父親古日連章和二叔古力森連所有最優秀、最鮮明特質的、活生生的年輕版本!比他無數次午夜夢回勾勒出的形象,更加高大,更加英挺,更加……令人震撼!
    “爹……”顧遠衝進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呆立如木樁的父親。那熟悉的、卻蒼老了許多的輪廓,那依舊壯碩卻已微微佝僂的身軀,那布滿風霜和煤灰的臉……十八年的分離,十八年的生死兩茫茫,所有的思念、愧疚、擔憂,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幾乎將他淹沒。他喉頭劇烈滾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竟一時語塞。
    但他懷中的女兒顧攸寧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小貓瀕死般的嗚咽,瞬間將他拉回殘酷的現實。
    “爹!”顧遠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和急迫,“寧兒…寧兒病重,命在旦夕!我先帶她去見娘,讓田先生救命!您…您先看看您的孫子!金牧會跟您說說話!我…我安頓好寧兒,立刻來見您!”
    他甚至來不及等父親的回應,也顧不上仔細端詳父親臉上那震驚、狂喜、不敢置信交織的複雜表情。他像一陣風般衝向氈包內室,那裏躺著熟睡的母親。
    就在他經過父親身邊時,一隻小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是顧??!小家夥一路急行軍,小臉疲憊,但眼神依舊明亮,緊緊跟在父親身後。
    顧遠腳步一頓,低頭看向兒子,眼中閃過一絲父親的柔軟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一把牽過顧??的手,將他推向古日連明:“寤兒!快!去和阿爺玩!好好陪陪阿爺!”
    顧??非常懂事,雖然疲憊,但立刻領會了父親的意思。他仰起小臉,看向眼前這個高大魁梧、滿臉煤灰、看起來有些嚇人卻又莫名親切的老人,清脆響亮地喊了一聲:“阿爺!”
    這一聲“阿爺”,如同天籟之音,瞬間擊碎了古日連明所有的呆滯和僵硬。他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他顫抖著彎下腰,巨大的手掌帶著煤灰和鐵鏽的氣息,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撫上顧??的小臉。
    “哎!哎!我的孫兒!我的好孫兒!”古日連明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巨大的喜悅和心酸讓他魁梧的身軀都在微微發抖。他一把將顧??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粗糙的臉頰貼著孫子細嫩的臉蛋,感受著那鮮活的生命力,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阿爺的乖孫!阿爺的命根子啊!”
    顧遠看到這一幕,鼻尖一酸,強忍下翻湧的情緒,對金牧重重一點頭,抱著顧攸寧,決然地衝進了內室。
    內室裏,藥香混合著安神香的氣息彌漫。顧遠的母親薩日娜蓋著厚厚的皮裘,在田澤生精心調理下,風寒已祛,睡得正沉。她蒼老了許多,曾經富態圓潤的臉龐刻上了歲月的風霜和病痛的痕跡,細密的皺紋爬滿眼角嘴角,頭發花白了大半,即使在睡夢中,眉宇間也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愁和憔悴。但那份源自羽陵部明珠的英氣輪廓,依舊清晰可見。
    田澤生正收拾著藥箱,看到顧遠抱著氣息奄奄的顧攸寧衝進來,墨罕緊隨其後,神色凝重地對他點了點頭,立刻明白了事態的緊急。他沒有一句廢話,立刻迎上前,從顧遠懷中小心地接過小丫頭,迅速放在旁邊早已準備好的軟榻上,開始凝神診脈,手指翻飛,檢查她的瞳孔、舌苔和體溫。
    顧遠的目光卻第一時間落在了母親熟睡的臉上。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腳步釘在原地,貪婪地凝視著那張闊別十八年、魂牽夢縈的麵容。歲月無情,帶走了母親的紅顏與健康,留下的是病弱和滄桑。他緩緩走到床邊,輕輕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地坐了下來,生怕驚擾了母親的安眠。他的眼神充滿了無法言喻的孺慕、愧疚和難以抑製的心痛,淚水在眼眶中無聲地打轉,模糊了視線。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母親花白的鬢角,卻又在咫尺之遙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觸碰會驚散了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寧靜。
    他低下頭,看著榻上被田澤生施針、小臉依舊燒得通紅、氣息微弱的女兒,又看看母親沉睡的側顏,一種跨越時空的奇妙連接在血脈中流淌。他俯下身,在母親耳邊,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近乎夢囈般的呢喃低語:“娘……您看,寧兒的眉眼,多像您……像您年輕的時候。她長大後,一定也和娘一樣,是我們羽陵部……不,是我們家最璀璨的明珠……” 聲音輕若鴻毛,卻承載著沉甸甸的情感。
    田澤生醫術通神,幾根銀針下去,配合著特製的藥丸化水,小心翼翼地喂入顧攸寧口中。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小丫頭滾燙的體溫似乎開始有了一絲下降的趨勢,緊蹙的小眉頭微微舒展,喉嚨裏發出一聲細弱但清晰的、帶著委屈的哭泣,小手無意識地揮舞了一下。
    就是這微弱的一揮,小拳頭不偏不倚,正打在了薩日娜蓋在皮裘下的腳踝上。
    “唔……”薩日娜在沉睡中發出一聲低吟,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帶著大病初愈的混沌。她感覺到腳踝被輕輕碰了一下,以為是老伴回來了,下意識地嘟囔著,聲音沙啞而虛弱:“田先生……?是那個老死鬼……打鐵回來了?吵死了……”
    “娘……”一個低沉、壓抑著無盡情感、卻又帶著一絲刻意輕鬆笑意的聲音在她床邊響起,“爹忙著呢,在外麵抱著您的大孫子,樂得找不著北了……是您的小孫女,寧兒,她剛才不小心踢到您了。”
    這聲音……?
    薩日娜混沌的腦子像被一道閃電劈開!這聲音……這語氣……這帶著調侃卻又好似無比熟悉的腔調……絕不是老頭子!
    她猛地轉過頭,渾濁的目光瞬間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年輕、英挺、卻刻滿風霜與疲憊的臉龐。那眉眼!那鼻梁!那緊抿的唇!還有那眉宇間凝聚的、混合了堅毅、滄桑和此刻無比濃烈孺慕的神情……是她午夜夢回、肝腸寸斷思念了整整十八年的模樣!是她以為早已葬身火海、屍骨無存的兒子!
    薩日娜的呼吸驟然停止,眼睛瞪得極大,仿佛要將眼前的人影刻進靈魂深處!她看到了顧遠敞開的衣襟下,那熟悉的、代表著羽陵部榮耀的狼頭刺青!看到了他左臂上,屬於古日連部嫡係的古老圖騰!這一切都告訴她,這不是夢!
    “兒……兒子?!我的遠兒?!我的海東青?!”薩日娜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哭喊,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一股驚人的力氣,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撲向顧遠!
    “娘!是我!是遠兒!是您的遠兒回來了!”顧遠再也無法抑製,張開雙臂,緊緊接住母親撲過來的身體。那瘦弱的身軀撞進懷裏,帶著滾燙的淚水和無法言喻的力量。他緊緊抱住母親,仿佛要將這十八年的虧欠都融入這個擁抱。母親的雙手在他臉上、頭上、身上瘋狂地摩挲著,要確認這是真實的血肉之軀,不是虛幻的泡影。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浸濕了顧遠的肩頭。
    “我的兒啊!我的心肝!我的命啊!娘以為你死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啊!你受苦了!你受了多少苦啊!”薩日娜哭得撕心裂肺,語無倫次,雙手死死抓著兒子的胳膊,仿佛一鬆手他就會消失。“那年……那年羽陵部……大火……你外公……你舅舅……他們……他們都沒了……你怎麽跑出來的?啊?告訴娘!快告訴娘!” 她急切地追問著,手指無意識地掐進了顧遠的皮肉裏。
    顧遠強忍著心頭的劇痛和翻湧的酸楚,輕輕拍撫著母親的後背,聲音低沉而沙啞,開始講述那段塵封的、血與火的往事:“娘,您別急,聽兒子慢慢說。那年……我才七歲……” 他的思緒飄回了那個火光衝天、喊殺震天的恐怖夜晚。
    “你也知道,耶律涅裏那個畜生,看上了烏蘭姨娘的美貌,殺了她的丈夫,想強搶她入金帳。是您,娘,您仗義出手,帶著親衛救下了烏蘭姨娘和她兩個年幼的女兒,阿茹娜和阿古拉,我背著阿古拉從狗洞爬出去的……”
    “您也知道,外公金日朗得知後,盛怒之下,率領羽陵部勇士,狠狠教訓了耶律涅裏的親軍。但……也招致了滅頂之災的報複。”顧遠的聲音帶著刻骨的恨意和沉痛,“大批王朝精銳軍隊突襲羽陵部……屠戮……大火……外公、舅舅……為了掩護婦孺撤退,全都……全都戰死了!最後時刻,是外公,他把我塞進了牲口棚的茅草堆裏……用他的身體……擋住了射向我的箭……”
    顧遠的聲音哽咽,眼中血絲密布。薩日娜聽得渾身顫抖,淚水漣漣,腦海中好似浮現了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後來……是叔公,古力森連。”顧遠的語氣變得複雜,“他那時在拜火教位高權重,是大長老。是他的人……來了,他發現了我,把我救了出來。”他隱去了他先被耶律涅裏親衛發現,舅舅抱著他被圍攻,跑了數十裏倒下,的那一想起就心驚膽裂的過程,隻陳述結果。“叔公把我帶在身邊,養大成人。他教會了我他獨創的秘傳武學——百獸功。”
    “十四歲,我就跟著叔公出征,效忠於拜火教,那時候的可汗是痕德堇可汗耶律洪)。可汗為了重建羽陵部和古日連部的榮光,也為了對抗耶律阿保機,收攏了我們這些在浩劫中活下來的孤兒——墨罕、晁豪、赤梟、鐵鷹、鐵狼、阿魯台、紮哈……他們自幼和兒長大,互相扶持,他們早早的和我創建各種衛隊,我們在血與火中長大。”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種鐵血鑄就的冰冷,“十八歲,用他們漢人的話叫弱冠之年,可汗封我為羽陵、古日連兩部的族長。”
    “娘,您知道嗎?”顧遠的眼神變得幽深如寒潭,“兒子這些年……其實一直是個多麵間諜。表麵上,我效忠拜火教和耶律洪;暗地裏,我斡旋於各方勢力,包括耶律阿保機和中原諸侯。雲州之戰,我暗中操作,讓羽陵部最終脫離了拜火教的掌控;回到漠北,我向耶律洪效忠,拿到忠魂釀的解藥,解除了古日連部族人對拜火教的依賴,正是借他的力量,讓古日連部擺脫了暗衛的枷鎖;我假裝幫他對付耶律阿保機,攪亂了阿保機和李克用的雲州會盟……我在中原組建勢力,積累財富……”他簡略地概括了自己腥風血雨、步步驚心的那些年,那些驚心動魄的陰謀與背叛,此刻在母親麵前,隻化作平靜而沉重的敘述。
    薩日娜聽得心驚肉跳,緊緊抓著兒子的手,又是心疼又是後怕。“我的兒啊……你……你這都是怎麽熬過來的啊……”她撫摸著兒子脖子和臉旁不易察覺的細小疤痕,又扯開他的衣襟,看到他胸前背後縱橫交錯的舊傷,更是泣不成聲。這些傷疤,每一道都代表著一場生死搏殺。
    “都過去了,娘。”顧遠握住母親的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試圖安撫她,“您看,兒子現在不是好好的?還做了左穀蠡王,有了自己的地盤和部眾。”
    薩日娜的情緒稍微平複,忽然想起什麽,急切地問:“對了,遠兒!我的兒媳婦呢?快讓娘看看!是哪家的好姑娘?還有孩子,剛才你說孫子在外麵……寧兒在這……還有嗎?”
    提到妻兒,顧遠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一層濃重的陰霾籠罩上來,淚水再次不受控製地滑落。這淚水裏,有對亡妻刻骨的思念,有對喬清洛複雜難言的情感,更有對命運無常的無奈……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沉重的沙啞:“娘……您先別太震驚。兒子……兒子現在的正妃,是漢人,叫喬清洛。是五年前,我在石洲……遇到的。她為我生了三個孩子。長子顧??,字寤,就在外麵,在爹懷裏。次子顧明赫,還有您懷裏這個小女兒顧攸寧,他們是龍鳳胎……赫兒……他身體也不太舒服,這次沒來,留在遼東……在他娘親那裏照顧。”
    他頓了頓,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難以繼續,但還是咬著牙,說出了那段最不願觸碰的往事:“但是……娘……您兒子……是剛十九歲不久……成的親。第一個明媒正娶的妻……是……是烏蘭姨娘的大女兒……阿茹娜。”
    “阿茹娜?!”薩日娜猛地捂住嘴,眼睛瞬間瞪圓,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和隨之而來的巨大恐慌!她想起了那個在她庇護下長大的、美麗溫婉如同草原格桑花的女孩!她一直盼著阿茹娜能做自己的兒媳!
    “是……”顧遠的聲音破碎不堪,淚水洶湧而出,“還有阿古拉……阿茹娜的親妹妹……她……她甘願做小,後來在苗疆……做了苗王,也是我重要的助力……她們……她們都……”顧遠痛苦地閉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煉獄般的場景。
    “雲州會盟那年……907年……阿茹娜……她懷著我的孩子……即將臨盆……但變故來臨……她早產難產加上四麵都是敵人……我抱著她突圍……箭矢……流矢……”顧遠的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句,“我沒能護住她……她……她和我的孩子……我的第一個兒子……顧長生……都沒了……就在我懷裏……沒了……”巨大的悲痛讓他渾身都在顫抖。
    薩日娜發出一聲悲鳴,緊緊抱住兒子,母子倆哭成一團。
    “阿古拉……”顧遠的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與悔痛,“潞州之戰……她……她為了救我……死……戰死了……”他猛地扯開左肩的衣衫,露出一道猙獰的、幾乎貫穿肩胛骨的巨大疤痕,“……她用命……換了我一命……”
    “阿古拉死後……我……”顧遠的聲音冰冷而絕望,“我對著她的屍首發誓……此生此世,絕不再碰情愛!我的餘生,隻屬於仇恨、算計和永無止境的殺戮!我要在修羅道中沉淪至死!”
    薩日娜心痛得無法呼吸,隻能緊緊抱著兒子,一遍遍撫摸他的後背,要撫平他靈魂上那一道道更深的傷痕。
    “娘,您也知道……我回到王庭……和阿保機博弈……輸了……被他壓製……也得知了您和爹……尚在人間的消息……”顧遠的語氣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蒼涼,“再後來……我去了中原……到了石洲……為了獲取資源和立足點……我接近了喬家……遇到了清洛……我本意是利用……是交易……可是……”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那些與喬清洛從互相算計到相知相惜,再到如今因環境差異和壓力而產生的裂痕,實在太過複雜沉重,此刻無法向剛剛重逢的母親盡述。
    “她……清洛她……”顧遠最終隻是疲憊而苦澀地總結,“她的眉眼……她的性格……尤其是那份剛烈……都像極了阿茹娜和阿古拉……我……我有時甚至不敢看她……”他自嘲地笑了笑,試圖用輕鬆的語氣掩蓋沉重,“娘,您還問我娶了幾房?哈!阿茹娜那就是個醋缸子,我曾經稍微開個玩笑說要納妾,她能哭得梨花帶雨,我心疼還來不及,哪敢真動心思?阿古拉更是……那性子,比草原上的野馬還烈!我怎麽敢?說實話,她們姐妹倆這性子,都隨您!您看我爹,在您麵前,他敢多看別的女人一眼嗎?怕您怕得跟什麽似的!”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試圖用調侃父母來衝淡沉重的氣氛。
    薩日娜被兒子最後這句調侃逗得破涕為笑,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沒正經的!都當爹當王爺的人了!” 但笑容裏依舊帶著濃重的心疼和悲傷。她明白兒子心底的創傷有多深,也隱隱察覺到了對她現如今這個兒媳婦喬清洛的感情又有多複雜。她低頭,無限憐愛地看著懷中經過田澤生救治,呼吸終於平穩下來、沉沉睡去的顧攸寧,又想到外麵那個長孫,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氈包門簾再次被掀開。古日連明抱著顧??走了進來,金牧跟在後麵。老鐵匠臉上的煤灰被淚水衝刷出幾道溝壑,但此刻卻洋溢著前所未有的紅光,咧著嘴,笑得像個孩子。顧??則小臉紅撲撲的,顯然和爺爺玩得很開心,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奶奶和父親。
    “薩日娜!老婆子!快看!快看看我們的寶貝大孫子!”古日連明聲音洪亮,充滿了炫耀和難以言喻的喜悅,小心翼翼地將顧??舉到薩日娜麵前,“像!太像了!跟遠兒小時候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薩日娜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過去。她看著眼前這個粉雕玉琢、眉宇間英氣勃勃的小男孩,尤其是那雙和顧遠如出一轍的深邃眼睛,巨大的喜悅瞬間衝淡了悲傷。她掙紮著坐直身體,伸出顫抖的手:“哎喲!我的大乖孫!快!快過來讓奶奶好好看看!”
    顧??一點也不怕生,甜甜地又叫了一聲:“奶奶!”便撲進了薩日娜的懷裏。
    薩日娜抱著孫子,左看右看,愛不釋手,激動得語無倫次:“像!太像了!兒子!這就是你小時候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哎呀,這眉毛!這鼻子!這小嘴!這精神頭!哎喲我的小心肝啊!”她抱著顧??又親又揉,歡喜得眼淚又掉了下來。
    顧遠看著母親抱著兒子的模樣,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驕傲。他走到床邊,坐到母親身邊,攬著她的肩膀,語氣充滿了自豪:“娘,您可不知道,寤兒可比你兒子我當年厲害多了!”
    “哦?”薩日娜和古日連明都好奇地看向他。
    “您還記得嗎?”顧遠眼中閃爍著光芒,“我五歲那年,您教我騎馬。我一眼就相中了爹馬廄裏那匹最強壯、性子最烈的黑馬駒‘黑鷹’。是我自己馴服了它,外公當時就說我是羽陵部的雛鷹!”
    薩日娜和古日連明都笑著點頭,那段記憶清晰如昨。
    “可您知道寤兒多厲害嗎?”顧遠的聲音拔高了,充滿了父親的得意,“他才三歲半多!在石洲!就馴服了一匹純種汗血馬的後代!雖然我當時幫他按著馬頭,但那馬駒的烈性,您二老想想!而且,他天生就是練武的奇才!小小年紀,就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特意為他調和的真氣!您兒子我當年四歲半才做到這一點,就被外公和叔公們稱為百年難遇的天才了!娘,您說寤兒是不是更厲害?”
    薩日娜聽得眼睛發亮,古日連明更是激動得胡子直翹。薩日娜立刻起了興致,她本就出身武家,雖然多年未練,但底子還在。她嚐試著調動一絲微弱但精純的真氣,小心翼翼地探向懷中的顧??。
    顧??似乎天生就對此極為敏感。他小身體微微一震,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奶奶,非但沒有排斥,反而主動地、懵懂地嚐試著去“觸碰”那絲溫暖的氣流,小臉上露出舒服又新奇的表情。
    “哎喲!長生天!”薩日娜驚喜地叫出聲,激動地看向顧遠和丈夫,“感覺到了!他真的感覺到了!還很親近!這麽小就能感應到真氣引導!遠兒當年四歲半才……這……這簡直是神童!是妖孽啊!”她抱著顧??,簡直愛到了骨子裏。
    古日連明更是迫不及待,搓著大手:“好孫子!來!給爺爺背背,你爹教你的‘百獸功’心法!還記得嗎?”
    顧遠也含笑鼓勵地看著兒子。
    顧??從奶奶懷裏跳下來,站得筆直,小臉認真,沒有絲毫猶豫,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如同溪水流淌般,清晰而流暢地背誦起來:“百獸之靈,聚於吾心。形隨意動,意隨氣行……狼之狡黠,豹之迅猛,熊之沉雄,鷹之銳利……氣走八脈,力貫九竅,動靜相合,剛柔並濟,剛為主使,柔為所驅……”
    顧??背完,顧遠驕傲的衝著父親道\"爹,您也知道,這是叔公獨創的《百獸功》核心心法!其內容深奧繁複,對悟性和記憶力要求極高!我當年被譽為武學奇才,也花了一個月才熟記並初步理解,叔公那都給我誇成啥了……而寤兒,僅僅用了二十一天!並且此刻背誦得如此順暢,顯然已經爛熟於心!\"
    古日連明聽著孫子清脆的背誦,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慢慢張開,最後幾乎能塞進一個雞蛋!他剛才進來時隨手撿起來的鐵匠錘又一次“咣當”掉在地上,但他渾然不覺!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他!
    “天……天啊!”古日連明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因為激動而劈叉,“二十一天?!背熟了?!我的祖宗!我當年這東西可是背了三個多月!這……這崽子……他是……他是妖才!是鬼才啊!是我們古日連部、羽陵部……不!是長生天賜給我們家最好的寶貝啊!”他激動得渾身顫抖,衝過去一把將顧??高高舉起,老淚縱橫,放聲大笑,“哈哈哈!好孫子!我的好寶貝孫子!爺爺的命根子!我們顧家有後!有麒麟兒啊!哈哈哈!”
    氈包裏充滿了祖孫三代劫後重逢的狂喜和激動。顧遠看著父親抱著兒子欣喜若狂的樣子,看著母親抱著女兒臉上露出的欣慰笑容,心中那被殺戮和陰謀凍結的角落,終於被這遲來的、滾燙的親情暖流所融化。他走到父母身邊,一手攬住母親,一手按在父親寬闊的肩膀上,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柔和與堅定:“爹,娘,這些年……你們受苦了。兒子不孝,讓你們流落在外,擔驚受怕了這麽多年。”
    薩日娜靠在兒子懷裏,感受著這份堅實的依靠,淚水又湧了上來,卻是幸福的淚水。她剛要開口訴說這些年的經曆,古日連明卻放下顧??,抹了把臉,拉著兒子坐下,沉穩地說:“遠兒,坐下。讓你娘緩緩,爹來說。”
    古日連明深吸一口氣,眼中充滿了回憶的滄桑,開始緩緩講述那段漂泊的歲月:
    “那年……羽陵部出事那天,我正好奉你外公之命,去鄰近的迭剌部采買一批上好的精鐵和打鐵用的石炭。等我辦完事趕回族裏……看到的……隻有衝天的大火和……和遍地的……”老鐵匠的聲音哽住了,巨大的痛苦讓他握緊了拳頭,指節發白。
    “我像瘋了一樣衝進火場找你……找你娘……後來……是幾個僥幸活下來的族人告訴我……說耶律洪的親兵及時趕到,平息了屠殺,救下了一部分婦孺……他們說你娘……抱著病重的金牧……在你外公出事前,就被你外公派親衛護送去黎部你宋姨薩日娜的閨蜜,黎部巫醫)那裏給金牧治病了……”
    “我立刻掉頭,沒日沒夜地趕往黎部。萬幸……萬幸啊!在黎部找到了你娘和小金牧。你娘當時……哭得昏死過去好幾次……我們都以為你……已經……”古日連明的聲音再次哽咽,薩日娜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我們抱頭痛哭……以為天都塌了。在黎部暫時安頓下來,想等金牧病好點,再想辦法打聽你的下落,或者……回羽陵部廢墟看看。可誰知道……禍不單行!”古日連明的語氣變得沉重,“沒過多久,黎部和鄰近的乙室部因為草場和水源爆發了大規模衝突!戰火又起!打得昏天黑地!”
    “我們這些外人,夾在中間,根本無處容身。混亂中……金牧……金牧他……”古日連明看向金牧,眼中充滿了愧疚,“混亂中,小金牧和我們跑散了!我們找遍了黎部周圍,都沒找到!當時兵荒馬亂,屍橫遍野……我們以為……以為這孩子也……”金牧站在一旁,眼圈發紅,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姑父不必自責。
    “後來……”古日連明歎了口氣,“就在我們走投無路,差點死在亂軍之中時,耶律阿保機……當時他還是王子,帶著他的親兵來平亂。他認出了我……知道我打鐵的手藝在草原是數一數二的。他……他救了我們,還有一些在戰亂中活下來的零散牧民。”
    “他表麵上對我們很客氣,說感念我父親古日連章當年的些許情誼。他給我們提供了食物和庇護,但……也提出了條件。”古日連明的語氣帶著一絲無奈和隱忍,“他要我為他的軍隊效力。他說乃蠻部這裏有上好的鐵礦,讓我帶著願意跟隨的人到這裏來,專門負責為他打造兵器、馬鐙、鎧甲……承諾給我們衣食無憂,並保證安全。”
    “我們……我們當時還能有什麽選擇?”古日連明苦笑一聲,“羽陵部沒了,家沒了,兒子……生死不明,很可能死了,金牧也丟了……我們兩個老家夥,帶著幾個殘兵,能去哪裏?為了活下去……也為了……也為了萬一你還活著,能有個地方讓你找到我們……我們隻能答應下來,跟著他的人,來到了這乃蠻部。”
    “這些年……”古日連明環顧著這雖然寬敞但處處透著監視意味的氈包,聲音低沉,“我們就在這裏住下了。名義上,是阿保機大汗優待的貴客、匠師。實際上……不過是高級些的囚徒罷了。巴哲爾那肥豬,就是阿保機放在這裏看管我們的眼睛和惡犬!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不得隨意離開。每年,阿保機會派人送來一些賞賜,也運走我們打造的兵器。生活……確實衣食無憂,甚至比很多普通牧民要好。但……這心裏……空落落的,沒有一天不惦記著你……想著你是不是還活著……活在哪……受著什麽苦……”
    古日連明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心酸:“你娘的病根,就是在那段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的日子裏落下的。風寒咳嗽,天氣一變就發作……這次要不是你及時派田神醫來……”他看向顧遠,眼中充滿了後怕和感激。
    金牧適時地補充道:“姑父姑母,你們放心!兄長現在有能力了!他一定會把你們接回去,好好奉養!再也沒人敢欺負你們!”
    顧遠聽著父母的講述,心如刀絞。他能想象到父母這些年是如何在絕望的等待和屈辱的監視中度過的。他緊緊握住父母的手,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和冰冷的殺意:“爹,娘,你們放心!兒子回來了!從今以後,再沒有人能把你們當囚徒!阿保機也不行!巴哲爾……他已經用他的愚蠢和貪婪,付出了血的代價!兒子會風風光光地把你們接回遼東!讓你們安享晚年!看著寤兒、赫兒、寧兒長大成人!看著我們羽陵部、古日連部重新崛起!”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和滔天的氣勢。古日連明和薩日娜看著眼前這個脫胎換骨、已然成為一方梟雄的兒子,看著他眼中那份睥睨天下的自信和守護至親的堅定,積壓了十八年的陰霾和屈辱,在這一刻,終於被強烈的希望和巨大的驕傲所驅散!
    氈包裏,爐火劈啪作響,溫暖如春。祖孫三代緊緊依偎在一起,血濃於水的親情在劫後餘生的淚水中重新凝聚,比爐火更加熾熱,比精鐵更加堅韌。窗外,乃蠻部的夜空依舊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但在這小小的氈包內,一個破碎了十八年的家,終於重新找回了它的根基和溫暖。未來的路依舊布滿荊棘與陰謀,但此刻,唯有團聚的喜悅與血脈相連的力量在靜靜流淌……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