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餘燼的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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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遠口中噴湧而出的鮮血,如同炸開的紅蓮,瞬間染紅了手中那卷承載著滅頂之災的羊皮卷,也濺落在他蒼白的臉頰和胸前的貂裘上。那刺目的紅,在乃蠻部春日午後的陽光下,顯得如此妖異而絕望。他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向後倒去,沉重的撞擊聲讓所有人的心髒都跟著狠狠一縮!
    驚呼聲撕心裂肺!金牧離得最近,一個箭步衝上去,險險托住了顧遠倒下的身軀,避免他重重砸在地上。墨罕、乞答孫乙涵如同兩座鐵塔般圍攏過來,臉上寫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與無措。田澤生反應最快,幾乎是隨著顧遠噴血的瞬間就撲到了他身邊,手指如電般搭上了他的腕脈。
    氈包內,薩日娜和古日連明聞聲衝了出來。薩日娜看到兒子口吐鮮血、麵如金紙地倒在金牧懷裏,眼前一黑,幾乎也要暈厥過去,被古日連明死死扶住。她發出一聲淒厲的悲鳴,撲到顧遠身邊,顫抖的手想去撫摸兒子的臉,卻又怕碰碎了他。
    “讓開!都讓開!別圍著!”田澤生厲聲喝道,他素來溫和的臉上此刻布滿了凝重與急迫。他迅速扒開顧遠胸前的衣襟,露出精壯的胸膛,隻見那肌膚下,心髒的位置正以一種極其劇烈、不規律的幅度瘋狂搏動著,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針!”田澤生低吼。早有準備的助手立刻遞上針囊。田澤生眼神專注如鷹,撚起幾根細如牛毫的長針,出手如風,精準無比地刺入顧遠胸前的膻中、巨闕、內關等幾處要穴!手法之快,認穴之準,令人歎為觀止。
    古日連明也看到了金牧手中那卷被兒子鮮血浸透的羊皮卷。他強忍著巨大的悲痛和眩暈,一把抓了過來。當那染血的、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滑哥、萬騎突襲、營寨盡毀、拔汗那殉主、春杏殉情、王妃與赫公子失蹤、左耀銀蘭重傷、圖紙盡焚、十死六七……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畜生!滑哥!耶律轄底!你們這群該下地獄的畜生!”古日連明須發皆張,目眥欲裂,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巨大的鐵拳捏得咯咯作響,恨不得立刻衝回遼東,將那些仇敵撕成碎片!但他更心疼兒子!看著兒子那毫無生氣的臉,感受著妻子撕心裂肺的哭泣,他明白,兒子此刻承受的,是比他這個做父親的更深、更痛百倍的剜心之痛!這孩子,骨子裏像極了他娘,剛烈重情!這滔天的噩耗,足以摧毀任何鐵打的神經!
    氈包內外,一片死寂。隻有田澤生撚針的細微聲響和薩日娜壓抑不住的啜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顧遠身上,充滿了恐懼與期盼。顧??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緊緊抱著爺爺的腿,小臉慘白,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烏爾托婭遠遠地看著,心也揪成了一團,雙手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
    時間在沉重的寂靜中一點點流逝。終於,在田澤生持續不斷的針灸刺激下,顧遠胸膛那狂亂的心跳漸漸平複了一些,雖然依舊急促,卻不再那麽駭人。他緊蹙的眉頭微微動了動,濃密的睫毛顫抖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深邃如寒潭、或帶著慵懶邪氣、或充滿溺愛柔情的眼睛,此刻卻是一片空洞的迷離。靈魂被抽離了軀殼,隻剩下茫然和死寂。他失焦的目光沒有看向任何人,隻是茫然地對著氈包的穹頂。
    “遠兒!我的兒啊!你怎麽樣?別嚇娘啊!”薩日娜看到兒子睜眼,立刻撲上去,緊緊抓住他的手,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
    顧遠似乎沒有聽見母親的呼喚。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清洛……赫兒……” 這兩個名字,如同最鋒利的鉤子,將他剛剛從昏迷邊緣拉回的意識,瞬間拖入了更深的絕望深淵。
    銀蘭重傷……左耀瀕死……拔汗那殉主……春杏殉情……圖紙盡焚……部族傷亡慘重……
    而清洛和他最乖巧、最依戀母親的次子赫兒……失蹤!死不見屍!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萬一……萬一滑哥的人抓到了清洛……她那樣美麗的漢人女子,落到那群禽獸手中……會遭受怎樣非人的折磨?赫兒……他那麽小……會不會……
    “噗!”又是一小口鮮血不受控製地從顧遠嘴角溢出,染紅了薩日娜的手。他猛地閉上眼睛,巨大的痛苦讓他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如同離水的魚。淚水,滾燙的、無聲的淚水,終於衝破了他強撐的堤壩,從他緊閉的眼角洶湧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混入胸前的血汙之中。
    後悔!無邊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後悔為什麽要在離開前和她吵架!後悔為什麽要用那麽冰冷傷人的話刺傷她!後悔為什麽沒有多給她一些耐心和溫柔!後悔為什麽沒有察覺到她在這個陌生環境裏的惶恐和不安!
    她難產生下寤兒,九死一生!又拚著性命為他誕下赫兒和寧兒這對龍鳳胎!從石洲到遼東,從錦衣玉食的喬家二小姐,到格格不入的異族王妃,她承受了多少委屈、多少孤獨?而自己……給了她什麽?除了物質,吝嗇得連一句真正的理解、一個溫暖的擁抱都那麽少!自己所謂的“保護”,在真正的災難麵前,如此不堪一擊!
    “我對不起她……我對不起她啊……”顧遠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自責。這低語,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薩日娜心如刀絞,緊緊抱著兒子,泣不成聲:“兒啊……別這樣……別這樣……你的清洛吉人自有天相……赫兒也會沒事的……” 她想安慰,卻發現自己能說的話是那麽蒼白無力。
    古日連明紅著眼眶,死死拉住想要繼續安慰的妻子,對她緩緩搖了搖頭。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徒勞的,那錐心刺骨的痛,隻能靠他自己硬生生扛過去!說多了,反而是在他血淋淋的傷口上撒鹽。他示意田澤生繼續救治,自己則如同沉默的山嶽,守在旁邊,用眼神傳遞著無言的支撐。
    田澤生麵色凝重,一邊繼續用銀針穩定顧遠的心脈,一邊沉聲道:“族長急火攻心,怒火焚灼髒腑,導致氣血逆亂,噴湧而出。我已施針穩住心脈,暫無性命之憂。但……”他頓了頓,語氣極其嚴肅,“此乃心傷!非藥石可速愈!必須靜心調養,萬不可再動肝火,否則心脈受損,恐成痼疾,折損壽元!我會開一副疏肝理氣、寧心安神的方子,輔以針灸,但關鍵……還在族長自身!”
    顧遠緊閉的雙眼,睫毛劇烈地顫抖著。田澤生的話,如同冰冷的雪水,澆在他熊熊燃燒的怒火和絕望之上。
    心脈受損?折損壽元?
    不!
    他不能倒下!
    絕不能!
    部族剛剛遭受滅頂之災!族人死傷枕籍,家園化為焦土!墨罕的阿箬失去了丈夫最得力的護衛兄弟拔汗那,如同失去了親人!晁豪、赤梟、鐵狼、鐵鷹這些兄弟,哪一個不是浴血奮戰,哪一個不是失去了並肩作戰的袍澤?銀蘭重傷,左耀瀕死!金蛇堂、銀蛇堂、落英派、流沙派……多少忠誠的部屬魂斷遼東!他們的家人,此刻正沉浸在怎樣的悲痛之中?
    自己失去了愛妻和兒子,難道族人們不是和自己一樣慘痛嗎?甚至更甚!他們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一切!他們此刻,正如同驚弓之鳥,在廢墟中等待著他的指引!等待著他這個族長,帶領他們走出絕望的深淵!
    還有父母!他們剛剛團聚,飽經風霜,再也承受不起失去兒子的打擊!還有寤兒和寧兒!他們還那麽小!需要父親的庇護!
    而耶律阿保機那個豺狼!他此刻想必正冷眼旁觀,計算著得失!滑哥、轄底那些仇敵,正躲在暗處獰笑!乃蠻部這裏,看似平靜,但剛剛經曆一場血腥清洗,人心未定!他若倒下,立刻就是牆倒眾人推!父母怎麽辦?兒女怎麽辦?那些追隨他、信任他、為他流盡鮮血的族人怎麽辦?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意誌,如同從地獄深處湧出的寒流,強行壓下了心頭的劇痛和翻湧的血氣。複仇!生存!責任!這些遠比悲傷更沉重、更冰冷的東西,瞬間攫住了他瀕臨破碎的靈魂!
    顧遠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不再迷離空洞,而是變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封的寒潭!所有的痛苦、悔恨、脆弱都被強行凍結在潭底深處,隻剩下一種近乎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冷靜與決絕!那目光掃過圍在身邊的眾人,如同實質的冰錐,讓所有人心頭一凜,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扶我……起來。”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的命令。
    金牧和墨罕立刻小心翼翼地將他攙扶起來,讓他靠坐在厚厚的皮褥上。薩日娜還想說什麽,被古日連明用眼神嚴厲製止。他看到了兒子眼中那強行凝聚起來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意誌。
    顧遠深吸一口氣,胸腔的劇痛讓他眉頭緊鎖,但他強行忍住了。他看向田澤生,聲音冰冷:“澤生,開藥。我要最快好過來,能握刀,能調真氣。”
    “族長,您的身體……”田澤生麵露難色。
    “開藥!”顧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壓抑的暴戾,隨即又強行壓下,“放心,死不了。我知道輕重。”
    田澤生歎了口氣,知道勸不住,迅速寫下藥方,命人立刻去熬製。
    顧遠的目光轉向金牧、墨罕、何佳俊、乞答孫乙涵:“你們都過來。”
    幾人立刻圍攏到他麵前。
    “墨罕。”顧遠的聲音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你,立刻帶領這裏所有的赤磷衛,以及金蛇堂精銳,星夜兼程,趕回遼東!一刻不許耽擱!”
    墨罕單膝跪地,沉聲道:“是!少主!”
    “回去之後,你們的任務有三!”顧遠語速極快,條理卻異常分明,仿佛那劇痛和悲傷從未存在過:
    金牧!金先生,你們二人隨墨罕一同回去!金牧,你負責統領全局!金先生,你負責人員物資清點與統籌!抵達後,立刻組織所有幸存族人,放棄遼東營寨廢墟,向‘月亮湖’方向遷徙!那裏是我們曾經的備用營地,易守難攻,你知道該怎麽做,按照我們當初設計的方案,立刻構築防禦工事!“
    而後清點所有損失!安置傷員!收斂陣亡兄弟的遺體!安撫族人!告訴他們,我顧遠沒死!很快會回去!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圖紙工坊被焚?”顧遠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殘酷的弧度,“燒了就燒了!放在族庫裏的那些,不過是些掩人耳目的邊角料!糊弄外行罷了!真正的核心圖紙、模具、配方,我早就密令轉移到‘狼穴’地庫了!金牧,你知道位置!何佳俊配合!立刻派人,不!你親自帶最可靠的人去!確保那些東西萬無一失!那是我們的命脈!另外,命令你金蛇堂手下,立刻著手多謄寫複製!狡兔三窟,絕不能再有閃失!”
    金牧和何佳俊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和一絲了然。顧遠果然深謀遠慮!他們重重點頭:“屬下明白!定不負所托!”
    墨罕急切地問道:“少主!那您呢?您不跟我們一起回去?”
    顧遠的目光投向氈包外灰暗的天空,眼神深邃:“我不能走。乃蠻部未定,人心浮動。我父母在此,寧兒病體未愈,經不起長途顛簸。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冰冷,“遼東發生如此大的變故,耶律阿保機父子……必然已經知曉。他們,很快就會派人來‘安撫’我,或者……試探我。我必須在這裏,等他們來!”
    他看向墨罕,緩緩道:“墨罕,遼東的爛攤子,就交給你了!全權負責一切戰事指揮權!給我守住月亮湖!守住我們的根!金牧統籌全局,何佳俊保障後勤!你們三人,就是遼東的定海神針!若有不服號令、趁機作亂者……殺無赦!”最後三個字,帶著凜冽的殺意,讓周圍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是!定不辱使命!”墨罕、金牧、何佳俊三人同時回複,聲音鏗鏘,充滿了決絕!
    “乞答!”顧遠看向如同鐵塔般的巨漢。
    “族長!在!”乞答孫乙涵甕聲應道。
    “你,帶著天罡三十六煞,留在這裏!寸步不離地保護我父母、寤兒、寧兒,還有澤生!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這個氈包區域!膽敢擅闖者,格殺勿論!”顧遠的聲音不容置疑。
    “是!族長!隻要天罡煞神在,就是一隻蒼蠅也別想飛進來!”乞答孫乙涵拍著胸脯,發出沉悶的響聲,眼神凶狠如猛獸。
    “鄒野!”顧遠看向北鬥七子的老四。
    “主上!”鄒野立刻上前。
    “你也留下。協助澤生,並負責乃蠻部外圍的警戒和情報收集。乃蠻部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報我!”
    “屬下遵命!”鄒野抱拳領命。
    “你們仨立刻去準備!帶上足夠的幹糧、肉幹和馬奶酒!路上不許停歇!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顧遠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斬釘截鐵,“快走!”
    “是!”墨罕、金牧、何佳俊三人不再猶豫,深深看了顧遠一眼,又對古日連明和薩日娜行了一禮,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出氈包,迅速召集人手。很快,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在乃蠻部營地外響起,迅速遠去,朝著遼東的方向絕塵而去。
    氈包內,再次恢複了寂靜。隻剩下藥罐在火爐上咕嘟咕嘟的沸騰聲,以及顧遠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薩日娜看著兒子蒼白如紙的臉,看著他強撐著發號施令後,那難以掩飾的虛弱和眉宇間深藏的劇痛,淚水無聲地流淌。古日連明緊緊握著拳頭,看著兒子那挺直的脊背,眼中充滿了無盡的心疼和難以言喻的驕傲。這就是他的兒子!羽陵部和古日連部的雄鷹!即使心被撕成了碎片,流著血,也要張開翅膀,為他的雛鳥和族人撐起一片天!
    顧遠靠在皮褥上,閉上了眼睛。田澤生端來了剛熬好的、散發著濃鬱苦澀氣味的藥汁。他沒有拒絕,接過來,似飲下最烈的酒,一飲而盡!那苦澀的味道順著喉嚨滑下,仿佛暫時麻痹了心頭的劇痛。
    他揮了揮手,示意田澤生和其他人都出去,他想靜一靜。眾人擔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古日連明。古日連明點了點頭,拉著泣不成聲的薩日娜,抱著嚇壞了的顧??,帶著擔憂的烏爾托婭,默默地退了出去。氈包裏,隻剩下顧遠一人。
    當最後一絲人聲消失,顧遠強撐的、如同冰封般的冷靜外殼,出現了一絲裂痕。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劇烈的咳嗽起來,指縫間再次滲出暗紅的血絲。身體因為劇痛和藥物的作用而微微顫抖。
    他掙紮著,披上那件染著自己鮮血的貂裘,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艱難地,挪到了氈包門口。他扶著門框,抬頭望向乃蠻部初春的夜空。
    繁星點點,如同無數冰冷的眼睛,俯瞰著這片充滿苦難與殺戮的大地。銀河橫亙,無聲流淌,亙古不變。這浩瀚的星空,曾經承載過多少英雄的壯誌,又見證過多少家國的興亡、愛恨的離合?
    顧遠仰望著,眼神空洞而深邃。冰冷的夜風吹拂著他散亂的鬢發,帶走一絲身體的灼熱,卻帶不走心頭的冰寒。
    他在謀劃。
    如何利用耶律阿保機父子與守舊派之間的矛盾?
    如何在乃蠻部穩住陣腳,將這裏也變成自己的後方?
    如何盡快恢複遼東的元氣?月亮湖的防禦需要加強,糧食、武器、戰馬都需要補充……
    如何找到清洛和赫兒?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
    如何……向滑哥、轄底,以及所有參與這場血洗的仇敵,討還這滔天的血債!他要他們,百倍、千倍地償還!要用他們的頭顱和鮮血,祭奠死去的兄弟!祭奠拔汗那和春杏!祭奠清洛和赫兒可能遭遇的不測!
    每一個念頭,都像冰冷的齒輪,在他劇痛的大腦中艱難地轉動著,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權謀的鏈條在冰冷的恨意中緩緩延伸,編織著一張複仇與生存的大網。
    然而,在這冰冷理智的縫隙中,總有一個身影不受控製地鑽進來,撕扯著他強行冰封的心。
    那是清洛。
    石洲的每日,她狡黠靈動的雙眸,如同誤入凡塵的精靈……
    新婚之夜,她含羞帶怯,卻又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懷上寤兒時,她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雖然偶爾會因孕吐而憔悴,眼神卻充滿了期待……
    生下寤兒時,她九死一生,汗水浸透了發絲,虛弱得如同破碎的娃娃,卻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露出了世間最溫柔、最滿足的笑容……
    赫兒和寧兒降生時,龍鳳呈祥,她疲憊至極,卻緊緊抱著兩個孩子,仿佛擁抱著整個世界……
    在遼東,她努力適應著格格不入的環境,學著說拗口的契丹話,雖然眼中時常帶著迷茫和孤獨,卻從未在他麵前真正抱怨過……
    最後記憶裏,是離開前那次爭吵,她眼中那絕望的控訴和深深的委屈……“營妓”……那兩個字,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清洛……”顧遠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一滴滾燙的淚,終於衝破了冰封的堤壩,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滴落在染血的貂裘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暗紅。
    他強迫自己再次抬起頭,將那個讓他心碎的身影狠狠壓回心底最深處。他死死地盯著北方契丹王庭的方向,眼神重新變得如同萬年玄冰般冰冷、銳利、深不可測。
    耶律阿保機……耶律德光……滑哥……轄底……
    還有……那不知所蹤、生死未卜的妻兒……
    這盤以血與火為棋子的棋局,才剛剛開始。而他顧遠,縱然心已成灰,也要在這灰燼之上,燃起焚盡仇敵的滔天烈焰!
    夜風嗚咽,吹動著氈包的門簾,如同悲涼的挽歌。顧遠孤寂的身影佇立在門口,染血的貂裘在星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刺破了乃蠻部沉沉的夜幕,投向了未知而凶險的未來。冰層之下,是沸騰的岩漿,隻待一個契機,便將噴薄而出,焚毀一切……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