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耶律德光的野心
字數:11063 加入書籤
乃蠻部初春的清晨,寒意料峭。顧遠剛剛在田澤生施針和苦藥的雙重作用下,強壓下翻湧的氣血與蝕骨的悲痛,勉強支撐著坐在氈包內,對著粗糙的羊皮地圖,用炭筆勾勒著月亮湖的防禦布局和可能的遷徙路線。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雪,眼窩深陷,但那雙眸子卻如同冰封的寒潭,深邃、冰冷,燃燒著一種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冷靜。
就在這時,氈包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緊接著是鄒野凝重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主上!乃蠻部哨騎急報!東南方向發現大隊騎兵!打著契丹王庭的旗號!是……是耶律德光王子親至!距離營寨已不足十裏!”
顧遠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炭筆在羊皮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他緩緩抬起頭,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了然的弧度。
“來得……真快。”他的聲音沙啞低沉,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寒意。“知道了。傳令:乞答孫乙涵,率天罡三十六煞,列隊!隨我‘恭迎’王子殿下!鄒野,你的人,負責外圍警戒,清理道路,勿使乃蠻部民驚擾王駕。”
“是!”鄒野領命而去。
顧遠深吸一口氣,胸腔的隱痛讓他眉頭微蹙。他放下筆,緩緩站起身。田澤生立刻上前,遞過一碗溫熱的湯藥:“族長,再喝一口,穩住心脈。”
顧遠沒有拒絕,接過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滑入喉中,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深色的貂裘,遮住了胸前的血跡和憔悴,努力挺直了腰背。當他掀開氈包門簾,踏入清晨微涼的空氣中時,那個身形微顫、臉色蒼白的顧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契丹左穀蠡王顧遠——一個即使遭受重創,脊梁也未曾彎折的梟雄!
營寨入口處,乞答孫乙涵率領著三十六名如同鐵塔般的天罡煞神,如同沉默的黑色磐石,分列兩旁。他們身上未散的煞氣和顧遠那冰冷沉凝的氣勢,讓聞訊趕來的乃蠻部族人遠遠觀望,大氣都不敢出,心中充滿了敬畏與疑惑——王子殿下怎麽突然來了?
煙塵漸近。耶律德光率領著數百名精銳的王庭親衛,如同旋風般卷到了營寨門口。年輕的王子一身華貴的契丹王袍,外罩銀狐皮裘,端坐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之上,眉宇間帶著幾分刻意彰顯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當他看到寨門前迎候的顧遠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顧遠的樣子,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那蒼白如紙的臉色,深陷的眼窩,無不顯示著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但更讓耶律德光心驚的是,顧遠那雙眼睛!冰冷,深邃,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看不到絲毫崩潰的跡象,反而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遠兄!”耶律德光翻身下馬,臉上瞬間堆滿了關切與“憤怒”,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張開雙臂,如同久別重逢的兄弟般,重重地拍向顧遠的肩膀!
這一拍,帶著試探!耶律德光想看看顧遠是否真的虛弱不堪!
顧遠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胸腔內氣血一陣翻湧,但他麵上卻不動聲色,甚至擠出了一絲“虛弱”卻“感激”的笑容,同樣伸出手,看似熱情實則巧妙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與耶律德光相握:“德光王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顧遠……慚愧!”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耶律德光感受到顧遠掌心傳來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心中稍定——看來傷得不輕!但那份強撐的意誌力,也讓他暗自凜然。
“遠兄何出此言!”耶律德光聲音洪亮,帶著“義憤填膺”,“遼東之事,父汗與我剛剛得知!滑哥、轄底那群豬狗不如的畜生!竟敢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父汗聞訊,震怒無比!恨不得立刻提兵,踏平他們的營寨,為遠兄報仇雪恨!”他一邊說著,一邊親熱地攬著顧遠的肩膀,仿佛同仇敵愾的生死兄弟,“我這次來,就是奉父汗之命,一是探望遠兄傷勢,表達我耶律家對遠兄的關切與支持!二是商議如何為遠兄討回這個血債!”
他的話語情真意切,眼神“灼灼”,若非顧遠早已洞悉其父子的權謀算計,幾乎要被這“真摯”的表演所打動。遠處,剛剛被母親強拉著出來“散心”、實則心不在焉的烏爾托婭,恰好看到了這一幕。她看著那個蒼白卻依舊挺拔的身影,看著他與尊貴的王子殿下如此“親密”地並肩而行,心中對這個神秘的左穀蠡王更加好奇,甚至……夾雜著一絲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悸動。她19歲了,草原上的同齡姑娘大多早已嫁人生子,父母雖疼愛她,卻也難免著急。提親的人踏破門檻,草原上的勇士、部族頭人的兒子,甚至乃蠻部新推選的長老都想求娶她,可她就是看不上。她覺得那些男人要麽粗鄙,要麽淺薄,要麽眼裏隻有她的容貌。直到那天,顧遠如同天神般降臨,以雷霆手段碾碎了巴哲爾,也碾碎了她心中的絕望。他強大、神秘、冷酷卻又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溫柔,尤其是昨夜宴會上他那深邃的關於部族融合的言論,更讓她覺得他與眾不同。母親最近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心思,開始更加急切地給她安排相親,這反而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更加頻繁地找借口接近顧遠父母所在的氈包區域。今天看到這一幕,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顧遠任由耶律德光攬著,臉上掛著“感激”而“悲痛”的表情,引著耶律德光走向他臨時處理事務的側帳。耶律德光目光掃過人群,自然也看到了遠處那個亭亭玉立、容貌姣好的烏爾托婭,眼中閃過一絲驚豔。他心中一動,隻當是顧遠營中的侍女,便對身邊親隨使了個眼色,又對顧遠笑道:“遠兄,一路奔波,口有些渴了,讓……嗯,讓那個姑娘進來奉茶吧。”他手指隨意地指向了烏爾托婭的方向。
烏爾托婭的心猛地一跳!王子殿下……點名叫她?她下意識地看向顧遠。
顧遠也看到了烏爾托婭,麵上沒什麽表情道:“托婭?也好,她手腳麻利,常來幫我母親做些事。托婭,去準備些上好的奶茶和點心送進來。”
烏爾托婭強壓下心中的慌亂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竊喜?連忙低頭應道:“是,王爺,王子殿下。”她轉身快步離去準備,心卻如同小鹿亂撞。她居然能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顧遠,還是在王子殿下麵前!
側帳內,兩人分賓主落座。顧遠屏退了所有侍從,連乞答孫乙涵等人也隻守在帳外十步之外。耶律德光帶來的親衛和顧遠的天罡三十六煞,則被雙方默契地布置到了距離帳篷一公裏以外的地方,既顯示“坦誠”密談,又避免驚擾乃蠻部族民,同時形成一種無形的對峙平衡。
烏爾托婭端著托盤進來時,帳內的氣氛已經變得凝重而微妙。她低著頭,動作輕巧而麻利地將熱氣騰騰的奶茶和精致的點心擺放在兩人麵前的小幾上,全程不敢抬頭看顧遠,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耶律德光那毫不掩飾的、帶著欣賞與一絲占有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她擺好東西,低聲說了句“王爺、王子殿下慢用”,便想退出去。
“等等,”耶律德光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玩味,“再添些炭火吧,帳內還有些涼。”他顯然是想讓這賞心悅目的姑娘多留一會兒。
烏爾托婭身體一僵,隻能應聲,走到角落的火盆邊,拿起火鉗,假裝撥弄炭火,實則豎起了耳朵,心跳如擂鼓。她知道偷聽是大忌,但強烈的好奇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著她,讓她挪不動腳步。
耶律德光端起奶茶,吹了吹熱氣,目光落在顧遠依舊蒼白的臉上,歎了口氣,開始了他的“表演”:“遠兄,你……節哀。遼東之事,實在令人發指!父汗與我聽聞,痛心疾首!滑哥、轄底等人,視我契丹法度如無物,為一己私怨,竟行此滅絕人性之舉!此仇不報,天理難容!”
他頓了頓,觀察著顧遠的反應,話鋒一轉,帶上了一絲“無奈”:“然而……遠兄你也知道,守舊派在王庭樹大根深,滑哥、轄底本身又是八部中強部首領,滑哥屬涅剌部,轄底屬品部,黨羽眾多。父汗雖為大汗,但建國伊始,百廢待興,牽一發而動全身啊!若貿然發兵征討,恐激起守舊派全麵反撲,引發契丹內戰,讓中原看了笑話,更會動搖建國根基!父汗……也是投鼠忌器,有心無力啊!”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誠懇”而“熱切”:“所以,父汗的意思是,此事必須謀定而後動!我這次來,就是想與遠兄商議一個萬全之策!既要為遠兄和慘死的族人討回公道,又要避免契丹內耗!隻要遠兄開口,需要我耶律德光做什麽,需要王庭在物資、情報上提供什麽支持,我必竭盡全力!”他這番話,將自己和王庭摘得幹幹淨淨,把難題和複仇的責任巧妙地推給了顧遠,同時畫下一個“支持”的大餅。
顧遠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冰潭般的眸子深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來了,唱紅臉的來了。阿保機唱白臉坐視不理,兒子唱紅臉“鼎力支持”,父子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配合得天衣無縫。目的無非一個:既要利用他這把複仇的刀去削弱守舊派,又要牢牢掌控他,防止他失控或者反噬。
“王子殿下拳拳盛意,顧遠……銘感五內。”顧遠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的沙啞,語氣卻異常清晰冷靜,“滑哥、轄底之仇,不共戴天!顧遠粉身碎骨,也必報此仇!為死去的兄弟,為失蹤的妻兒,討一個公道!”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凝而富有洞見:“然則,殿下所言極是。此刻直接發兵剿滅滑哥、轄底,並非上策。此舉看似痛快,實則後患無窮。”他站起身,走到帳內懸掛的簡陋契丹地圖前(乃蠻部提供),手指點向王庭和遼東。
“其一,名不正言不順。滑哥突襲我部,他大可狡辯為就是部族衝突、私人恩怨,甚至反咬一口說我挑釁在先。他並未直接攻擊王庭,挑戰汗權。若大汗因此興兵討伐,在守舊派和部分不明真相的部族看來,就是大汗借題發揮,排除異己!這與當年涅裏可汗時期各部互相攻伐奪汗有何區別?非但不能彰顯我契丹建國法度,反而會坐實守舊派‘大汗欲行集權,鏟除舊部’的汙蔑!讓建國大業蒙塵!”
“其二,守舊派根基深厚,貿然開戰,即便能勝,也必是慘勝。契丹元氣大傷,如何南圖中原?如何威懾諸部?此乃親者痛,仇者快之舉!”
耶律德光聽著顧遠的分析,眼中異彩連連。他沒想到顧遠在遭受如此重創後,頭腦還能如此清醒,分析得如此鞭辟入裏,直指要害!這與他父汗的擔憂幾乎不謀而合!他心中對顧遠的忌憚更深,但同時也更堅定了要將其牢牢綁在自己戰車上的決心。
“遠兄高見!”耶律德光由衷讚道,“那依遠兄之見,該當如何?”
顧遠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一道冰冷的軌跡:“驅虎吞狼,借刀殺人!化被動為主動!”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耶律德光,緩緩道\"
首先就是敲打與分化,殿下回王庭後,請大汗以‘調解部族衝突、維護契丹團結’之名,召見滑哥、轄底等守舊派核心首領。在汗帳之中,殿下可代表大汗,嚴厲申斥滑哥殘暴不仁、破壞部族和睦、損害契丹國力!但切記,隻針對滑哥個人及其此次暴行,不擴大打擊麵!同時,對轄底等其他首領,稍加安撫,暗示隻要他們安分守己,既往不咎。此舉意在敲山震虎,分化瓦解!讓滑哥成為眾矢之的,也讓其他守舊派首領心存疑慮,不敢輕易與其捆綁!
顧遠願做殿下和大汗手中最鋒利的先鋒!遼東之仇,不報枉為人!我雖遭重創,但部族勇士的血性未冷!赤磷衛、土龍衛、火龍衛的刀鋒依舊鋒利!我願親率麾下尚能一戰之精銳兩千人,隨侍王子殿下左右,充作殿下親軍!明麵上,我與滑哥、轄底勢不兩立,處處與之作對,施加壓力!讓他們如芒在背,寢食難安!逼迫他們……犯錯!”
最關鍵的一步!”
顧遠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南方,中原的方向,“春天將盡,按照我契丹傳統,又到了南下‘打草穀’、問候那些富庶卻懦弱的漢人的時候了!此乃我契丹勇士獲取財富、磨礪刀鋒的良機,也是向諸部彰顯大汗領導有方、能帶來實惠的好機會!殿下何不向大汗建議,將此‘重任’,交給滑哥、轄底這些‘忠誠’的守舊派首領們去完成?”
顧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如同刀鋒的反光:“讓他們去!讓他們帶著他們的私兵部眾,去幽州,去雲州,去那些漢人重兵布防的邊鎮!讓他們去啃最硬的骨頭!去流最多的血!去為我契丹國‘建功立業’!他們的鮮血和犧牲,既能削弱漢人的邊防力量,消耗守舊派自身的實力,又能為王庭減輕壓力,更能堵住悠悠眾口——看,大汗給了他們立功的機會!是他們自己‘力有不逮’或‘作戰不力’!此乃一石三鳥!”
“妙!妙啊!遠兄真乃國士之才!”耶律德光聽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擊節讚歎!顧遠此計,簡直是將守舊派架在火上烤!利用契丹的傳統和守舊派自身對劫掠的渴望,將他們推向與中原王朝對抗的最前線,用漢人的刀和守舊派自己的血,來達成削弱敵人的目的!這比直接開戰高明百倍!父汗的驅虎吞狼之計,在顧遠這裏,被運用得更加爐火純青,更加狠辣無情!他心中狂喜:成了!父汗的計劃成了!顧遠這把刀,不僅鋒利,而且無比“好用”!
“不過……”耶律德光臉上的喜色稍斂,露出一絲“為難”,“遠兄願親率精銳相助,德光感激不盡!隻是……遼東部族新遭大難,遠兄又抽調走精銳,這恢複元氣……”
顧遠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臉上瞬間布滿了“悲戚”與“沉重”,聲音也帶上了哽咽:“殿下明鑒!我羽陵、古日連兩部,經此浩劫……十室九空啊!能戰青壯死傷殆盡尚在其次,老幼婦孺……慘死狼吻者,不下五千之眾!”實際普通族人傷亡雖重,但遠未至此,他故意誇大慘狀)“營寨化為焦土,糧草被劫,牲畜離散……兩部元氣,幾近斷絕!若再無休養生息之機,恐……恐有滅族之危啊!顧遠……顧遠實在無顏麵對羽陵、古日連部的列祖列宗!”
他站起身,對著耶律德光,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顧遠懇請殿下!念在顧遠一片赤誠,願為殿下、為大汗衝鋒陷陣、肝腦塗地的份上!也念在羽陵、古日連兩部忠魂泣血的份上!允我遼東殘部,遷往月亮湖舊地休養生息!同時……”他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哀痛”與“懇求”,“顧遠妻離子散,父母年邁,經此驚嚇,更是心力交瘁。懇請殿下稟明大汗,允我父母離開乃蠻部,隨遼東族人同返月亮湖故地!讓他們與那些幸存的族老相依為命,在祖先魂靈庇佑之地,安度晚年!此乃顧遠身為人子,最後一點……一點微末心願了!若蒙殿下與大汗恩準,顧遠及麾下兒郎,願永為殿下馬前卒,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圖窮匕見!顧遠終於亮出了他真正的目的——索要父母的自由!他要斬斷耶律阿保機懸在他頭頂的、最重要的一根鎖鏈!
帳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火盆裏的炭火劈啪作響,映照著耶律德光變幻不定的臉色。
答應?顧遠的父母是父汗牽製他的重要人質!放他們走,等於鬆開了一道最重要的枷鎖!父汗對此極為看重,曾多次強調這是拴住顧遠這頭猛虎的“狗鏈子”!自己若貿然答應,父汗必定震怒!
不答應?顧遠此刻悲痛欲絕又手握“複仇”這把雙刃劍,剛表了忠心願意做先鋒,自己若斷然拒絕他這“最後一點微末心願”,難保他不會心灰意冷,甚至鋌而走險!他部族雖遭重創,但身邊這三十六名天罡煞神和即將帶走的“兩千精銳”絕非擺設!在對付守舊派的關鍵時刻,失去顧遠這把快刀,代價太大!
耶律德光陷入了兩難,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
躲在角落火盆邊的烏爾托婭,聽得心驚肉跳!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權力的博弈,感受到那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顧遠那悲愴的懇求,讓她心頭發酸,尤其是聽到“妻離子散”、“父母年邁心力交瘁”時,更是感同身受般難受。她偷偷抬眼,看向顧遠那蒼白而堅毅的側臉,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同情,敬佩,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疼。
顧遠將耶律德光的猶豫盡收眼底。他知道,僅靠悲情牌和“忠誠”表態,還不足以讓這位野心勃勃的王子下決心對抗他父汗的意誌。他需要再加一把火,將利益的天平徹底壓向自己這邊!
顧遠臉上悲戚的神色緩緩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世事的、帶著一絲“推心置腹”的微笑。他重新坐下,端起已經微涼的奶茶,輕輕啜了一口,仿佛閑聊般問道:“王子殿下,顧遠冒昧問一句,大汗如今……膝下幾位王子了?殿下您……如今在王庭,執掌哪些事務?”
耶律德光一愣,眼中瞬間閃過一絲警惕!顧遠問這個幹什麽?他沉聲道:“父汗有子數人,我居第六。目前……協助父汗處理些軍務和與諸部聯絡之事。”他回答得含糊而謹慎。
“哦?”顧遠點點頭,笑容愈發深邃,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味道,“殿下年富力強,英明果決,深肖大汗之風,實乃我契丹之福啊!”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如同耳語,卻字字誅心:
“隻是……殿下可曾想過,待大汗百年之後,待我契丹國基穩固之時……這萬裏江山,億兆臣民,將由誰來執掌?殿下您……有幾分把握,能坐上那儲君之位?”
“顧遠!你!”耶律德光臉色驟變,猛地站起,眼中怒火升騰!這是赤裸裸的挑撥離間!是動搖國本!
“殿下息怒!”顧遠依舊穩坐,抬手虛按,眼神卻銳利起來,“顧遠此言,絕非挑撥,實乃肺腑之言,為殿下計深遠!”
他迎著耶律德光憤怒而驚疑的目光,侃侃而談,聲音低沉而充滿蠱惑力:
“顧遠深知,大汗雄才大略,對我顧遠……亦是既用且防。畢竟,我曾效力於痕德堇可汗耶律洪),與大汗有過齟齬。大汗的戒備,顧遠理解,也無怨言。然則,顧遠今日所言所行,殿下當看得清楚!我顧遠所求為何?一為血仇!二為抱負建設強大契丹!三為親人族民安穩!此三者,皆係於契丹國運昌隆!係於一位……能真正理解並重用我顧遠才能的明主!”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耶律德光:
“殿下!若您願意接納顧遠,顧遠願傾盡所能,效忠殿下!我顧遠在遼東的基業,我的技術,我的謀略,我麾下這些百戰精銳,皆可為殿下所用!顧遠立下的一切功勞,都將歸於殿下之名!助殿下積累威望,鞏固權位!試問,有我顧遠鼎力相助,殿下成為儲君,進而繼承大統,君臨天下,豈非順理成章,眾望所歸?”
“到那時,”顧遠的笑容帶著一種洞穿未來的自信,“殿下身為大契丹國第二任皇帝,手握乾坤,富有四海!我顧遠,不過殿下麾下一將,一臣!我的技術,為殿下富國強兵;我的部族,為殿下戍守邊疆;我的生死榮辱,皆在殿下一念之間!殿下……還有什麽可忌憚的呢?”
轟!
顧遠這番話,如同驚雷般在耶律德光腦海中炸響!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渴望,所有的顧慮,都被顧遠赤裸裸地攤開在陽光下!為他描繪了一幅無比誘人的藍圖!將他與顧遠的利益,前所未有地緊密捆綁在了一起!是啊!如果顧遠效忠的是他耶律德光個人,他立下的功勞歸於自己,那麽顧遠越強,對他爭奪儲位就越有利!等他真正登上汗位,掌控全局,還怕控製不了一個顧遠嗎?
巨大的誘惑如同潮水般衝擊著耶律德光的理智!父汗的警告似乎變得遙遠。他看著顧遠那蒼白卻充滿智慧與力量的臉龐,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登臨絕頂的階梯!
“遠兄……”耶律德光的聲音有些幹澀,眼中的怒火早已被灼熱的光芒取代,他重新坐下,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你……你真是……深謀遠慮!句句說到了德光心坎裏!好!好!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你的忠心,我耶律德光記下了!”
他用力拍了拍顧遠的肩膀,這次力道輕了許多,斬釘截鐵地說道:“令尊令堂之事,包在我身上!我這就修書一封,派快馬送回王庭,向父汗陳明利害!遠兄一片孝心,天地可鑒!我契丹以孝治部,父汗豈有不允之理?即便父汗一時顧慮,我耶律德光,也必據理力爭,定要成全遠兄這片孝心!你且寬心,等我消息!待我們同返王庭,麵見父汗之時,我定為你力爭!”
成了!顧遠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感激涕零”之色:“殿下大恩!顧遠沒齒難忘!願為殿下效死!”他知道,這隻是第一步。耶律德光的承諾能否兌現,還要看阿保機的態度以及後續博弈。但至少,他成功地將耶律德光拉到了自己這邊,在王庭內部打開了一個缺口!
兩人相視而笑,氣氛瞬間變得“融洽”無比,仿佛剛才的刀光劍影從未發生。耶律德光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了什麽,目光掃向帳內,發現那個叫托婭的姑娘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退了出去。他心中那點驚豔再次泛起,帶著一絲曖昧的笑意問道:“遠兄,方才那個奉茶的姑娘……叫托婭是吧?是你父母的侍女?還是……遠兄的房裏人?”他問得直白,帶著王子的優越感。
顧遠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耶律德光的意思。他對那個姑娘印象不錯,聰明、勤快、有分寸,母親也很喜歡她。但此刻聽到耶律德光這帶著占有欲的語氣,再想到巴哲爾也曾想強占她為妾,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對托婭的憐憫。這亂世之中,美麗的女子往往身不由己。
他笑了笑,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回護:“托婭姑娘?她是我父親徒弟烏爾圖的女兒,與我父母親近,常來幫忙做些縫補灑掃的活計,陪我母親說說話,解解悶。至於其他……”顧遠搖搖頭,“顧遠如今家破人亡,心如死灰,哪有這等心思,也實屬不知。況且,聽聞這姑娘……似乎已有心上人了。”他隨口編了個理由。
他頓了頓,看著耶律德光略顯失望的眼神,補充道:“家母很喜歡她,視如半個女兒。她的終身大事,就讓她自己做主吧。就當是……她一直盡心侍奉家母的一點心意和自由。王子殿下若喜歡美人,過些時日,待我遼東稍定,我讓金先生給殿下尋幾個絕色的波斯舞女和西域胡姬送去,保證讓殿下滿意。”
耶律德光一聽,以為顧遠是看上了托婭,故意用“有心上人”搪塞自己,心中雖有些不快,但想到顧遠剛剛“效忠”的表態和即將帶來的巨大利益,幾個女人算什麽?他哈哈一笑,故作豪爽:“哈哈哈,遠兄果然懂我!好!那就這麽說定了!美人嘛,自然是多多益善!遠兄有心了!”
帳外,背靠著冰冷帳壁的烏爾托婭,早已聽得麵紅耳赤,心如鹿撞!
當聽到顧遠說“家破人亡,心如死灰”時,她的心猛地一揪,湧起巨大的同情和悲傷。
當聽到耶律德光問她是不是顧遠的“房裏人”時,她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同時一股莫名的失落湧上心頭——原來在他眼裏,自己可能隻是個侍女?
緊接著,聽到顧遠說她“有心上人”時,她先是愕然,隨即心頭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漣漪——他為什麽這麽說?是在保護我嗎?
而當顧遠最後說出“讓她自己做主吧”時,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湧遍了她的全身!那是一種被尊重、被保護的感覺!在這弱肉強食的草原,尤其是在尊貴的王子麵前,他一個位高權重的王爺,竟然願意為一個小部族普通女子,爭取一份“自己做主”的自由!這份心意,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她震撼和感動!
最後聽到顧遠要送波斯舞女給王子,耶律德光那輕佻的笑聲傳來,烏爾托婭心中對那位王子殿下僅存的一點好奇和敬畏也蕩然無存,隻剩下鄙夷。她捂著發燙的臉頰,再也待不下去,如同受驚的小鹿般,逃離了這個讓她心跳失控的地方。夜風拂過她滾燙的臉頰,吹不散心頭的悸動與那份悄然紮根的、對那個蒼白而強大的身影的傾慕。顧遠那句“讓她自己做主吧”,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心上。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